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玥
那時屋內的陣陣暖氣總會在窗上蒙起薄薄的霧,寫完所有作業(yè)的我,總會長嘆一口氣然后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天在暖氣和霧的折射下是藍色的,黛藍色的。
“啪嗒,啪嗒”,我坐在柔軟的床上,整個身體狠狠地倚靠在墻上,手里緊攥著枕頭的一角。我隱約可以聽到墻的另一側很安靜,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一個鐘“滴答”地走著。她回去了,第一次出門在外她不在身旁,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與不習慣。我輕嘆了口氣,又忍不住抽泣起來,窗外傳來工地嘈雜的聲音,天黑透了。
最近,她總是跟我說,在她眼里天是黛藍色的,我總是不懷好意地跟她講是她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她不會極力反駁,總是絮絮地說記憶里她的天就是黛藍色的。
[1]
那是夏夜,沒有任何電子產品,飯后的時光她總是陪著我在河邊度過。岸邊的荷花,在當時幼稚的我眼里只是覺得在似牛奶般的月光的浸潤下,粉嫩的花朵顯得格外可愛、靈動。幾只蜻蜓時而輕輕立在那花瓣上,時而在天空中飛舞,留下只有它們才看懂的記號。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那一個接著一個泛起的漣漪,我喜歡看它們一層又一層地暈開,幻想著魚兒是怎么在下面游動,期待著哪天它們能躍出水面來見我。
我就這樣靜靜地靠在她身上,看這夜間的美好。她總是會輕輕地摟著我,時不時晃一晃我肉嘟嘟的小手,或是拍一拍我長滿了肉的后背。她總喜歡在我耳邊柔柔地講述她小時候的故事,她是怎么在河里與小伙伴們比賽游泳,又是怎么拿了鐵絲粘了蜘蛛網用來捉蜻蜓的,或怎么和弟弟一起跑到遠處釣魚回來被外婆罵的。說到盡情處她總會笑個不止,或拍拍我的大腿,盈盈笑意都在她的眉眼之間。我喜歡聽她說這些,然后不停地問些細節(jié),她總是耐心地回答我,臉上總有著得意而不失慈祥的神情。我也常說她笨,不如我聰明,她總是笑笑,并不怪我,還常說:“我們囡囡最聰明了?!蹦菚r的夜很寧靜,風很涼卻好像很暖,想起那時的天好像真的是黛藍色的。
[2]
恍過神兒來,心里涌著一種莫名的感覺,很奇怪,雙手相互摩梭著,不知何時起,擺弄那根異于其他手指頭的手指成了一種喜好。
記得第一次握筆,我才剛剛上大班,已經記不得當時我為什么會握起那又粗又重的筆桿,是發(fā)于喜好,還是被逼無奈?但夏夜里埋頭苦寫的景象怕是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那時候鄉(xiāng)村的夜晚很靜,安靜得讓人有點兒發(fā)毛,電扇“咯吱咯吱”地轉著,慢悠悠的,仿佛生怕把那底下的一盤墨吹干了;石頭沉沉地壓在象牙白色的宣紙上,空氣仿佛也變得沉悶起來。她微倚在沙發(fā)背上,與其叫沙發(fā),其實不過是一把較寬敞的木椅。她慢搖著蒲扇,很輕,就像半夜起來躡手躡腳看書怕被父母發(fā)現(xiàn)的孩子,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她喜歡看著我,一直靜靜地看著。我伏案緩寫,一筆一劃寫得很慢,很慢。胖乎乎的手顫顫巍巍地握著筆,在薄薄的紙上“畫”出一筆筆歪歪扭扭的線,很丑,沒有一點兒字的美,甚至不成字樣。可她從來沒有責罵過我,甚至沒有一句批評,就坐在那兒,靜靜地看我寫。夜靜得很,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桌邊寫完的紙越堆越厚,風扇“吱呀吱呀”地轉著,硯里的墨越寫越少,終于一滴不剩。我站起來,舒了舒肩,蓋上了硯。筆浸在河水里,在河岸的燈光下,綻出若隱若現(xiàn)的墨花,我攪著水,抬著頭,綴著星子的天確實像極了嵌滿鉆石的天鵝絨,黛藍色的天鵝絨。每每我回進屋,她都已收拾了桌子上樓去了,只留下一盞夜燈,發(fā)出微弱的光。
時光緩緩流著,我右手大拇指因握筆用力過猛而越來越寬,她臉上的皺紋,也因歲月的用力太重而越刻越深;我不再是當年稚嫩的孩童,她的青春也不再。
我坐在那“吱呀”的電風扇下的時間越來越長,身影也越加寬大。手上的筆從毛筆變成了鉛筆,然后是水筆;手旁的硯臺變成了書本,再變成了練習冊,最后變成了如山高的卷子。
她就一直坐在我的身后,看著我寫字,看著我看書。剛上學時,她常常耐心地為我一道一道地講述不會做的數學題,有時她會吹噓她當年的數學有多好;我常常拿著一本看不懂的古文書去找她,她也總是指著字典一字一句地給我解釋,有時她會孩童般地嘲笑我積累不夠。年級越升越高,她常常說她都快跟不上我的節(jié)奏了,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我身后,和我做一樣的題,和我看一樣的名著;她喜歡跟我探討,喜歡我和她一起做幾何題的感覺,她說那有一種無法比擬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她喜歡和我交流一本書的讀后感,她喜歡靜靜地看我面紅耳赤、提著嗓子地陳述我的觀點,做一個優(yōu)秀的聆聽者,然后總說“輕點兒說,喝口水”。
后來,她不再過問我的學習情況,她說我要靠自己,但是她依舊坐在我的后面。冬日里,北風在窗外呼嘯著,無情地拍打著窗,啪啪作響;屋內開著暖氣,暖烘烘的。她一針一針地織著,臉上總是帶著微笑,時不時地看看我,再默聲地織著毛衣;有時她會起身為我倒一杯熱牛奶,她知道我的胃喝不了冷的……
那時屋內的陣陣暖氣總會在窗上蒙起薄薄的霧,寫完所有作業(yè)的我,總會長嘆一口氣然后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天在暖氣和霧的折射下是藍色的,黛藍色的。
[3]
我和她之間沒有像小說、電視劇寫的那樣大起大落,我們似乎很平淡,很安寧,就隨著歲月那樣靜靜流淌……
我不禁望了望窗外,哀嘆了一聲,有點兒想她。在外兩個月的競賽培訓似乎快走到了尾聲,她因為有事提早回去了。幾天前我還跟她抱怨說想家,她說她是天,我爸是地,他們倆都在身旁就好像在家啊,我笑笑沒有說話。
小時候,我很怕走丟,總是問她,要是我走丟了怎么辦,她總是說憑著我兩個長得不一樣的手指,她一定可以找到我。
最近,她說她總是怕老年癡呆,怕回不了家,她像個孩子一樣問我如果成了現(xiàn)實怎么辦;我笑笑,說不會的。
因為你是黛藍色的天,自帶黛藍色的熒光,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得。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