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麗俊

大唐咸通十四年冬初。

這一天，冷清多時的灞河上熱鬧起來。一大早，就有很多人來到河邊，有人還坐了船，看他們的樣子，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發(fā)生。

原來，這一天灞河上要舉辦一場賽事，來的都是看客──三品官太常卿楊佑和從三品的大理寺卿段行之，要比試家里養(yǎng)的昆侖奴的水性。

在大唐，達官貴人們豪奢生活的標準是“居家新羅婢、出門昆侖奴”。來自新羅的婢女最溫和勤快，乖巧能干;而來自南洋的昆侖奴身體壯得像小牛犢，性格卻溫良敦厚，不計報酬，對主人忠心耿耿。其中全身黑色皮膚的昆侖奴最難得，價格也最貴，不是豪門貴族也養(yǎng)不起。

昆侖奴還有一個特性，幾乎個頂個擁有一身好水性，于是長安城里就漸漸衍生出一項娛樂活動：主人們都愛炫耀自家昆侖奴的好水性，經(jīng)常會有人在灞河之上以此約賭，連普通平民百姓都通過賭坊跟著參與進來。

楊佑和段行之雖然同朝為官，關(guān)系卻一直不好，前不久段行之還上書彈劾楊佑。楊佑為人刻薄跋扈，善于媚上。因為當今圣上喜歡禮佛，楊佑便投其所好，儼然以虔誠的佛教徒身份行事，從此得到了皇上的歡心，所以盡管總有人彈劾他，卻都被壓下了。

前不久，楊佑和段行之同時在灞河上游玩，一個女子的發(fā)釵掉進了河里，段行之讓他的昆侖奴阿里下水給撈了上來，博得現(xiàn)場人們的滿堂彩，段行之重重賞賜了阿里。一旁的楊佑冷笑著說，如果是自己家的昆侖奴阿達在，撈個區(qū)區(qū)發(fā)釵，還會用這么久，真是笑話。段行之聽了哈哈一笑，也沒反駁，楊佑卻一再擠對他，要和他比一比阿里和阿達誰的水性更好。一旁很多好事者推波助瀾地起哄，段行之被逼得沒辦法，只得答應(yīng)。

之前兩人已經(jīng)比試過兩場，各自贏了一局，所以到了決賽這一天，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滿城人都興致勃勃跑來觀看賽事。城里的各大賭坊也紛紛跟進，據(jù)說連皇帝都聽說這事兒了。

比賽時間已到，段家的昆侖奴阿里只穿了一條短褲，走上船頭。他一身棕褐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肌肉一塊塊凸起，像一只只小老鼠在皮膚下游動，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楊家的昆侖奴阿達也走上船頭，他全身黑色，身材高大健美，四肢健碩頎長，按照當時人們的考量標準，這是一個頂級昆侖奴的模樣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神態(tài)卻有點兒萎靡，眼白也發(fā)紅。

“慢著！”船頭的楊佑喝道。同時一伸手，身后的奴仆遞給他一個玉瓶。他打開玉瓶，遞給阿達，阿達接過瓶子，似乎猶豫了一下。

“喝下去！”楊佑再次喝道。阿達一閉眼，把瓶子里的液體喝光了，又將空瓶子扔到了甲板上。

楊佑這才露出笑意，解釋道：“喝點兒老酒，驅(qū)驅(qū)寒氣?！?/p>

確實，四周的看客們早都穿上了棉衣，已經(jīng)入冬了，郊外的河邊寒氣逼人，楊佑和段行之都穿著厚厚的皮袍子，這兩個立在船頭的昆侖奴卻都只穿了一條短褲。

這時，楊佑從手臂上褪下一串碧玉的手串，隨手丟進河里。兩個昆侖奴幾乎同時躍入水中，那一條棕褐、一條漆黑的身形，竟像是兩條大魚一樣，所有看客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水面。終于，棕褐色皮膚的阿里先浮出水面，手里拿著的正是那串碧玉串。

人群一陣歡呼，隨后，阿達也鉆出水面，爬上了船。

楊佑皮笑肉不笑地說：“厲害，繼續(xù)。”段行之看看沮喪的阿達，說：“讓他們喝點兒酒暖暖身子，進船艙暖和一會兒再下水吧。”

楊佑緩緩搖頭：“比的就是體力和耐受力，段大人是想認輸嗎？”

