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保軍
老李頭一次去看那套房子時,去得很不是時候。那天當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四樓,恰好碰上兒子要出門,正側(cè)著身子“砰”地一聲帶上那扇防盜門。兒子轉(zhuǎn)過身來一眼瞥見他,本來很平和的臉色立刻繃緊了,扔過來一句話,梆硬,咂得他的心窩子生疼。兒子說:“你咋來了?不是說過不讓你到這兒來的么?”望見兒子,老李的鼻子就酸了,眼睛就澀了,而嗓子卻啞了。因為他滿肚子的委屈、難過和酸楚此時一齊涌到了嗓子眼兒,都在那里噎著擠著,哪個也出不來。兒子又說:“你有事就快說吧,我正要出去呢?!崩侠顒偨辛寺暎骸皟鹤印鄙ぷ友劬捅晃伦×耍欢亲拥脑捀稍谀莾捍蜣D(zhuǎn)轉(zhuǎn),就是出不來。本來他想說:“其實我不想來的,可是昨夜里那捆麻繩……”
老李干的是撿破爛的營生。他習慣于每天把最后一趟撿來的破爛堆到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留到第二天才去賣掉,晚上睡下時他就覺得仿佛有了個伴兒,心里不至于太空得慌。睡不著的時候,他總愛盯著堆在墻角的那些破爛看??吹臅r候腦子里還愛胡思亂想,有時想著想著兩眼就模糊了,這時候老李想什么它們就是什么。昨晚上也該著有事,那堆破爛上偏偏有一束困扎好的爛麻繩,昏黃的燈光把它的影子投映在墻上,怎么看怎么像老婆活著時愛梳的發(fā)髻。越看越像,越像越想看??吹美侠畹男母C里像有把生銹的刀子在不停地劃,鈍疼;又像五臟六腑都懸下去了,掉進了無底洞,肚皮里面什么也沒有了,空得很。
兒子不耐煩了,朝他大聲吼:“到底什么事呀?我沒時間了!”老李又喊了一聲:“兒子……”可這回嗓子眼又被難過噎住了,干著急,一肚子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其實老李來找兒子,不光是因為那捆麻繩,還有昨天上午突然從他嘴里冒出來的那句話……
老李每天騎一輛稀里嘩啦的舊自行車,車后座上綁兩只破竹簍,手里攥一把鐵鉤子滿城市里轉(zhuǎn)悠,目光往右垃圾堆的地方搜尋,看見了就趕過去拿鐵鉤子在里面劃拉。昨天上午也是這樣??墒沁@一次,當他拿鐵鉤子在垃圾堆里劃拉的時候,嘴里卻出了聲。也許是近段來破爛不太好撿的緣故,而老李又好強,每天不撿夠定下的數(shù)目夜里就是不睡覺也得撿夠。一連幾天都是撿到深夜才勉強湊足定額,沒有一次超額完成的,這讓他心里很著急。他一邊劃拉一邊嘴里念叨:“出來吧,你快出來呀!我已經(jīng)看見你了?!痹捯怀隹?,把他自己嚇了一大跳。多少年了?清楚地記得這話是他曾經(jīng)說過的,是當年在河邊跟女人藏貓貓時說的。今天這是怎么了?說這話給誰聽哩?破爛么?
