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士元:什么也不用說,只有默默不停寫作。
夜半燈火
這兩天,萬大爺飲食不香,兒媳做了好多花樣的飯菜他就是吃不下。
兒子似乎看出了父親的心思,問了一聲,是不是還放心不下村里的那幾十戶人家呀?
萬大爺聽了兒子的話,沒有吭聲。不過,那兒子是知道底細的,真是一靶中的,但我可不能就這么把自己的心思抖出來哦。
到這座城市來打工的兒子,已快十年了。老伴走得早,他一個人在家除了做飯就是與同齡人打打麻將,消磨時光。眼見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一下子村子里少了許多活力,不覺心里有種莫名的酸楚感。這么大的一個村子,一下子走了這么多的人,剩下的大都是些婦女、老人和孩子。那些老人中,像自己這樣的身體還不多呢?這么多年了,村里人總把自己當主心骨??磥硌剑疫@個主心骨一時兩時還下不了崗。
那天天剛亮,莊西頭三狗子媳婦跑到萬大爺家說,昨夜自己家養(yǎng)的鵝被人偷走了兩只。萬大爺聽了,火不從一處來,看來是來欺侮我們村的男人不在家呀。這些狗娘養(yǎng)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要他們把伸出的手給縮回去。
一下子離開麻將桌的萬大爺,吃了飯就悶在屋里睡覺。好多人都說萬大爺犯了毛病,要帶他到醫(yī)院去檢查檢查,他只把頭搖了搖。看著萬大爺那股子勁,大伙也就不再勸了。
半夜起來上廁所的劉老叔,在月光下抬眼看見村頭有個人影在晃來晃去,心里頭犯起了嘀咕,這是怎回事呀?他輕手輕腳地向那村頭走去。走到跟前一看,讓他大吃一驚,原來是萬老頭兒在這守夜呢?劉老叔忙走過來說:“是你呀,老哥!”
“別大聲!”萬大爺?shù)吐曊f。
“原來你白天不打麻將就是為了替大伙夜間守夜呀!”
“三狗子家的鵝被偷,這是這么多年沒有過的事。眼下,這么多的男人都走了,不防著點看來是不行?。 ?/p>
“難怪你白天在家睡大覺呢?”
“那叫養(yǎng)精蓄銳!”
幾個鬼鬼祟祟的家伙,看見那萬劉村半夜里突然有人影在村頭來回走動,想再動點心思,一直無從下手。他們私下打聽,是萬老頭兒搗的鬼。聽說萬老頭兒這名字,心里都有點膽寒。他們早就聽說那個人兇得很,對那些傷害別人利益的人是手下無情的,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過了好一陣子,聽說萬老頭兒進城了,他們才又動起了二牛子家的心思。剛進入萬劉村的地界,好遠就看見村頭仍有人影在晃動。這不知是怎么回事,都縮著頭溜走了。
就在那幾個家伙進入萬劉村地界的那天晚上,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萬大爺于白天從城里回來了。
從城里回來那天,萬大爺著實費了不少周折。兒子一再勸他,你才來幾天呀?大雨天跑出去守夜,小腿摔成了骨折,以后再發(fā)生這事又叫我怎么辦呀?
聽了兒子的話,萬大爺不覺流下了兩行淚水說,兒子,我知道你們待我好,我也不想走??赡銈冎绬幔楷F(xiàn)在村子里可不是你剛出來的時候,男人們幾乎都出來打工了,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孩子和婦女,遇到事兒誰是個主呢?這么多年啦,你是知道的,鄉(xiāng)親們都把我這個老頭兒當作主心骨,我能撇下他們不管嗎?就說那天夜里下大雨,我身穿雨衣到張福河去查看水情。到那一看,水已漫過壩子,要不及時去開閘,后果可就遭了。回來時,我摔了一跤,是你劉老叔和其他幾個老年婦女把我弄到醫(yī)院里的。你說,我的傷在你這兒已治好了,我不回去能放心嗎?
