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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忽已晚

2020-11-22 16:45:41
雨花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金農(nóng)

金農(nóng):寂寥抱冬心

金農(nóng)畫過一幅《月華圖》,小立軸,高116 厘米,寬54 厘米。泛黃的宣紙上,畫面的上端,高懸一輪散發(fā)著七彩光芒的滿月,滿月的內(nèi)部,以淡墨為主,濃墨為輔,簡單勾勒了幾筆陰影,神似廣寒宮里寂寞了幾千年的玉兔,桂樹和嫦娥的幻象。畫卷的右下方有金農(nóng)自己的題跋:月華圖畫寄墅桐先生清賞七十五叟金農(nóng)。這幅畫現(xiàn)在由故宮博物院館藏?!对氯A圖》想要傳遞出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是孤獨么?已經(jīng)七十五高齡且皈依佛門的金農(nóng),還會為孤獨所困么?是人與自然的合體么?金農(nóng)先生的主張是一個人獲得了超然于物象之外的自由之后,重新回到現(xiàn)象中來。隱于自然,或高于自然,皆不符合他的哲學主張

古老的月亮被詩人們傳誦了幾千年。有“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壯美;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惆悵;有“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的愁恨……哪一輪月亮,和金農(nóng)畫中的月亮一樣務(wù)虛、簡單、直陳?仿佛抽去所有的支撐物,只留下一個精神坐標,縈繞于心的,不僅是眼睛所見置身于畫中,猶如置身于虛幻之境,身體失重,飄向迷茫,飄向無盡,唯有在虛無中,才能感覺到生命的真實存在,以及那光影斑駁的月亮的真實存在。張庚在《國朝畫征錄》里評價此畫:非復(fù)塵世所見,蓋皆意為之。也有人評價此畫毫無藝術(shù)性可言,如小孩子的涂鴉之作。瑞士畫家保羅·克利有一幅《月光》與金農(nóng)的《月華圖》有異曲同工之妙。藍色的夜空,一輪澄黃滿月懸掛在高處月亮在遠離人間的地方,不參與敘事,又指向無盡。比金農(nóng)晚出生二百年的畢加索說:“我用了四年時間,畫得像拉斐爾一樣好;但用盡了一生時間,才能像孩子那樣畫畫?!?/p>

汪曾祺似乎不太喜歡金農(nóng)。他在小說《金冬心》中這樣描述:陳聾子剛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這十張燈收到廂房里去。”陳聾子提起兩張燈,金冬心又叫住他:“把這個——搬走!”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隨園詩話》。陳聾子抱起《詩話》,走出書齋,聽見冬心先生罵道:“斯文走狗!”陳聾子心想:他這是罵誰呢?

乾隆二十年(1755年),借園的主人李方膺邀請金農(nóng)、袁枚、沈鳳三人于借園雅集。然而,那日雷聲大作,暴雨如注,友人都來不了。李方膺在惆悵的情緒里,鋪紙,研墨,作了一幅《梅花長卷》,并在題記上寫下這件事。

幾日后,一個被洗滌得纖塵不染的清麗月夜,三人來到借園。幾壺老酒,幾碟小菜,幾位老友,飲酒賦詩。李方膺離席,取來自己前幾日等友人不遇所作的《梅花長卷》。在沾了露水與月華的石桌上徐徐展開,請友人們題詩。自己從懷中掏出一支長笛,吹起來了。月下的笛聲那樣柔和,空靈,娓娓動聽,且余韻繚繞,透著一種塵世難得一見的高貴和孤寂。老友們聽得癡了,呆了。一曲終了,才想起來要題詩。

袁子才寫下:秋夜訪秋士,先聞水上音。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三更揮手別,心與七弦期。

金農(nóng)寫下:人生天地乃借鏡,即事抒懷本無定。李侯折柬招借園,同人俱是梅花仙。淋漓潑墨寫斜橫,老干新枝共幾丫。

……

詩題畢,友人們共飲一壺茶。清明的月色中,搖曳的樹影隨風拂過石桌表面,與浸于暗影中的石桌側(cè)面形成明暗對比,宛若澄澈水底的神秘境界。面對此情此景,他們陷入寂然。不知是誰先打破了沉默,聊起讀書的話題。袁子才因為體內(nèi)的酒精起作用了,他自詡為席間讀書最多最深之人。這下就引起鄉(xiāng)黨金農(nóng)的不痛快了。金農(nóng)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盞,汲了一小口,目光一直落在杯沿上方,慢悠悠地說:“君藏書在櫝,我與佛同龕?!?/p>

袁子才聽了這話,氣得不行。礙于朋友面子,又不得發(fā)作,簡直坐立不安,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灰,胡亂找個理由退席。日后,他一旦逮著機會,就在文章中罵金農(nóng)是“野狐禪”。

金農(nóng)這次借機罵袁枚,是不是因為他請袁枚在金陵幫忙售賣他制作的畫燈,而袁枚卻以一封“奈金陵人但知食鴨脯耳,白日昭昭,尚不知畫為何物,況長夜之悠悠呼……”的書信婉拒了金農(nóng),才引起金農(nóng)的不滿?

金農(nóng)的畫燈雖然在袁枚這兒碰了一鼻子灰,在另一個人那里卻很暢銷。這個人就是年方二十四歲的少年才子羅聘。

一連幾日,金農(nóng)和啞妾在街市上賣燈,快收攤時,總有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從北邊走來,把他的畫燈全部買下,有多少買多少。年輕人一走,啞妾就對金農(nóng)比劃,覺得這里面有蹊蹺。金農(nóng)想想也對,把燈攤交給啞妾照看,自己一路尾隨著那個年輕人,行至彌陀巷,年輕人進了門。金農(nóng)先生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一個娉娉婷婷的年輕女子,提來一盞蠟燭,兩人在燭光下把畫燈逐個小心翼翼地拆開,燭火搖曳的陰影在這對佳人年輕光潔的額頭上如水波一樣輕輕蕩漾開,他們把有皺褶的畫紙用手掌輕輕壓平,然后,對著畫紙上的畫開始虔誠臨摹。

金農(nóng)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這里是羅聘和方婉儀的家。羅聘與方婉儀都是年少成名,一個擅畫梅竹,一個擅畫花鳥,在揚州城里小有名氣。羅聘一直想拜金農(nóng)先生為師,他對金農(nóng)先生的才學簡直是頂禮膜拜。奈何托人帶了幾次信都石沉大海。此番,金農(nóng)先生為貼補家用而賣燈,方婉儀就讓羅聘去買燈,借機接觸金農(nóng)先生。

