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模? ?特
陳家大小姐陳月暉冷不丁看見那個老乞丐時眼睛便一亮,她忙讓車夫止住腳步,開始偷偷地打量那個老乞丐。當然,陳小姐是在以一種藝術(shù)的眼光打量。
陳小姐是在兩個月前從上海回到家鄉(xiāng)淶陽的,她在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讀洋學(xué)堂,攻西洋畫系,學(xué)油畫。陳小姐很熱愛自己的學(xué)業(yè),學(xué)習(xí)勤奮,成績也好,很被老師器重,但沒多久,上海淪陷,學(xué)校停了課,她只好回了家。
當時陳月暉對畫西洋畫已經(jīng)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雖然遠離課堂,但她不敢荒廢學(xué)業(yè),每天堅持在家中作畫,畫花瓶等靜物,畫貓啊狗啊等動物,也畫人物,陳家主仆都成了她筆下的人物。父親陳南軒很愛自己的女兒,一次次派人從大城市給她買回油彩和畫布。
陳小姐最大的愿望是畫張男性的裸體油畫。當時,上海美專是全國第一個引進裸體模特的學(xué)校。陳小姐曾畫過女子裸模,但學(xué)校里很難找到男模,所以她一直沒有機會畫男子裸體。陳小姐非常遺憾,就一直熱切地渴望畫一張彰顯男性陽剛之美的裸體油畫,為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添上很美的一筆,使自己的藝術(shù)達到更高一層境界。
她先是讓丫環(huán)動員家里的幾個男仆給自己當模特,但沒一個樂意。有個男仆聽說脫光衣服讓小姐畫,臉漲成了豬肝色,竟嚇得“哇”的一聲哭了,陳小姐無奈地嘆口氣。
陳月暉小姐為找不到男模郁悶。
這次,陳小姐見到那個老乞丐時不僅眼睛一亮,心也忽地一亮:這老乞丐身材消瘦骨感,五官棱角分明,極適合當模特,何不就用這老乞丐?陳小姐想,畢竟是一個食不果腹的乞丐,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人是不應(yīng)該有什么尊嚴的,當然也不會有多少羞澀感的。況且他已七老八十,稀里糊涂的年紀了,也許不應(yīng)該計較什么了。
第二天,那老乞丐在陳家男仆的帶領(lǐng)下遲疑著走進了院子,接著就又被帶進了后院。
老乞丐最后被領(lǐng)進一間小屋中,屋中堆放著一些劈柴和壇壇罐罐,有蜘蛛網(wǎng)胡亂織著,像是個久不進人的雜物間。
地中央放了一個木盆,接著有人提來一桶熱水,向盆里嘩嘩倒,白色的霧氣蕩漾開來。
丫環(huán)抱了一套干凈的衣服隨后走進來,找了個相對干凈的地方把衣服放下,朝老乞丐說洗完澡后換上這套衣服。老乞丐忽然神情緊張起來,囁嚅著說:“為啥?你們要干啥?”就有轉(zhuǎn)身離開的意思。
男仆喝道:“讓你洗澡有什么不好?哪那么啰唆!”說著,男仆和丫環(huán)走出了門。
老乞丐終于開始動手解衣服,不一會兒便傳來嘩嘩的撩水聲。等老乞丐洗完,丫環(huán)發(fā)現(xiàn)那老乞丐雖然換上了干凈的衣服,但是頭發(fā)依舊雞窩一般,臉也不潔凈。
丫環(huán)問道:“你洗澡不洗頭臉嗎?”老乞丐說:“干凈了就討不來飯了?!蹦衅瓦M來,罵道:“真是賤骨頭。”丫環(huán)說:“必須洗干凈,臟乎乎的怎么能見小姐?!崩掀蜇ぢ犃搜经h(huán)的話,露出驚異的目光。丫環(huán)說:“我們沒惡意的。再洗洗,水要涼了?!崩掀蜇わ@得很不情愿地又走到水盆旁。
當男仆和丫環(huán)再一次見到洗凈后的老乞丐時,都驚呆了——那哪是什么老乞丐,分明是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
丫環(huán)領(lǐng)著乞丐走出房門向小姐的畫室走去。
和他們同樣驚呆的還有陳南軒。仆人領(lǐng)著“老乞丐”進院子的時候,正巧被他看見了,“老乞丐”變成小伙子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也看到了。
畫? ?像
當“老乞丐”被丫環(huán)領(lǐng)進畫室的時候,陳小姐愣住了。丫環(huán)說:“變戲法,大變活人?!标愋〗阋琅f發(fā)愣。丫環(huán)補充說:“人配衣服馬配鞍,這一捯飭,老頭變小伙。”陳小姐這才醒過神來,問:“你裝老頭,一準兒是為了博得人們的同情,好討飯?”乞丐點點頭。
老乞丐搖身變成了俊小伙兒,一下子擊碎了陳月暉小姐的那層心理準備。
不過陳小姐又想,再怎么年輕,他也是個乞丐啊!乞丐能有多少尊嚴呢!這樣一想,就又把那層心理準備尋了回來。陳小姐小聲對丫環(huán)說:“脫吧!”丫環(huán)隨即對那年輕的乞丐說:“脫吧!”乞丐大惑不解。丫環(huán)笑了,忙又說:“我還沒說清楚,我家小姐是要畫你的光身子?!闭f罷臉一紅。