聽了萬大爺?shù)脑?,兒子點了點頭。
中午,萬大爺剛端起碗,來了幾個愣頭青,手里還拎著兩只鵝。萬大爺看得莫明其妙,連忙問:“你們,你們是——”
“萬大爺,我們都是水柳村的,是你們村三狗子和二牛子的好朋友!”一個叫小大毛的說道。
“你們提這鵝干什么?”
“不瞞您萬大爺說,我們都是和三狗子、二牛子一起在蘇州打工的。前些日子,我們幾個一起回來休假了。回來前三狗子和二牛子夸下???,說他們的老婆精明,他們家的東西誰也偷不去。我們和他們打賭,要是偷到了,等我們回去請我們喝酒。我們先動了三狗子家的手,前天晚上又想到二牛子家——可你像個天神似的降到了村頭。我們看您老人家為大伙這樣操心,真叫人佩服。我們把這鵝給帶來了,請您幫我們送把給三狗子媳婦!”
“你們這幾個家伙,真會開玩笑,害得我在兒子那里多過幾天都不能。”
“是的,這我們知道,特來向您賠不是!”
“你們啦——”
“大爺,我們?yōu)槟鷾蕚淞司坪筒?,一起喝吧!?/p>
“好,喝!”
我不賣
風,呼呼地吼個不停。路面上的積雪已變成了厚厚的一層冰,像涂了油似的,人在上面無法行走。
心急如焚的袁平悶在屋里來回走了好幾趟,不知該怎么辦是好。奶奶的藥昨晚就吃完了,今天不去買可就沒的吃了。嘿,沒想到這個路面上會積了這么厚的冰。
放假回來過春節(jié)的兒子袁祥對爸爸袁平說,路這么滑,你的電動車沒法騎啊。
不行,還得去,不然你老太(曾祖母)就沒藥吃了。袁平著急地說。
你去的話,一定要兩腳著地,慢慢地騎著往前游。這樣,會比你兩腳走要快一點。
是的,是的,我這就去。
孫子啊,孫子啊,路這么滑,你不能去啊。奶奶睡在床上喊道。
沒事的,沒事的,奶奶。袁平回答說。
你不要去啊,我少吃兩頓藥死不了。
奶奶,你安心睡吧,我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奶奶不再說什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怨自己不該活到102歲,給晚輩們帶來這么多麻煩。
兒子兒媳走得早,全靠孫子來服侍自己。她曾多次叫孫子買點農藥回來讓自己喝,好早點上路,可孫子就是不答應,還說有自己在是他們的福份。
80歲那年,奶奶得了一場大病,孫子袁平帶她到省城住了一個多月的院,才又把她從死神的手里奪了回來。
奶奶自那場病之后,還能幫孫子做飯,有時還會自己把衣服給洗了。
孫子,孫媳都不讓她做,她說做點事舒服些,閑在那里反而不好。
好多天,奶奶對著鏡子傻傻地笑,嘴里還說,妹妹啊,你吃飯了嗎?沒吃飯就到我們家來吃。
袁平看著奶奶的樣子著急地說,這剛過90歲才幾天啊,頭腦怎么糊涂了呢?
