◎郝子奇
1 大地比天空干凈的地方。 每一棵草, 在初秋, 都舉著自己的種子。
2 這是無法擁抱的遼闊。
由于沒有太高的支撐, 云朵低垂下來, 給了小草擁抱的可能。
草葉上的水珠, 是云朵留下的。 通透。 飽滿。 澄明。 仿佛云朵遺留的隱形眼鏡, 還沾著最后的淚水。
3 雨來了。 披著散發(fā)的小草都張開了嘴唇。
走出氈房的人, 聽到了小草汲水的聲音, 很小很小。
嘴唇碰到小草的羊都停止了咬動, 一動不動地站著, 隔著一滴水的慈悲, 這個時候, 草原上的羊都已成佛。
4 馬頭琴響起的時候, 原諒我站在遠處。
如泣。 如訴。
閃電劃過含雨的云朵。 微風吹低了膽怯的小草。 細細的馬鬃還在奔跑, 劃動著我世俗的心。 我流出淚水, 看著每一片在琴聲中顫抖的小草。
多么久遠的聲音啊。
此刻, 與我相對而立的人, 有著藍天般的平靜。 我伸出了手,不能握住陽光下干凈的微風。
5 山坡上的羊群, 是深秋的衣衫上散落的紐扣。
時光變幻, 整個山坡, 都不曾有不變的事物。
暮色四合, 散落的紐扣已經(jīng)找不到回去的衣衫了。
6 我是看到時光脫下外套的人。
沒有人知道, 在草原, 這樣的不舍是多么深沉。
當我轉(zhuǎn)身。 滄桑的歲月踏草而過。 與我對面而立的人, 在明年, 或者更久, 會在這里嗎? 看著脫下外套的時光在草原, 在最后燦爛的野花旁, 凄然遠去。
直到大雪覆蓋了青蔥, 直到枯黃的草縫里伸出綠色的小手。
直到今天紐扣般的羊長出蒼白的胡子。
沒有誰能懂得一棵草對于一個草原的意義, 一個人對于一棵草的不舍。
而我, 已在遠方, 不能回頭。 慢慢老著, 白發(fā)如草, 被蒼茫的天穹所覆蓋。
夕陽落入湖水的時候, 我們并沒有看到湖水的沸騰。
火燒云在水面下沉, 像淬火的鐵, 由暗而黑。 小魚跳出了水面, 它們是天穹落下的流星。
水, 永遠在低的地方, 此刻, 卻高出了我們要望的遠方。
“我不能畫出被風吹皺的水面?!?/p>
你到湖邊的時候, 湖水試圖爬上岸邊。
“風在我們的后面,” 我說, “湖水已經(jīng)在蕩漾。”
只有干凈的草原上, 才配得上這樣的湖。
歲月都在湖邊提著衣裙行走, 只把滄桑裝進了口袋。
低垂的天穹, 貼近了湖水。
“它有裝進整個天空的夢想,” 你說, “又常常被天空所籠罩?!?/p>
“但它裝進了月亮, 已經(jīng)擁有了整個天空的溫暖?!?我說的時候, 月亮已經(jīng)升了起來。
是的, 只有月光可以淹沒湖水不可及的岸邊。
有一些蝴蝶相擁而飛, 它們不知道月光是透明的, 整個天空都看見了這美麗的親昵。
夜色借著月光登岸了。
落日正沉, 不語, 它們點燃了薄云。 云在燃燒, 慢慢沉入湖水。
我們站著, 不語, 仿佛落日點燃的野草, 沉入夜色。
相擁而飛的蝶, 不語, 已經(jīng)掠過了湖水。 它們不想停下, 還在岸上的月色里飛。
這個時候, 所有高過湖水的草, 不語, 展開葉子, 為疲憊的翅膀拉展了月光, 成為床。
湖水有一些聲音。 并不是風的語言, 風已經(jīng)到了遠方。
所有翅膀都有收攏的愿望, 月下的草葉, 是美好的選擇。
這些, 是月光里的秘密, 我們沒有看到。
因為轉(zhuǎn)身, 湖, 已離我們越來越遠。
黑暗從山頂滑落下來。
深深。 幾許。
這時候, 在阿爾山, 誰也無法分開抱緊夜晚的燈光。
沒有影子的街道, 許多的夢在走著, 因為太靜了, 走出了聲音。
只有風, 可以把涼帶來。
燈火闌珊處, 迷途的游人, 并不恐懼, 只害怕自己的驚慌,擾亂了此刻最神秘的寧靜。
這個時候, 失眠的人, 要忍住咳嗽。
你的孤獨, 是整個世界的孤獨。
如果獨自傾杯, 要忍住醉。
離你最近的星光正在下垂, 天穹已經(jīng)接近了你的空杯。
在這樣的夜色中, 走散的, 是忽然而至的雨。 有多少分別和重逢正被打濕。
阿爾山還有新的故事在夜晚出沒, 看到的人, 請沉默。 許多刻骨銘心的美好才剛剛開始。
黑暗, 讓所有的夢, 脫掉了外衣。
山巒讓出了峽谷。
野草讓出了河岸。
含羞的野花, 讓出了芳華。 正在變紅的樹葉, 讓出了青蔥。
草原讓出了方向。
現(xiàn)在, 是最美的時刻。 一條河, 放開了自己, 流出了獨立的模樣。
這不是我要的真相。
一條河流, 如何在這個世界凍僵的時候, 堅持自己的奔流。不是一次。 而是幾千年, 或更漫長。
幾千年。 一條細小的河流。
多少次在冰冷中窒息。 絕望中的喘息聲, 在響著。
不可抗拒的冷。 不可自由地去抱一棵探過身來的小草。 不可向流云釋放一朵小小的浪花。
那時候, 流動是怎樣地頑強、 不屈, 站在秋色中的我, 沒有看到。
現(xiàn)在。 我多么想知道, 一條河流的堅定, 有著怎樣火熱的靈魂。
任大雪亂飛, 整個世界冷下來, 冰封三千尺, 這蜿蜒的奔流,不會息!
任死亡跳舞, 萬物在冰冷中死去, 滿目蕭瑟, 這沸騰的奔流,不會死!
流著。 流著。 這不死的奔流, 草原上不會僵死的血脈, 使每一棵絕望的小草都吮吸了不屈的血性。
歲月, 千年。 滄桑, 千年。
不曾改變?nèi)魏伪拔⒌氖挛铩?小草仍然站在岸邊。 野花仍然開在山坡。 而將要紅的楓葉, 仍然是千年前的五角模樣。
千年之前, 站在岸邊, 在寒冷中試過小河溫度的手呢?
那時的溫度仿佛在我的手上復(fù)活。 現(xiàn)在, 我站在河邊, 不能喊住走在歲月之河的先人, 他們是已經(jīng)無法看見的流水, 而我仿佛是剛剛?cè)酉率樱?在小河跳起來的一朵浪花。
草原給我讓出了秋天。
不凍河給我讓出了溫暖。
天空給我讓出了遼闊。
一只鳥, 帶著歷史的翅膀, 迎著風俯沖下來, 拉動翅膀上的云朵, 像已經(jīng)打開的傘, 就要在河岸降落。
這時候, 歷史讓出了河岸。
我, 讓出了自己。 在草原, 和一條溫暖的河流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