乞丐一聽,望了望紙和筆,臉也紅了。陳小姐說:“我們不會害你,只想讓你做模特,我會給你錢的,這段時間你就吃住在我家里,省得你再去要飯了。”乞丐想了想,咬了咬嘴唇,點了頭。
當年輕的乞丐緩緩脫掉衣服裸露出自己的身體時,陳月暉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她畢竟是個從未見過成熟男人裸體的大家閨秀啊。此時對于這位女畫家來說,不僅眼中看到了美,心中也平添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沖動。
陳小姐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臉紅,努力把思想融進藝術(shù)的氛圍之中。陳小姐決定先為他畫幾幅速寫。她先讓他擺了個姿勢,很快便畫起來。隨著鉛筆的快速滑動,一幅漂亮的速寫很快完成。陳小姐又讓他換了個姿勢,再畫……畫到中午,共完成了十余幅鉛筆畫。不覺已是正午,陳小姐捶了下腰,邊收拾畫稿邊說:“你可以穿上衣服,去吃飯了?!?/p>
年輕的乞丐穿上衣服,被丫環(huán)領(lǐng)出門。
然而沒多久,丫環(huán)又跑了回來,對陳小姐說那乞丐被警察帶走了。
陳小姐滿腦子問號找到了父親,剛當上偽警察局局長不久的陳南軒意味深長地拍拍她的肩膀,笑一聲,說:“很快你就知道了?!?/p>
探? ?監(jiān)
很快傳來了消息,那年輕的乞丐是喬裝打扮的八路軍偵察員。
陳小姐蒙了,陳南軒捋捋油光的頭發(fā),笑著對女兒說:“寶貝丫頭,你立了大功,要不是你,爹爹也不會抓住這個八路探子?!?/p>
陳月暉頭腦中一片空白,陳南軒得意地說:“我就納悶,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怎么就變成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只有化裝。有誰沒事兒化裝玩?就只有探子。果不其然,那小子是八路,不過這八路骨頭挺硬,死也不說共黨的機密?!?/p>
陳月暉回到自己的房間后身子仍在不停地戰(zhàn)栗,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間釀成了一場悲劇,禁不住嚶嚶地哭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找到父親,懇求他放那年輕人一馬。陳南軒望著女兒紅腫的眼圈說:“怎么可能呢!日本人能答應(yīng)嗎!”陳小姐說:“要不是因為我,他是不會被捕的,是我害了他。如果他因此斷送性命,女兒痛不欲生?!标惸宪帎蹜z地拍拍女兒的肩膀:“我的寶貝女兒,你若想幫他,就去勸勸他,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就可以活命了?!?/p>
陳小姐由丫環(huán)陪著來到了監(jiān)牢?;璋档挠蜔粝?,她又見到了那個“老乞丐”。年輕的八路渾身血跡,見有人來,艱難地睜開眼,見了陳小姐,竟淡淡地笑了笑,說:“大小姐,我們又見面了,您還想畫畫嗎?”陳小姐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開場白,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丫環(huán)為了掩飾尷尬,趕忙把帶來的吃食端出來。這時有人搬來一把椅子,陳小姐忐忑地坐了。年輕的八路一點兒也不客氣,抓起一只雞腿幾口啃完。陳小姐忙又遞給他另一只,年輕的八路又繼續(xù)大嚼起來?!拔也欢?,但我知道你今天身陷囹圄全是我造成的,我不知道怎么辦才能贖我的罪惡。”陳月暉低聲說。
年輕的八路停止了大嚼,艱難地挪動一下身子,斜靠在墻上,說:“其實怪不得你,你本無惡意?!彼岁愒聲熞谎?,又說:“小姐是個仙女吧?”陳月暉一愣:“為什么這樣說?”年輕的八路呵呵一笑,轉(zhuǎn)瞬間又一陣咳嗽。他忽然鄭重地說:“這是個黑暗的世界,無數(shù)仁人志士都在為砸碎這黑暗拋頭顱灑熱血,小姐卻醉心于世外桃源,醉心于藝術(shù),自然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了。小姐是個有文化的人,真是可惜了……其實我也是個大學(xué)生。”
陳小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壓根兒沒想到年輕的八路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沒想到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個讀過洋學(xué)堂的人。她說:“你說的道理我也曾聽說過,但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生命沒了,何談革命!”她嘆口氣,說:“其實,也怪你自己,即便我家下人去找你,你可以不來呀!”
