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宏
俺爸蹲在房檐下嘮叨,說爺爺是傻瓜,是村里最大的糊涂蛋,比村頭老劉頭園子里最大的西瓜還要大一萬倍。他說得自己頭頂起火,鼻孔冒煙。他每說一句,三七式分頭就上下摔打一次,嚼著的苞米餅渣就從嘴角噴出,像一把噴壺在灑水。大公雞撲打著翅膀,領著五個“老婆”爭食著落在地上的餅渣。俺爸邊吃邊埋怨爺爺覺得很得勁兒,好像他不說自己的老子就吃不下苞米餅子,就吃不下咸菜疙瘩。爺爺趴在被窩里嘿嘿笑,一連串的咳嗽聲把三間黑漆漆的草房震得左右亂晃。一縷有氣無力的夕陽照在爺爺?shù)哪樕希褚槐K暗夜里的油燈照射在發(fā)黃的紙棚上,燈光又像暗夜里的洞簫奏著一曲憂郁的歌謠。
大公雞側(cè)著頭撥動著眼珠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叨過俺爸手中的苞米餅子跑開了。大公雞翹著兩條長腿,把苞米餅子叼到大柳樹下,拍打著翅膀,抻著脖子發(fā)出喔喔喔的鳴叫,像個得勝的山大王那樣張狂。五個“老婆”跑過去,嘴里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說好樣的好樣的,真好吃真好吃。大公雞不吃,看著“老婆”們吃比它自己吃還高興。
這一年俺爸剛好二十歲,村里的發(fā)小都訂了親,膽大的甚至已經(jīng)偷偷摸摸嘗過了女人的滋味。俺爸無所事事東游西逛,除了一天給爺爺換兩次尿布做兩頓飯,剩下的時間都是在等待爺爺早日康復或者突然歸西。爺爺說,死不了,我現(xiàn)在能吃能喝心情舒暢就是不會動。俺爸說,心情舒暢就不怕,能吃就不怕,身上有勁兒就能扛過去。爺爺心滿意足地笑了。
爺爺五年前到山里采草藥從五十米高的峭壁上摔下來,大腿上的肉撕下一大片,脊梁骨摔斷了。俺奶像俺爸這個歲數(shù)嫁給了爺爺,比爺爺小了十六歲。爺爺受傷一個月后,俺奶就和王大林好上了。這家伙是爺爺最好的朋友,爺爺摔得人事不醒,就是他背著爺爺回來的。他和俺奶同歲,這家伙沒有爺爺帥,五短身材綠豆眼,說話還口吃,但比爺爺會說話,在爺爺受傷焦躁中他確實夠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好朋友。他甚至當著爺爺面斥責俺奶,說爺爺癱瘓了,心情不好是正常的,越是到這個時候越要關心,才能體現(xiàn)出愛情的成色。俺奶委屈地跑到大柳樹下哭。這家伙去大柳樹下陪著哭,俺奶就跟著他跑了。第二天,俺爸輟學了。對于俺爸來說,輟學是件好事,因為他坐在教室的板凳上,就像在坐老虎凳。爺爺說,小子,你記住了,大林子拐走了你媽,這是奪妻之恨,你得替你爹我報仇。俺爸說,奪的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我和他叫啥勁。爺爺說,是他害得你不讓你念書。俺爸說,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
俺爸從此過上了逍遙自在的生活,村里人從電影里獲得了靈感,給俺爸起了個綽號叫大游俠。那時鎮(zhèn)里有了第一個游戲廳,他坐在游戲廳里,就像進入了逍遙天界,一個筋斗就翻出十萬八千里。俺爸聽著游戲里叮叮咣咣的炮聲槍聲,就像過年放鞭放炮,聽著鏗鏘的刀劍聲,就像真的成為了仗劍天涯的大俠。他天還沒亮就出門,半夜三更才回家。屋子里臭氣熏天,爺爺餓得頭昏眼花。問他,他說打工去了。爺爺說,你還沒長成,可別累壞了,咱家還等你傳宗接代哩。這話屬實,俺爸是獨苗。爺爺很能耐,和俺奶結(jié)婚時,村里人都看見漂亮的俺奶是挺著大肚子走進這三間破敗的草房的。他們私底下說,這老伙計,有兩下。
俺爸說,行了行了,你少拉兩泡屎,讓我身上少沾點臭味就是對我最大的關心。俺爸他二叔從游戲廳里揪出俺爸,一腳就把他踢了個狗搶屎,說看你還敢不敢再來玩要死要活的游戲,看你還敢不敢把你爸自己扔在家里不管。俺爸罵,你狗日的,敢打我,俺爸還舍不得打我哩。俺爸他二叔揚起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俺爸鼻口竄血,說你敢罵我,你爸現(xiàn)在管不了你我管,我現(xiàn)在就是你爸。俺爸說,你等著,我這就回家告訴俺爸。
俺爸把鼻子和嘴里的血抹得滿臉都是,回家給爺爺看。爺爺那顆心稀里嘩啦碎成了八個心房八個心室,安慰俺爸說,你罵你二叔對,他再敢打你,你就上去削他。俺爸他二叔說,得了,我這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哥,縱子如殺子。爺爺黑著臉說,我這兒長這么大,我一根手指都沒打過,你憑啥去打,你算老幾,你還要當他爸,你當他爸我是啥了?