金農(nóng)從彌陀巷回到燈攤前,集市散了。燈火熄滅,啞妾收拾妥當,倆人把東西裝上車。金農(nóng)在前面拉,啞妾在后面推。樹影婆娑的靜夜,車輪駛過,在濕漉漉的街上發(fā)出咯吱咯吱聲,拋下兩條閃著寂寞微光的轍痕。颼颼的涼意鉆進金農(nóng)的長袍里,他躬肩縮背,拉著車,走進黑夜更深處。

近日登門催債的人漸多,字畫在揚州巿場也漸漸滯銷了。一籌莫展之時,冬心先生靈光一閃,揚州人愛玩燈,干脆賣畫燈吧,他負責畫,另雇一人扎,以此來填補虧空。

袁枚這樣描述金農(nóng)的日常生活:“忽供雞談,忽歌狗曲。或養(yǎng)靈鬼,或籠蟋蟀。揮甘始之金,餐李預(yù)之玉,識齊恒公之尊,蓄童汪锜之仆?!薄缎}山房詩集》和《墨林今話》中也寫道:“蓄一洋狗名阿鵲,每食必投肉寮食之”;“賣文所得,歲記千金,隨手散去”;“饑來得錢亦復(fù)賣,飽則千金不肯賈”……

讓羅聘頂禮膜拜的金農(nóng),金冬心先生,被譽為“揚州八怪”之首??滴醵辏?687年)出生于浙江杭州,家境優(yōu)渥。早早就以詩文成名有一次,金農(nóng)的父親帶金農(nóng)到杭州的長明寺游玩,見識了寺中珍藏的畫僧貫休所作的十六軸菩薩圖像。菩薩的低眉斂目,向內(nèi)凝聚的力量,以及周身散發(fā)出的神性之美,深深打動了金農(nóng)。這種宿命般的邂逅點亮了少年心中的燈塔,仿佛混沌的世界對他開啟了一扇隱秘之門。

少年金農(nóng)拜大學者何焯為師,何焯也是皇八子胤禩之師。作為康熙時代文壇的領(lǐng)袖人物,何焯不僅擁有一流的才學,還積攢了豐富的人脈和政治資源。自視甚高的金農(nóng)也唯何焯馬首是瞻。金農(nóng)對金石碑版、繪畫的愛好,正是在何焯門下學習時養(yǎng)成的。

金農(nóng)在何府學習不到兩年,家中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必須回家奔喪,學業(yè)暫時中斷。父親去世后,家境日益蕭條。也正是這個時候,老師何焯因政治斗爭失敗而獲罪,下獄險些喪命。后來雖然獲釋,但被革去了一切官銜,沒多久就郁郁寡歡而逝這對金農(nóng)的打擊極大。他似乎看不見希望了。禍不單行,金農(nóng)自己又生了一場病,沒有收入,連飯都沒得吃了哪里有錢治病。病床上的金農(nóng)想起自己英才早發(fā),如今卻一事無成,落差懸殊,心生悲涼。感覺自己真的墜入了人生的凜冬。他想起崔國輔的“寂寞抱冬心”之語,便為自己取名號為“冬心先生”。

病愈后的金農(nóng)暫時收斂了讀書走仕途之志向,開始了一邊賣書法篆刻作品,一邊游山玩水的生活。金農(nóng)三十四歲時出游揚州,那時候的揚州文壇是一個活躍的買賣市場,只有靠卓越的作品去贏得人氣,才能在揚州文壇存活。金農(nóng)初到揚州遇冷,作品無人問津。他在杭州時,與丁敬、吳西林并稱“浙西三高士”,但揚州這個競技場不好混,全國各地的文人雅士都薈聚于此等待買家。

揚州濃郁的文化與宗教氛圍,以及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們,還是吸引了金農(nóng),他決定在揚州終老。

金農(nóng)在揚州賣了一段時間作品,手中有了些錢財,又計劃云游四海了。友人汪士慎、馬曰璐、厲鶚等人為他送行。汪士慎寫送別詩一首,名叫“送金壽門”,寫道:“詩人性情慣離家,小別衡門落照斜,明日馬蹄踏芳草,梨花風雨又天涯?!痹谟甏蚶婊錆M地時,金農(nóng)北上進京了。

金農(nóng)進京,名為游覽山川,實為參與時政,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建功立業(yè),重建金氏一門。然而,他在京城待了有大半年,也見了不少達官顯貴,但沒人愿意為他牽線搭橋。雖然口袋里錢財已快見底了,他還是不急著返回,執(zhí)著地穿梭于京城的各個府邸之間,送人字畫、硯臺、金石,可惜均無回音。金農(nóng)在悲憤之中寫下“懷抱名刺,字跡漫滅”。理想再一次泯滅,金農(nóng)身無分文了,怎么回家都是個難題。最后,思來想去,他賣掉了隨身攜帶的好友高翔用隸書書寫、汪士慎鐫刻的寫經(jīng)硯,才換得返程的路費……

金農(nóng)中年時游歷全國達十五年之久。他不斷地從周遭的新事物中汲取營養(yǎng),內(nèi)化為詩歌、書法之靈感。他雖然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卻在行萬里路中摸索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徑。他的詩與書法在這一時期呈創(chuàng)作井噴之狀,題材新穎,手法創(chuàng)新,所見所思,化為創(chuàng)作靈感汩汩而出。

金農(nóng)再回到揚州時,成為揚州文壇的領(lǐng)軍人物。有一年暮春,一位大鹽商在平山堂設(shè)宴賞花,金農(nóng)為座上賓。揚州鹽商財力雄厚,又重文化,愛結(jié)交文人雅士。席間,主人以“飛紅”為行酒令,要求眾賓客所吟的詩作中,必須有“飛”和“紅”二字。一輪下來,眾賓客也都答上來了。臨了,輪到主人了,主人思考了半天,急得額頭沁出汗珠子來,慌了,好對子全給前面的人說了。“柳絮飛來片片紅。”主人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眾賓客愕然,柳絮不是白色的嗎?怎么就變成“片片紅”了?“答得不對,不通,自罰三杯!”