年輕的八路說:“你家仆人找我時,并沒告訴我干什么,只說跟他們走一趟,態(tài)度蠻橫沒有一點兒商量的余地,我懷疑自己暴露了身份。但我想,如果真的暴露了,四周一定布置了抓我的人,跑也跑不掉;如果沒暴露,硬堅持著不來,爭執(zhí)起來,反而可能帶來麻煩。但我沒想到會讓我洗澡……”年輕的八路頓了頓,略帶羞澀。
他似乎并未把話說完,陳月暉的臉蛋卻早羞成了紅櫻桃。他忽然嚴肅起來,凝視著陳月暉說:“共產(chǎn)黨是不怕犧牲的,如果我的鮮血能換來小姐的覺醒,也值得!”這時獄警過來說時間到了,請小姐離開。陳小姐站起身,嘆口氣,哀傷著走了。
從此后,陳月暉天天來監(jiān)牢,送來吃食。陳月暉覺得自己贖罪的方法也就只有盡量給他照顧。年輕的八路見了陳小姐便滔滔不絕,給她講“布爾什維克”,講“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陳月暉的眼睛忽閃忽閃的,一會兒流露出羨慕,一會兒又顯出驚訝。
陳月暉救年輕八路的心越來越強烈,她三番五次求父親,可是不僅白費了工夫,反而引起陳南軒的警覺,他怕女兒會做出什么荒唐的舉動,干脆不許女兒再去探監(jiān)。
陳小姐見不著人,心急又難過。她天天對著那些素描看,年輕八路的影子一遍遍在眼前閃現(xiàn)。她越來越覺得,那畫中人物的神態(tài)與真人相比有很大不同,畫中人的眼神除了羞澀之外,似乎散淡了許多,而獄中八路目光中流露出的則是剛毅和果敢。
血? ?梅
年輕的八路走向刑場的時候是個風(fēng)雪清晨,刑場上圍滿了為壯士送行的鄉(xiāng)親。淚眼婆娑的陳月暉在丫環(huán)的攙扶下擠在人群里。一身血跡被反綁雙手的年輕八路被推下汽車的時候險些跌倒,他用肩膀撞開要拉他的鬼子,很快站穩(wěn)身子,艱難地向前挪動腳步,目光深情地向眾人掃視,不時地向鄉(xiāng)親們點頭。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陳小姐,竟停止了腳步,眼睛一亮,向她笑了笑。陳月暉的心一陣疼痛。年輕的八路終于走到了終點——一根粗壯的木樁前。
他被五花大綁在木樁上,被刺刀劃破的胸膛不斷流出鮮血,風(fēng)雪撲打,迷離了人的視線,似真似幻之中,那斑斑血跡便恍然成了一蓬蓬雪中傲放的紅梅。
年輕八路的雙唇已呈青紫,酷寒使他本能地瑟瑟發(fā)抖,牙齒“嗒嗒”猛烈碰撞著。不過他的頭顱卻始終高昂著,飄滿白雪的頭發(fā)也堅毅地挺著。
這時候,陳月暉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尊藝術(shù)的雕像。陳月暉覺得,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就是把眼前的一切永遠定格在記憶中,讓它成為永恒。她擦干淚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陳月暉小姐用了半年時間,完成了自己人生第一幅也是最后一幅男子裸體油畫。之后她帶著這張畫投奔了解放區(qū)。不久,這幅名為《血梅》的油畫在解放區(qū)的報紙上刊出。于是,大雪、梅花般的鮮血、高昂的頭顱、堅毅的毛發(fā)、剛毅果敢以及帶有輕蔑的眼神,讓無數(shù)抗戰(zhàn)軍民增添了無畏和力量……
陳月暉小姐一生未婚。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