大游俠照常玩,一玩就是五年,直到把爺爺給他攢的娶俺媽的錢都扔在游戲廳里,才回到家里。
爺爺怕俺爸沒有錢跟著鎮(zhèn)里的二流子學壞,讓俺爸他二叔把套院墻壘豬圈砌茅坑的玉石摳出來賣給縣里玉石作坊。俺爸他二叔說,我見過慣孩子的,沒見你這么慣的。爺爺說,那東西不值錢,連茅坑都能砌的石頭能值啥錢,趁著熱乎勁兒賣了,弄幾個錢總比他急眼了出去偷雞摸狗強。
俺爸出出進進游戲廳不到三個月又回家了。他在院墻地基豬圈角落茅坑下面又摳出半個四輪子的玉石,用從他二叔那里學到的經(jīng)驗以一噸三百元的價格賣給了玉石作坊,共計得了四百三十二元。半個月后,爺爺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又心疼了。他望著山墻,俺爸明白了。俺爸拿著斧頭砍掉黃泥巴,飛揚的塵土差點把爺爺淹死。俺爸抹掉頭發(fā)上眉毛上黃色的泥土,看著三塊碧綠的玉石,樂了。他夸爺爺腦袋真好使。爺爺看俺爸高興,他也高興,說你爺當年砌山墻的時候,我就坐在院子里玩泥巴。俺爸輪著大錘往下砸,哐哐的聲音震得整個屋子像巨浪中的帆船。爺爺說,你去把你二叔叫來,他干這個有經(jīng)驗,你別把山墻砸塌了。俺爸說,他嘮嘮叨叨我煩他,我干這個最在行最拿手。爺爺說,你這虎勁兒不像我,像你媽。
茅屋在搖晃,房梁在咯咯響,爺爺在顫抖,他怕房子塌了砸死俺爸。俺爸聽著房梁咯吱咯吱響,就像在聽著錢在向他發(fā)出風騷的笑聲。他砸完東墻就砸西墻,當他拿著斧子要砍掉后墻上的泥巴時,爺爺說那里我記得清清楚楚,啥也沒有。俺爸信了。其實,那里也有兩塊不大的玉石,爺爺真怕房子塌了才騙了俺爸。
三塊玉石個頭不大,斤兩太輕,不值得車跑一趟。俺爸陪著笑臉用客車把三塊玉石拉到縣城??h城客運站前面的大街兩旁,鋪滿了密密匝匝的玉器制品。有項鏈手鏈,有手鐲掛件,有能助眠的玉枕,有能治腰脫的玉石床墊,也有在七月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玉石擺件。這些擺件中,有花鳥山水,有駿馬猛獸,有菩薩關公,有鯉魚,有龍王,有玉皇大帝,有窩瓜,有蘋果,有賈寶玉也有林黛玉。名字又好聽又吉祥,啥節(jié)節(jié)高升榮華富貴,啥平步青云代代封侯,啥連年有余招財進寶,那里進進出出的人就像洄游的沙丁魚,花錢就像自己家有印鈔機。
俺爸站在街上都傻了,走進玉石市場就更傻了。他回家就蹲在大門口埋怨爺爺。他把賣三塊玉石的六百塊錢往炕上一摔,說你和俺二叔腦袋全讓驢踢了,咱家那些玉石起碼能賣兩個數(shù)。爺爺?shù)芍鸺t的眼球喊,兩萬塊?俺爸說,夠我娶四個老婆。爺爺說,賤了賤了。晚飯,爺倆就著豬頭肉都喝了半斤白酒,誰也不吭聲,然后兩顆腦袋搭在一起,在勾勾畫畫中確定了尋找玉石的方向。
相傳,日本鬼子占領這個地區(qū)的時候,曾經(jīng)對這里的玉石儲藏進行了勘探,預測現(xiàn)有的礦產(chǎn)開發(fā),只相當于一頭牛的牛頭,剩下的牛身子和四條牛腿尚未找到。因為鬼子忙著打抗聯(lián),無暇顧及勘探玉石礦,這個傳說只能成為一種傳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雖然對玉石進行了開采,也成立了玉器廠,由于缺少雕刻人才,雕刻工藝又太過粗糙,于是玉石倒成為了無人問津的與鵝卵石差不多的石頭。從玉石礦和井下開采出的玉石,被丟棄得到處都是。那真可謂蔚為壯觀,荒野上山坡上河溝里到處都是晶瑩剔透的玉石。老百姓嫌玉石質(zhì)地堅硬爽脆且不規(guī)則,蓋房砌屋墻不好敲打,再說一敲就出裂紋,只能用它填地基套院墻、壘豬圈或者砌茅坑的墻,甚至有的人還罵罵咧咧說它是廢物。玉石礦選出的次等玉石堆得像山,開始出售這些廢物每噸五十元,后來沒人買,為了騰地方,誰需要用車拉走就是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經(jīng)濟得到了飛速發(fā)展,一夜之間這些廢物變成了寶貝,價格翻著筋頭往上滾,而那個時候爺爺正躺在炕上呻吟,俺爸正囚在游戲廳興高采烈地打游戲呢。
俺爸以年輕人的奔放和魯莽,以打游戲的激情和忘我精神,第二天就扛著鎬頭鐵鍬進山了。爺爺用鉛筆指著勾畫出的地圖說,我敢保證,根據(jù)現(xiàn)在玉石礦的分布和走向,大雁溝這里,就是牛蹄子。俺爸說我不要牛蹄子,我要牛身子牛大腿。爺爺說,牛身子牛大腿在別的鎮(zhèn),不屬于咱這地界,不要貪多務少,咱家有一個牛蹄子就夠過一百輩子。并警告俺爸,等找到牛蹄子,發(fā)了財,吃呀喝呀啥都行,就是不能嫖賭抽。俺爸保證,這你放心,賭錢玩女人抽大煙都沒有打游戲帶勁。
俺爸在大雁溝又刨又挖,一干就是一年半,從溝底挖到坡上,又從坡上刨到溝底。頭三個月連玉石的影子也沒見到,卻挖到了兩麻袋豬苓、三棵人參,賣了三千元,爺倆靠著這點意外之財,過了個自俺奶離開后最好的一個年。年還沒過完,俺爸扛著鎬頭鐵鍬又進山了。爺爺此時才真正認識了他的兒子,他的執(zhí)著就是貪婪,他的貪婪就是勤奮。
除夕夜里的一場大雪將大雁溝包裹得嚴嚴實實,沒膝深的積雪無法阻擋俺爸尋找的熱望。山風掠過樹梢,呼嘯聲猶如百萬遷徙的角馬在奔騰,卷起的雪沙打著旋旋在俺爸面前飛舞。俺爸置風雪于不顧,鼻孔噴著長長的白霧,吭哧吭哧鑿挖著,堅硬的凍土反卷了鐵鍬的鋼印毀壞了鎬頭的把子。玉石沒挖到,俺爸卻在工作間歇之余,練就了精湛的套兔子本領。他能辨別出兔子行走的路徑,在那里放上用鋼絲做成的套子。每天傍晚俺爸都會在肩膀上掛著兩只兔子雄赳赳地走進村子。俺爸把兔子掛在頂梁柱上剝皮開膛,用清水泡上一宿去掉土腥味。
俺爸是烹飪高手,他做出的兔肉燉土豆有雞肉的味道。爺爺舔嘴抹舌,吃得透胖。后來吃膩了,就說這東西不能吃太多,吃多了將來你生出的孩子可別成了三瓣嘴。俺爸就把套到的兔子送給村頭的田寡婦。
