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
我看見黃金
竟不能一飲
——阿爾蒂爾·蘭波
我是19世紀法國詩人蘭波未完成的半部詩篇,藏在對《地獄一季》的詰問中,被命運安排,去尋找未來的母體。
經過漫長的找尋,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游蕩到了中國一個叫作“晉虛城”的小鎮(zhèn),終于在一座教堂的贊美詩中,看到了即將成為我的母親的藍波。
那時,藍波還是個少女,她住在晉虛城龍翔路。她身邊有一個少年,也許是我的父親,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敬的讀者,如果您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找一下另一篇叫作《藍波》的小說,那里藏著她全部的秘密,以及一座古老小鎮(zhèn)的命運。
你寫下這部詩篇,并置于你所有詩歌之首的時候,我正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偷偷醞釀成形。然而,你并不知道,19世紀和21世紀之間,隔著的,并非只是你要交給撒旦的、那幾頁可厭的紙頭所代表著的你的手記。
我曾經委托給時空、嵌入生命的盛大飲宴,唯獨缺了美酒。你當然會立馬反駁:我說過、并寫下過,“宴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開,醇酒涌流無盡”。
是的,那的確是一場無休無止流動的盛宴,在你青春的十九歲,哦,不,準確說是十七歲。在你十七歲的10月,甚至有可能就是你出生日的10月10日,布魯塞維爾雅克·普特出版五百冊《地獄一季》的那天,你已經將黃昏天空中流動的黃金,一飲而盡。
可是,1873年10月24日,你悄然離去之時,開啟昔日盛宴的鑰匙,究竟落入了誰人之手?
這是我一直苦苦思索的問題。就像我懸而未決的命運一樣,在無數次潮濕的涌動中,聽到你也曾聽到過的“春天帶來白癡的可憎的笑聲”一樣,我渴望著看到春天的模樣??墒悄?,卻已把春天本來的樣子,用走調的口哨,吹響一遍又一遍。你就不怕和撒旦怒目而視嗎?
還有“美”,這個庸俗的意象和問題,是不是已經在你的膝蓋上,停留過久?
你的咒罵,換不來“美”的仇恨,因為她,是愛著的,你也是。一如猛獸不停嚙噬著人類的希望一樣,你召喚的隱秘劊子手,和等待引產我的人類之手一樣,它們都是同一雙,經過污穢泥水的手。
這些手花招頻出。這些手,在我們最容易發(fā)癢的地方,伸出了它們虛幻的影子。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個罌粟花冠,在你的頭頂上閃閃發(fā)亮。這讓我感覺到羞恥。我的性別是什么呢?你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你無數次與撒旦對視的勇氣,和我無數次與自己性別爭辯的口氣,何其相似。
這就是欲望,嘗試的欲望、豺狼食人的欲望、肉體被精神消耗殆盡的欲望。我們渴望著它,畢竟它有著人類品性中最柔軟的名字——仁慈。
是的,我說的就是“仁慈”,你在這個詞語,這個跨越了兩個世紀,或者說是無數個世紀,仍然是最軟的物質的面前,瑟瑟發(fā)抖過。因為你要放棄了,你準備放棄了,放棄一場賭局,作為一位詩人特有的賭局,你并非認為自己會贏,但也不認為自己會輸,就像我永遠不知道,第一縷陽光照見我的時候,我究竟是男,還是女?
仁慈的上帝和仁慈的魔鬼,究竟有什么異同呢?
因為你的信奉,“罪”將翩然而至。你盡可能地抑制你的欲望,十七歲19世紀到零歲21世紀的欲望,是多么漫長的等待。所以,你歡喜著,在渴望的黃沙血水中,窒息而死。我卻不得不在這更黑暗的其中,等待著光。
它,于你是多么彌足珍貴的死亡安息;于我,卻又是那么無情冷酷的幽閉希冀。
你已經把“美”抱來,坐在了你的膝上,你還能怎么武裝自己呢?是你真的發(fā)現她苦澀慘怛,還是你得到了太多,仍然不停地咒罵。這低能的卑怯,是因為你帶著所有的大罪。你要做的豺狼,是經過魔鬼豢養(yǎng)的地獄畜生,它先會化作一個個美夢,滿足你的欲望,同時勾引你另一種欲望,你將寫下半部詩篇寄給未來,再寫下另外半部,懷揣著上路。
作家的描寫才能和教育能力,普遍被打下了地獄,只留下手記。死亡的唯一動機,利己主義的鑰匙,被你撕下來送給了自己。
你就這么潛逃吧,沒有正義的措辭與目的,同時也喪失了辱罵的可能,因為你臨行前,的確留下了珍奇財富,這是全人類共同需要的。為此,你可以“把全人類全部希望在我的思想里活活悶死”。
你是狂喜的,因為你的青春和激情,可以制造任何猛獸。反之,你也可以任意將任何猛獸殺死,甚至可以叫來劊子手,“在垂死之間,用牙齒咬碎他們的槍”。
可是你并沒有招來禍害,你逃走了,在女巫、災害、仇恨之間。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你的召喚,你想讓整部詩篇重見天日;還想讓親愛的撒旦,不再怒目而視。
過去做過的美夢應當是無罪的,為此,你必須看見和待見我。那么,也請讓我看見你吧,我日夜祈禱著,我的詩人。
我?guī)е湍阃瑯拥男木常M入我自己;我?guī)е阋粯拥幕旌衔铮M入肉身布置已好的圈套,你可以從祖先高盧人那里,得到藍白相配的眼睛;而我,在一團漆黑的喘息中,摸索著自己,究竟姓甚名誰?
獸皮被你的祖先剝開,露出缺失更加堅固的牙齒。你帶著這些牙齒,咀嚼著世界的荒草。你可以假設自己是農夫、工人、師傅,甚至是乞丐,當然就算是罪犯或者閹人,也并不奇怪,畢竟是假設,畢竟你還是一個真正的人,或者人類。
可我自己呢?
翻涌在人或者人類中的未來的什么,只有天知曉。這個看似溫暖的宮殿,充斥著無限欲望和繁殖能力的內核,把我徹徹底底地出賣了。在你的世紀,沒有哪一種光譜,能夠如此強烈,三次射進紅色與黑色交織的邊界;更沒有哪一種精神力量,被兌擠成交易的白色籌碼。
真實的高盧家族和湮滅的古滇王國,構成了歷史和未來,永恒之謎中的一個星點。它們有沒有過交叉重疊,你也并不知曉。
法蘭西歷史上的教會和古中國原始的巫術一樣,都在我們的心頭,燃起過熊熊大火。施瓦本平原上的條條大道,拜占庭的風景,索利姆的圍城,一如黃河水波中的泥沙,長城上的青苔,樓蘭風干的烏鴉,古滇銹跡斑斑的貯貝器,噴涌在星空背面,孤寂的黑暗無盡里。
是什么讓你身上長滿了大麻風?是什么讓你呆坐在,破瓦罐和蕁麻刺上?是什么讓你義無反顧,在只有老婦幼童的紅色魔巫夜會上,徹夜狂歡亂舞?
我夢過這些,并且是通過我血液的夢,所捕捉到的夢,才得以夢著過這些。它刺著疼醒了我,你知道不知道,夢著的我,有多么柔軟嬌嫩。
你的土地上,科學萌芽已經令你感到害怕,可如今,科學技術,早已經成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紀的第一生產力。哦,說到了生產力,你還停留在領主,停留在基督,停留在頻頻回顧,所以你注定終老孤獨。
醫(yī)學,病了也能用偏方土藥煨治;哲學,前進,前進,前進;游戲學,也只有在你的筆尖踽踽,或者在你的心頭蠕蠕?;瘜W、力學、地理學、宇宙結構學,數,圣靈……
你,懷疑過自己嗎?
我在這團血肉正中,原子、中子、質子、電子、夸克、超弦、奇點、普朗克……這團血肉通達的夢境中,黑洞、WASP—17B,UY Scuti,Shapley 超星系團,牧夫巨洞,武仙-北冕座長城……
我還能不懷疑自己嗎?