主人那個尷尬啊,抓耳撓腮,羞赧不已,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關(guān)于這段公案,汪曾祺在小說《金冬心》中有精彩的描述:

“諸位莫吵,此詩自有出處,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句。冬心先生站起來,朗誦全詩,‘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大家一聽,全都擊掌,好詩!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定是元人之作,而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元人的詩我們知道得太少了,慚愧慚愧!”

乾隆元年(1736年),四十九歲的金農(nóng)赴京城參加“博學鴻詞”科應(yīng)試。說實話,他的心里很虛,上一次赴京遭遇的打擊還沒有消彌。他怕萬一名落孫山,丟了面子。就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他去考試了。他不是一個人去的,他的手中牽了一只洋種小狗,在一眾正襟危坐的應(yīng)試者中間,格外醒目與反叛。監(jiān)考官都不知道怎么處理,因為——根本沒遇到過先例。小狗汪汪叫,金農(nóng)捏緊繩索,表情悠然自在,仿佛只是參加一場郊游活動。至于他是不是以此舉來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與不自信,就不得而知了。

考試結(jié)果出來了,金農(nóng)名落孫山。

在知天命的年紀經(jīng)歷落榜,金農(nóng)的人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徹底斷了仕途之念。以詩文書法聞名于天下,他打算以后賣畫謀生了,畢竟,賣畫收入更多些。他雖然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繪畫,但天賦異稟,或者說,藝術(shù)是相通的,一出手就是大師水準。

金農(nóng)六十四歲時在《畫竹題記》上,題了一段話:“予今年學畫竹,竹之品與松同,總要在象外體物之初耳?!边@與莊子的超現(xiàn)實主義有很大的區(qū)別。莊子在《宋元君將畫圖》里描述一位畫師:“解衣盤礴,裸袖握管,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鼻f子追求的是“無為”,是拋下一切的純精神性的自由,是“解衣盤礴,裸袖握管”之后,什么都不畫。而金農(nóng)卻是在獲得超然于物象之外的精神自由之后,仍舊回到現(xiàn)象中來,回到物之初畫竹,比較竹與松的品格。是一個從物出發(fā),到精神,再到物的過程。這樣也就能理解為何金農(nóng)在皈依佛門多年之后,仍以七十六歲的高齡,向南巡揚州的乾隆皇帝呈進詩表。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金農(nóng)七十一歲,收羅聘為徒。老妻去世后他亦遣散了啞妾家仆,一個人棲身于揚州西方寺的兩間破敗的偏室里,試圖在佛教中尋求性靈的自由。少年時隨父親在杭州長明寺邂逅的菩薩畫卷,與他內(nèi)心的情感形成了某種照應(yīng),一條向佛之路,在他的心里業(yè)已緩緩開啟。

西方寺始建于唐代永貞年間,位于揚州駝嶺巷西側(cè)。初建時敷描的丹青色,以及廟宇內(nèi)部艷麗的濃彩淡繪都已經(jīng)褪色,剝落,化為齏粉。滿眼望去,破窗爛墻,蛛網(wǎng)綿密。金農(nóng)在墻壁上題寫:“無佛又無僧,空堂一盞燈?!?/p>

清涼的月光下,西方寺的正殿前金農(nóng)與羅聘師徒二人無言地站在寺檐下的暗影里,門洞處的光落在彩繪剝落的佛像上,有一種沉穩(wěn)細微的光華而明與暗的對比,使得佛陀的五官更立體,流動的衣褶里,似乎透著些微的呼吸。他們不約而同跪下來,雙手伸直拱合,俯頭到手,從身體到靈魂無比虔誠、無比投入地叩拜起這個博大的同行者、引路者。

金農(nóng)稱自己是“如來最小弟子”。而弟子羅聘亦步亦趨,稱自己是“今世畫人前世僧”。師徒經(jīng)常沏一壺清茶,對坐于西方寺庭院里的石凳上,探討佛法與藝術(shù)。

金農(nóng)晚年的創(chuàng)作以畫佛寫經(jīng)為主,《無量壽佛》是其中一幅,畫面上,一個身穿紅色袈裟的和尚雙腿盤坐在石階上。和尚左手握著拂塵,右手食指微微抬起。八字眉下,眼睛半睜半閉。和尚安靜地端坐著,寬大的袖籠在風中飄蕩,有一種精神性的深邃、平和與強韌,無言地教誨著蕓蕓眾生。

還有一幅叫《色設(shè)佛相圖》的偉大作品,畫中,佛陀閉合著嫻靜的雙眼,袈裟皺褶所用的線條是金石味的書法用筆,如刀刻一般的力度,有一種壓倒性的魅力。如果有一個人背負沉重的苦難而來,在與這幅佛像邂逅之后,一定能獲得心靈的慰藉與寧靜。佛陀的袈裟隨著雙手合掌的動作而微微掀起,面部表情平和、樸素。高挺的鼻梁下面,被胡須包裹著的柔和的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在為我、為眾生而祈愿。圍繞在佛陀四周的,是金農(nóng)寫下的二十多行、七百余字的創(chuàng)作背景。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六月二十四日,是弟子羅聘的夫人方婉儀(白蓮)女史的生辰。金農(nóng)七十六歲了,身體狀況也很差。但是,他還是去彌陀巷的“朱草詩林”參加了這次雅集。

那一晚的雅集設(shè)在“朱草詩林”的回廊。涼風習習,月色清朗。金農(nóng)坐主賓席,老友鄭板橋坐在他旁邊,然后依次是蔣士銓、吳敬梓、羅聘等。此時,老朋友汪士慎和馬曰琯馬曰璐都已作古了,袁枚遠在金陵。朋友們見一面少一面了。他們都老了。就連寫下“杭州只有金農(nóng)好”的老朋友鄭板橋,看上去也有些力不從心了。他與板橋先生“杯酒言歡,永朝永夕”的場景,仿佛就在昨天。而歲月的流逝如此之快、之急,怎能不令人傷感?夜色里,掛在回廊柱子上的一個個橢圓形紙燈,一直連向無盡,仿佛要把金農(nóng)的目光引向無限深邃和無邊無際的遠方。