田寡婦的丈夫在城里開塔吊,前年的一場大風刮倒了塔吊,摔死了。田寡婦領著一個八歲的兒子生活在村子東頭山腳下,二十九歲,人長得不俊,但腚大胸大,說話潑辣見人就笑。爺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少往那里溜達。俺爸說,她是個寡婦,日子過得不易,我給她兔子,又不是跟她睡覺。
田寡婦早就瞄上了俺爸,而俺爸送給她兔子不禁讓她尋思俺爸對她有意思。一天晚上,俺爸手里提著兩只兔子從山上下來,走進田寡婦家,看見一身白花花肥膘的田寡婦站在屋地上沖俺爸笑。俺爸媽呀一聲,把兔子往炕上一扔,撒腿就跑。第二天早晨,田寡婦堵住了俺爸,說俺爸是孬種。俺爸說,請自重。田寡婦就笑了,說你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嘗過了你就知道啥叫輕啥叫重了。俺爸說,騷貨。
俺爸再套到兔子就把兔子往田寡婦家院子里一扔,話也不說院子也不進。田寡婦佩服俺爸,村里人誰說俺爸不好,她恨不得沖上去和人打一架。俺爸覺得讓一個寡婦為自己鳴不平很沒面子,對田寡婦說,我的事你少管,你寡婦人家越管越亂。田寡婦說,他們說你不好我心里難受。俺爸說,難受就忍著。田寡婦說,你能忍住我忍不住。俺爸說,忍不住就使勁兒忍,他們愛說啥說啥,愛聽當是一句話,不愛聽全當是狗腚放個屁,你別管。田寡婦說,我愿意為你出頭干架。俺爸急眼了,你這樣不知道還尋思咱倆真的有事。田寡婦嘎嘎笑了起來,說有事就有事,我還巴不得他們這么說呢。
俺爸回家說給爺爺聽。爺爺抽著煙沒吭聲。俺爸說,你是我老子,我聽你的話,不能嫖。爺爺鼻孔中噴出一道煙霧,環(huán)顧了一下空蕩蕩的屋子,以試探的口吻說,這不是嫖,你也該到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了,田寡婦人不壞,就是歲數(shù)大了一點點。俺爸明白了,沖著爺爺吼起來,你要是稀罕,我明天就去和她說,讓她當我后媽。爺爺嘿嘿笑。俺爸說,瞧你那點志向,還愁我說不上媳婦,我才二十一,你和俺媽成親都三十六了呢。爺爺說,別的事你跟我學行,這事不行。
俺爸覺得這樣盲目地刨挖玉石有些蠢,和爺爺說能不能具體具體再具體地鎖定一下牛蹄子的位置。爺爺趴在炕上,用筆在地圖上點了一個黑點,就好像在這個黑點上,一鎬頭刨下去,玉石就能像山泉一樣噴出來似的。俺爸說,等咱有了錢,我把房子翻新一下,讓你住最暖最寬敞的房子。爺爺說,我不要房子,我要一輛輪椅車,我都好幾年沒出屋了,我還要孫子,你得給我弄個孫子。
俺爸準確地找到了這個黑點,并在這個黑點上一直往下挖,直到挖出了泥水無法再挖,就又挪個窩繼續(xù)挖。一年多的強體力勞動打造出了俺爸一副完美的身材,他油光的身體發(fā)著煤一樣的光澤,胳膊凸出的肌肉像鉛球在滾動,臀部堅硬得像一輛進攻的坦克,健碩的胸部下方縱橫著六塊腹肌,面部因長期的思考變得棱角分明,那雙深沉的眼睛始終投射出探索的光芒。不到一年半,他由原來的一米六八,猛地躥出了將近十公分,而且這個個頭還有向上發(fā)展的趨勢。村里人都認為俺爸是子承父業(yè),在挖草藥,當?shù)弥嘲衷谡矣袷?,他們的笑聲把天空都沖破了一個窟窿,并很快又從電視上得到啟發(fā),給俺爸又起了一個綽號——探索者。
雖然俺爸痛改前非彬彬有禮,人也出落得挺拔玉立,但人們無法改變俺爸給他們最初的壞印象。溝里溝外大游俠和探索者的名聲無人不曉,更何況家里又窮,炕上還躺著一個病人,因此誰也不愿把閨女嫁給這么個破爛人家。爺爺說,不急,這事得講緣分。俺爸說,你用不著安慰我,你要是著急,實在不行,我明天就把田寡婦娶過來,她腚大,肯定能生兒子。爺爺順勢就說,我看田寡婦人不錯,挺爽快的,歲數(shù)大點好,知道疼人。俺爸臉紅脖子粗,說你少給我扯犢子,你要是再這樣……爺爺說,你看你看,你還急眼了,這事得悠著來,得講緣分,不急,不急。
陽春三月,北方的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俺爸在山上挖了一天,和以往一樣一星點玉石的影子也沒見到。一頭狍子從對面的懸崖上跌落下來,俺爸興沖沖扛著狍子剛進院子,一個女人的笑聲讓俺爸渾身的血液瞬間變成了汽油。汽油不點自燃,胸膛里奔突的烈焰轟地一下從口中鼻腔噴出。他把狍子往院子里一扔,大步流星地沖進屋子,沖著俺奶就喊,你還有臉回來?俺奶臉上的笑瞬間凝固,旋即又恢復了笑容。個子這么高了,都成大小伙子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俺奶說著,殷勤地給俺爸拍打身上的灰塵,去摘掉俺爸身上的狍子毛。俺爸手一甩,俺奶向后一個趔趄。俺姑那時六歲,被俺爸的兇樣子嚇得抱住俺奶的大腿。爺爺抽著煙不緊不慢地說,這是你媽,是長輩,別這樣對你媽。俺爸氣躁躁地說,這貨跟著大林子跑了,你還護著她。爺爺說,這事我知道,不光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俺爸說,知道你還讓她進屋,你倆在屋里嘮得那個歡,笑得一嘎嘎的。爺爺說,我和你媽七年沒見了,見面能不笑?俺爸愣住了,說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她跟大林子睡了七年呢。爺爺說,睡就睡,我不嫌乎你操啥心,我這腰都斷了,你媽年輕,她閑著難受,我心里更難受。
俺爸此時才注意到俺姑,很快意識到俺奶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仇人的孩子。俺爸明知故問俺姑是誰。爺爺說,是你妹妹。俺爸大吼一聲,說氣死我了,爸,弄了一頂綠帽子戴,你還樂,你也太窩囊了,說著去推俺奶出屋。爺爺對俺奶說,這個混賬東西,你給我揍他。俺奶扯過笤帚疙瘩,劈頭蓋臉打下來,說沒大沒小沒老沒少了,你爸都不在乎,你在乎啥!