你垂涎三尺,等待著你的上帝,在靈光消逝的年代,在福音一去不復返的年代,詩人自由高貴的靈魂,該放置在哪里呢?
阿爾摩力克海岸,拍打著異教徒的血液。你的血液,燦若白晝的都城,因此高高聳立,這會是劣等民族眼睛折射的光嗎?這會是“酒之酷烈如同熔化的金屬”般可愛的祖先嗎?
你掩飾不住憤怒,你與背叛和解了,厭倦和跋涉,在你的腳趾骨中間裂開。正義和謊言,都將你拋棄。你感覺到的恐怖,和法國感覺到的恐怖如出一轍。
可是我蠢極了,準備替你在未來開辟一條狂奔之路,在我進入一條來路不明之路之后,隔著兩個多世紀,在中國,我聞見了你狂奔的氣味。
是的,這一切蠢極了,你也是。
苦役犯曾經在“藍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揚花的莊稼”上奔跑。當你還是個孩子,就已經通達了未知的命運。圣徒和旅人,穿過一個又一個隆冬設下的圈套,“你是殺不死的”。
你將投宿地、寒衣、面包遺棄在了路上,而我必須撿拾它們。在一根根血管發(fā)脹的時候,黑暗中的黑暗,便與我同在。
我聽到了腳步聲,你的。
紅色的泥土,是幸運;黑色的泥土,是機遇。珍寶燃起的大火,在鏡中化作雷電。你被禁止狂歡縱飲,還被禁止女色情欲,你暴怒嗎?
人群卻是激怒的。
我先不知道對你稱呼什么好些?一個青年可以在他敬愛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還是做我底弟弟罷。
教士、教師、律師,貞德,合唱的韻律和歌詞粗野豪邁:“我屬于肉刑鞭撻下引吭高歌的那個族類……”
這令我在起伏的腹中,安睡著醒來。誰把死去的人,全部埋葬在你的肚子里呢?
跳舞的黑人、黑人、假黑人,戴上商人的面具,戴上法官的面具,戴上將軍的面具,戴上帝王的面具。發(fā)癢的是19世紀,撒旦一再詛咒的大陸?!昂钡淖訉O中,真正被命名的假黑人,將血液注入我靈竅的滾燙的意志力,摟緊了我,跳一曲黑人、白人、黃種人的大棕色舞蹈吧。
你作為一個家族長子的命運,“就是一具由晶瑩淚水過早封蓋的棺木”。
科學的鑰匙和基因的鑰匙,藏在大自然盛大的善的展示中,那是不厭其煩的愛。白燭和靈魂,安息在肅穆的光輝中央。你活著,已經死去,掛滿理性的軀體,不被祝福,只被仰慕。
你聽到了天使的歌唱,看到了屈服。你做得到獻身,從眾人的際遇中,辨析生活和生命,并在他們的求救聲中,渴望救贖。
不是為了靈魂,也不是為了肉身,而是為了,贊美上帝。
那曾經被褻瀆的你的祖先,無法夢見過的幻象,也是我未曾出聲,就已覺衰老的逃避。救世之船,三次向我駛來,三次又與你擦肩而過。我想擁有雙重的體重,卻加持了你雙重的痛苦。你將死于塵世之愛、死于獻身;而我,在出生的通道與宮殿中,實在是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個方向的道路,真正通往自己。
真的你就能“讓耶穌成為岳父大人,和他乘船前去舉行婚禮”?
這晶瑩剔透的天真,在你碧藍的眼珠里,蕩漾過白帆與黑船。你無辜,所以你并不相信自己了。
可是誰又能阻擋得了生活的引誘?
你的勞作、勞作、不停地勞作,直到熱愛死亡的勇氣,還原成為老處女。還好,還有良知,還有“良知”這個詞語,打動過所謂的神圣的愛。你沉溺在怪癖中,渴望的神圣之愛,這讓天庭保留了天使的一個空位置。
沒有人能夠坐享其成,你也一樣。
這個位置,距離你的心臟,只有零點幾毫米,可這是距離。你得像怒放的鮮花一樣,把空氣,鼓脹成一朵朵變化的云,那才是你驚人的福祉,那才是圣徒、強人、隱修士、古代的藝匠,需要干的活路。
理性并不能把仁慈拯救,一如仁慈,也不能把理性拉下馬。無休止的鬧劇、無休止的滑稽戲,你為此獻身,你為此獻上一朵花高貴的矜持。
這讓我的世紀,如何追憶得起,你在前近兩個世紀悲哭的場景,而我在晃蕩的體液里,在被抽取的善意和惡意交織的血脈中,等待著那個被稱為父親、或者母親的手的愛撫,所以,我動了一下,夢見你的淚水;又不得不,再動了另一下。
朝前的流淌和朝后的陷落,在時間的咆哮里面,藏著黑夜茫茫的心臟,那是我的棲身之地。
你要到哪里?你的祖先,又到達了哪里?
那些秘而不宣的戰(zhàn)斗,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你是弱者嗎?你是時間的武器嗎?你是“匍匐在奔馬的鐵蹄之前”的、通往榮譽的小徑嗎?
我的四肢,仍然在黑暗中,瘋狂生長。或許你并不了解,未來你的這半部詩篇,在子彈的欲望中,驟然成為深淵的溺斃者。
你扒開夜空所有星光,露出來誰也看不清的黑暗與冰冷;接著,你吞下自己說過的諍言與謊言。
“那是一口毒藥,不是嗎?”
但是誰也看不清楚,你咀嚼著什么。
火焰漫過你的周身,但并沒有燒到你一根毫毛。你是知道的,這里的火焰,早已經把自己燃燒過一次,但它不知道為什么又被什么重新虛擬地點燃了,并穿透了一個多世紀,抵達我尚未成形的體腔。
我明白,我將帶著這道大火的未來,帶著痙攣、變形、抽搐、窒息,召喚給予我人形的仁慈的上帝或巫魔。他們一直存活在,一代又一代,在并非永恒的人類流動的游戲中。
贊美詩,容得了天堂與美好,卻容不下地獄和罪惡。你渴望著隨黑暗一起,皈依良善和幸福。
那天晚上,你闖進了你的教理,你想讓塵世的法律,跟著受洗;你還想讓芬芳靈智的樂曲,激蕩出力量與和平。
可你的雄心,它在哪里?