酒過喉嚨,年邁的金農(nóng)體內(nèi)有了灼人的熱量。他于醉眼蒙眬中看見弟子羅聘和他的愛妻年輕明亮的臉。想起了佛家“此死彼生,流轉(zhuǎn)不息”的教誨。金農(nóng)釋然了。他瞇起眼睛,在微光中看見了一片幻影,他無聲地穿過幻影,步履輕盈、矯健,仿佛重回年輕時光。他走進一座空無一人的佛堂,殿里稀稀落落掛著幾條經(jīng)幡,里側(cè)有三個門洞,每一個門洞里都有一尊羅漢,每一尊羅漢都慈悲地凝望著他的靈魂。忽然,供案上的燭芯里爆出一朵朵細碎的火花,拼湊出一座七彩蓮花寶座,將佛堂映得絢麗多姿。在一片神圣靜默的金光里,一位臉上漾著平和微笑的佛陀從金農(nóng)面前經(jīng)過,流動的袈裟里,留下絲絲縷香息。金農(nóng)在這似夢非夢里感受到了自性的通透,不禁老淚縱橫,世間種種妄念俱滅。

那佛陀雙手合十,盤腿,從高處緩緩降臨于蓮花寶座。

方婉儀:我與荷花同日生

清晨的薄光下,方婉儀坐在庭院里陷入沉思,幾朵粉色的牽?;▋荷⒙湓诔靥恋乃嫔?,花瓣上有些晶瑩的水珠,滾來滾去,盈而不落。婉儀對著花瓣輕輕呵一口氣,水珠沿著鋸齒形的花邊流動,從最細微處沁入花瓣的肌理,洇溢出淡淡的煙霞,染暈了水面。婉儀凝視這一幕,目光隨著流動的煙霞,慢慢沉潛于水底,靜水深流,花朵映于水鏡中,忽明忽暗,忽深忽淺。

這夏日晨曦的圖景讓她失魂落魄。她想喊出來,想與人分享,想吟詩,想流淚,想歌唱,想跳舞,又覺得最好還是自己珍藏吧。困擾她一夜的問題終于找到答案了。一陣清風吹過,抖動的枝杈在空氣中發(fā)出細碎的回響。

她把牽?;◤乃锎驌瞥鰜?,放入小木桶,進屋。

這是一個三廂房,中間是堂屋,左側(cè)房間里有一張梳妝臺,四張?zhí)珟熞?,一張大木床,右?cè)的房間里放著一張書桌,上面有筆墨紙硯,夫君羅聘剛完成的《梅花圖卷》也攤在書桌上。堂屋后面,還有三小間。

昨夜,羅聘畫完《梅花圖卷》的最后一筆,沒有興奮之情,他一言不發(fā),坐在窗前陷入沉思,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纖瘦、寂寥。婉儀提著衣裙輕輕走過,她看著書桌上的畫卷有半個時辰之久,揣摩,思量,總覺得有一點缺憾,花瓣與枝葉之間的過渡,少一點細節(jié)。丈夫羅聘已經(jīng)名滿天下登門買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她把困惑放心底,這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婉儀把粉色牽?;ɑò暾?,用小木棒輕輕搗碎,將溢出的細細的汁液,蘸在筆尖,對著畫卷上的梅花逐個細致點染。暈染了花汁的梅花圖花朵與枝葉間有了層次感,多了一點點顏色,整個畫面都鮮活了起來。羅聘醒來,看到以花汁洇染而增色的畫卷,心中大悅,對夫人很是欽佩。他在畫卷上題寫:“予畫此卷三日始成內(nèi)子白蓮展觀再四,嫌其不甚分明晨起,乃摘牽?;?,浸汁,漬其花槲令觀者一目瞭然……”

方婉儀生于1732年6月24日這一天按民間的說法是荷花娘娘的生日。婉儀有“淤泥不染青青水,我與荷花同日生”之詩句,她為自己取別號為“白蓮居士”“白蓮”。婉儀自幼雖然家境貧寒,但仍習詩書畫,祖父父親都是讀書人。她的詩與畫名滿揚州,曾經(jīng)有個大鹽商想以二十兩銀子的價錢買下婉儀的一幅閨中之畫,被拒。她還著有《學陸集》《白蓮半格詩》。當她嫁給少年才子羅聘后,因為夫君的別號為“兩峰居士”,她就為自己取名號“兩峰之妻”,隱身于夫君背后。

生在閨閣之中的方婉儀是傳統(tǒng)的女性,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崇尚女子的賢德。羅聘出售的畫作,有許多為夫妻合作,或婉儀代作。婉儀的畫更注重局部的細節(jié),從微小的細節(jié)里提取一條鮮活的生命脈絡(luò)。從她臨摹的一幅題為“張憶娘簪花圖”就可見:畫卷上,天色將晚,前有層巒疊翠,后有大河潺潺,揮舞的墨點仿佛兩三只振翅欲飛的寒鴉。茅屋里,隔窗眺望的張憶娘,羅紗裙間的皺褶,眉目之間的幽寂,左手簪花一笑時眼底的哀怨,這些微小的細節(jié),都被方婉儀捕捉到了,落在紙上,構(gòu)成了這幅畫卷的靈魂。

1762年的6月24日,是方婉儀的三十歲生辰。金農(nóng)與鄭板橋幾乎是一前一后走進了羅聘與方婉儀位于彌陀巷的家中。此時的金農(nóng)已經(jīng)風燭殘年,羅聘攙扶著老師金農(nóng),“咚,咚,咚”的點地而行的聲音從彌陀巷由遠及近地傳來;在揚州賣字畫的板橋先生也搖著紙扇子走過來了,他也叩響了“朱草詩林”的柴門。揚州城里數(shù)得上名號的書畫家、詩人幾乎都來羅家了。鄭板橋送了一軸石壁叢蘭圖,并題寫了四句話:“板橋道人沒分曉,滿幅畫蘭畫不了。蘭子蘭孫百輩多,累爾夫婦直到老。”金農(nóng)先生留下的賀詩是:“謝家才女夸門第,嫁得王郎女夫婿,不但能詩詠絮工,能畫能書妍且麗?!?/p>

那一晚的“朱草詩林”星光燦爛。詩人們飲酒作詩,畫家們對月潑墨。庭院里,婉儀站在流水潺潺的荷花池邊,池內(nèi)淡粉色的荷花與她穿著的水粉色綾羅長裙相得益彰。她抬頭,向懸掛在青藤樹枝頭的月亮望去,稀薄的光影如細雨般被風兒從高處盈盈吹落,落在她的發(fā)梢上、裙裾里。回廊里,她的丈夫羅聘與老師金農(nóng)先生、鄭板橋、吳敬梓、蔣士銓同坐一桌,酒性正酣,談性正濃。孩子們在嬉戲玩耍。多么美好的一幅歲月圖景,她希望時間能定格,希望能把這一刻緊緊抓牢。然而,借著微濛的月光,她輕吟出的卻是蘇軾的:“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币魂嚊鲆獯┻^她的身體。月亮從枝頭隱去,薄霧籠罩夜空。