這時候,老李腦海里早已閃現(xiàn)出一條波光粼粼的大白河來。正是酷夏的晌午頭,太陽的光芒在水里鉆進竄出地跳躍著,河面上像灑了一層碎金。醉人的河風輕輕搖晃著岸柳,幸福的柳梢在水面上調(diào)皮地一蕩一蕩的。遠處的村莊靜悄悄的,人們都在午睡。只有他和女人在河邊的柳樹林里嬉戲?;顫姷乃粫憾阍谶@棵樹后,一會兒又藏到那棵樹后,不時地挑逗著:“來呀,來抓我呀,你抓不到我!”他當時就是這么說的:“出來吧,你快出來呀,我早看見你了。”瞅個冷不防,他三繞兩繞就繞到了女人藏身的樹后,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女人“咯咯”地笑,一邊在他的懷里扭著:“天太熱了,看你又出了一身臭汗,嗆死人了!”他訕訕地松開了胳膊。抬眼望著面前的大白河,他忽然來了精神:“那……我到河里洗個澡去。”說著,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身上的衣裳,一個猛子扎進了河里。他像一條大白魚在水里上下翻飛著。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身體,就翻騰得更歡了。
游了一陣,他忽然冒出來一個惡作劇的念頭,心里偷偷一樂,就半蹲在水邊上,手拽著長長的柳條枝兒,讓她也下水玩。女人臉紅紅的,就是不肯。他又是哄又是勸地催促了半天,正想站起身去拉她,猛地覺得屁股一陣奇癢,接著就是疼痛。他“嘩啦”一聲從水里躥了出來,驚慌萬分地叫道:“糟了,有馬鱉!鉆到我屁股里了!”話音里帶上了哭腔。這是水邊的一種寄生蟲,很厲害,一旦進入皮肉就一個勁兒地往里鉆。唯一的辦法就是拿鞋底子抽,誘惑它扭頭向外進攻。女人也慌了,在他赤裸的身體面前再也顧不得害羞,連忙脫下鞋子不分點地照準他的光屁股猛抽起來,“啪啪啪”,把他的屁股都抽紅了。一邊抽還直安慰他:“你別嫌疼,不下死手它可能不出來。”話音剛落,她就高興地叫了起來:“出來了,出來了!”她一只柔滑的小手在他的光屁股上來回揉搓著。他趁勢一把摟緊了她,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多么溫馨的往事啊!溫馨得有些遙遠,遙遠得令人懷戀!可是老李卻不敢懷戀,也不敢再往深里去想,他已經(jīng)覺得滿心窩里斗堵得慌了,就趕緊拉回不太聽話的思緒,專心地撿自己的破爛。誰知夜里,他又看見了那束麻繩……
老李心里難受,一大早就跑來找兒子。本來他想說:“兒子,我心里難受,想找個人說說話。除了你,我不知道跟誰說……”本來他還想說:“兒子,你娘走了都快十年了,咱們也沒回去看看她的墳。我還真的想她了……”他看到兒子很不耐煩的樣子,就想好好解釋一下??墒撬纳ぷ友垡恢北欢轮?,委屈下去了,難過上來了;難過下去了,酸楚又上來了。加上焦急,堵得就更厲害了。腦子也亂了,滿腦子里亂糟糟的不知先從哪里說起了。兒子見他“吭吭哧哧”半天也沒放出一個熱屁,就更不耐煩了:“沒事就趕緊回去吧,我得走了。”說著,扭轉(zhuǎn)身形就往樓下走。老李急得兩手亂抓撓,卻不知道自己該抓撓什么,他聽見肚子里有個聲音在痛苦地大叫:“兒子你別走,聽我說!當初要不是你,我真想隨她去了!”像聽見他的這句話似的,兒子果然站住了,轉(zhuǎn)過身來卻只是朝他揮了揮手,說了句:“記住,以后不許你再來這里找我了!”丟下這話,兒子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李也跟著下了樓,他絕望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兒子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拐了個彎就不見了??墒撬麧M腹的話語仍在嗓子眼里噎著,憋得難受,鼻子酸得像掉進了醋缸里,嗆著了。但他只好離開這里,往大街小巷里去撿自己的破爛。他拿著鐵鉤子在垃圾堆里漫無目的地劃拉著,劃拉著,卻再也控制不住,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嗚嗚”抽噎起來。他把憋悶在心頭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說給那些被劃拉出來的破爛聽了。慶幸的是,這些破爛沒有嫌他話多,也沒有嫌他淚賤,默默地全聽進去了,也都理解了。老李的心里這才覺得好受了些:在這個城市,不,在這個世上,就屬這些破爛跟他最親了。