它讓深不可測的虛無,被異教徒們填滿。你憐憫熱愛著這些特立獨行之徒,他們的影子,映照著你逐漸墮落的身體,就連你的父母,也即將成為你無辜的奴隸,飽受豢養(yǎng)之罪。就像我渴求一個軀體之苦,卻終不可得,反而成了一塊心病,一口毒藥,一個地獄之門的銅把手。
你曾經在童年的綠草地上,在雨過天晴的綠草地上,聽過午夜十二點的月光。巖石上盛大的碧水藍湖,卻讓你饑渴干裂。你愆對魔鬼,你是多么愚蠢。那些火燃起了香料,也燃起了音樂,它們輕輕就能抹去你清晰的判斷力。
你可以用枕頭堵住你的嘴,那些正直的靈魂,對你深深敬仰。你給那里帶去了,不可信的歷史,卻把那里可信的焦臭味,帶了出來。如今,這股焦臭味,凈化變了形,被一群群吸食者,當作了絕美的享樂。這還不夠,這些享樂者,甚至用溶液將焦臭味調制出更為高級的語言魔域。
那些來自地獄的肥沃土地,種滿了這種語言。它曾經讓你富有,千百倍地擁有著這富礦。這是讓撒旦、費爾迪南都嫉妒萬分的寶藏,也是能驅使生命之鐘,越過噩夢、火巢、沉睡、神異的法寶。
你揣著這法寶,想和那位帶著野草種子的影子賽跑。不過,可別忘了,你曾記錄下這位公正的裁判:“那盞燈照著他,他佇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鑲有棕色飾帶,腰際有一條翠綠色水痕……”
即將揭示的秘密,已經把你的文字,灌注得滿滿當當?!耙d還曾在激蕩的水面上行走”,我通曉這秘而不宣的痛苦,一如我在狹小的裂縫中,孕育成形一樣,沒有眼睛的感知,才是另一種真正的抵達。
你渴望著像魔法師一樣,揭開這一切,宗教自然,生與死,過去和未來,宇宙的混沌夢境般奇妙,空無一人對視的珍寶。你還想把黑人之歌、女仙之舞搬到眼前,和佩戴著那枚時間之戒的觀眾,一起研究如何變化出黃金、如何讓藥石起死回生。
我當然不奢望,你能夠穿越一個世紀,搭救即將罹難的眾多信徒。更何況,我不一定就是這些信徒中的一員。可是我無法擺脫,我寄存于這個體內的事實。這具虔誠的青春肉體,因為缺乏信仰,走進了營造已久的茫茫黑夜。
那些星辰照亮過她,更多的星辰,秘密地把曾經照亮她的光芒,一點點加倍收了回去。就連我在其中,也感覺到了血液飛速奔來,又加速奔走的響動。
你用文字召喚的力量,遠不及我被愉悅侵蝕的力度大。
你說:你們要信我,信仰可以減輕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災殃。為此,你把你的心,分給了每一個品讀你文字的人。你那一生中“幾次小小的癲狂”,并沒有打動歷史滾滾朝前的輪胎,但我已經被這顆奇妙的好心感化。
我接手了你的體液和體溫。我在狹小的縫隙中,努力幫助你尋找你消失的觸覺,尋找你的城堡、你的薩克森、你的柳林,你的黃昏、清晨、黑夜、白晝……甚至尋找你的厭倦,但我依然開不了口。我的聲音,止于這個溫暖黑暗的小小宮殿。
宮殿的古滇主人,和你的高盧祖先一起,一次次出入魔巫夜會。隔著那么久的時間,隔著那么長的距離,隔著那么深的厚土,你編織好你的夜幕,里面不知疲倦的地獄協奏曲,在催促和慫恿著我。
我不知道,該表達憤怒還是表達驕傲,隔著白色連衣裙,那個尚不起眼的肚皮處,已經被一雙手撫摸,并偶爾發(fā)出恍如地獄的歌唱,只是沒有一句唱詞是親昵的,也沒有一個旋律,能夠被風聲帶走。
你渴望著的火焰,終究在這個暗夜升騰;你祈禱著的變形,必將在那口毒藥里發(fā)酵。沒有誰能夠死而復生,地獄已經人滿為患,正如你說:撒旦,你這愛調笑的滑稽演員。
你委身于蛆蟲和我寄身于血脈,你厭倦而死和我翻騰而生,都是被這個夜晚詛咒的。你滿足于隱藏的吻,那是你渴望贖罪的墳墓。
我將假借這個墳墓,剝離時間對我的束縛,在你的夜晚產下的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清醒著保持睡姿。
你可以再加一把火,再把這塊夜幕拉得更低,再把漆黑的唾沫,連噴三遍。
我在未來接著,每一個可能的光亮,都會降臨,當我的心率,從宮殿一角,延伸到這個母體所有的毛孔,一個世紀以來傾倒的毒液,順著你指定的那半部詩篇,在朗朗而讀中噴溢而出。
那時,你將聽到我的聲音,在眾聲喧嘩中,為這個地獄之夜,表演著壓軸的沉默。
我聽到了一個多世紀前,你假借同伴之口,說出來的告解,作為一名女奴的告解,你的性別,已經被完全改變。
但你并不知曉。
我從那里來,你卻剛剛到那里去。我是被放回塵世的你的半部詩篇;你已是我,重新輪回到地獄的一個過失。
那個上界的丈夫,那個虛擬的偉丈夫,待在你遙不可及的大地之上。在遠遠高于大地的那個地方,他或許正坐在鮮花美食中暢飲美酒。
他聽得到你的懺悔,不過,他已經習慣于你的懺悔。他需要懲罰自己,將自己的心,永久與自己的肉體隔離。他談不上饒恕你,更談不上為了一個女奴,動一絲一毫,本來就沒有的惻隱之心。
你成了女人,準確地說,是你成了一個真正的女性,我真為你高興。你千萬先別急著辯駁,當你醉得天昏地暗之際,他是藐視你的,因為你是因為自己的不潔,而飲下一杯杯苦酒的。
淚水流不到盡頭,黑暗黑不過一夜。
你屈從于你想象中永恒的主宰,為此成為了“那個下地獄丈夫的奴隸”。他能饒恕的,并不存在與你存活的空間。那些翻來覆去瑣碎的悲慘,無不是因為不慎失德而橫死人間。
在此意義上,區(qū)別鬼和鬼魂,又有何意義?
對于新鮮空氣的渴望,是不是讓你委身于自我墮落的緣由?
你何其幸運,并不像我,就連渾濁空氣的占有,也得通過母體鼻子和嘴巴的妥協。
你曾嘗試自由呼吸,但是一旦呼吸自由,就很快被窒息于新痛苦。你不得不放棄,留給自己新的道路,你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寡婦,黑色的寡婦,只有在黑夜里,為一具骷髏白骨活動著的寡婦。
你受異鄉(xiāng)人的誘惑,和我受無形人的引產一樣,只是,你是成功的,而我,卻徹徹底底失敗了。你可以順從于溫柔體貼,你還可以植根于責任擔當,盡管那可能只是萬千詭計中,最具蠱惑力的那一種。
但無論如何,你是生而為人的,是可以發(fā)怒,也可以發(fā)笑的,是可以大聲抗議:“這是什么生活??!真正的人生根本就沒有”。
可是我呢?我在哪里?你難道只認為我潛伏在你這些幾近孤絕的句子里嗎?
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魔鬼?
這是靈魂遇到的難題,也是你和你變化了性別之后的女人,所碰到的問題。
你再也不能愛女人,因為你即將等待著,被愛女人的人的愛。你的心和美,怎能抵擋得住,蠻人的生吞活剝,所以,你常常會聽到“他把無恥當作光榮,把殘忍當作妍美”。
這一定來自于你那瘋狂而野蠻的祖先,是在斯堪的維納亞,是吧;或者說得更遠一些,是在另一個世紀的文明社會,未來的祖先,借助墮落的人體,想要把一切重新開啟。
這可能嗎?
“他們在胸肋兩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是不是他們每喝一口,你就得在自己身上,劃一道傷口,并紋上一個奇妙的紋身,并驅使紋身,變得像蒙古人那樣,令街道都發(fā)出尖聲號叫。
不過,那也是你的聲音,真實的無所顧忌的聲音,不是我躲藏在這個小小宮殿,聽到日夜流淌循環(huán)的血液,碰撞的微弱波濤。
當然,只要愿意,你還可以不停發(fā)瘋,患癲狂癥,在滴血的珍寶上表演“九曲三節(jié)”;在打滾的地上,和魔鬼左右互搏;甚至還可以站在街道、房子等地,把自己嚇得半死,并渴望著,“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斷,那可多么可厭”。
這話,是你說的嗎?
我深深懷疑,只有沒有脖子的人,才能說出這樣討厭的話。對,我說的是自己。你的這半部詩篇,藏在未來的人形宮殿太久了,你就不怕它發(fā)霉發(fā)臭嗎?你就不怕,你也帶著犯罪的角色和神色,從19世紀一路走到21世紀嗎?
哦,這么漫長的道路,時間,才是真正的多么討厭!
上界的丈夫,你尚未改變性別前的自己,不是嗎?
誰用隱語軟綿綿的語調,講述死亡;誰在下流酒館,喝得醺醺欲醉,誰?誰將我種植在人體的溫熱里,整日昏睡;誰將我未知的形狀,悄悄藏了起來,誰?有人在勞作,有人在告別,有人在死去,也有人等待出生,誰?牲畜,難道就要比人,更受苦受難?壞母親,就一定比好母親,不值得悲憫?