醫(yī)生告知袁平,奶奶歲數(shù)大了,頭腦不靈光了,需要每天服點藥。
服了藥以后,奶奶好多了,不再說些不該說的話了??稍挍]有先前多了,只是說話時會顛三倒四的。
一連數(shù)日,奶奶的大小便失禁,全在床上拉撒,她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有時還會喊我要小便大便,當人趕到床邊把她扶起時,可她在床上已解下來了。
袁平不讓其他人伸手,全是自己給奶奶換洗。換下來的尿布,袁平每次都要用開水燙一下,讓奶奶再用時感到舒舒服服的。
深夜時分,奶奶喊要解大便,袁平正準備把她抱起,可揭開被子一看,滿床都是大便,還發(fā)出難聞的臭氣。
奶奶睜圓雙眼看著孫子,好像在說,我又犯罪了。
袁平看了看奶奶,什么話也沒說,把床上的床單、鋪被和奶奶身上的衣服全換了下來,又把奶奶的全身用熱水擦洗干凈。
剛躺下來的奶奶,兩行淚水從眼眶中涌出,嘴里不停地念叨,兒子啊,兒子啊,你快來把我?guī)ё甙?,你快來把我?guī)ё甙?,我不能再連累孫子啦,我不能再連累孫子啦。
奶奶,您說什么呀?我服侍您難道不應該嗎?袁平安慰奶奶說。
孫子啊,自從你下了崗,家里靠低保生活,現(xiàn)在我重孫子又去上海讀大學,孫媳婦也身體不好,這一家子全靠你一個人。奶奶心疼你啊。
奶奶,我們的手頭是不寬裕,但有您在,我們一家才叫幸福啊。
話是這么說,可我心疼你啊。
袁平把剛買回來的藥給奶奶服了下去,心里才稍稍平靜了些。這一路,實在是不好走啊。盡管小心謹慎,還是摔了兩跤,幸虧心里有準備,才沒受什么傷。
孫子啊,路上你沒滑跟頭吧?奶奶問。
沒,沒事的奶奶。袁平回答到。
風平浪靜一段時間以后,袁平的心里感動反而有些不安,害怕奶奶有個變故。
晚飯后,奶奶把袁平叫到床邊說,孫子啊,奶奶快不行了,就怕要走了。
袁平說,奶奶,您不就這幾天飯吃得少一點嗎,怎么會走呢?我再換別的可口飯菜給您吃。
沒用的,到碼頭了,不要再費心了。
沒事的,奶奶。
孫子啊,奶奶有話跟你說。你啊,不是奶奶的親孫子。你是你爸爸在路邊撿回來的,可你比我的親孫子還好啊。
奶奶,你是老糊涂了吧,我怎么能是撿來的呢?
是的,這是真的。奶奶能活102歲,全虧你服侍啊。奶奶要走了,有件東西要送給你。奶奶邊說邊用手向床下指了指。
袁平伸手在床下一個角落里摸出了一個小鐵盒,打開一看,是一對婚書。只見婚書邊緣有“喜鵲鬧梅”等象征喜慶的圖案,背景襯映“訂婚證書”四個繁體字。
奶奶說,這張80多年前的婚書就給你留個念想吧。說不定啊,它還能值幾個錢。我95歲那年,有人來打聽過,說要用5萬塊錢和我換,我搖了搖頭。奶奶話音剛落,便閉上眼睛永遠地睡去了。
收藏者聽說了這對婚書,出40萬來購買。還說,你們把他放在家里也沒用。
袁平回答道,我不賣。
信念
柔美的路燈下,三三兩兩的人群在悠閑地慢步。棲息在路旁林中的鳥兒不時地發(fā)出歡快的叫聲,給初冬的夜晚平添了幾分情趣。
滿頭是汗的趙純在這條路上已跑了七八個來回了,再有兩三個來回就跑完了。已快兩個月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到這里來完成10個來回的跑步任務。
趙純沒有跑步的習慣,現(xiàn)在來這里跑步只是為了一個信念,這個信念是她和女兒共有的。
聰明伶俐的女兒,已上四年級了。她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還是學校的少先隊大隊委員。女兒,早就成了趙純的掌上明珠。
暑假的一天,女兒身體不適到醫(yī)院檢查,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晴天劈靂,趙純一下子崩潰了。陷入絕境的她,當女兒的目光從她的眼前掠過時,她的心幾乎快碎了。
女兒看著媽媽的神情,走到趙純的身邊說,媽媽,你愛我嗎?
