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青
1 在大地上種下自己的人, 會結出什么? 土地板結之后, 他只能呆在泥土深處, 等待另外一個自己破土而出。 大地暗藏的火,一直在燃燒, 他隱身于野草, 在荒蕪與生機的交錯中, 最終開成雪花; 他抽取泥土中暗生了千年的力量, 給所有路過的英靈, 遞上一把著火的刀。
2 土地的手掌中, 握緊了億萬悲傷, 它們綴滿人類的偈語, 以大陸漂浮的命運, 接納無數(shù)生命在內(nèi)心生長。 我們總想吞下塵世的夢想, 讓花蕾打動來生, 讓落葉拓印此世的風霜; 等所有的植物長大之后, 交出一個宏大的墓場。 我們在這墓場埋下骨頭, 它多久能長出葉片? 或者成為不動的隱喻, 可以埋頭多少年? 它們一直在我的家鄉(xiāng), 與所有站立的事物一樣, 根植于厚重的回望,以往返塵世的輪回, 汲取新生的力量。
3 大地赤裸得太久了, 讓那些石頭走下山吧, 它們帶去的荒蠻, 走出了人類, 和比它自己更大的苦難。 一些人誕生時, 饑餓者正在吃飯, 一些人剛好能伸出葉子, 以新芽掩蓋仇怨。 活下來的人們, 都知道冬天一過就是春天。 秦磚漢瓦硌疼的莊稼, 會記得一些人。 它供養(yǎng)的鐮刀, 在磨刀石上來回踱步, 那八字步和深蹲,具有豪杰氣勢。 它收割之時, 會刮起大風, 讓塵埃找不到家園。
4 泥土, 拉近墓碑與散落的枯骨, 刀槍劍戟銹蝕了天災人禍,非正常死亡鎖定了曠世饑饉。 真正的記憶, 有著根蔓, 會攀爬于大地堆砌的生命。 一些人穿著白衣, 走在新生的路上, 攤開滿地的舊事物——每一片都是一個人的影子, 在努力學習飛翔; 一些人來路可疑, 去路略顯慌張——無論此生聚集了多大力量, 在下一次開花之前, 都不可能回到種子的模樣。
5 大山僅存的野性, 在人跡罕至的峽谷, 一直枝葉繁茂, 人間模樣依舊。 在水枯之時, 野茶重生——也有一些人, 用一生光陰沖泡綠葉, 那一個個蜷縮的自我, 飽含咆哮的大風; 那些散落的草籽, 終于睜開了眼, 滿腔的幽暗, 可以看見草木參天。 一些人每年都要啃掉一塊比鐵還硬的世界, 補丁在皮膚上自然長出來, 像無數(shù)個夢, 堵在日子的漏洞里, 不知如何進, 更不知怎么退。 便索性蛻下日積月累的外殼, 披上綴滿枯黃的蓑衣, 再為這片土地打上半生補丁吧, 讓堆積一身的蒼老, 沿著一首詩的破綻原路返回。
6 山遠于水, 就如同云遠于星辰, 一些人居于山坡, 就如同在彼岸, 守著一湖不平之水。 深深淺淺的霧中, 有十萬尾魚游來游去。 一些人給每個夜讀者送一盞螢火, 照見千萬丘壑。 他們與我相隔有山, 我與他們相連有水, 就如同湖心島上的養(yǎng)猴人, 把指點江山的手勢普及到一個王國, 看到環(huán)湖路上, 還有一個自己。一些人住在湖邊, 前面有河, 只能親近于水, 對路上行人保持著可讓塵埃落定的距離。 我早已知道, 每個人內(nèi)心都拴著猛虎, 在十萬里荒野, 曾經(jīng)落草為寇。
7 一些人要回歸田園, 對每一個流寇的故事保持尊敬, 努力找出與一條路的關系。 很顯然, 有人習慣了沿著河流回家, 他是大水沖不走的孩子。 像一棵樹站在河邊, 只有落葉, 帶走一棵樹經(jīng)年的戰(zhàn)栗, 它珍惜每一次流浪的機會, 漂移著, 出走三百里, 等它落盡此生反復生長的語言, 那些枯萎與腐爛, 才以葉脈通達天地。 一些人的眼睛長在大地上, 比莊稼更低, 讓那些根扎在眼眶里, 長出秸稈一樣的身子。 他流淚時, 江河暴漲, 那些渾濁, 將洗凈走失者、 遺棄者的軀體。 蒙上塵埃的日子, 掛著鳥巢的樹木,會彎下腰, 背對放大此生的夕陽, 為一顆淚珠鍍上黃金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