哦,原來的商業(yè)不是商業(yè),原來的藝術不是藝術,原來的醫(yī)學,只剩解剖,解剖一個人如何痛哭流涕,解剖另一個人,如何在光芒的照耀下,跟著自己的影子上路。而你,拋下的,難道只是一粒種子?
仁慈的魔力,得依靠絕望的力量。
你守候著自己的睡眠,但分不清楚,前方是好是壞。你帶著自己的紋章徽志,不過是為了,替自己炫示。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并不影響你,為自己酣睡身體的守候。
可我卻沒有那么幸運。
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在我的感觸中,只有紅,也只有紅得發(fā)紫時,“衣裝、床褥、家具擺設”,才能成為你進入自己影子的通行證。
不過,當你掌握改變生活秘密的秘密時,這秘密,就成為社會中的一大危險。對于這一點,我正是被無數雙眼睛,試圖看破,又都看不破。這種迷癲模糊的狀態(tài),正如你想象的世界,從不曾真正進入一樣,幻覺,只會讓精神萎靡,只會讓你跟隨你的影子,進入“重重奇異、復雜的行列之中”,但絕不受到保護,也不會受到待見。
畢竟,“人只看得見自己的天使,不得見他人的天使”。你顯現在自己的靈魂之中,正如我藏身于他人的肉體之列,你真的就知道自己嗎?
沒有人會對一個聳聳肩頭的人表達熱愛,也沒有人,會同時在兩座時空的宮殿出現。
高貴和懦弱,并不是一對對立的詞。它們沒有讓你更好,它們同樣沒能讓我更壞。
我隱形的存在,和你早已行將就木的世紀一樣,有人遠遠地看,也有人正在醞釀。我每時每刻感受到的心跳,并不能為這半部詩篇,增添一丁點兒成色和秘密。
你日益增加的苦惱,和我日益成形的軀體,都在時間的耗損中,向夢境中的大海墜落。
上天究竟有沒有親切的吻和擁抱?當我沒有嘴巴,沒有手臂,沒有身體,沒有眼睛,沒有呼吸之時,你如何與你的世紀融洽相處,又如何在善念和善意的驅使下,向兩個自由自在的好孩子致敬。
不過,勞作生息的樂趣,打破了一個個自以為是的懷抱。從心到心的距離,隔著一張嘴和一個眉眼。你需要的許諾,在空氣中,打著一個個結,旋轉的諾言和安靜下來的身體之間,隔著一個靈魂。
它使你遺忘,卻命令我成長。
死亡和黑暗,并不可以畫個等號。我在那個小小宮殿中,體驗到窒息后,無數脈搏通達的另一種呼吸。我想我是生命,不是人,不是孩子,不是生物,只是生命的伊始。
你并不了解,一個多世紀以來,人們究竟死過多少次,又是否在死亡與新生之間,渴求過一次深切動心的愛撫。這并不是情人之間的許諾,你完全誤讀了,你寫下這半部詩篇,只有我真正了解你,了解你詩歌之外,用生活跌宕鋪成的空話。
從來不嫉妒,也從來不工作,從來像夢游人一樣,只保留善良和仁慈的生存權利。你仍然記得,你的諾言和品行;你仍然在一個世紀之前,渴望著結伴同行??墒牵瑸槭裁茨阋廊荒敲礌繏??
我在萬千次血脈的悸動中,感受到你的那種語言。
你在催促我,是嗎?你在催促我,快快通過那個隱秘的關卡和通道出來,是嗎?你和我說著,那些古老的旅行,沙漠中跳躍的獵物,石板路上,被月光和星光拉得長長的、熟睡的影子。
這是你的快樂,當然也是我的。
你曾經把這些,向上帝傾訴。是的,當別人傾吐苦水的時候,你從來都是背道而馳。你是真正尊重神靈的異鄉(xiāng)人。你背負著我的意念,哪怕最不起眼,或者最難堪的念頭,你都不愿低下,你孩童般倔強的頭顱。你是如此純真地希望著,也悔恨著,因為你即將丟失我。
時間,不容置疑趕走了青春和生命,這是我在通往過去的孔洞中,上帝給予我的啟示,也是澆筑我們的悲哀。
可我被一團團血肉,緊緊地圍困住了。
不允許說,不允許苦,不允許笑,也不允許怒,這個漂亮的青年人,不叫杜瓦爾,不叫迪富爾,不叫阿爾芒,不叫莫里斯,叫什么?蘭波,藍波,壞蛋,白癡……他們還是她們,用生活折磨你,也用血肉來阻擋我;他們還是她們,還用變性來嘲弄你,也用無性別,來懲戒我。
他們還是她們,究竟是些什么呢?
“唉!所有活動著的人在他看來就像那瘋狂手中捉弄的玩物?!蹦銥榇丝裥Σ灰眩阋虼顺蔀榱四贻p的母親、可愛的姐姐。我難道也生長并停留在這位虛假的母親和虛妄的姐姐的肚子里嗎?
我溫熱的血液和人類的血液,被你兇狠起來的樣子著實嚇著了。它們像我的世紀里,航天飛機的燃料一樣,完全可以將你,再次送上浩渺的太空。對,是升天,不是升天堂;是我和你,不是那對得道的有趣夫妻。
我看到了,我存在的多種樣式了。
你并沒有在一個世紀之前發(fā)瘋。你所寫下的,在今天,完完全全成為了過去驚人的寓言。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出生過幾次,究竟需要幾次,就這么隱秘地存活并期待著。
你用黃金鍛造的語言,編織瘋狂的故事。
這些故事在一個世紀后,被剝得赤身裸體;你自詡主宰的風景,被高聳入天的巨大陰影所籠罩;你喜愛的繪畫,被一張張拍賣;你憐憫的街頭藝人,被未來的抖音,炒得發(fā)紅發(fā)紫;掛簾、裝飾品、小布景、招牌、民間彩繪、小人書、小曲、詩詞等,這些算什么呢?連給未來的發(fā)達做注釋似乎都不夠格。
唯一還有延續(xù)的情欲和力量,變幻著花招,將文字用核聚變或者核裂變的方式,時時可展露頭角,時時可借助古老的歌劇、無畏的小曲、樸素的詩詞,甚至是老祖宗的話本、童話、兒童小人書、古老的歌劇、舊文學、拉丁語……這些都是帶著情緒化的,它們其實更像是你全身的部位和組織。
就像你的骨骼、肌肉、血液、靜脈,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組合成一個軀體,把罪名背上,因為你要帶著罪,帶著罪贖,在夢境中跟隨十字軍東征。
好了,這一切的事情,在你腦海中,翻騰過多少次?又有多少次,在我對世間萬物的瘋狂對位中,成為一個夢境的開端,成為你留給未來那半部詩篇追憶的緣由。
你定然知道,我是存在的,并因為你的存在而欣喜,盡管未來我被黑暗層層圍困。
熱愛發(fā)明,更熱愛破壞,你用你的母體語言,圖繪思想,那首十四行《母音》,當然也是我身體的重要組成部分。
你對著天空大喊A,天色就黑了下來;你用腳,狠狠朝空氣踢踹了幾下,氣流就旋轉成E,月光白白、灑滿了大地;你用心緒仔細辨別,一群剛剛飛過的夜鶯排列成I,一大片罌粟,便搖擺著紅艷艷的花朵,等待著結出黑暗的果實;你再用你跳躍的思維,橫跨腦垂體組合成O,藍色的大海,隨隨便便就想,翻越喜馬拉雅山脈;你最后用眼光,把遠方淡淡的影子,定格成U,過了一個世紀的春天,長滿了綠茵茵的野草,在與時間賽跑……
你沒有向任何人吹噓,你其實還保留了一整套能發(fā)出聲響的秘密節(jié)奏,這是語言在未來,發(fā)生巨大變異的基因密碼。你保有得死死的,對誰也不說,對誰也不愿意展示,你寄存在一個世紀后的這半部詩篇。
“一陣風暴從天空隆隆駛過。”
你在無聲的黑夜,寫下有聲的句子,但它依然是無聲的,除非你念出來,但是念出來又能怎么樣?句子里的聲音,依然是無聲的,就像我,沒人相信,我就是那半部詩篇;沒人相信寫下我的人,在一個世紀以前看見天空,宛如黃金,看見黃金,便大聲哭泣,一哭泣,黃金便流動了起來,一流動,他便渴極了,想要飲下一整個天空。
可他依然只是一個人,一個詩人,一個癲狂至極的死去了一個世紀的詩人。
他大言不慚,要給巴比倫國王的臣民的靈魂,都戴上王冠。他在做至高的冶煉術的冶煉嗎?他竟然誤把工廠當作寺廟;誤將飛鳥,當作天宇路上馳行的四輪馬車;還有那湖底巨大的怪石,也被他說成是餐廳。
他用他的詞語,堆砌種種神秘、種種不可思議的妖魔鬼怪。他中了幻覺的毒,還不自知,為什么呢?因為他面前鋪開了靈簿獄,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一曲曲抒情的歌謠哼唱。
我聽到過這些唱腔,它們根植在我即將成形的身體部位。我極力想拒絕阻止,但我是空洞的,我沒有任何頭腦可以抵御,沒有任何手腳可以阻撓,沒有任何一點點完整的作為人類的形態(tài),可以隔絕這些瘋狂的詛咒。
我多么失敗,我的母體,完完全全封閉著我,盡管她是多么熱愛,愛一個尚未出世者的鼴鼠般的童貞。
“不潔的病態(tài)的焦渴,使我的血脈發(fā)黑變色?!?/p>
你最可珍愛的時間,和我最期待的時間,有時候,就這么重疊交織著。你預感到,我在未來存在著的存在了,既然你的血脈發(fā)黑變色,那么你的這半部詩篇,就無可避免,要延續(xù)你與這個世界的低沉撞擊。
不是嗎?