爺爺立即制止,說你輕點打,別打壞了,打壞了這家就真的不是你家了。俺爸捂著腦袋跑到院子里,呆呆站了一會兒,拿出剝刀給狍子剝皮。狍子肉煮好后,爺爺和俺奶喝了酒,讓俺爸喝,俺爸臉都氣綠了。
第二天早晨,俺爸扛著鎬頭鐵鍬又要進山,爺爺叫住了俺爸。爺爺說,你媽說得對,那地方要有玉石,早就有人挖了,還能輪到咱?俺奶把五萬塊錢碼在炕上,俺爸臉色青紫,更加瞧不起爺爺了。
俺奶跟著王大林私奔后,兩個人在縣城租了一間廉價的房子。王大林以石匠的功底,成功轉(zhuǎn)型為一個瓦匠,在縣里建筑工地謀得一份工作。后來又以石匠和瓦匠的功底,成功轉(zhuǎn)型為玉雕藝人。那時在縣城的玉雕作坊里,沒日沒夜地喧響著切割或者打磨玉料刺耳的尖叫聲,像泛濫成災的蝗蟲掠過天空的翅膀。一個個白色的臨時搭建的塑料窩棚在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紛紛揚揚的玉石粉塵彌漫了天空,弄的人們的眼睛都睜不開。進取和貪婪的欲望挖掘了人們的天賦,那些曾經(jīng)勞作在田間地頭的農(nóng)民、下崗的工人和游手好閑者,在玉雕培訓班培訓半個月后,便走進了玉石作坊,成為了一個個玉雕藝人。他們制作出的玉件,工藝粗糙稚嫩,卻供不應求。因為那些販賣的商販大部分是藝術的低能兒,在他們眼里,只要是玉制品就統(tǒng)統(tǒng)搶購。往往一件玉器還沒打磨完,已經(jīng)有一群訂購者提著錢箱等在門外。這些玉雕或者玉器生產(chǎn)者,一夜之間都發(fā)了大財。玉產(chǎn)業(yè)帶動的旅游業(yè),讓外地人不停地往這里涌。
王大林就是在這個期間成為玉雕大師的。雖然他的玉雕大師證是靠關系花錢買來的,是靠那些窮酸文人筆下宣傳出來的,但他的屁股后面跟著一批追隨者。因為只要跟著他,自己的玉器才能賣上更好的價錢。他憑著這一名聲,很快有了自己的玉器制品公司,很快有了自己的房子,很快步入了富豪的行列。他被聘任為剛成立的玉雕學院教授,主講畫活兒。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模特劉曉雪,并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睡了這個二十歲的尤物。俺奶發(fā)現(xiàn)情夫奸情的時候,以其強悍的性格試圖切斷情夫與尤物的聯(lián)系,可情夫當時已經(jīng)鬼迷了心竅。俺奶抱著俺姑,拿走了家里她認為的全部錢,其實只是王大林手指丫縫里的一點小錢,以示報復。
爺爺對俺爸侮辱的眼神毫不在乎,說這錢夠你娶十個媳婦,你得先把正事辦了,我這體格活不幾天,我閉眼前得看看孫子。爺爺說完之后,渾濁的雙眼流出了一行熱淚,這是俺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爺爺?shù)难蹨I。
第二天俺爸就失蹤了,五萬塊錢少了兩萬。俺奶急得要死,爺爺一點都不著急,還安慰俺奶說,這小子聰明,臨走的時候沒忘了拿錢,凍不著餓不死。
半年后,王大林來到了村里。他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滿臉都是暴發(fā)戶的紅光,但剛進屋就被爺爺一拐杖砸掉了剛鑲上的金牙。然后爺爺和這個情敵坐在酒桌旁喝酒,王大林告訴爺爺,說俺爸在他那里學玉雕工藝,隨后沮喪地說俺爸是個廢材,還說這小子天生就是個田間地頭的莊稼漢,他那手活兒,和他那長相正好相反。爺爺說,玉不琢不成器,你得好好敲打敲打他。王大林說,我管不了,我一說他,他就跟我翻拉白眼珠子支棱脖兒,就像我搶了他老婆似的。當初我就不該心軟留他,都快把我氣死了。爺爺說,我休書一封,你交給他,他不聽師傅得聽他老子的。
俺爸離開家門后,直接走進了大林子玉器制品公司。他一腳踹開了王大林經(jīng)理室的房門,嚇得正摟著王大林親嘴的劉曉雪啊啊大叫起來。俺爸扯開劉曉雪,一屁股坐在王大林身邊。王大林還尋思俺爸是來尋仇的,就說這事兒不賴我,是你媽拉著我跑的,不信你回家問問你爸。俺爸說明來意后,王大林安穩(wěn)下來,說學可以,我啥都可以教你,但公事公辦,你得交學費。俺爸說你把俺媽都睡了,還要學費,你要不要兩個大嘴巴子。王大林氣餒了,晃著碩大無比的腦袋說,學費可以免,但這不是我睡過你媽才免你學費,也不是我怕你,而是我還你爸的債。這樣也好,省得我整天覺得對不起你爸睡不著覺。再說,你媽走后,我也睡不著覺,也覺得愧對她。
俺爸說,她眼瞎,活該。劉曉雪縮在墻角,俺爸看著這個美人說,你和俺媽同輩,以后我也叫你媽。王大林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俺爸在王大林那里剛干了一個月,就覺得王大林是個徒有虛名誤人子弟的冒牌貨。他覺得石匠出身的王大林,其作品充其量來說還只停留在給村里人摳豬食槽子的水平上,只不過他把石頭換成了玉石罷了,與所謂的藝術毫不沾邊。這種打造出的玉鼎和玉石茶臺,只能用來裝水和裝豬食,用浮夸的嘴巴和高深莫測的表情來騙騙普通的購買者尚且可以,要說它是一種藝術簡直就是對藝術的侮辱。