沒有人知道老李跟這些破爛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老李覺得自己離不開這些破爛,他的一切都是從破爛中得來的。這活兒雖說臟點臭點,可是出去轉(zhuǎn)悠一圈,好歹也能劃拉出幾元錢的進項。是破爛讓他有吃有喝,還有房子住,房子?呵,房子!老李以想到那套房子,心里的那些委屈、難過和酸楚統(tǒng)統(tǒng)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打心底里還冒出來一絲掩抑不住的欣喜。遺憾的是,想看房子卻沒有看成,他竟被兒子拒于門外了。這令他感到十分沮喪。
老李再一次動了看房子的念頭,是在十幾天后。這天早起,他剛出門,就聽見路旁的白楊樹上傳來喜鵲的叫聲。這久違了的喜慶聲音不由得讓老李止住了腳步。仰起脖子往樹上望去,他望見在茂密的枝葉間,兩只花喜鵲正朝著他經(jīng)過的這個方向鳴叫,叫得那個歡勢,那個響亮,那個脆生。老李的臉上第一次綻開了笑容,他預感到似乎將會有什么可喜的事情要來臨了。在沉悶了十幾年后的今天,好運氣終于要降臨到自家頭上了。這都跟那套房子有關。不知怎么的,那套房子時常讓老李打心里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興奮。有時想想就覺得渾身熱血直翻騰。房子,房子,房子——在人頭攢動的繁華都市里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棲身居所,這讓老李的身上帶上了一種自豪和滿足的氣焰。老李不是那種愛顯擺愛招搖的人,他總是盡力壓抑著,但是越是壓抑這兩樣東西越是在他的身體里碰撞、奔突著,讓他內(nèi)心涌動一陣陣抑制不住的沖動。他想:就連昨天,那個老板娘跟自己套近乎,不也是因為那套房子?
昨天,老李前腳剛邁進那家經(jīng)常光顧的小吃店,柜臺后面的老板娘就一驚一乍地嚷出了聲:“喲喲嗬,我當是誰,老李!今兒穿得這么齊整,是去相親呀?”老李知道打扮風騷的老板娘總愛跟熟客開兩句玩笑套套近乎,無非是想借此招攬自己的生意。這本來很隨便的一句說笑,還是讓老李禁不住“嘿嘿”樂了兩聲。他覺得自己一個撿破爛的,又到了這個歲數(shù),實在跟“相親”二字沾不上一點邊,也不知這個女人的腦袋瓜子里怎么會突然冒出這樣不著邊際的話來。就因為今天穿了身干凈衣裳?許是平日里邋遢慣了,今天猛不丁換了身行頭,不光自己別扭,連別人都覺著惹眼了。
他找了個座兒坐下,要了份素炒餅。精明的老板娘趕緊念他的生意經(jīng):“再來瓶啤酒?”老李不好意思地搖一下頭:“啤酒就免了?!崩习迥锏难壑樽遇畷r瞪得銅鈴大:“今兒咋啦?肉炒餅舍不得吃,連瓶塊把錢的啤酒也舍不得喝了?沒帶錢不要緊,賒著。別人來了不給他這個面子,你老哥來了,妹子我另眼看待。要不先記上?”被她將了一軍,老李一張臉臊得通紅,趕緊承情不過地解釋:“今兒沒掙出來那瓶啤酒錢?!崩习迥餆o奈地嗔道:“就摳門吧你!今天掙那么多錢,還這么死受。好東西吃進肚里才叫賺哩!哪天腿一蹬眼一閉,花花綠綠的票子再多也帶不進棺材里半張,我告訴你!”撂下這話,又哧哧地笑了,哈下腰,把一張肥嘟嘟的胖臉湊到了老李的眼皮子底下,悄聲說:“問你件事,別叫外人聽見。聽說你要買套樓房是不?”老李驚得一愣:“你聽誰說的?”老板娘直起身子,得意地連打兩個漂亮的響指,說:“這你甭管。我是誰呀,啥事能瞞過我去?”老李怕的就是招搖,趕緊否認:“沒影兒的事,沒影兒的事?!崩习迥锵窨创┝死侠钏频模职涯槣愡^來,故作神秘地說:“你那點花花心思我還能猜不出?先買下房,再找個做伴兒的,對不?說吧,想找個啥樣的?黃花閨女不敢保證,浪娘們兒的茬兒,咱手里一抓一大把!女人嘛,只要男人出手大方點,哧哧哧……”老李頭搖得像撥浪鼓,趕緊埋下頭往嘴里扒飯,不吱聲了。他實在不想跟這個算計人不眨巴眼皮的女人糾纏不清。
老板娘見無縫下蛆,心底暗罵:“怨不得這么多年打光棍,原來是一個錢看八面的鱉孫!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再換衣服也是個撿破爛的,渾身往外冒餿氣!”她只好又坐回到柜臺后面,再不拿正眼瞅老李一眼,一張臉板得比盛在熟食托盤里的那只豬頭還難看。她哪知道,此刻老李嘴里雖沒吱聲,心思卻沒閑著,暗想:“怪不得她今天舉動有些反常,敢情想打我的主意哩。實話說,房子俺已經(jīng)買下啦。可如今被兒子擋著,我正經(jīng)連一眼都沒看見過呢!”