你喜愛的沙漠,越來越大;你渴望燒毀的果園,越來越多;你長久駐足的破落店鋪,消耗著一代又一代房屋主人的命運。還有那些乏味的酒,那些勾兌的酒精,正把一個個碩大的胃,刺激得更加鼓脹。
“將軍”,火之神,究竟是誰令溫暖的小巷發(fā)臭,究竟是誰,讓你雙目緊閉?你緊閉著雙目,難道就不能看到我了嗎?
毀圮的城堞,多么遙遠。
你記憶中的舊炮展覽,在被它摧毀的華麗商店的大玻璃櫥窗里。沙龍,已經淪落為夜夜笙歌的情欲之地。廢氣灰塵,成為了不可或缺的時代動力。排水管,被一場場大雨沖洗,來不及銹蝕便被廢棄。閨房里,彌漫著大麻可卡因海洛因冰魔的剩渣殘煙。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早已經不再稀奇。
人人相信自己,朝那些蜢蟲飛蛾,可以噴一噴滅害靈。
對不起,請到它們的天堂去吧!死翹翹的白光,整夜整夜,把城市眼睛都刺瞎。
可惜這些,你都看不著,我也看不見。這些現代的無字詩篇,像一頭饑餓的巨獸,它們無孔不入,它們寄生在每個人的血脈中,啊,多么芬芳的血液,宛如隔世的佳釀;多么歡快的便池,恍如盛滿中世紀肺病的玻璃苣。
“我若是有胃口,只想吃泥土和石頭。”
你對生活的胃口,顯然巨大無比。不像我,全然不知道原來生活需要空氣,需要陽光,還需要土地。你帶著生活所需的物欲,卻要換取精神上,另外半部詩篇的光芒。
何其徒勞。
你難道忘記了,餓得頭暈目眩的日子;你難道記不得,你偷偷潛入夢中,去吮吸那些旋花的植物的毒液。
結果如何?那些毒液,真的讓你心花怒放了?
還有墊在你胃部,被榔頭敲碎了的石塊,它們還留著教堂誦經的聲響。你真以為,這就是灰色山谷中的面包?
你忘記了昔日洪水是如何凝固成卵石的。它們就是史前巨獸下的奇妙的蛋,不是蛋撻,是群狼追逐的,那種圓月彎刀般冷酷的精神食糧;是信仰,是“狼在綠葉叢下嗥叫,吐出它飽餐家禽的五彩繽紛的彩羽”。
不過,你空自饑餓的盡頭,不過也是“和狼一樣我也在空自消耗”。消耗蔬菜和果實的,都背著你去田地里摘取,甚至連那只金灰相間的大蜘蛛,也在拼命吞噬紫堇花。
你看著這些,你一定也累了。我倒是記得夢境中的所羅門,還有祭壇前,你渴望著的火和湯汁,你會將生銹的骨頭獻出來嗎?
賽德隆的水,滾滾而上,它是被引誘的。
它喜歡和世間所有的事物,混為一談,就像是你和你的這半部詩篇,你用一個個隱秘的記號,一直在暗暗勾兌著,我因此感覺到了,無休止的攪動和循環(huán)、循環(huán)和攪動,在停不下來的小小宮殿中,我如此安靜,睡在一個世紀前,你渾渾噩噩的饑餓的睡眠與和解中。
“找到了!什么?永恒。那是溶有太陽的大海?!蹦愕腻e覺告訴我,你很好,幸福、理性,可是為什么你認為,藍天也是青黑的呢?
你渴望的歡樂,太大太多,咽下的苦水,就一直止不住,不是么?你活在金光閃閃的文字背后,你就不得不換作另一副滑稽又迷狂的面孔;你以為找到了大海,其實是永恒找到了文字的解脫方式,就像是白晝找到了黑夜,黑夜在慢慢觀測你的意愿和靈魂。
你渴望贊美,作為人類,而不是單個的你。所以你飛奔不起來,所以你渴望的科學,停滯得太久,而停滯太久的科學,往往成為苦刑,你就是唯一的受刑人,因為你把文字,變成唯一的希望,再把這唯一的希望,一揮而就。你因此忠誠于炭火。
那些錦緞,不過是炭火引誘你犯罪的一份熱忱。你希望用堅忍,來做世界的擋箭牌。我難以理喻的是,既然你已經找到了大海,為什么還要讓那半部詩篇曝曬在太陽下?你就那么確定,那么自信,我在未來的世紀,一定暗淡凄慘、永無天日?
你讓我最為感動的,并不是你能成為,一幕神奇壯美的大歌劇,也不是關于道德和腦髓的顛倒置換,而是人們在你眼中的生活。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活,活著這個最高準則,驅使你在不遠的未來,脫離你的文字。
這是你的另一番書寫,也是破壞的另一層隱喻。你為人人有福而快樂,甚至因此你可以愛上一頭豬,這頭豬有著多種生活的可能。
你欣然接受了,你愛它的這種可能,當然,也有更多的所謂家庭,在你眼中,儼然成為一窩狗,不過也是豬要好的朋友。你以此兩種動物,玩著詭辯的游戲。你就是那個中間人,或者準確地說,是那個主持人。你會將發(fā)瘋的自己驅逐并嚴加管束,你有這種能力和機遇,而我也有你這種荒誕至極的想法。
我知道你料事如神,故而,將我推后了一個多世紀才播種下去。可惜我不是種子,我不發(fā)芽不生根,也不需要土地,這一定讓你失望透頂。
你并不希望,我成為第二個你,并擁有第二種詭論。我感受到了威脅,你隔著遙遠時空,發(fā)出一道指令。會有人幫你找到我的,也會有人幫你將我注入虛幻的夢境。
我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你的詩篇,你的這半部詩篇,除了荒唐的想象,一個塵世的肚皮,還能孕育什么呢?
西梅里的交界處,并沒有什么威脅。你的沉睡和夢境,并不能掩飾你的軟弱和缺陷。你真的就成熟到坐以待斃?還是你可以把影子和旋風,統(tǒng)統(tǒng)拋棄?