這個時候,誰也不知道即使是俺爸本人也沒意識到,他對雕刻有著天生的敏感和悟性。他跑了幾個玉器市場之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在縣城范圍內(nèi),所有的花鳥山水人物動物擺件,都是一些形似而神不似的死物。王大林雖然沒有雕刻家的天賦,但為了附庸風雅,在玉器制品公司的書房里擺放了各種各樣的繪畫和雕刻書籍。俺爸把床搬進書房,白天打磨玉石,晚上一邊看書一邊繪畫。王大林說你看那些東西沒有用,那東西是擺給別人看的,都是些書呆子寫出的沒用的東西,要想掙錢,還得靠錘子和鑿子。俺爸說,滾蛋。
劉曉雪經(jīng)常到書房找書看,一看就是半宿,還總愿問這問那。俺爸煩她,但俺爸喜歡看她的屁股,這個女人的屁股渾圓得像蘋果。有一天,俺爸在車間里做一只蘋果,做著做著腦子里全是劉曉雪的屁股,就把蘋果做成了屁股。車間里的人都笑。俺爸問劉曉雪像不像她屁股。劉曉雪呸了俺爸一口,罵俺爸下流,還哭了。不過,她晚上去書房看書的時候告訴俺爸,她在臥室照過,那個蘋果確實像她屁股。她還把衣裳脫下來,對面紅耳赤的俺爸說,你照著我胸脯上的兩個白餑餑畫兩個白鴿。還鼓勵俺爸,說你畫你畫,我這次不罵你。俺爸喘著粗氣,畫筆抖得像狂風中的柳條,把兩個高聳的乳房畫得像一堆狗屎。三天后,俺爸誠心實意地把一塊玉石打磨成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白鴿要送給劉曉雪,還給作品起了個《燃燒的鴿子》的名字。劉曉雪對俺爸的贈送覺得是侮辱,拒絕接受。
第二天早晨,王大林背著手晃晃悠悠地走進車間,在俺爸身旁站住,然后當著車間所有人的面吼了起來。他奚落俺爸是蠢材是混蛋,把玉石料都糟踐了。俺爸知道了,肯定是劉曉雪昨天晚上在被窩里吹了枕頭風。他一聲沒吭,甚至王大林把俺爸雕刻出的玉件掀翻在地,俺爸也沒吭聲。王大林扯著俺爸的胳膊驅(qū)趕俺爸,俺爸依然坐在機器旁雕刻玉件。王大林拽不動俺爸,俺爸渾身是勁兒。
晚上俺爸在書房看書的時候,劉曉雪又來了。俺爸告訴劉曉雪,王大林給了俺奶五十萬分手費。劉曉雪和王大林吵了一宿,早晨起來人們看見王大林的臉蛋被劉曉雪的纖纖玉指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王大林氣沖沖地質(zhì)問俺爸,你小子咋還會傳瞎話,我啥時給你媽五十萬了。俺爸說,你給了,我看見了,俺媽把五個磚頭一樣的錢碼在俺家炕上。王大林說,不是五十萬,是五萬,還是她偷著拿走的。俺爸沖劉曉雪攤了攤手聳了聳肩。劉曉雪披頭散發(fā),把王大林的頭發(fā)薅下來一把。
王大林回來就把爺爺那封信交給了俺爸。俺爸看了信后,走進書房開始收拾東西。王大林對俺爸要離開很不解,說我沒讓你走呀。俺爸說,信上說得明白,你看看信。王大林看了信。信上只有歪歪扭扭一行字:小子,跟著大林子好好干,將來有點出息。王大林看不明白,說信上你爸讓你跟著我好好干,也沒讓你走呀。俺爸說,跟你干,能有啥出息?王大林說,我是大師。俺爸毫不客氣地說,不是大師,是大屎。
俺爸臨走的時候要求把他雕刻的在王大林眼里的那些破爛兒貨一起帶走。王大林嚷嚷著說,拿走拿走,都是一些破爛兒貨,我弄車,全拉走,一分錢不要。俺爸說,我一點都不領情,這是給俺爸報仇。
俺爸在郊區(qū)租了一間廉價的農(nóng)房,又買了機器,從此過上白天在家里打磨玉件,晚上走進我姥爺繪畫培訓班的生活。培訓班分初級班和高級班,初級班是給中學生和小學生培訓,高級班是給準備高考的藝術生培訓,俺爸報的是初級班,他要從基礎學起。女老師還認為俺爸坐錯了教室,提醒俺爸去另一個教室。俺爸說沒錯,就是這個。同班同學最小的七歲,最大的不過十五歲,俺爸坐在那里難免不倫不類,他們都笑,但俺爸不笑。雖然俺爸對繪畫有著天生的敏感,學起來很快,但他還是學得一絲不茍。
姥爺是省里的知名畫家,經(jīng)常前來指點初級班學員。他走到俺爸這里停住,看著畫作又看看俺爸,一站就是半個小時。一個月不到,他就讓俺爸去高級班了,親自指點俺爸,還邀請俺爸去他的畫室看他的獲獎作品。俺爸看了兩次就不去了,卻向姥爺借了五本書籍。姥爺從此在俺爸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再去身邊站著看,也不指點,只是在學員都離開后,他才會端坐在俺爸的畫作前,一坐就是半宿。俺爸早晨來上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上都是煙頭,桌面上擺著幾本哲學書籍,有蘇格拉底的,有亞里士多德的,有黑格爾的,有尼采的,還有老子、孔子和莊子的。俺爸初中沒畢業(yè),看這些書籍吃力,但俺爸喜歡看,心想這東西咋比打游戲還上癮。
寒假的時候,俺媽回來了。俺媽后來說,她看見俺爸的第一眼,就覺得早就認識俺爸,俺爸也有同感,但俺爸沒對我說過。俺媽是美術學院的高材生,她的作品早已超過了姥爺,在北京舉行過兩次畫展。俺爸在那里畫畫,俺媽過去看,回頭就去問姥爺,這人學多長時間了。姥爺說,半年。俺媽不信。姥爺又說,這是個天才,他有著天生的悟性和想象力。
俺媽在俺爸旁邊放了一張書桌,和俺爸一起畫,俺爸畫什么俺媽就畫什么,就好像比賽。俺爸創(chuàng)作時心無旁騖,消瘦的面龐緊抿的嘴唇,更加凸顯其面部的棱角分明,神情就像冷峻的峭壁威嚴聳立,那頭長發(fā)就像野馬飄曳的鬃毛。俺爸不笑不愛說話,俺媽愛笑愛說話。俺媽長得不算漂亮,但從童年就開始的繪畫熏陶造就了俺媽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