時間到了1778年的除夕之夜,明亮的燭火下,羅聘、方婉儀帶著三個孩子齊上陣,繪制一幅畫作。六尺的花綾幛額平整攤開,羅聘畫梅,婉儀畫牡丹,女兒畫菊花,兩個兒子畫幽蘭。紙上,墨汁漸漸洇開,花朵漸次綻放。他們筆下的梅花、牡丹、菊花、幽蘭,雖神韻不一,卻氣質(zhì)相近。一家人用丹青妙筆潑出一個花團錦簇的春天。

畫畢,一家人圍著桌子吃團圓飯,桌上擺著美酒佳肴。婉儀端起酒杯,贈夫君一首詩:“推敲解仆吟除夜,渲染兒工畫歲朝。樂事人間如此少,勸君滿飲酒千瓢?!绷_聘看著面色憔悴、咳嗽不止的妻子,想起她初嫁的歡顏,他曾為那段甜蜜時光留下一首《自度曲》,詩中寫道:“采菱港口少風波,兩頭纖纖同唱歌。吳娘初嫁,新婦雙娥。斜陽未落,忽飛晚雨;歸也遲遲,悄無人影;想瓜皮小艇,去不多時。”念往昔,往昔已灰飛煙滅。他忽然感到了一陣心疼。這些年,他經(jīng)常出遠門賣畫,結(jié)交達官顯貴,游山玩水,到處逢場作戲,留她一人枯守青燈。他眼眶紅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窗外,大雪紛飛。

夜深了,孩子們早已入睡,夫君又未歸。這些日子他幾乎都在小玲瓏館。家中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了,夫君的字畫賣出的銀兩,大部分被他拿去買金石古董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拿回來貼補家用。方婉儀不得不每天算計著過日子,琢磨著怎樣才能用最少的錢,讓全家過得體面些。她從早到晚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動不停,也像陀螺一樣,沉默隱忍。她收斂起自己的七彩光芒,換上粗衣布衫,用曾經(jīng)握畫筆寫詩的纖纖素手打掃屋子,操持三餐。作為一個主婦,她只能先關(guān)心生活的本質(zhì):食物與衣服。

窗外起風了,方婉儀坐在梳妝臺前縫制衣裳,窗戶噼噼啪啪,她停下手中的活,望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燭火搖晃,將她的身體、梳妝臺、床椅、書桌,一起投射于斑駁的墻壁上,從鏡子里望去,床椅的陰影矗立在窗戶上方,宛如一座空城。

婉儀輕嘆一聲,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把夫君剛完成的《鬼趣圖》輕輕展開。每看一次,她都激動得無以言表。這些年,折磨了他很久的素材,他終于畫出了,這是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舉。她相信,哪怕就憑這一幅《鬼趣圖》,羅聘的名字也將載入史冊。

八幀小圖,每一幀都有“別趣”。婉儀看著第三幀。畫面的遠景是一個穿橙色上衣、煙灰色長裙的女子依偎在一個穿灰色長袍、手執(zhí)蘭花草的男子懷中,倆人在耳語。周圍冷霧繚繞隱隱約約可見山巒疊嶂的倒影。一個白無常身著白袍,頭戴黑白相間的高帽,手握著白紙扇,掩面竊笑,在前方,側(cè)身偷聽他們的談話。他笑他們太癡狂,都死到臨頭了,還你儂我儂甜蜜相擁的戀人,臉上沒有慌亂之色他們的眼里就只有彼此,根本無視白無常的存在。即將共赴黃泉或十里相送的戀人,再一次握緊彼此的手。

婉儀坐在黑暗里,感覺一切都像潮水一樣,正以緩慢的、難以察覺的速度離她而去。風,越刮越大。

她的咳嗽更嚴重了,她用手帕緊緊捂著嘴巴,怕吵醒在對面廂房里熟睡的孩子們。大風撲咚撲咚地敲打門扉,丈夫回來了嗎?她打開門,一陣涼風灌了進來,燭火撲哧撲哧搖晃幾下,終于熄滅了。又一陣猛烈的咳嗽和鉆心的涼意占領(lǐng)了她的身體,手帕上的鮮血被黑夜染成深紫色。她卻突然感到了平靜,仿佛旅程快要走向終點。曾經(jīng)懸著的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都在她的心里找到各自的歸宿。黑暗中,她對萬物投以長長的一瞥。

當方婉儀的生命之花被束縛于封建禮教而快要枯萎時,與她同時代的一位名叫勒布倫夫人的法國宮廷女畫家,在歐洲的上流社會正聲名鵲起同樣是極具才華的女畫家,方婉儀只能囿于傳統(tǒng),以夫為天,家庭為重隱身于彌陀巷。哪怕只留下了極少數(shù)的幾部作品,也被袁枚寫進了《隨園詩話》:“閨中也樹千秋業(yè),未許山人獨擅明”。而勒布倫卻夫人被邀請至凡爾賽宮為瑪麗王后畫肖像,成為宮廷御用畫師,并先后去往了意大利、奧地利、普魯士、俄國、英國、瑞典,以畫女人的肖像為主,為她們定格了易逝青春的姿影。勒布倫夫人的肖像畫細膩,對于情緒的描摹非常準確。在洛可可風格統(tǒng)治的時代,留下眾多新古典主義杰作。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五月,羅聘又要赴京城。病榻上的婉儀掙扎著起床,為丈夫收拾行囊。單衣幾件,長袍幾件,帽子幾頂,布鞋幾雙,早就備下了。一針一線都是出自婉儀之手,絲絲縷縷的針腳間,傾注了她無盡的牽掛與愛戀。婉儀四十八歲了,她很纖弱,又很堅強。彼此明白,此次的告別,將是最后的告別。

為何要走?為何不留?