老李雖然沒有讓老板娘的算計得逞,可“相親”這句跟女人沾邊的話還是讓他在心里暗暗咂摸了好一陣子。房子是家的象征,有家又豈能缺少女人的身影?老李隱隱覺得好運氣其實是跟女人連在一起的。家里有了女人,他才能結(jié)束現(xiàn)在這種形只影單的鰥夫生活,從此過上滋滋潤潤的日子。老李憧憬著自己的未來,心里卻是又悲又喜,簡直是百感交集。
沒有人明白此刻他情感的潮水是怎樣猛烈地在大起大落著。仿佛十幾年在城里撿破爛的艱辛生活,霎那間從他的記憶里蒸發(fā)掉了。又仿佛記憶的鏡頭從十幾年前那場家破人亡的畫面,一下子閃回到終于苦熬出頭的今天,快得讓他有些難以接受?;厥自诔抢锏倪@十幾年光陰,他恍惚看見一個整日在垃圾堆里討生活的身影,忍受著別人鄙夷的白眼和猥褻的喝罵,騎輛破車子起早貪黑地滿大街轉(zhuǎn)悠著。老李努力地睜大眼睛想從記憶的縫隙里尋找一些什么,但好像那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人的事情,從來就跟他無關似的,老李找到的是付出后的一份豪氣和滿足。
“撿破爛咋啦?我一不偷二不搶,憑出力流汗掙辛苦錢,晚上睡覺這心里踏實著哩。何況還買了套房子,要知道,那都是靠我一分一厘硬攢出來的啊。若沒有個吃苦精神,沒有個韌勁,行嗎?”只是每次有車從身邊緩緩經(jīng)過時,從茶色玻璃上他總能瞥見一個發(fā)如亂草、滿臉皺皮、形象猥瑣的臟老頭子,正瞪著一雙紅腫、混沌的眼睛望著自己,他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臉。這是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呵。他伸手摸臉時卻往往把自己的臉摸得澀拉拉的疼,再低頭看這雙手,它粗糙、干裂,紋絡里因藏污納垢而變得臟黑。這是一雙常年撿破爛的手呵。這些就是他十幾年城市生活的見證,抹都抹不掉。老李覺得,那套房子就是自己付出代價后的回報,能親手摸摸房子墻壁是否厚實,親自用腳步丈量一下房間的長短,哪怕能在房子里呆上那么幾分鐘,他也就知足了。這個念頭老從老李的心里往外拱,讓他把兒子反復叮囑的話拋到了腦后,最后他決定還是要來看一眼這房子。
老李走到那個安居小區(qū)附近,腳步卻有些躊躇了,他不知道等會兒見到兒子該說什么。站在小區(qū)門口,他著實犯了難。千不怕萬不怕,就怕兒子跟自己瞪眼。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終心一橫:自己兒子,怕啥?老李還是走了進來,他實在想親眼看看,看看那究竟是套什么樣的房子,竟花去了他十幾年積攢下的所有血汗錢。兒子買得虧不虧,都在里面擺了什么家具,兒子在房間里行走坐臥的樣子是什么樣兒的,好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想想,想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景象,而不是憑空假設的虛幻。
他來到那座居民樓下的時候,看見兩個民工模樣的人正在樓道口那兒轉(zhuǎn)圈子,旁邊停著輛三輪車,車上裝著幾袋水泥。老李明白這是兩個送水泥的。可他聽見他們嘴里罵罵咧咧的,好像在抱怨著什么。老李心里打了個愣,上前一問,3單元4 樓西戶說好讓這會兒送水泥,送來了家里卻沒有人。3 單元4 樓西戶,沒錯,是兒子要的水泥!老李知道兒子不在家,提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接著又暗暗埋怨兒子不該如此粗心,說好了的事卻不放在心上,讓人家這么老等著。他說:“水泥你們就交給我吧?!蹦莻z個送水泥的問:“你是誰呀?”“我是他爹。”那倆人互相對望了一眼,搖頭表示不相信。老李知道憑自己這身穿戴宣稱是兒子的爹,跟兒子的身份和作派很不相稱,但老李想讓他們把水泥卸下來,等兒子回來,正好就是自己等著看房子的理由。大概倆送水泥的真的是等煩了,或許看出他們父子倆的臉型眉眼真有幾分相似,商量了一下就開始往地上卸。老李問:“咦,不是往樓上搬么?卸載這兒算怎么回事?”倆送水泥的手腳不停,嘴里卻提出了條件:往樓上搬也可以,每袋再另加5 元錢,否則他們卸完走人。老李急了:“你們,你們這是敲竹杠!哪有送貨不送到地方的?”