段行之緊皺眉頭，也搖搖頭，把腰上系著的一個和田玉的玉佩丟進水里，人群中又是一陣議論聲。阿里毫不猶豫，轉(zhuǎn)身入水，這次阿達卻稍稍落了后，楊佑急了，嘴里罵了一句什么，阿達也跳進了河水里。

第一輪比試兩人已經(jīng)消耗了很多體力，人還沒暖過來，所以這次入水的時間要長一些。人們的眼睛死死盯著平靜的河面。

突然，一條棕褐色的手臂舉了起來，那枚潔白的玉佩在陽光下發(fā)出瑩潤的光澤。人們立刻一起驚呼拍手。

“三局兩勝，我贏了，楊大人?！倍涡兄屍渌挖s緊把阿里攙扶進船艙。

“未必，再等等看?！睏钣勇龡l斯理地說，端起了仆人敬上的熱茶。

又過了片刻，阿達才從水里鉆出來，似乎體力不支，攀爬了兩次都滑下去，還是仆人把他拉上了船。他喘息著攤開黑色的手掌，掌心有一個潔白的小小玉環(huán)，樣子比一顆蠶豆大不了多少。

這是怎么回事？離得近的看客們也看見了，畢竟黑白分明。很快，這消息就傳進了灞河岸上所有看客們的耳朵。

段行之一愣，拿起剛剛阿里撈上來的玉佩，一個念頭閃過，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這玉佩是雕刻了一對魚的圖案，魚嘴里原本銜著兩枚玉環(huán)。此刻只剩一枚了──玉環(huán)扣是活的，能卸下，一定是剛才丟下水時掉出去的。

人們都歡呼起來，只不過，這一次的歡呼聲是給阿達的。

“這一局你們贏，我們平局。我看你這奴隸似乎身體不適，不要再繼續(xù)比下去了，如果楊大人有興致，我們等春暖花開，再來加試如何？”段行之想要結(jié)束這場賽事，楊佑呵呵笑了：“段大人，說好了三局兩勝，您這可不合規(guī)矩啊！這河里、岸上的看客們也不答應(yīng)，還有那么多下了賭注的人呢，更不答應(yīng)。我的人我心里有數(shù)，死不了，放心吧。來人，再給阿達來點兒熱酒！”

阿達抬起頭，喘著粗氣，用哀求的聲音說：“主人，小的、小的今天實在使不出本事，改日再比吧，求主人開恩?！彼难劬餄L出了大顆的淚珠。

“不行！當初買你們父子倆，就是因為你的水性好，如今到關(guān)鍵時刻你不敢比了，那我要你何用！今天若是贏不了比賽，你就去死！”楊佑突然翻臉。當著這么多人，這個低賤的奴隸居然認慫，這可真是奇恥大辱，他哪兒受得了！他用力拔下套在左手食指上的碧玉扳指，像是要發(fā)泄?jié)M腔憤怒一樣，用盡全身力氣，使勁兒拋了出去。綠瑩瑩的扳指在陽光下帶著一道小小的綠光，落入了水中，人群中又是一片驚嘆聲。

阿里緊緊盯著扳指入水的方向，跳下水，游了過去。

阿達卻站著發(fā)愣，楊佑氣得罵了一句臟話，飛起一腳，正踹在阿達的腰上，阿達一下跌進了水里。

很長很長時間，平靜的水面只能看見一串串氣泡，人們鴉雀無聲，都在緊盯著水面。終于，兩條棕褐色的手臂率先伸出水面，很快游到了段行之的船旁，沒等上船，那個碧玉扳指先被舉起來交到主人手里。

段行之大喜過望，親自伸手拉上了阿里，阿里已經(jīng)凍得嘴唇慘白，渾身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

“趕緊攙扶進去，給他裹一條厚毛毯，多抱幾個手爐！”

奴仆們答應(yīng)著，攙扶阿里進了船艙。

再看楊佑，臉早變成了紫茄子色兒，兩只眼睛噴出怒火，死死盯著水面。人們開始擔心，那個輸了比賽的奴隸，主人會怎么懲罰他……

陽光照在波平如鏡的河面，好半天過去了，一點兒聲響都沒有，也不見氣泡。

人們竊竊私語，段行之擔心地說：“楊大人，你的奴隸會不會是出了事？我家還有幾個水性不錯的奴隸，讓他們下去找找吧？”