婉儀知道,羅聘此次赴京,是為了“兩淮鹽引案”。羅聘上一次在京城時,因老師金農(nóng)生前摯友錢載介紹,與人稱“相國”的東閣大學士英廉攀上了些交情。這次他就是受大鹽商江春之托,去英廉的府邸當說客,爭取讓“兩淮鹽引案”盡早結(jié)案,讓鹽商們重新參與市場買賣。

羅聘臨走前,婉儀從枕頭下取出一頁詩稿交給他,這是她寫的告別詩:“病得清涼減四肢,膏肓終恐誤秦衣。自知死亦人間事,多是秋風搖落時。握手哪堪此離別,雨昏輕浪掛帆遲。病中不用君相憶,夜夜孤燈枕燭倚?!痹姼迳嫌写蠖浯蠖涞臏I漬洇開的痕跡。羅騁的心被揉碎了。這個被疾病耗得氣若游絲的女人啊,她曾經(jīng)像揚州城里荷花池的荷花一樣鮮嫩、蓬勃、高潔。她的詩、書、畫,均不在他之下,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一直受人追捧。當年,她拒絕了無數(shù)達官顯貴,下嫁于家境貧寒的他?;楹?,又為了成全他,她心甘情愿將自己從詩書畫的理想國中抽身,投身于柴米油鹽的生活現(xiàn)場。而他卻不能送她最后一程。他在心底一聲長嘆:婉儀,我負了你!他握著妻子溫熱的手,淚眼相望,無語凝噎。他亦以詩回贈:“出門落淚豈無情,君病空床我遠征。默默兩心誰會得,明知見面是他生?!蓖駜x輕輕扭過頭,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白甙?,走吧,來生再見!”她的心里默念。繼而,涌起了一種無可所失者才有的力量,這力量充盈了她的全身。她想起多年前為姑母寫的詩,如今看來,也是獻給自己的挽歌??!生命的圖景一樣地荒涼,區(qū)別只在于細枝末節(jié)處吧?!熬把诤忾T剝啄稀,空齋臥病思依依??闯蓸s羅今何在,味盡酸咸昨已非。終古雙帆無息影,到頭一夢有深機。青山不解悲霜簪,人自營營鳥自飛?!?/p>

羅聘離家的第十三日,農(nóng)歷五月十九日,方婉儀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那一夜,庭院荷花池內(nèi)的荷花盡數(shù)凋零?;ò晗裼挈c一樣,隨著流水散去。仿佛在為她而哀悼,為這一位曾經(jīng)寫下“淤泥不染青青水,我與荷花同日生”的荷花女王而哭泣。

病榻上的婉儀已陷入了昏迷。她的身體變得如紙片一樣輕薄,從床上升起,穿過一團團黑霧,輕輕墜落于一片黑暗叢林。地上落滿枯枝敗葉,還有很多低矮的枝椏半掩埋在潮濕的土壤里。她一只手持著丈夫畫的梅花卷,另一只手提著衣裙緩慢前行,她的繡花鞋濕了,每走一步都傳來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響。

叢林深處有一座小木屋,正在黑夜里閃著微光。鳥兒在深夜寂靜的叢林里翔舞。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步,她在野花和枝葉間穿行,露珠兒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衣裙上,她全身濕漉漉的,她也不覺得涼。掉落的藤蔓絆住了她的腳,她動不了。她掙扎,跺腳,輕輕一躍,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飛了起來。她在低空飛翔,素色的衣裙里灌滿了涼風,經(jīng)過嘩嘩作響的垂楊柳,她泥濘的雙腳輕輕落地,站在了小木屋前。

木門虛掩,她蹲下,用裙擺擦去繡花鞋上的泥土,然后,輕輕推門而入。她日夜思念的那個人,她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從床上一躍而起,他的臉被微光點亮,身體其余的部分仍然沉浸在黑暗里。他怔怔地望著她。而她,也不能更進一步了,只能倚在門框上望著他。他們沒能如《鬼趣圖》上那樣緊緊相擁。從門框到床邊,是他們無法逾越的障礙,是一個亙古的懲罰,是生與死的距離。他們體內(nèi)仿佛都吸入了太多悲傷,彼此相對無言。她一抬頭,看見了白無常正站在窗外等她。她幽幽嘆一口氣,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我,滇南去矣!”飄然而逝,只留下一縷淡淡的荷香。他在黑暗中揮舞著雙手,徒勞地想要留住她。

羅聘:倦鳥歸巢

奈保爾在小說《米格爾大街》里描繪了一個叫沃滋沃斯的乞丐詩人向一個小孩子兜售自己的詩作,他問小孩子,你喜歡自己的媽媽嗎?小孩子說,她不打我的時候,喜歡。他從后褲兜里掏出印有鉛字的紙片對那孩子說,這上面是一首描寫母親的最偉大的詩,我打算賤賣給你,只要四分錢。奈保爾知不知道兩百年前的中國有一個落魄的文人,名叫羅聘,曾干過和沃滋沃斯一樣的事。

那是1779年8月,羅聘在京城這是他第二次來京城。羅聘寄身于蛛網(wǎng)綿密的廟宇之中。這一天,廟里來了一個揚州人,他告訴羅聘,他的妻子方婉儀已于農(nóng)歷五月十九日去世了。他想起五月在濟南途中做的那個夢:婉儀手持梅花卷,對他說,我滇南去也。羅聘恍然大悟,那是婉儀托夢于他了。他的胸口涌上一陣劇痛霎時,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床、窗框書桌、人,筆墨紙硯,都紛紛錯位了仿佛置身于另一個維度里。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在婉儀病入膏肓時離家,沒盡到為人夫的責任,心里又羞又愧。

他要回揚州,現(xiàn)在就走。

趁著她墳前的泥土還潮濕著,趁著墓碑旁的荒草還未叢生,趁著她的魂魄還未離散,他要在她的墳前長跪不起,向她懺悔,哭她這一生的委屈與付出,為了操持一個貧窮的家,耗盡才華,耗盡血淚。然而,怎么回去呢?此時的他,正處于囊中羞澀的狀態(tài),上一幅字畫賣的銀兩才被他花得精光,下一幅還沒有賣出去。從京城到揚州,兩千多里的路程,先走陸路,后走水路,路上就要兩個月的時間,路費從哪里來?