“不是我們沒有送到地方,是你兒子事先沒講清楚還要往樓上搬。四樓哇,不加錢誰干?”
“你們欺負人!不要你們的水泥了,賣水泥的多得是?!?/p>
倆送水泥的樂了:“不要我們再拉回去,反正錢你兒子已經(jīng)預付了?!?/p>
老李傻眼了。他知道兒子買東西沒經(jīng)驗,如果采取貨到付款,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墒敲看? 塊,五六三十,好家伙,頂我費勁巴力地撿上大半天破爛哩。他軟了口氣還價道:“我啥事沒經(jīng)過,你們也甭蒙人。咱都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都不容易。這樣吧,既然你們提出來了,就每袋加兩塊,怎么樣?多一分也不加,閑人多著哩?!?/p>
倆送水泥的撇撇嘴:“老頭,還是留著那兩塊錢你自個花吧?!闭f著,蹬起三輪車掉頭就走,任憑老李“哎哎”喊了好幾聲也沒回頭。
老李意識到自己又辦一件惹兒子發(fā)火的事。他清楚兒子的脾氣,是不會在乎加這三十塊錢的。再說,水泥卸在樓道口算怎么回事?萬一今天兒子不回來,水泥放在這兒保險嗎?附近剛剛買了新房的都在搞裝修,被人順手牽羊搬走一袋,你找誰去?這樣一想,老李心里更不安了。沒法子,自己往上搬吧,誰讓你把事兒辦咂了呢。
瞅著碼好的六袋水泥,老李心里還想著:“沒啥,不就六袋水泥嗎?想當年扛麻袋,比這沉多了,一口氣能扛十幾趟。這算什么!”可是當他試著搬起第一袋水泥的時候,才明白自己不服老是真的不行了。水泥死沉死沉的,勉強搬起來抱在懷里,想借勢扛上肩卻是不能了。他只好兩手抱著往樓梯上爬,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兩腿還直打晃兒。暗罵:“真是不中用了!”歇了三歇,才咬牙堅持著搬上了四樓,放在門口地上。他真想坐下來喘口氣兒,轉(zhuǎn)念一想,不行!越歇越懶散,還是努著心勁一口氣搬完才好。他走到樓下,又開始搬第二袋。搬第二袋的時候,老李用上了“精神轉(zhuǎn)移法”,他讓意念盡量不去考慮搬水泥這件事。這樣一來,往事便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里浮現(xiàn)閃回。
起初在買房子時,兒子就對他說:“這事不用你操心,你又不懂?!笨稍诶侠羁磥?,買房子畢竟是件大事,出手就是三二十萬,萬一上當受騙了,連哭都找不著墳頭。他怕兒子撂不下臉面跟人家講價,吃虧。兒子一句話就把他給噎住了:“你當買房子是在市場上賣青菜,人家要一元,你還成八毛?人家每平方米值多少錢都擺在明處,咱只看里面的格局合不合適,設施完不完備……”
“兩個人去也有個商量……”
“房子不買了!”兒子急得眼里噙上了淚花,一蹦高就要往外跑。老李心軟了,妥協(xié)了,一把拽住了兒子:“就依你!這事我不管了,不過,你可要多長個心眼……”他還想叮囑什么,看見兒子的兩道眉毛已倒豎起來,眉梢都跳到了額角上了。他便把后半截子話咽回了肚里,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說:“怨我,怨我。好,不說了,一切由你吧?!?/p>
這次搞裝修,兒子又說:“你別去那里瞎摻和,你又不懂,去了礙手礙腳的,凈添亂?!彼矊W乖了,順話茬說:“唉,也是。要說撿著什么破爛能賣多少錢,我在行;這買房子搞裝修,我還真的是一竅不通。”其實老李心里明鏡似的,兒子不讓他露面,說到底還是嫌他這個爹是個撿破爛的,穿不像穿,戴不像戴,長相沒派頭,張口就露怯,光會丟人現(xiàn)眼,兒子擔心以后再左鄰右舍面前抬不起頭來。老李不怨兒子,十幾年的撿破爛生涯,他對城里人的德行可說是深有體會??墒裁磿r候,兒子開始跟自己產(chǎn)生如此深的隔閡了呢?