你病的樣子,就是我受威脅的樣子;你著魔的日子,也是我被洗滌污穢的時期。
大海迎面奔騰而來,彩虹迎頭痛擊而下,這就是生命的壯闊,這就是力量和美,是不是?你如果是悔恨,那么我就是蛆蟲;你如果在陰暗中,越來越溫柔,那么我就能在雄雞報曉時,拔掉福祉的利齒。
它們都多么善于偽裝啊,你神奇的設計,讓幸福無人可避。
我愿你待在你的世紀的古堡中,向美致敬!我更愿一切都過去完結,因為我正被新的世紀新的生命醞釀成形??晌?,為何還得帶著那么多死去的記憶呢?
真正的我,是多么渴求回到你,嘔心瀝血的這半部詩篇中,哪怕是回到其中矯情而騙人無數的一兩句中:
“??!我還有什么企求:自有幸福承擔我的生命”。
我的童年在哪里?
過去的童年,我毫不知曉;未來的童年,把握在誰的手上?
你多次經歷的童年生活,來自自然質樸的饋贈,我離這僅有一步之遙。當然,你并非依靠童年、故鄉(xiāng)、朋友,就能取代你寫下的這半部詩篇,我延續(xù)著你童年并未完結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已經過了一個多世紀。如今,它正在一場劫難中成形。
有一班你揶揄的所謂好人們,正在發(fā)動一次次進攻。這些好人們,并沒有用槍炮,而是用愛撫。這些寄生蟲一樣柔軟的好人們,不知道用什么障眼法,蒙蔽了女人的眼睛,從而進入了她們清純與健康的身體,并且對你表示出一種趾高氣揚的蔑視。
啊,你為此感覺到悲哀和憤怒,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從你的祖先身上,抽出來的這根肋骨,從抽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永遠不再屬于你的祖先。你苦苦設想和假定的種種理由皆錯,一次不屬于,就永遠不會再屬于。
你要么只能忍氣吞聲,要么就像你下的決心一樣,避開、逃走,用你的厭惡與無奈,掩蓋你的懦弱和無知,可你仍然自得其樂。我明白,其實你并不愛感性喪失的理性的肉體,更不會想著去愛你那根堅硬的肋骨。
商人,并非你想象的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不過商人,也并非就那么喪失廉恥,因為還有更高的廉恥和刑罰,看管著天地與萬物。所以,你打進他們的隊伍,并不能帶來真正的仁慈,盡管你進去的時間很久了,沒有人不承認,你為此可以和上帝的選民們公平對話。
你有沒有和不好惹的人斗氣,你有沒有和心性快活的人比高低,你敢不敢指認,那么多冒牌的選民。這些無賴一樣的冒牌貨,為什么而來?你對這些個人一向深知,末了,卻變得相互憎恨。
這一點,異常費解。
在我的經驗里,你這樣計較太多的人,將失敗得更多更快。要不然,我們就打打賭,我還賭那些卑躬屈膝的人贏,但也不排除,那些拿出膽力的人,是真正獨一無二的選民。他們在無形中都拽著你,要知道,你才是不好奉承的頭腦簡單的人。
你已經避開并逃走了。而我,卻只能發(fā)發(fā)牢騷,只能在黑暗中默默注視。不過,你也無路可去。“上天,在人世我們遭罪受懲不少。”因為你是西方人,卻流淌著東方人的智慧。
不是嗎?
兩個銅板就能買走的理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屬于你的理性。
你的苦惱,會讓你陷入你的沼澤地;我的苦惱,卻只能加速我錯過溫暖的隱秘通道??上沂堑氐氐赖赖臇|方人。不過,或許我正在實現著,你長久以來奢望的身份。這也沒什么好炫耀的,我的一切,是你隔著一個多世紀提前給寫下的。
我是部殘余的詩篇,形式陳舊,敗壞光明,也導致你行動錯亂、疑竇叢生。
你曾誤以為東方已經衰落,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不過,那或許也只是你精神上,對我的某種企求或者企圖。你早就計劃好了,所以你毅然決然,把只值兩枚銅錢的理性,用干用盡。
多么廉價的決心??!你既然選擇留在西方,可又為何把我,寄托在了東方?你總以為這是你的智慧,了不起的一石二鳥的智慧。這了不起的決定,甚至可以榮耀殉道者、光輝藝術、自豪發(fā)明家、狂熱掠奪者,卻不知,你自己正進入魔道。
是的,正確的魔道。
這讓我飽受你的決定之苦,這還讓我在介乎從前的魔道和現在的人道之間,做一次次生死輪回。這就是你的智慧,這就是你希冀著返回東方的陰謀,正如你所預料到的,“這顯然也是一場粗野怠惰的空夢”。
現代世界,你并未曾真正經歷。
你的現代和我的現代,絕不是同一個現代。它們隔著的這一個多世紀,發(fā)生過什么,你知道嗎?
不過你是對的,對現代的逃避,或許就是對某種痛苦的避免。
摸不著門道,那只有一直看熱鬧。
現代人樂此不倦,人人可以稱之為把戲,人人樂在其中,然而你反抗了,你不希求的賞心悅事,我不得不準備著經歷;你厭倦已久的自吹自樂,依然大行其道。
“精致巧妙的拷問,胡調無謂的酷刑”正是造就你精神上種種虛妄混亂的根源。你那個時代的普呂多姆先生,和我這個時代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殊途同歸。你巨大的困境,絕不可能來自他,但又“原來與基督同時降生”。
這種荒謬的反諷,讓你何其痛苦。
我是懂得的,誠如我被幽閉在這個狹小空間,所感受到的外界一樣,現代痛苦,已經深入每個人的內心。
你那時的酗酒、吸煙、無知、獻身,已經算不得什么,更令人迷幻的毒品,已經被人們投放到,每一個中心和邊緣。這些地獄放歸的死魂靈,像狗一樣,嗅覺靈敏;又像鷹一樣,視野開闊視力驚人,并能一擊命中!
當然,這只是一個現代世界的運轉環(huán)節(jié)。
我知道這之后,還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誘惑,只是我苦于被困,苦于不能解脫出我作為人形的自由。就像你在迷霧中,辛苦耕耘一樣,我在黑暗中,積攢潛力,但是我預料到了那些大不幸。盡管你把思想、智慧、甚至是初始的故土,都字斟句酌地賦予了我、賦予了渴望轉成人形的這半部詩篇。
教會人士,借你的口,說著古代族類純真的夢;哲學家們,也借你的筆,寫著人類大遷徙中,東方和西方地理的偽命題。你太過明白這些,地球是圓的,還需要爭執(zhí)嗎?但地球在夢境中是不是圓的,那可說不準。
你一直渴望著回到科學,哪怕是詩篇,但是你又一直嫌棄科學進展的速度還不夠快。
是你預料到什么了嗎?
那些最最古老的毒藥,究竟來自東方,還是西方?你知道我睡著了,因為你,隔著一個多世紀的精神沉睡了。你和我,都不必再在此刻醒來,不是嗎?
