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這兩句詞,分別來自辛棄疾的《摸魚兒》和姜白石的《八歸》,近人里,要數(shù)梁啟超最是喜歡,常常要用它們來做聯(lián)句,先是“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敝镣砟?,妻子故去,梁啟超又作聯(lián)句:“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贝酥星榫?,多像今天的武漢——農歷庚子年正月十三,一場慘烈的瘟疫還遠遠沒有來到它的盡頭,死去的人已經(jīng)再也說不出話,活著的人看見了燕子,看見了春天,但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切恒河沙數(shù),全都不如不見。
而我,百無一用,到頭來,只能困坐愁城,寫下幾行這庚子年的葬花詞——封城以來,與我作伴的,唯有樓下草地上幾朵剛剛開出來的花。每天到放風時間,我都會站在陽臺上和它們相顧無言,而后又趕緊回到房間里去:因為我的樓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家四口疑似病例,所以,我每天的放風時間只能越來越短促。今早醒來,可能是疑似病例正在增多,我看見有人正在往草地上噴消毒液,沒過多久,那些之前開得像哪吒一般的花,漸次枯萎,終于全都死去了。最終,我決定,回到房間里去,寫下幾行字,以此當作祭奠??墒牵乙獜哪睦飳懫鹉??那些死去的花,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就像那些死去的人,死都死了,可能都上不了疑似患者的名單。
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在上,我就先從油菜花說起吧,只因為,它們是窮苦人的花朵。宋末元初的黃庚有詩云:“田園空闊無桃李,一段春光屬菜花?!鼻宕男墉I也說:“朝來不厭臨窗看,也算貧家一段春?!笔堑模依顭o蹤,菜花才入了人的眼簾,薄涼的確薄涼,但菜花之命不就是窮苦人之命嗎?試問窮苦人,就算滿目珍饈,你是不是也要等到別人意興闌珊之時,才敢偷偷伸出筷子?再問窮苦人,這世上的高頭大馬還將來未來,你是不是早已偷偷地藏好在了無人之處?三問窮苦人,田埂上,茅屋外,荒山頂上,小河溝邊,是不是只有在這些地方,你才覺得踏足在自己的地盤上并且一再認定了自己的命數(shù)?而以上諸地,恰恰就是油菜花的行蹤所在,好在是,窮苦人也要生火做飯,灶膛里一樣會升騰起火苗,鍋蓋一掀開,此處的熱氣和金鑾殿里的熱氣也別無二致,就像窮親戚抱緊了更窮的親戚,你抱住了油菜花,油菜花便會還你一個金鑾殿里看不見的人間神跡:
一望金鋪,接段分邱,長堤短塘。羨欺桃壓李,連天爛漫,迎風著露,遍地飄飏。挑薺才過,踏青至此,試戴釵梁問可妨?;ㄩg譜,便君臣懸隔,欲賽姚黃。
何須列幕登場。但喚徹、提壺醉斜。看村村榆社,陳茵布褥,年年弄月,趁暇尋忙。寄語高人,莫懷蘭菊,妙手唐垓寫素腸。留春住,詎菜園羊踏,夢落滄江。
宋人張夏的這一闕《沁園春》,難道還不能為人間神跡作證嗎?欺桃壓李,連天爛漫,長堤短塘,陳茵被褥,那么,且讓我先來為它們作證吧:在我的故鄉(xiāng),每到油菜花開,大地上就像是終日涌動著黃金做的波浪,風吹起來,一浪便高過了一浪,人也好,村莊也好,全都被它包藏在其中,同時被包裹的,還有走過的路,流過的淚,誕生過卻又最終消失的愿望;實際上,這油菜花不是別的,它是你怕過的鬼,跑斷了的腿,還有說不出話的嘴,就像王陽明之詩:“閭閻正苦饑民色,畎畝長懷老圃心。”現(xiàn)在,當它們化作鋪天蓋地的被褥從天降下,好人們和壞人們,聾子們和啞巴們,是哭是笑,是拔腿撒歡還是仰面睡倒,你們看著辦,一切都由你們自己說了算,油菜花可以和列祖列宗一起作證:過了這個村,你就再也沒了這個店,油菜花一謝,你們就要去山東賣米,去山西賣面,聾子們要做回聾子,啞巴們要做回啞巴,唯一可以繼續(xù)指望的是,接下來還有春天,只有在下一個春天里,你拜過的菩薩,你吃進肚子里的雨和雪,才會化作“一望金鋪”的油菜花卷土重來,到了那時候,你們才能再去說媒,再去懷孕,再去生下好兒郎或不肖之子。