“不用！”楊佑輸了這場豪賭，更丟了面子，早已經(jīng)怒氣填胸，對水下的阿達恨之入骨，哪里還管他的死活！可是阿達始終沒有浮出水面，楊佑恨恨地說：“死了最好！”之后吩咐下人，靠船上岸，打道回府了。

這邊段行之打發(fā)幾個奴隸在發(fā)現(xiàn)碧玉扳指的附近河中反復(fù)尋找，卻一無所獲，只得怏怏而歸，雖然贏了賭局，他的心情卻并不好。

第二天在朝堂上，官員們啟奏正事已畢，唐懿宗突然問楊佑：“楊大人，聽說昨天你和段大人在灞河打賭，結(jié)果如何？”楊佑上前如實回答，是自己輸了。

“你輸了比賽，那昆侖奴呢？哪里去了？”

“啊，他、他水性不好，可能是溺死了吧。臣會尋找他的尸骨，為他安葬的?！被噬闲欧?，是個慈悲之人，楊佑小心翼翼地回答。

“別欺瞞朕了！朕已經(jīng)查清，那個黑奴是父子倆一起賣到你府上為奴的，他父親在你們比賽的前一天故去了，而他本人又得了傷寒。你為了賭一口氣，竟然罔顧天理人倫，更罔顧一條性命！朕最近正在籌備恭迎佛骨一事，如果大臣都是你這樣的狠毒冷酷，草菅人命，朕就算迎來佛骨又有何用！”

這下，楊佑傻了，一下癱倒在地上。

原來，唐懿宗推崇佛道，最近正在籌備大唐第六次迎接佛骨，這是一項極其浩大的工程，耗費金銀數(shù)不勝數(shù)。段行之想起幾次彈劾楊佑不成，昨天發(fā)生的事兒正是一件好口實，于是就把賭賽經(jīng)過原原本本奏報給了皇帝，皇帝果然龍顏大怒。

楊佑被削職為民，帶著家眷灰溜溜地返回故鄉(xiāng)。他平素待人刻薄，這下落魄丟官，不知道多少同僚拍手稱快，離開長安時也沒個人來送行，真正體會到了樹倒猢猻散的凄涼。

一行車馬到了灞橋之上，突然見一個騎著馬的官員等在橋邊，楊佑定睛一看，正是死對頭——段行之。他等在這里，哪里是為自己送行，分明是來看笑話的。楊佑正在惱火，在段行之身后，卻有一個人轉(zhuǎn)了出來，那人的皮膚是黑色的。楊佑仔細認了認，竟然是阿達！

“阿達──你、你們早就串通好的，用裝死來彈劾我是不是？虧得人人都說昆侖奴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奴仆，只要給他們一碗飯吃，比狗都聽話！算我瞎了眼！”楊佑氣得牙齒咬得咯嘣嘣響。

“錯了楊兄，在你和我賭賽之前，我從沒見過阿達。那天你帶人走了以后，我的仆人在灞河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找到阿達的尸骨。我想起他的死和我也有一點兒關(guān)聯(lián)，心里甚是感傷，回到家后久久不能安睡。突然有仆人來稟報，說阿達沒死，來求見我。我高興極了，趕緊讓他進來……”

阿達見了段行之就叩頭不止，感謝他為自己求情和撈尸之恩。他說，他的父親也在楊佑府里當差，前一天剛剛死去。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就這么一個親人，難過得整夜都痛哭，天亮開始發(fā)寒熱病，他懇求主人改個日子再去比賽，可主人擔心被人笑話，反而把他臭罵一頓。又擔心阿達輸?shù)舯荣?，楊佑就逼他喝一種能積聚能量但日后會讓人早死的“神水”。等到被踹下水之后，阿達對主人徹底絕望了，這個心思單純、忠心耿耿的奴隸寒透了心。他壓根就沒去找碧玉扳指，而是偷偷潛到遠處藏了起來，眼看著主人丟下自己走了，反而是段行之派人打撈自己……

楊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凍的，或者是后悔了？

“再忠良的心也禁不住一傷再傷！天作有雨，人作有禍。能有今天的下場，腳下的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算是我送別你的贈言，前路漫漫，好自為之！”

阿達跪在橋上，沖著楊佑這一隊車馬磕了三個頭，起身牽上段行之的馬，走遠了。

選自《民間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