一天晚上,學員們都放學了,畫室里只有俺爸俺媽。俺媽問俺爸,你怎么不會笑呀?俺爸眉角上挑一下,露出一嘴白牙。俺爸的笑太迷人了,俺媽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迷人的笑。望著俺爸英俊的面龐和滿身的肌肉疙瘩,俺媽就對俺爸說,我在美院畫過的那些人體模特,哪一個也不如你的身形好,你能給我做一次模特嗎?俺爸什么也沒說,站起來脫掉衣裳和褲子,一絲不掛地站在俺媽面前。調(diào)整了幾下位置,擺好了身姿,說你畫吧??粗嘲痔剿髡咭粯拥难劬?,頎長的身材,滾動的肌肉,俺媽臉紅了,說你的身體比大衛(wèi)還美。
俺媽畫了一宿,俺爸站了一宿。當太陽照進畫室,陽光在俺爸頭發(fā)、軀體和四肢鍍上金邊的時候,俺媽獲得了靈感。她把俺爸眼睛中的探索欲望一直延伸到了畫中的星星上,而與眼睛相匹配的是一匹充滿了沸騰的氣息穿越遠古森林桀驁不馴的野馬。俺爸說畫得好。俺媽把俺爸畫成了她心中的上帝,這張畫像現(xiàn)在還掛在俺媽的畫室里。俺爸說,我的處子之身你也看見了,你是唯一見過我處子之身的女人,現(xiàn)在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嫁給我。俺媽說她有男朋友了。俺爸說去和他分手。俺爸又說,三年之后,我若能成棵樹,咱們就結(jié)婚,若是長不成樹,你就去找別人。
俺媽跟著俺爸去了俺爸的住處。地上全是煙頭,屋子里全是煙袋油子味兒,俺媽捂著鼻子說,這屋子真亂,你這煙癮比我爸還大。俺爸說,光棍漢的日子就這樣。俺媽便把目光落在俺爸雕刻的玉雕上。俺爸像學生見了監(jiān)考官一樣緊張。俺媽看得很仔細,當看見那個《燃燒的鴿子》時,俺媽回頭看了俺爸一眼,說這對鴿子怎么這么胖?俺爸說因為它是乳房。俺媽伸手摸了一下說,真美,像火一樣燒人。俺爸服氣了,領著俺媽去了西屋,揭開苫布,說這些都是我的作品,都是習作,共計二十六件,還沒光亮,可惜料不是上佳的。俺媽說,創(chuàng)意才重要,細節(jié)才重要,我還尋思你在繪畫呢。俺爸說他更喜歡雕塑,有野性,學習繪畫只是為了提升雕刻水平。俺媽就不說什么了。她返回東屋,摸了一下炕說,這炕冰涼,可別涼壞了。俺爸說,傻小子睡涼炕全靠火力壯。俺媽就去生爐子。爐子生好后,又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俺媽要擦窗戶,玻璃上全濺滿了玉石粉漿,黏糊糊的一層。俺爸說不用擦,干活的時候還得噴上來。俺媽說,要過年了,得有新氣象。俺爸倚在門框上看著俺媽,雙眼噙滿了淚花。
春節(jié)的時候俺爸回到村里,多日不見爺爺,俺爸確實有些惦念。他故意穿得有些邋遢,加上披散著長發(fā),站在門口像個流浪漢。俺奶把俺爸當成了要飯的乞丐。爺爺看見俺爸心里高興,嘴上卻罵俺爸沒出息。俺奶問俺爸錢都哪去了?俺爸說,打游戲了。俺奶就罵,爺爺也跟著罵。俺爸對著爺爺笑。俺奶說,你還笑,四個媳婦被你扔游戲廳了你還笑。俺姑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俺爸,俺爸從兜里掏出大白兔奶糖給她。爺爺罵俺爸是敗家子,完犢子玩意混蛋貨。他抖動著嘴上的煙袋,罵得氣喘吁吁。俺爸聽著,俺姑吵吵爺爺不讓罵,吵吵完牽著俺爸的手就哭。俺姑喜歡這個大哥哥,俺爸也喜歡這個小妹妹。爺爺趁俺奶去院子里的工夫,笑嘻嘻對俺爸解釋,他罵俺爸,是給俺奶聽的。俺爸說,得了,你就是害怕俺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俺爸差一點就和田寡婦成了親。除夕剛過,俺姑就吵嚷著讓俺爸帶她去山里套兔子。套兔子對于俺爸來說是小菜一碟,俺爸背著三只兔子領著俺姑剛進入屋子,一種緊張的氣氛讓俺爸感覺不妙。屋子里坐著俺爸他二叔和爺爺遠房的三個侄子,其中一個藏在門后,俺爸進屋他就插上了門栓。爺爺像一個首領一樣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煙,然后下達了命令,給我拿下。俺爸雖然渾身力氣,但在突襲下被撲倒在地,五個人壓在他的身上,按腳的按腳,按胳膊的按胳膊,按頭的按頭。爺爺不管俺爸的怒吼繼續(xù)命令,綁了。俺爸被五花大綁。爺爺說,抬上炕,地上涼,別涼壞了。俺爸問,為啥綁我?爺爺說,成親。俺爸瞪著眼睛問,和誰成親?俺奶從外屋地走進來,田寡婦扭著大腚滿面春風跟在身后,俺爸嚇得差點暈過去。俺奶說,我和你爸商量了,不能由著你的性子到處晃悠,家里就那幾個錢,得給你娶個媳婦蓋個房。爺爺恢復了常態(tài),語重心長地說,我這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在我蹬腿前,我得抱抱孫子。田寡婦說,錢我不要,我啥也不要,我就要這個人。
俺爸哭笑不得,只得實話實說,說他根本沒有打游戲,這一年在縣城學繪畫和雕刻玉件,那些錢除了用于交學費和生活費外,還有一萬五千元。爺爺和俺奶都不信,田寡婦還在旁邊燒火添柴,讓俺爸把錢拿出來給他們看。俺爸說銀行卡在出租屋里。爺爺說,別跟他廢話抬西屋去,初四成親。田寡婦對俺奶說,媽,你做飯炒菜,我看著他,別讓他跑了。