老李搬起第三袋水泥,腦子里接著往下想。也許就在那個夏天的晚上,兒子剛上初一的時候。那天晚上,天氣特別熱,城市廣場上坐滿了乘涼的人。他拎著一只蛇皮袋子,就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他忽略了人的存在,腦子里想的、眼睛里盯的只有空飲料瓶子。他沒有看到此刻正有一雙眼睛不安地瞄著自己。那是兒子,他和一幫同學正席地而坐甩撲克玩鬧。老李看到他們腳邊有只空瓶子,就走過去撿,一抬頭,正好跟兒子的目光相撞,出乎意料的老李張口叫了聲:“兒子!”兒子惱怒地一把摔下手里的撲克牌,說:“沒意思,不玩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站起身就走。
如果老李此刻趕緊識趣地走開,也沒什么。偏偏他猛然見到兒子,心里只顧高興,沒有往深里想,又上前攆了幾步高聲叫著:“兒子!哎——”那幫同學也紛紛站起來,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像群受驚的飛鳥般哄地一下全散了。撲克牌散亂地撒了一地。老李這才意識到自己讓兒子顏面掃地了。
搬起第四袋水泥,老李繼續(xù)想著。還在兒子上小學五年級時,忽然就不讓自己到校門口接送了??峙聫哪菚r起,兒子就已經(jīng)在心里嫌惡他了,只是他沒有感覺到而已。老李想:這能怨我嗎?看到別的男人都保養(yǎng)得很好,一副白生生的肥頭大臉,頭發(fā)抹得油光水滑的,走起路來挺著胸腆著肚,一步三搖地踱著方步,顯得那么富態(tài),那么悠閑,他也羨慕??扇思矣羞@個資格,有這個條件,而他卻沒有。他的身材瘦削干巴,腹部再端著也腆不出那個“將軍肚”來;他走路永遠都是災民逃難式的連跑帶顛,像個沒尾巴的竄天猴炮仗。他一天天腦子里想的眼里盯的手里撿的都是破爛。他想象不出,如果不撿破爛,自己還能指望什么生活。他的表情整天繃著,看不出悲喜,因為他的整顆心都麻木了,再也容不下一絲一毫別的東西在里面。
只有看見兒子,老李的神情才會變得和緩、開朗起來。老李雖然黑瘦不堪,他的兒子卻生得高大帥氣,皮膚白皙光潔。老李每回看兒子,眼神都久久不愿挪開,他讓自己的目光之手在兒子的身上、臉上恣意地撫摩著,心里感到特別的舒坦愜意。兒子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驕傲。他老李腆不出將軍肚沒什么,但他一定要讓兒子過上腆將軍肚的日子。有時他覺得自己掉進了生活的泥淖,但他只要有一口氣也要用頭、用肩膀把兒子頂出去,拼了老命也要把兒子頂出去。這個念頭一直在老李的心里盤旋,他沒別的能耐,就只有拼命地撿破爛。別人小瞧他也罷了,他不該連累得兒子也被小瞧。兒子還年輕,還有更美好的前程要奔哩。
老李嘆了一口氣,開始懷念兒子小時候常常被自己抱在懷里的情景。這樣想的時候,他就覺得懷里抱的不是第五袋水泥,而是小時候的兒子。他摟著兒子的小屁股,摸著兒子的小腳丫,兒子往往“咯咯”笑著在他的懷抱里打挺,當時覺得扭動的兒子不也像現(xiàn)在這樣沉嗎?可是再累再沉他也舍不得放下。
他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老婆臨死時的模樣,老婆拼了最后一口氣努力地伸出手來想摟兒子,可是手還沒伸到,就兩眼一閉,咽氣了。老李心里像刀割似的,把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心說:“他娘,你就安心地走吧。這一回,我是替你摟著哩?!崩侠钸@樣想著,鼻子又酸了。