說完了油菜花,再說杜鵑花。關于杜鵑花的來歷,古蜀與閩浙各不相同,閩浙之地的傳說與背叛有關:一對好兄弟,喚作杜鵑和謝豹,謝豹被判死罪入獄,杜鵑前去探望,哪知謝豹謊稱要去剪頭發(fā),讓杜鵑替他坐一天牢,之后卻一去不回,直至最后,杜鵑做了枉死鬼。杜鵑死后,變作了一只怨鳥,終日啼哭著想要找到謝豹,卻始終沒有找到,而他終年啼哭著落下的血淚,終于化作了杜鵑花;蜀地的傳說卻有不同:望帝杜宇讓位于賢,化身為鳥,終不舍故土故人,常常夜啼“不如歸”三字,直叫得吐出了血來,血滴之處,長出了杜鵑花。兩地傳說雖然不盡相同,但這杜鵑花,當它作苦楚之花總歸不會太錯,所以,詩里詞里,但凡踏上了長路羈旅之人,總少不得將那一腔悲辛托于杜鵑花;這些年,不知道命犯過什么,我忽而南北忽而東西地踏遍了河山,自然見過不少杜鵑花,在杜鵑花的身邊,多少總會想起那些關于它們的辭句,就譬如宋人舒岳祥《杜鵑花》里的幾句:
此花開時此鳥至,青楓苦竹為其家。
錦官玉壘不可念,翠華黃屋天之涯。
不聞十月杜鵑鳥,只見十月杜鵑花。
何必看花與聽鳥,老夫日日自思家。
寄身于南宋之末的舒岳祥,半生都在逃難流離,人是喪亂之人,詩中便多有悲鳴之聲。其《春雪》中的“或言白骨如白雪,雪亦有仁遮白骨”一句,一打眼便叫人觸目驚心。這首《杜鵑花》雖不曾捶胸頓足,卻有無盡悲涼盈蕩于字里句間:錦官城玉壘山早已遙不可及,天子的鸞駕也逃到了海角天涯,徒剩下滿山的杜鵑花不知改朝換代之苦,竟然在十月里開了第二季,所以,杜鵑鳥自然沒有與之同來,開了的花和沒有來的鳥啊,用不著你們來啼喚來招搖,我的身體里也裝著早已失去的家——雖說沒有像舒岳祥一般生逢亂世,但是每每讀到這幾句,我的心底里總會涌起幾許兔死狐悲之感,只因為,和他一樣,我也看見過當年里開出過第二季的杜鵑花。那是在河南和陜西交界處的一座深山里,我被關在禁閉寫劇本的小招待所之外,因為氣候一直反常,我的窗子前,杜鵑花竟然在深秋里開了。滿山滿坡全都紅成了家鄉(xiāng)在春天里的樣子??墒牵瑔栁覛w期未有期,如此,每日里端坐在杜鵑花前,我都心煩意亂,恨不得它們趕緊憑空消失,沒料到,過了沒幾天,當它們行將枯萎之時,我卻又每天深夜里在它們之中兜兜轉轉,就好像,它們就是僅剩的念想,最后的火焰。當它們消失與熄滅,所謂窮途末路,所謂一語成讖,也就真的避無可避了。
其實,杜鵑花也不僅僅只生長在長路羈旅之上,唐人曹松便贊嘆說:“誰家不禁火,總在此花枝?!卑拙右子绕湎矚g它的另外一個名字,是為“山踟躕”,一生為其作詩有近十首,首首都像是在對著時刻準備背棄的枕邊人說話:“今日多情唯我到,每年無故為誰開?”唐憲宗時期的狀元施肩吾更說:“丁寧莫遣春風吹,留與佳人比顏色?!比欢?,杜鵑花之于我,在許多年里,一似被我住盡了的小旅館,又似被我踏遍了的種種荒僻所在,總歸是逃不脫。我只要在路上,它們便一直長在路旁。記憶里最深切的一回遭遇,是在川西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因為謀生之難,一開始,我也對舉目皆是的杜鵑花置若罔聞。其后不久,連可能的謀生之途都徹底斷絕了,究竟是走是留,思來想去,到底茫然不知。到了這時,那些司空見慣的杜鵑花才變作些微的安慰,將我拽到了它們的身邊,其中一叢,長在早已廢棄的供銷社的墻根處,一回回,我都覺得它已經(jīng)死了,然而它又一回回地活了過來。
小鎮(zhèn)子上的雨終日不停,盡管如此,我也每日里都打著傘去看那叢杜鵑,直至迎來確信:它們再也活不過來了。然而,就在我打著傘,百無聊賴地蹲在它們身邊刷微信的時候,不經(jīng)意一抬頭,竟然一眼看見新葉在轉瞬之間長了出來。雖說開花還早,可是,那些新葉,卻像是豆莢炸裂,一顆顆豆子蹦跳著來到世上,顆顆都難為人知,卻全都指向了鋒利的要害:你信它死而復生,它便教你重新做人。是的,在雨傘底下,在安靜而慈悲的要害前,我盯著那幾片新葉看了又看,就好像,雨傘底下已經(jīng)長出了血染一般的杜鵑花,個中心事,唯有宋人楊巽齋之《杜鵑花》可以道盡:
鮮紅滴滴映霞明,盡是冤禽血染成。
羈客有家未歸得,對花無語兩含情。
說完了杜鵑,再來說桃花。古今以來,詩人詞人里,說起寫桃花,可真算得上是猛將如云謀臣如雨,再論及寫桃花的名句,也幾乎像星辰和雨水一般繁多,僅以唐朝為例,崔護之“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白敏中之“憑君莫厭臨風看,占斷春光是此花”,更有劉長卿托物言志之五言:“四月深澗底,桃花方欲然。寧知地勢下,遂使春風偏?!币陨现T句,更多種種,渾似桃花本身,一旦從枝頭上下來,便要飄飄灑灑,過了東家,再過西家;也為此故,詩里詞里,常常要嘆其輕薄,鮑照之妻張文姬便說:“不學桃李花,亂向春風落。”就連格外喜歡桃花的杜甫都承認:“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p>
要我說,這也絕非是桃花的錯。春天到了,桃花開了,王侯公卿們當然要去看,但世上也有如唐伯虎之桃花塢那般的所在,正所謂: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更何況,唐伯虎還說了: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平地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西蒙娜·薇依有云:“愛是我們貧賤的標志。”改它幾個字,也可以說:“桃花是我們貧賤的標志。”將她的話再改下去,大概可以這么說:“并不因為桃花愛我們,我們才應當去愛桃花,而是因為桃花愛我們,我們才應當愛自己?!本灰?,“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乎?君不見,“湖上小桃三百樹,一起彈淚過清明”乎?卻原來,那桃花也是一桿秤,它稱著富人,也稱著窮人,因此,它既可作歲朝清供,也可被棄之如糟糠。如若不信,且看生活在唐末與五代之際、“十考不第”的可憐人羅隱之解:
暖觸衣襟漠漠香,間梅遮柳不勝芳。
數(shù)枝艷拂文君酒,半里紅欹宋玉墻。
盡日無人疑悵望,有時經(jīng)雨乍凄涼。
舊山山下還如此,回首東風一斷腸。
天氣漸暖,桃花墜下枝頭,落在衣襟上,散發(fā)出悠長香氣,梅花樹遮不住,柳樹也擋不住,花影灼人,引得卓文君當壚賣酒,而那東家之子,被滿墻紅艷撩撥,禁不住要一窺再窺墻內之人,饒是如此,凄涼的日子終歸會來到:一日過盡,無人問津,你只好懷著滿腹心事去東張西望,大雨澆頭,你和世間萬物一樣,也不過是巨大凄涼的一部分,就算回到被移栽之前的舊日山下又當如何?不過是一再聽到東風要來的消息,但是,它總也來不了。好吧,既然話說到了這里,現(xiàn)在,就讓我們拿桃花比作你我,比作這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吧:寒涼消退,天氣漸暖,一個個的,全都趁著興抑或懷揣著指望出門了,此一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而我們比那東流之水更加急促,急促地踮起腳來打探生計,又是鑼來又是鼓;再急促地俯下身體去尋找活路,又是斧子又是鍬,可是,就像被敵軍繞道甩掉的埋伏者,我們要見的人呢?我們想喊出來終又未能出聲的指望呢?之后,大雨落下了,而你照樣無法脫身,仍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這注定了有去無回的行程,不然怎么辦呢?難道要掉頭回返嗎?算了吧兄弟,還是繼續(xù)往前走吧,就算你揚長而去,不管走到哪里,末了,你也不過像那桃花,一再聽到指望和東風一起到來的消息,但是,它們最后也來不了,不是嗎?