俺爸聽田寡婦甜膩膩地叫只比她大十多歲的俺奶叫媽,當時就吐了。田寡婦把她兒子領到俺爸跟前讓他叫爸。爺爺說,不急不急,等過三天再叫也不晚。俺姑都嚇傻了,提著兔子,看著俺爸被按倒,看著俺爸被綁起來,看著俺爸被抬進西屋,整個過程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對爺爺說,你們把俺哥綁起來了,誰給我剝兔子皮。俺爸他二叔說,我給你剝,我給你做兔子肉燉土豆。俺姑和田寡婦的兒子吃完兔子肉,就去西屋看俺爸。俺姑對田寡婦說,你去吃飯,俺倆替你看著俺哥。
誰也沒有料到,七歲的俺姑會有膽量放走俺爸。俺姑對田寡婦兒子說,你要是想和我玩,你就幫我把繩子解開,俺哥還沒吃飯哩。田寡婦兒子說他不敢,怕他媽打。俺姑說,那你別吭聲。繩子是活扣,俺姑扯住繩頭一抽就解開了。俺爸抱過俺姑親了一口。俺姑說,別親我,你快跑。田寡婦兒子喊叫起來。東屋正在吃兔子肉喝酒的俺爸他二叔和爺爺?shù)膸讉€侄子撂下酒碗沖進西屋,俺爸一腳將窗戶踢了個細碎,跳出窗戶,迎面被田寡婦抱住。
田寡婦大喊,站住,哪里走,我早就料到你會從這里跑。俺爸一甩,田寡婦飛了出去。俺爸翻過了院墻,奔上了山坡,跑得比山上的兔子還快。俺奶埋怨田寡婦,為啥不抱緊些。田寡婦說俺爸像個驢似的,渾身是勁兒誰能抱住。爺爺說,這是天意。
俺爸回到城里就去找俺媽。俺媽說,你咋大正月初一就回來了,俺爸伸出手腕把勒痕給俺媽看,說了事情經(jīng)過,還說太險了,差一點失身了。俺媽笑得岔氣了。
俺媽回到學校,前男友對一個寒假沒見的俺媽思念之情難以抑制,俺媽提出分手的時候,他還尋思俺媽開玩笑。在確定俺媽是認真時,問俺媽為啥?俺媽說,不為啥,我遇見了王子。
俺爸再也沒去姥爺?shù)漠嬍疑险n,只是在周末的時候才去姥爺家,手里總是拎著二斤帶魚和兩瓶洋河大曲,因為我姥姥喜歡吃帶魚,我姥爺喜歡喝酒。他進屋就干活兒,拖地擦玻璃,還幫著姥姥洗衣裳,又會說又會笑。姥姥對姥爺說,這小伙子真不錯,你教的學生中,數(shù)他最懂得感恩。姥爺說,可惜了可惜了,這小子是個難得的天才,可惜就是沒有長性。姥姥說,等我勸勸他。姥爺說,你別去勸,藝術這東西不是勸的事,人在這兒心飛了,還不如去干點別的。
俺爸要進一批品質(zhì)上佳的玉石,只得將習作出售,加上原來的錢,買了四塊玉,一塊質(zhì)地細膩顏色純正的黃白老玉和一塊質(zhì)地透明的碧綠色岫玉,還有兩塊個頭稍大一些的花玉。老玉又稱細玉,因密度高質(zhì)地柔滑永不變色而深受收藏家青睞。上好的岫玉同樣質(zhì)地細膩,但密度上稍遜老玉。那兩塊花玉是玉石礦剝離玉石王時,脫落下來的材料,其質(zhì)地和密度都是花玉中的佼佼者。更為可喜的是,俺爸買這兩塊玉料有著獨特的眼光,它們外表粗糙,但內(nèi)部卻是光怪陸離的玄妙世界。
俺爸買玉料的那天,恰巧遇見王大林和當?shù)氐娜齻€玉雕大師陪同省里的領導來參觀玉石王,見俺爸買這兩塊花玉,和其他三個玉雕大師共同認為,俺爸買的這兩塊花玉是廢料。俺爸不管,他做事向來都有一股倔勁兒。王大林說,小子,你別不服氣,你費半天勁兒,弄出來的東西賣不上價,我是看你媽的面子才說你兩句。俺爸說,去你媽的,你再提和俺媽的事,我就把你的金牙再敲下來一次。
俺爸沒日沒夜干了半年,他先是構(gòu)思設計,再根據(jù)玉石的脈絡走向進行立體繪畫,在大腦中形成了一個活起來的成品玉雕。每獲得一個構(gòu)思靈感,他都會給俺媽打電話,征求俺媽的意見,把這些創(chuàng)意說給俺媽聽。俺媽給俺爸講美學,并叮囑俺爸要慢慢來,不要急功近利。愛情激發(fā)了俺爸的創(chuàng)作激情,他決定雕刻的第一塊玉料是關于愛情的故事。他用的是兩塊花玉中的一塊,還沒動刀,就給作品取好了名字——《甜蜜蜜》。因此,他下去的第一刀就賦予了作品以生命的熱情。待一個月后作品初步完成的時候,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作品中仿佛有一股壓抑的奔突的熱血在涌動。
又經(jīng)過一個月的細化后,一個半噸重的成品玉雕完成了。為了使作品增色,俺爸親自光亮,并在光亮中進行最后的修改。待到俺媽放暑假回來,這個玉雕作品才算完成。俺媽回來那天,俺爸把屋子和雕刻玉石的塑料大棚收拾得干干凈凈,就連流淌在地上黏糊糊的玉石粉污跡也用刮刀一點一點清除出去。俺媽站在《甜蜜蜜》面前的時候,瞪著眼睛幾乎喘不上氣來。那里的風正從山峰掠過,那里的楓葉都在燃燒,那里的小鹿都在撒歡嬉戲,那里小溪中的魚都在微笑,那里的鳥兒都在唱著歌,兩只蜜蜂翕動著薄翅在花海中嗡嗡叫著。俺媽久久凝視著,然后轉(zhuǎn)頭看著俺爸,用兩個字夸獎了俺爸:活的。
也就是在這個夏天,愛情如火的兩個人沒能守住底線,在這個土屋子里創(chuàng)造了我。到了中秋節(jié),紙再也包不住火,因為俺媽隆起的肚皮告訴人們,她有了孩子。俺爸決定向姥爺坦白。姥爺聽了俺爸的坦白,坐在畫室里一下午沒說話。傍晚,俺媽走進畫室,姥爺對俺媽笑了笑說,這事你不該瞞著我,我是你爸呀。俺媽有些不好意思,讓姥爺去看看俺爸的玉雕。姥爺說,我不去,他把我寶貝搶去了,還讓我去夸他?
