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哭聲忽然消失了——我是說人生到了某個階段的時候。就像是走進了一串長長的水泥管道中,你用石塊敲擊著管道壁,聆聽它所發(fā)出的聲響,開始的時候,敲一下總是會響一聲的,但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后,再敲時那回響聲突然沒了。你不相信,你用力敲,你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聲音沒了就是沒了。
沒有哭聲的日子真安靜,安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毛。因為在一直以來的人生體驗當中,或者說在自己的某種價值觀里,人活著就是要哭的,要么因為外部環(huán)境的壓迫而哭,要么因為內(nèi)心的壓抑而哭。作為一個人,不會哭怎么行呀?有時候耳朵邊會有一種勸導般的囈語:你快哭啊,你可以哭,你為什么不哭?
哭太難了。我試過。呆在某個絕對隱私、絕對安全、絕對不會有人知曉的空間里的時候,我想溫習這種久違的行為,嘗試張開嘴巴發(fā)出聲音,可是我聽到了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干裂——像板結(jié)的土地那樣,生硬、脆薄、尷尬。我被自己尷尬到了,于是對著空氣喊了一嗓子,試圖緩解這尷尬,喊完之后好了一些,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yún)⒓尤魏稳说脑岫Y。我喜歡參加婚禮、生子宴、生日宴、升學宴,只要是喜事,都可以,哪怕去的身份與理由有些牽強,也會高高興興地去。人生歡樂無多,有歡慶的機會和如此正當?shù)睦碛?,要珍惜,要大聲喝彩、大力碰杯、開懷大笑。
不哭啊。在哄孩子的時候,說的最多的是這三個字。如果孩子依然哭鬧不止,人就會莫名暴躁起來。歸根結(jié)底,我是受不了哭聲的。誰又知道,我小時候自己就是個“愛哭鬼”呢。
我母親不止一次笑著提起,我小時候可愛哭了,一哭就是一兩個小時,不哄倒還好,越哄就越哭得厲害。后來我哭的時候,干脆所有人都不管,任憑我哭得昏天暗地。
我隱約記得幼年的時候,哭到后半截已經(jīng)不是真的哭了,而成了一種表演。人在這么小的時候就會表演哭,難怪長大了就不會哭了,因為羞赧,因為不好意思,也有可能是眼淚從小哭干了,再也哭不出來了。
還能記得的,是少年時的哭,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看《西游記》,每每看到孫悟空“止不住腮邊淚墜”“淚如泉涌”“心如刀絞淚似水流”,就會跟著一起流淚。孫悟空是誰?那是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啊,是幻想世界中可以驚天地泣鬼神的人物,連他都如此愛哭,我等這些弱小少年怎么辦。
之后就是三十多歲后的某一年夏天,對的,就是標志著暑假已經(jīng)到來的那部電視劇《還珠格格》無數(shù)次重播之后再重播的時候。電視機里皇阿瑪和小燕子正在演一場對手戲,皇阿瑪?shù)穆曇暨€是那么的高亢,小燕子的眼睛還是那么的大,可是當小燕子大大的眼睛里飽含著淚水,帶著哭腔向她的皇阿瑪訴說委屈的時候,我的眼淚“嘩啦”一下就下來了——那是唯一一次如此淚雨滂沱,好在沒人看到。
我羨慕那些可以哭出聲來的人,但更愿意擁抱那些因為哭不出來而顯得無比別扭的人。因為在我看來,他們身體最重要的一個功能被剝奪了。真想好好大哭一場啊,不顧環(huán)境,不顧年齡,像幼年時那樣,一邊哭一邊從指縫里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