說完了桃花,總要說起梅花。先看長詞八百,再看短詩過千,冬日里的幾株寒梅,多半都被當作了言志的托物,一一道來,無非是說它孤高自潔,就如鄭板橋之《山中雪后》所說:“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睙o非是說它堅志難移,就如謝枋得之《武夷山中》所說:“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諸多詠梅之人,最堪憐的便是這謝枋得,抗元兵敗,妻兒被俘,他干脆逃入了武夷山中再舉義軍,只可惜天命難違,他終于還是落入了元軍之手,繼而被押解入京,直至絕食而死。只是梅花樹下的亡魂們在上,在你們之中,可佩的當可佩,堪憐的亦堪憐,但我還是偏偏喜歡“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之梅,以及那“明朝望鄉(xiāng)處,應見隴頭梅”之梅和“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之梅,何以如此?要我說,都是因為它們尋常,尋常的驛站,尋常的生機,尋常的舉目無親和進退無路,所以,在諸多詠梅之詩里,柳宗元的《早梅》最是經(jīng)常浮上我的心頭:
早梅發(fā)高樹,迥映楚天碧。
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
欲為萬里贈,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
多么尋常?。∧憧?,高高的枝頭上開出了最早來到世上的梅花,映照得楚地的天空更加碧藍,一夜大風,驅使著香氣四處流散,更使得早晨的繁霜變得越來越白,親愛的兄弟,譬如和我同貶邊地的另外七司馬們,我當然想以一枝兩枝相贈,可是,這念頭自有千山萬水去打消,到頭來,我也只好眼看著它們各自消亡,只不過,再寄信時,我再拿什么去給你們送上微不足道的安慰呢?要知道,作此詩時,柳宗元就算已經(jīng)遠謫至窮山惡水的永州,朝堂之上,袞袞諸公,仍然在紛紛諫言,都說八司馬皆可殺,然而,此一首《早梅》,字字寫來,風暴遠在千山外,此地空余黃鶴樓,可算得上是無驚無乍,無寵無辱,卻又有物有我,更有物中之我和我中之物,所謂我中之物,一如王國維所言:“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彼^物中之我,是我早已經(jīng)在梅花和高樹、夜風和繁霜及至窮水惡水中的一切里打碎了自己,到了此時,梅花的香氣便是我的精氣,忍看寒英銷落便是我的朝堂與課堂,而我,現(xiàn)在的我是安靜的,雖然無法給遠方的兄弟寄去梅花,但是,我可以給他們寄去我的安靜,還有這從安靜里重新長出的身體。
只是,讓我們回到此時此刻,農歷庚子年的正月十三,試問在我眼前已經(jīng)死去的花,再問所有死去的人,自此之后,你們的安靜從何而來?你們的身體,又當從哪里重新長出來呢?人道是“草木一秋”,可是,人也好花也好,連根被拔起之后,再多的虛言妄語,已經(jīng)注定再也不能給死去的“我們”帶來下一個秋天了,自此之后,在把我們還給武漢抑或把武漢還給我們的路途上,有一些人,再也走不進你我的隊伍了。所以,我所寫下的這些百無一用之字,這一份薄奠,既要獻給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也要獻給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死去的人。慚愧的是,尋常之人,見過的寫下的,也無非是些尋常之花,好在尚能聊以自慰的是:你我尋常之人,就算走到了黃泉渡口,奈何橋頭,在那渡口與橋頭,滿眼里能見到的,只怕還是些梅花和桃花,只怕還是些杜鵑花和油菜花吧。那么,臨別之時,且讓我最后一次以詩相贈,是為唐人張祜的《郵亭殘花》:
云暗山橫日欲斜,郵亭下馬對殘花。
自從身逐征西府,每到花時不在家。
白云轉作暗淡,日頭已經(jīng)快要墜下山崗,而我,卻不管不顧地親近了郵亭里的殘花,那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自從我們開始在這世上顛沛奔走,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家中花開的模樣了!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死去的人啊,假如你們在天有靈,你們應當知道,這首詩在贈與你們之時,也在贈與仍然活著的我們:我們應當記住,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今日之我們也非昨日之我們,此一去后,無論每年的花開成什么樣子,我們中的一部分也再看不見它們了。而我們,我們唯有以這待罪之身繼續(xù)苦熬下去,直到等來真正的春天,等到山河大地上而非一張白紙上的梅花和桃花,還有杜鵑花和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