姥姥對俺媽要嫁給俺爸覺得不可思議。憑啥咱閨女一個大學生要嫁給一個連初中都沒畢業(yè)的鄉(xiāng)下小子,姥姥說,我說這小子咋又拎魚又買酒,又會說又會笑,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姥爺說,你要當雞當鴨我不管,我可不當那些嘰嘰哇哇的東西,不要把人家說得那么狹隘,孩子的事讓孩子自己做主,你亂嗆嗆說了皮說不了瓤。姥姥再次強調(diào),他連個文憑都沒有,憑啥嫁給他。姥爺說,文憑不重要,那張文憑就是一張紙,重要的是真才實學。姥姥說,一個鄉(xiāng)下窮小子,要啥沒啥,這事不管不行,不管就是把閨女往火坑里推。
姥姥第二天就去了村里,打聽俺爸家里的情況根本不是什么難事。姥姥得到了如下信息:一個浪蕩子敗家子,綽號大游俠,又稱探索者。三間破爛草房,有個癱在炕上的爹,母親曾經(jīng)跟人私奔,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更為致命的是,田寡婦攆到村口告訴俺爸已經(jīng)有媳婦了,她把她八歲的兒子推到我姥姥面前,告訴姥姥這是俺爸的兒子。姥姥被氣昏了,回到縣城說給姥爺聽。姥爺說不對呀,說他才二十二歲,怎么能有八歲的兒子。姥姥不聽俺媽解釋,讓俺媽去醫(yī)院把胎兒打掉。也是不巧,俺爸去找姥爺參加玉雕交易會,姥姥正在畫室,被姥姥劈頭蓋臉罵了出去。姥爺不愛聽姥姥嘮叨,去參加玉雕交易會了。姥姥也去了玉雕交易會,雖然她心里有氣,但還是忍住了,她偷偷地躲在遠處看著。
俺爸帶去了兩件作品,一件是《燃燒的鴿子》,另一件是《甜蜜蜜》。作品被擺放在角落里,前排和顯眼的地方擺放的都是那些玉雕大師的作品。那些玉雕大師用了最上乘的玉料,要么晶瑩剔透,要么品質(zhì)細膩。它們的價格少則百萬,多則千萬。
玉雕鑒賞大師郎大師和十幾個鑒賞家一起走著,觀賞著談論著。玉雕大師們跟在身后,陪著笑臉不停地介紹,為的是玉雕能博個好名聲,能賣個好價錢。郎大師路過王大林作品的時候,甚至沒有停留,更沒有品評。臨近中午,郎大師來到了俺爸的作品前,站住了,三分鐘之后問作者是誰?俺爸站了起來,郎大師看看俺爸,又回頭看了看《燃燒的鴿子》。姥爺對俺媽說,來了一個懂行的。
郎大師問俺爸還有啥作品?俺爸指指身后的《甜蜜蜜》,郎大師像相馬師在相馬似的,看完了正面看側(cè)面,看完了側(cè)面看背面,然后拿著放大鏡看了作品中的花草樹木,山峰小溪,飛鳥小鹿,最后把放大鏡放在兩只蜜蜂上。他收起放大鏡后,對身邊的人說,這是他近年來見過的最有生命力的作品。他身邊一個來自新加坡的富商,當場買下了《甜蜜蜜》,而《燃燒的鴿子》卻被郎大師所購買。他把作品抱在懷里說,這個誰也別買了,我得抱回家,這是一對活著的乳房。
姥爺回到畫室,姥姥說,得了,你說得對,這事我不管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閨女的事她自己做主。說完美滋滋地瞅著姥爺笑。
俺爸領著俺媽走進家門,俺媽已經(jīng)大腹便便,我在那里拳打腳踢,令俺媽幸福無比。爺爺在短暫的驚愣之后,抽了六袋煙,他還要抽,俺爸說抽煙對身體不好。爺爺把煙袋折斷,從窗口扔出去,說我得多活幾年,我得好好稀罕稀罕我孫子。又對俺爸說,老子沒白疼你,田寡婦那事兒,算了。俺爸說,我給你帶回來兩個。爺爺說,服你,你小子厲害。俺爸說,隨你,遺傳。
俺爸在玉雕界漸漸有了名氣,條件好了起來,要接爺爺奶奶去城里住,爺爺不去。俺爸要翻新老房子,他也不讓。他不去城里,說他離不開故土,不翻新房子,說老房子沒有翻新價值。其實俺爸知道,爺爺不去城里是不想給俺爸添麻煩,不翻新老房子是不想讓俺爸為他花錢。俺爸拉著爺爺去了省城醫(yī)院,專家說爺爺這病拖得太久,已經(jīng)無法治愈,只能維持現(xiàn)狀。俺爸給爺爺買了輪椅,三天兩頭就回家推著爺爺出去走走。
我說話晚,到了三歲才會叫媽媽爸爸,到了四歲還不會叫爺爺。俺爸俺媽在家沒事就教,可我就是不會叫,還問俺媽,為啥這么叫?俺媽說,因為他是你爸爸的爸爸。我記得我第一聲正規(guī)稱呼爺爺時,是叫的俺爸他爸。爺爺哈哈大笑,說,好好好,叫得好,就叫俺爸他爸,沒差輩兒。那天晚飯他把我抱在懷里,喝了半斤老白干,親我的酒氣至今還殘留在我的鼻孔中。
我五歲那年,爺爺不行了。他躺在炕上只有一息尚存。俺爸抑制不住悲傷,蹲在炕沿下哭得渾身發(fā)抖。在彌留之際,爺爺散亂的眼神在四處搜尋,好像用最后的目光來了卻最后的心愿。俺爸喊我過去,說快喊爺爺。我沖著爺爺喊,爺爺。
爺爺走了,臉上掛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