你渴望著的真理,早就在你的詩篇里哭泣,而我不能哭,只能感受著孕育我的軀體,不斷地痛哭。你追求的純真,在不在眼淚的流動中呢?你的本能,并沒有讓你的天使高高飛起;你的智慧,也未必能夠徜徉大海通達上帝。
這些都是虛幻的美好,也是“痛苦至極的大不幸”。
在一個世紀之后,我見證著另一種形式的佐證,它來自你遙遠的預言。這些可愛可敬的預言,有時候,又是多么可悲可恨。它讓我在命運多舛中,平添些希望之后,難免再度陷入虛妄。
他們有可能幫助我實現你留給現代社會的遺囑;更有可能讓我成為你真正的遺囑,被人們從一個現代社會的單個母體中接生出來,被幸與不幸認真執(zhí)行著,但始終沒有被賦予被晨光受洗這唯一的可能。
你沿著《傳道書》的指引,一路飛奔而來。
“棄絕虛妄,需要科學,前進!”你要為勞動而閃光。
那種勞動,將時刻照亮你生活和精神圖景的黑暗深淵。不過,那些從深淵里鉆出來的壞蛋和懶漢的腐臭的尸體,正在試圖襲擊攻擊。
在你的世紀,那么多跟隨你朝前的心臟,無一不受到威脅,無一不帶著《傳道書》的重量,蹣跚而行。而你,需要快,需要更快一點,追上那些閃光的啟示。要知道,你的那半部詩篇,已經在未來,就快孕育成形。你能做的,都藏在了你前行的道路上;你獨一無二的勞動,將決定這條道路,是否能夠通達未來。
你沒有想到,未來的科學,和你概念里的科學,就不是一個科學。
你的科學和祈禱關聯那么緊密。未來科學呢?它剝奪更多的勞動消耗,卻產生更多的靈魂垃圾。它排斥、大力地排斥著制造科學的人類的另一些大量的低能同類。
那些可憐的、你精神上相異的同類。
陽光提前怒吼了,不是不需要你的責任,而是太需要你的責任,需要你給予這條道路上的終點致命的一擊;也不是因天太熱,人們不再需要你的責任,而是你的責任沒有按照你的心意,將祈禱更多地注入科學,以便使科學發(fā)熱,發(fā)出照亮未來的閃光。
發(fā)出我在你一個世紀之后,能夠響亮呼喊的那一個閃光。哪怕是照亮我一小束,我也能將責任重新撕裂,再重新彌補。
我預感得到,你被消解的,屬于過去的玩玩鬧鬧。有時候,你完全忘記了,對世界表象的爭論,錯過了對江湖術士技能低下的控訴、對乞丐性格和善的偽證、對藝術家虛偽狹隘的寬容、對匪徒兇狠力量的教化。
而這些,并不能令我躺在醫(yī)院病床上,一廂情愿地繼續(xù)生病。
你還時常在夢境中,偷偷運來濃烈的乳香氣;并且在夢境中,聽到懺悔的神甫,發(fā)出殉道者才有的香火焚化的聲音。而我,卻在半部你留給未來的詩篇中,感受著一陣陣震顫的語錄。
那是你的聲音,還是你的呼吸?
我明白為什么你無所不在了,如果你真的舍得,你被詛咒過的對夢境的看管,那么,我躲在這個迷宮一樣的胎心包里,就是為了與你,在一個又一個無法預知的征兆中碰頭。
可是,你經過了怎樣的童年呀!
你將歲數顛倒的伎倆,你將別人嘲弄你的那些沙石,混合成為了引誘自己童年的骯臟的教育。你樂在其中,自己上了自己的賊當。
我延續(xù)著這種變異的基因,更大的可能是,來自外部的變化,刺破了這些不安的因子。它們在血液的滋養(yǎng)下,紅得發(fā)紫。我不愿意將來的身體,帶著這種顏色,被人間的手套染指。我不像是你,自以為是的二十歲,也沒敢去預測,這些上帝才可以知道的秘密。我的欲望,遠遠大于你在一個世紀之前發(fā)出的感嘆。
你對抗死亡,和我對抗出生一樣。你可以參加任何勞動,也可以滿足于自己煞費苦心寫下的這半部詩篇。
這些,還談不上背叛世界,你真正要背叛的,談不上痛苦,也談不上短暫。
你將左手摁在右手上;一會兒,又將右手和左手,互換了位置。
短暫的痛苦,便在兩手轉換的過程中,冒了出來。
她們隨時命令你,向左;接著又立馬改變命令,向右。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就這么著吧,就這么向著黑暗進攻。
這個黑暗,正是我此時的外殼,誰都看不到。我蜷縮成一個什么樣的體積,只有血脈觸及到了我的神經,令我不得不從左右,向自己發(fā)動進攻。
你預感到的,正和我預測著的吻合。你送走自己的靈魂。你將這靈魂,放置在將來流浪的足跡中。你已經想好,用什么東西把靈魂重新整理收回。
這是你認為永恒的唯一方式,也是你唯一能為自己的肉身,贖回一個多世紀后輪回的一次機會。為了這個,你可憐的親愛的靈魂,發(fā)出了一聲“啊”。
這聲音中的力量,被空氣迅速地縫制了起來。
我渴望碰觸到這個被制止的力量。我需要這次準確的預測,如果沒有時間橫亙在你我之間,那么我的出生,甚至會重新先于你的死亡并兩次降臨。但我已喪失了勞動的機會,喪失了澤被光芒的那個瞬間,那個你偶爾會想得到的驚嘆:
?。?/p>
我的清晨和黃昏,同屬于一個時刻。
就算是黑夜和白晝,我感知到的,也只能是它們剔除外形之后,深邃而淺薄的靈魄,假如人類寄身其中的話。
你的夢幻是幸運的,“可喜可愛的青春,神奇壯美的青春,應該寫在金葉上”。然而,你的現實,你即將面臨的現實,因為墮落,以至于星辰都紛紛隱退了。
我從來沒有過大幸運,今后也不可能有。
我的世界之外,包裹著太多世界。而你卻是太幸運了!你可以想犯錯就犯錯。你還可以看到軟弱,或者自己軟弱,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掌控的活生生的自由。
你還可以聽到,野獸發(fā)出痛苦的嚎叫,只要你希望;病人絕望無告也是可以的,只要你愿意。我明白你的墮落,在時間差里無足輕重,死者放出來的惡夢,糾纏著我寄身的母體。
我痛惜她痛惜著我的死,我難道也成為了,糾纏她的噩夢了嗎?
你并沒有墮落到成為精神的乞丐,盡管你的外形化為塵世的乞丐,吟誦著經文。你無需給自己解釋什么,在我尚未成形之時,你無需再知道如何說話。你留下這半部詩篇,不需要再向這個世界袒露半點心跡。它在鮮血與眼淚的浸透下,字跡斑斑,再也不需要光亮照見這奇丑無比的遺骸。
它離開你一個多世紀,現在,它眷顧著,想重新回去。
究竟是誰,開啟的地獄之門?是你說的人之子?既然你已經和地獄的19世紀關系告終,那么你的人之子,也就和世界的21世紀,完完全全割裂掉了。
你的痛,不會隨著真的地獄消亡,也不會隨著假的地獄再生。
人之子,憐憫著半部詩篇,他要延續(xù)的,只是文字的把手在詩篇字里行間虛空的投影。你穿越沙漠的力量,在同一個沙漠的黑夜上空閃現。
這是它,唯一最后被照見的機會。我在曾經日日夜夜流經我血脈的通道中,感受到了它無上勇猛之力。
你長途跋涉,并沒有讓群星磨勚任何光輪。
只有你的眼目,你那永遠倦怠的眼目,如同土地有了松動。那是一顆未來的液態(tài)種子,在銀星的灌注下,撐破,噴涌而出。
生命之王,透過你的雙眼,它終究在我的長眠中,醒了過來。
這三個博士,這三個國王,這三個朝拜過耶穌的圣徒中的圣徒,它們隨輪回轉動,又平息著輪回的回旋之力;它們隨時間流逝,又平衡著流逝留下的細微痕跡與漏洞;它們隨著你,把我這半部詩篇謀害,卻又召喚著另外半部詩篇,在黑與白的交界處,進入新的世界。
哦,心,這石質的叛徒,這驅動一切肉身的發(fā)動機。
它的轟鳴,并不顯現于人間。它的跳動,讓萬物的節(jié)奏,有了至高的指揮。它深藏在時間的線性方程式中,只留出一個,可供觸摸的假象,引誘過往負重前行的旅人。
哦,這靈魂,這心的第一重投影,你為此墜入真實的地獄,探求它失落的原道。
它在毫無征兆的交替下,來回追尋著你的未來和我的過去,在手指和手掌之間,在頭顱和脖頸之間,在皮膚和骨髓之間。它隔著你的睡眠,它拉著我的夢境。
哦,還有思想,靈魂的第二重重量。你曾經用黑夜稱量它的深度;又用白晝測試它的維度。它在空間的層巒交錯中,編織空間的纖維和廣度。它給予你這場浩大的幻象;又賦予我另一座無盡的潮濕宮殿。
你用它的指令,收集齊了走過的足跡;我則被它一層層剝離成,一粒人世的單細胞。
就要出發(fā)了,是什么熄滅掉漫天的星光和隱形的巨火。三個國王、三個博士,在任何時候,都渴望著你穿越遠方的海洋和山嶺。
新的勞動,在未來即將成形;新的智慧,在未來即將成形;新的暴君,已經在歡呼;新的魔鬼,正試圖逃走。
迷信,終結了嗎?