羅聘在寺廟里思來想去,決定去找他的好朋友、內(nèi)閣大學士翁方綱。到了翁方綱家中,羅聘將妻子怎么去世,怎么托夢于他,以及他在什么情況下離開妻子,全部告訴翁方綱。聽得翁方綱熱淚盈眶。然而,他沒有拿出銀兩給羅聘作路費。是羅聘沒有明說?還是翁方綱裝糊涂?或者,翁方綱也跟羅聘一樣囊中羞澀?秀才人情紙半張,翁方綱走到書桌前,思索了一會兒,提筆,為方婉儀寫了首挽詩,寫得情真意切:“萬卷梅花,一卷白蓮,其畫也禪,其詩也仙;吾文冰雪兮,與此石俱傳……”羅聘看到挽詩,仿佛在猝不及防的狀態(tài)下被擊中了一般,癡傻了,失語了,心魂被抽走了。隔了很久,才痛哭起來。翁方綱也和好朋友一起哭。

夜深了,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羅聘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中不斷浮現(xiàn)妻子幽怨憔悴的臉。一會兒責怪他,一會兒原諒他。他感覺自己被置于了烈火之上。閃電接踵而來,猝然的光絲在黑暗中編織一張亮閃閃的網(wǎng),劈頭蓋臉朝他撒來,他跌跌爬爬地離開床榻。仿佛靈光一現(xiàn)般,他想,既然自己的畫暫時賣不出去,是不是可以把妻子的詩手抄一份,拿出去碰碰運氣?興許,有人會同情他們夫妻情深,施舍點銀兩。唉,想他羅聘在揚州書畫界,隨著鄭板橋、黃慎的去世,“揚州八怪”就剩下他一人了。雖然受“兩淮鹽引案”的影響,揚州經(jīng)濟遭遇重創(chuàng),但求他畫作的還是大有人在。而在京城,卻落得個要乞討路費的境遇。

感慨歸感慨,他還是看到了希望,豁出去了,為了婉儀,做什么都值得。他顫顫巍巍地點燃一根蠟燭,上半身從黑暗中浮出。他提著蠟燭來到書桌邊,研墨,鋪紙,用娟秀小楷記錄下方婉儀的詩作。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羅聘來到一位曾經(jīng)跟他買過畫的權(quán)貴家附近,左徘徊,右思量,雖然在寺廟里已經(jīng)下定決心,但真正實施起來,還是不容易。他既拉不下文人的臉皮,又苦于口袋空空,理智與情感不停交鋒,一會兒理智勝出,一會兒情感勝出,兩者幾乎打了平手。他幾百次要叩響人家大門,又幾百次收回手。眼看就晌午了,人家的鍋灶已升起裊裊炊煙。不能再拖了,羅聘想。他拍拍長袍上的灰塵,輕輕叩響門環(huán),感覺心臟就要蹦跶出來了。

他被拒絕了。主人說,我不買詩,就關(guān)上了門。

羅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街上的,仿佛一個空心人。賣糖葫蘆的,賣豆腐腦的,賣古玩字畫的,表演雜耍的,叫喚聲在京城的街頭此起彼伏。他有一種錯覺,仿佛走在揚州天寧寺附近,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到彌陀巷的家中,婉儀做好了午飯,等他回家。八月澄澈的光,落在他的長袍上,他感到了無盡的深寒,絲絲縷縷滲入他的毛孔,他的骨血,他的心。

回到寺廟中,羅聘展開自己的《鬼趣圖》,這是一幅以濕紙畫法創(chuàng)作的畫。畫面冷峻飄渺,陰森寫意。八幀小畫,每一幀畫上的小鬼看上去都是極度荒誕,怪異,拿腔拿調(diào),卻又無魂無神。濃墨淡彩間,緊湊又疏離,極具張力。每一幀畫都似乎有所指,又似乎都無所指?;?,慌,惶。羅聘看著《鬼趣圖》,心頭涌上了深深的無力感。他想控訴,想?yún)群埃肱叵?。他一拳頭打在寺廟的破墻上,血,滲了出來。他仰頭長嘯一聲。世態(tài)炎涼,他想起好友蔣士銓之語:“人生都作圖畫看?!比伺c鬼,哪個有情,哪個無義?

羅聘枯坐著,墻角傳來老鼠的啃噬聲,屋梁時不時發(fā)出木頭開裂的聲音,灰塵在光線里簌簌落下。他又想起婉儀,想起她三十歲生辰時的光彩動人;也想起他離家時,夫妻以詩贈別的凄慘場景。羅聘如鯁在喉。長歌當哭,他鋪紙,研墨,把人生之無奈、之悲憤,全部傾注于筆端,在紙上寫下:乍欣良朋至,旋使我心悲。道我室中人,永與君別離。因思出門日,遲遲復(fù)遲遲。執(zhí)手話床笫,泣涕交相垂。枕畔見墨痕,集句成別詩。達生寓詩意,死以秋為期……婉儀,既然我無法回到你的身邊,無法用衣袖擦亮你的墓碑,就讓我以這首詩哭你送你吧!二十七年的恩愛夫妻就此別過,婉儀,你在世的孤獨那么深,那么重,都是我的錯。等我!終有一天我會躺在你的身邊,日日夜夜陪你……

羅聘于1779年冬天回到揚州此時,“兩淮鹽引案”的余波已漸漸平息,備受重創(chuàng)的揚州經(jīng)濟重新煥發(fā)生機。揚州畫壇恢復(fù)了往日的繁華羅聘的聲望達到巔峰,成為揚州畫壇第一人,“揚州八怪”的總結(jié)性人物羅聘受老師金農(nóng)的影響,晚年也不畫鬼,改畫佛。集羅聘一生藝術(shù)之精華的《鬼趣圖》早已名揚天下了。先后得到沈大成、袁枚、紀昀、蔣士銓翁方綱、張問陶等一百多位學者的題跋。唯獨他自己,在《鬼趣圖》上未題一字,未發(fā)一聲。

袁枚一個人就題了三首詩。其中一首寫道:“我纂鬼怪書,號稱《子不語》。見君畫鬼圖,方知鬼如許得此趣者誰,其惟吾與汝?!币驗椤豆砣D》,以及曾經(jīng)與金農(nóng)交好的舊交羅聘被袁枚引為知己。羅聘寫過一封《乞米帖》給袁枚。說,家中無米了趕快送米來,只要米,不要錢,送米是雪中送炭,送錢是鄙夷貧賤。袁枚趕緊派人去送米油給羅聘。羅聘開心地在紙上寫道:“炊煙看乍起,高情獨感君?!绷_聘來到袁枚的隨園,打算給袁枚畫一幅畫像,袁枚的家人坐在一旁觀看,這個說胡須長些,那個說眉眼再開闊些。羅聘不語,畫完就走,飯也不吃了。袁枚的家人看過畫像后大失所望,覺得羅聘徒有其名,根本不像嘛。袁枚知道,家人追求的是形似,而羅騁追求的是神似。畫像初看是不太像,但是越看越像。袁枚說:“世上有兩個我,一個是家人眼中的我,一個是兩峰眼中的我。”