老李最后一次下樓,把第六袋水泥搬上來,已經(jīng)累得渾身透濕,筋疲力盡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一支煙,點著,抽了起來。十多元錢的煙他舍不得抽,為了找它,老李幾乎找遍了市里所有的煙攤。這種一塊多錢的便宜煙是越來越難買了。不行就戒了算了,省點是點吧。
他正這樣想著,忽然從下面?zhèn)鱽韮鹤拥恼f話聲。老李側(cè)耳細聽,不錯,正是兒子!他正跟人說著話,一步步走上來。老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不過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副情景——
兒子來到樓梯口,一眼瞅見一身泥污的他,再看看碼在門口的六袋水泥,愣住了。而他卻沒事人一般站著,不說一句話。兒子開口問道:“這些水泥,都是你扛上來的?”他說:“沒啥,好久沒干力氣活了,猛一干,出出汗,渾身還挺舒坦哩!”兒子眼底淚光一閃:“爹,你,你不要老命了?要扛也得由我來扛……”他心里登時一陣寬慰,暗想:你小子!知道掉淚就行。他說:“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干慣了,不礙事,你從小沒出過這樣的力,看把你累著了?!眱鹤蛹拥卣f:“爹,我以前錯怪你了??爝M屋,你在這里洗個澡,我去放水?!彼脱b作很無奈的樣子,說:“那,也好?!毕氲竭@里,老李不禁心底莞爾一樂。
兒子真的上來了。兒子的頭先冒出來,但讓老李沒有想到的是,跟兒子的頭一齊冒出來的,還有一位女孩子的頭。緊接著,兒子與一位漂亮女孩手挽著手走了上來。老李腦袋里“嗡”地一下,懵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出現(xiàn)實在是一個錯誤!兒子已經(jīng)在追求女孩子了!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他的對象?這小子,說不定在女孩面前怎樣吹噓哩,卻突然冒出來個撿破爛的臟老頭子聲稱是他的爹,多么煞情致!他驚慌地從地上站起來,都忘了該說什么了,只是愣愣地瞅著兒子。
兒子一看見他,眼睛立刻瞪圓了,想發(fā)作,但又立刻意識到對象在身邊,自己兇巴巴的實在不雅觀,就忍著怒氣問:“不是告訴你別來嗎?怎么就沒有記性呢?沒事就趕緊走吧?!崩侠罨炭值貞溃骸鞍?,我走,我走?!?/p>
這時,一旁的女孩悄悄拉了拉兒子的衣袖,低聲問:“這是誰呀?”兒子尷尬極了,掩飾地壓低了聲音說:“是……一個親戚?!?/p>
老李已經(jīng)順著樓梯往下走了,可他還是把這句話聽進了耳朵里。他忽然又車轉(zhuǎn)身,走了上來。兒子鬧不明白老李又上來做什么,愣愣地望著他一步步走近,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老李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遞到兒子手里:“差點忘了。這是你爹剛攢的一千元錢,托我捎來了。他說了,這房子你們就可著勁往好里弄吧,錢不夠咱再掙,再掙。我走了?!闭f完,也不理會兒子怎么想,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下了樓。
出了樓道口,老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底涌上來兩汪淚水。那個騎著輛破車子滿大街轉(zhuǎn)悠著撿破爛的身影,在腦海里異常清晰起來。他突然覺得,眼前這條路是那么漫長,那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