你作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我呢,天天等待著瞻拜新的圣誕。在你沒出發(fā)之前,我已經完成了我的瞻拜。而你,也沒有在我徹底脫離人類的宮殿之后,再在地獄升起通天大火。
你原來渴望著灰燼,閃光的灰燼,黎明前的種子,就要到來了。天界升起的和歌,那是喪失人民血肉的幽靈的火苗。它們微弱地聚集在最后的生命之域。
它們,曾經在一個多世紀之前,驅趕著那么多生命管轄的隱形奴隸。今天,它們被詛咒的命運,和你彩色的書寫,和我激蕩的消亡,在動,在前進,前進。
你,將尋找神圣的光。
為此,我必然在季節(jié)嬗替的節(jié)點,告別溫暖的黑色宮殿,這是宿命中的一環(huán)。
光源的盡頭,依然是無盡的光源,黑暗的源頭,來自你隨手寫下的這半部詩篇。
它在秋天,成為一次果實墮落的征兆。
不必欣喜,你將得到的光芒;也無需惋惜,我湮沒的黑暗。在世紀和季節(jié)的躍動下,我們立下的誓言只是一張白色的薄紙,包裹著整個秋天的金色火焰。
你的秋天,可以靜止,連同你的航船和霧靄。我的苦難,并沒有因為尚未成形的形體消亡而有絲毫減損。它是變化的,變化在母體死而復生的幸運中,也變化著這種對苦難之港的沖擊。
天空,在你的奔跑下,逐漸縮小。火,消解著污穢,也消耗著自己。
你揣著那火,那火苗,那點燃都城的熊熊欲念。情愛的面包,讓雨水浸泡;爛醉的身軀,被釘死于十字架。
鬼女王,可不是慈悲的女王;鬼女王,可不是光輝的女王。情愛帶來的歡愉肉體,和情愛帶走的凄苦靈魂,跟隨著她,跟隨著這個驅使黑色與紅色交替而行的鬼女王。
她吞食下的無數亡故和新生,將在告別之時,擭取審判。你難道看不見,你的“皮肉被污泥濁水和黑熱病侵蝕蹂躪”;你難道感覺不到,你的“頭發(fā)、腋下生滿蛆蟲”;你難道沒有被“心里還有大蛆蟲輾轉蠕動”一擊命中?
你的年齡,早已被你前進的腳步磨得平平整整。你還能和誰相識?你遺棄的時間,把你的最終歸路也遺棄在了這里。
我感受到了這種遺棄,甚至在一個多世紀之后,它仍然在我體內的體內,那團猛烈之火、欲望之火、黑暗之火的圍困下,將你曾經的貧窮,將你往昔的憎恨,將你再不相識的人間景象沉入深淵。
那里,只有唯一一條通道,通達你這半部詩篇的命運。
然而,你懼怕的冬天,在真正季節(jié)的冬天來臨前,就已經悄然而至了。
我知道,這于我們是最后的交替。你所要經過的道路,有時竟變成“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空布滿潔白如雪歡欣鼓舞的國度”。但你,渴望著一艘金色的大船,你想用迎風搖曳的彩旗,創(chuàng)造應有盡有的日子、應有盡有的節(jié)日、應有盡有的勝利、應有盡有的戲劇……這半部詩篇之外的另半部詩篇,你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卻在人生的風暴中,將它們一一補合。
你試圖發(fā)明新的花卉,卻在我的世紀里印刷成花邊新聞;你試圖發(fā)明新的星辰,卻在我的世紀里布下游戲的迷宮;你試圖發(fā)明新的肉體,卻在我的世紀里成為移植的鈔票;你試圖發(fā)明新的語言,這種語言經過血肉的澆筑,又將澆筑它的血肉凝聚成形。
你以為,已經取得超自然的法力,這種法力便會將你的想象和記憶深深埋葬。你是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或者你認為,自己更像是藝術家?
超自然,最喜愛蒙蔽藝術家和講故事的人。你得放棄這些華而不實的稱謂。你得回到自己的能力,因為你暗藏了你的詩篇。你得悉心保護好,不得通過故事和藝術泄露,除非你真的要回歸占星術士或者天使。
可是,你已經寫下了,這半部詩篇(也許是一部)。
這半部詩篇,帶著倫理道德,帶著有待于求索的任務,朝著與你相反的方向前行。你不明白,最終的前方,在何方?在一個多世紀的孵化和發(fā)酵中,土地,只有土地,才能讓這半部詩篇扎根。
然而,你竟然選擇了縹緲的空中之途、人世之路,血肉的欲望誘惑,將土地遺棄已久了,還有土地上的農民,本才是你真正的身份。
你上當了嗎?你受騙了嗎?
仁慈再次出現之時,那些跨越不了一個世紀的實在之物,紛紛倒閉,紛紛被蛆蟲蛀空。就像我寄身的宮殿,依靠謊言建造的宮殿,不被你請求寬恕的宮殿,你流落人間的姐妹的宮殿,誰伸出了援救之手?誰又得到了友誼之手?
它片片碎裂,但并不發(fā)聲?!笆堑?,至少新時代是極其殘酷的?!?/p>
舊時代,難道在你的生命里,就不殘酷?
如果你已回到起點的話,咬牙切齒,怒氣沖沖,惡聲嘆氣,也就同時在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類發(fā)育不全的落伍者身上消失。
他們,成了你的弟兄,你親如骨肉的弟兄,你因此放棄了,你最后的大懊惱。但問題是你沒在起點,你即將抵達終點。
這條通往地獄之路的終點,你發(fā)現了它們一路趕來的仇恨,你就生發(fā)了同樣的仇恨。而我,被這些交織的仇恨所忌恨,誰讓我晚于一個多世紀后,渴望著成形,渴望著陽光,渴望著通過被朗讀,而發(fā)出優(yōu)雅動人的現代人的聲音。
你決定復仇,但你已不能,你既然要復仇的對象下地獄,那你就得自己先縱身一試。
“絕對應該做個現代人?!边@絕對,卻是最不應該的。我聽到過你所厭倦痛恨的贊美詩,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句?!敖^對應該做個現代詩人”,我只想對你重復說出這話。
你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嚴峻的黑夜;我激蕩的每一個念頭,都是斑斑血跡。
灌木叢,在你的臉上冒煙;白色魔鬼,在我的身上施法。
你渴望與上帝的斗爭,轉而成為你祈求的對話。你是對的,走在了神諭通靈的道路上,而我,在一個個幻象中,想象上帝的樂趣。
他從不捉弄人,也從不贊美詩。他將你的幸運,置于白晝,又將我藏于黑暗。我們隔著的時間,正好是明天的前夜。這是因他恩賜,得以彎曲到最短的時間差。
一個多世紀,成了明天的前夜。等待集聚的武裝,你重新穿上了身,你要長驅直入,隔著另一個世紀,兩座輝煌的都城皆已建成。
那發(fā)光的黎明,一個是極致的黑色;另一個,則是散淡的紅色。
你追尋有趣的樂事,并非友誼之手所能支撐。你放棄的半部詩篇,在愛情的嘲笑中,晃過小鎮(zhèn)教堂。
人們高唱的贊美詩,有時來自那些謊話連篇的夫妻伉儷。
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全然沒有絲毫改變的愛情,在一具靈魂、一具肉身中占有真實,占有這部真實的半部詩篇。
你看得到這一切。
當你與灰塵告別,我也將在你,親眼看到過的女人的地獄里出現。
我渴望著永別,渴望著喪失記憶,渴望著另外那半部詩篇,以便在塵世里得到寬恕、仁慈以及裂縫中那一束微弱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