傻孩子,媽媽怎么能不愛你呢?你是媽媽心尖上的肉啊。趙純抱著女兒哭了。
媽媽,你要想辦法為我治病,不能這樣哭啊。
對,女兒啊,你說得對,媽媽不哭,媽媽絕不再哭了。
媽,我的生命是你給的,你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我一定會戰(zhàn)勝病魔的。
是的,我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女兒,我們一起努力,戰(zhàn)勝病魔。
兩年過去了,女兒經(jīng)過治療,病情大為好轉,趨于平衡。這讓醫(yī)生和那些獻過愛心的人都感到非常欣慰。
又過了5個月,女兒還沒停藥又一下子復發(fā)了。醫(yī)生告知,經(jīng)過化療一段時間必須做骨髓移植。
配型結果顯示,趙純和女兒的配型為半相合,這讓她很是興奮,自己的生命是和女兒連在一起的。
趙純知道自己195斤的體重是不合要求的,得在3個月內減掉65斤,那才能抽取骨髓。
醫(yī)生對趙純說,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你要減去這么多的體重,可是一件很難的事啊。
趙純看了看醫(yī)生說,您放心,我和女兒的心中都有一個信念,我在3個月內一定會減去65斤體重的。
醫(yī)生點了點頭。
看著媽媽忙著為自己做飯、送飯,還要對自己的所吃所用進行嚴格的消毒,還要去跑步減肥,女兒對媽媽說,媽媽,您太累了,我想放棄治療。
女兒啊,我們不是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嗎?怎么能放棄治療呢?治好你的病,媽媽才能活得安心啊。趙純笑著對女兒說。
走進手術室那天前,醫(yī)生為趙純打了動員針,刺激體內細胞瘋長,那幾天里,趙純的每一個關節(jié)好同被人打斷了一樣疼痛。
抽取骨髓,那是全身打麻醉,針扎進身體,痛、麻、酸一起奔襲而來,那種難受可想而知。
信念,是信念支撐著趙純。沒有那個信念,真的要倒下去了。
趙純再次見到女兒時,只是和女兒對笑了一下。
背后,趙純的眼淚沒少流,可從沒在女兒面前表現(xiàn)出。那天抽干細胞數(shù)量不足,又抽了第二次,她把一切的疼痛都忍了。
那天中午,趙純走過醫(yī)院的花園時,只見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女人在哭泣。她走過去一問,得知她的女兒也得了白血病。
姐姐,哭是沒用的。還得想辦法為孩子治病啊。趙純勸說道。
妹妹,她的爸爸生病剛去世,她又得了這個病,我實在無法活下去了。那個女人哭訴道。
一切要為孩子著想,要把孩子的病治好。
可——我——我——
沒事的,我和女兒都參加了“小蜜蜂互助團”,這個可以為孩子治病出力的。
那個女人聽了,似看到希望一般,緊緊地握著趙純的手問:妹妹,你的女兒也得的是白血病嗎?
是的。
怎么樣啦?
做了骨髓移植手術后,基本痊愈了。
那好,那好啊。我的女兒也有希望啦。
回到病房,趙純不見女兒。她去問護士,護士說,她正在和18號病房那個剛來的小女孩說話呢。
趙純走進18號病房,只見那個女人正坐在床邊,不用說,她是她的母親。
媽媽,這個剛來的姐姐已和我有個約定,將來一定要考上大學做個醫(yī)生,去挽救更多患者的生命。女兒對剛進來的趙純說。
趙純扭過臉看了看那個女人,說,你們的約定是一定會實現(xiàn)的。
四個人相互對視了一下,將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
作者簡介:朱士元,江蘇淮陰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淮安市微型小說研究會會長。曾在《清明》、《雨花》、《江河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230多萬字。出版小說集《面對一朵花微笑》等12部。曾連續(xù)五屆獲吳承恩文學獎。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選載。有作品被翻譯到瑞士、加拿大、泰國、澳大利亞等國家?,F(xiàn)任《名城繪·短小說》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