在畫鬼之前,羅聘畫梅、畫蘭、畫竹,畫鬼之后,畫佛。他畫什么都能畫出千種風流,畫出與別人不一樣的風姿。畫梅,繁處縱橫交錯,簡時疏影橫斜,蘊含蓬勃的生命力。畫鬼,打破規(guī)制,使不登大雅之堂的鬼,第一次呈現(xiàn)于世。羅聘追求神似,追求寫意,在荒誕中隱含某種殘酷、離散之美,使得這荒誕更加離群索居。維也納的分離派大師席勒在筆墨的表現(xiàn)力上與羅聘有些類似。畫佛,羅聘深得金農(nóng)筆墨與思想之精髓。羅聘筆下的佛相,袈裟上的皺褶,長長的外眼角向斜上方挑去,或講經(jīng)說法,或拈花一笑,或冥思,或念經(jīng),皆有幽妙、不可言說之趣。

金農(nóng)對羅聘的影響延續(xù)一生。老師離世后,他操辦了老師的身后事。收集,整理出版老師的作品。老師和妻子,是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如今,這兩個人都離他而去了。但他并不孤獨。他明白生命的底色是空無。相遇與相伴只是歲月大風中的幾粒微光而已。總有一天,他會乘風去見他們。他一直記得老師臨終前對他的寄語:“聘年正富,異日舟屐遠游,遇佳山水,見非常人。”

1789年,羅聘第三次遠赴京城。這次他帶著小兒子一起到京城賣畫,羅聘一家皆為畫師。此時,羅聘成為書畫界公認的大師。他在宣武門外琉璃廠觀音禪寺一安頓下來,求其畫作之人就紛至沓來。而京城那些一流的文人雅士,如:翁方綱、張問陶、法式善、吳錫麒、王文治……都是羅聘的好朋友,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雅集,飲酒、賦詩兼潑墨。從1789年到1796年,是羅聘一生中的高光歲月,他的性情得到了徹底的釋放?;钪褪琼毐M歡,是醉眼看人間,是揮毫潑墨,是在暗夜里用粗糙的手掌細細摩挲那金石古玩之美。他要痛飲生命最后的瓊漿。

個人是時代的鏡像。當羅聘的人生由極盛走向衰敗時,時代的交接棒也將完成歷史的交接。1796年的正月初四,已經(jīng)八十六歲高齡的太上皇乾隆,要舉辦“千叟宴”。這也是一次政治試水,太上皇乾隆依然掌握著朝中大權(quán)。所邀之人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公卿貴族六十歲以上者;二,民、兵七十歲以上者。羅聘不是公卿貴族,年僅六十四,不符被邀條件,卻被邀請了。一個揚州的老畫師,以外來者身份獨領(lǐng)京城畫壇之風騷,出入于公卿貴族之府,并被賜予了如意壽杖?;首?、皇孫、皇曾孫、皇玄孫,紛紛向他行酒。他曾在一幅梅花圖的題記上寫下這一盛況:予今年春正月初四,躬逢千壽宴,蒙恩賞杖物,恨未畫此橫斜疏影之態(tài),進供御覽也。

這是羅聘一生中最后的一章交響曲。

也是乾隆的謝幕之作。

從1789年到1798年,羅騁居京城已經(jīng)九年多。他漸漸感到這樣每日折花載酒,半是清醒半是醉的生活,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老畫師萌生了返鄉(xiāng)之意。而且,時間長了,人們對他的新鮮感也過去了,他的畫滯銷了。京城友人勸他:“異地之賞音已少,故山之招隱方殷。鳥倦須還,鱸香可慕,能尋夙約,來話舊游……”

一時間,羅聘要離開京城的消息傳開了。

第一波上門的是畫商,羅聘支了人家銀兩,還欠著幾幅畫。

第二波上門的是酒館老板,羅聘欠了人家酒菜錢,把冬衣全部典當了還債。

第三波上門的是金石古玩商,羅聘把鞋襪、被褥,筆墨紙硯,能典當?shù)娜康洚斄耍€是還不清債務(wù)。

……

從前,踏破門檻的,是求畫的雅士,現(xiàn)在,踏破門檻的,都是催債之人。

人生是一個輪回。跟二十年前一樣,羅聘再次陷入沒有返鄉(xiāng)路費的窘境。不一樣的是,二十年前他還有出門想辦法借錢或乞討的勇氣,如今,他反倒看開了。該怎樣就怎樣吧,命運自有安排。在京城的這些年,尤其前幾年,他賺了很多錢,也花了很多錢。他不會算計錢財過活。羅聘想起自己的老師金農(nóng),生前也是千金散盡,死后竟無錢下葬。他苦笑,看來,自己不但師承了老師藝術(shù)上的造詣,也師承了老師的人生境遇。

說來也很奇怪,從方婉儀死后羅家一門似乎在理財方面都很欠缺羅騁與小兒子身陷京城,大兒子在揚州得到消息了,也沒有辦法接父親和弟弟回家。因為——他也沒錢。直到這件事被羅聘做鹽運使的朋友曾賓谷知道了,才資助羅騁的大兒子趕赴京城,把父親和弟弟接回揚州家中。

偉大的旅程即將走到終點。

18世紀最后一個夏天(1799年)一日午后,病了有些時日的羅聘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他拄著拐杖站在朱草詩林的庭院里,陽光像針一樣穿刺著他的眼睛。他用手擋住額頭,半瞇著眼,蹣跚而行,每一步都回蕩起歲月的殘骸之音。他的衣服太緊太熱了汗珠從他的毛孔里細細地沁出,他解開衣領(lǐng),更加小心翼翼地踏下每一步他走到庭院里那棵近百年的老樹前停了下來。他凝視著細碎的枝葉在半空中形成的翠綠華蓋。想著自己的一生以及老師金農(nóng),愛妻婉儀的一生都包含在它的年輪里。斯人已離去,而它卻依然有著傾瀉而下的、飽滿的生命力。快見面了。他的眼眶濕潤了,蒼老的喉管里發(fā)出了幽微的一聲輕嘆。

一個無盡的下午。

一生只在轉(zhuǎn)瞬之間。朋友們離去不再回來。羅聘平靜地站在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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