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三嬸打來電話,說三叔病了,讓世杰哪天有空回一趟老家,看看三叔。
世杰心里著急,好不容易下了班,連家都沒有回,直接開車回鄉(xiāng)下老家。
好在老家離縣城不遠,十多公里的路,一溜煙兒就到了。
誰都可以含糊,唯獨對三叔三嬸不能。
那年,世杰三歲,父母親挑著農(nóng)產(chǎn)品去趕集,搭乘一輛農(nóng)用車。車翻到山溝里,世杰的父母親當場喪命。葬事完畢,三叔三嬸想都沒想,含淚抱起可憐的小世杰,帶回他們家。世杰哭著要爸爸媽媽,整夜整夜地哭,哭得聲音嘶啞。三叔三嬸輪流抱著哄他,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熬了半個月,世杰終于不哭了。世杰在三叔家長大,讀書,工作,買房,結(jié)婚,生子。二十多年來,世杰的官越做越大,從一個普通民警,做到了縣公安局局長??蔁o論他在哪里,官有多大,始終不忘三叔三嬸的養(yǎng)育之恩。這不,三嬸一個電話,世杰就驅(qū)車回鄉(xiāng)下老家去。
回到村里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三叔躺在床上,昏暗的燈光下,三叔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的。
“叔,我回來了,你怎么了?”
“哎,沒啥毛病,只是心里堵得慌,像塞著一大把稻草……吃不下,睡不著,好幾天了?!比逭f著,唉聲嘆氣。
三嬸在一旁,扯起衣角擦眼淚。
世杰說,“要不,去醫(yī)院看看?”
“不了?!比鍝u搖頭。
三嬸說,“其實,你叔幾日前做了一個夢……醒來后,胡思亂想,這就病啦。”
三叔瞪了一眼老伴兒,長嘆一聲,拉著世杰的手,眼睛潮濕:“ 如果叔有事求你,你能幫叔不?”
世杰說,“叔、嬸是我的再生父母,養(yǎng)育之恩比天還大,只要能辦得到,我赴湯蹈火,絕不推辭!說吧,什么事?”
三叔嘆息一聲,說,“三兒出事了!”
“啥?三弟出什么事了?”
“三兒在鄰村聚眾賭博,幾天前被派出所的人抓了。我去問過他們了,因為三兒是莊家之一,他們要罰款三萬,還要關(guān)兩個月。你是局長,他們都歸你管,我想讓你打個招呼,能不能讓他們早點放人,少罰點錢?”
“這樣啊?”世杰皺起了眉頭。他記得幾日前,縣公安局聯(lián)合官成派出所,一舉搗毀了一個長期盤踞在鄰村的賭博窩點,抓了一批人。這賭場,專門有人望風,有人接送,有人放高利貸,連村主任都參與其中,影響十分惡劣。沒想到,三弟居然參與,還是莊家之一!
“三弟不是去廣東打工嗎?”世杰說。
“他嫌打工辛苦,工資又低,辭了?!比逭f。
“那也不能聚眾賭博呀!”
“我說過他多少次了,可他就是不聽。這不,出事啦!這可咋辦呢,你知道,年底他就要結(jié)婚了,這樣一關(guān),那婚事會不會黃了呀?”
世杰低頭沉思,良久,他抬起頭來:“叔,對不起,如果是其他事,我可以幫;可這違法亂紀的事,我無能為力。即使能夠,我也不會幫。我有我的底線,那就是絕不越界,絕不踩線——這也是當初我走出高良村時發(fā)的誓言!”
世杰的腦海里回放著這樣的一幕:他初入官場時,按先祖遺訓,凡蒙氏子弟,出仕為官者,必先進行一場洗禮,以正其心,去其貪念。洗禮的儀式在祠堂舉行,簡樸而莊重。所有成年男丁,齊集祠堂,由族長主持,洗手焚香,三叩九拜。其時,世杰跪在祖宗靈前,跟著族長誦讀蒙氏家訓:耕讀傳家,詩書繼世;忠君愛國,克己奉公;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清白做官,勤政為民……二十多年過去了,那錚錚誓言,猶在耳邊回響著。
三叔點了點頭,臉紅了,說:“當初,你洗禮時,我也在場……可你不能忘了叔嬸的養(yǎng)育之恩?。 ?/p>
世杰說:“三叔三嬸,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可我不能徇私枉法,忘記了做人做官的底線啊!”
三叔面帶慍怒之色,盯著世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再問你一句,三兒的事,你真不幫?”
世杰搖頭:“我?guī)筒涣?!?/p>
“好!”三叔忽然站起來,一拍世杰的肩膀:“連三叔求你辦事都拒絕,這下我放心了!”
世杰疑惑不解:“這……”
“哎?!比龐痖L嘆一聲,“都是被那惡夢鬧的……”
原來,幾日前,三叔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紀委的人帶走了世杰,辦案人員在世杰的家里和辦公室搜出一箱一箱的鈔票和數(shù)不清的古玩字畫。三叔醒來后,渾身大汗,臉色蒼白,喃喃自語:完了完了!三嬸說,你反腐劇看多了吧?天天看《人民的名義》。三叔搖搖頭說,不,警鐘要常鳴!真有那一天,我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嫂。于是,他要老伴打電話給世杰,要他回來一趟,敲敲他的腦殼子。
世杰猶在夢中,問:“那——三弟呢?”
三嬸笑了:“在廣東打工呢,咱家的孩子哪會犯事哦。前幾天在鄰村端掉了一個賭博窩點,你叔靈機一動,就演了這出戲。”
世杰哭笑不得,也如釋重負,可一剎那間,他明白了叔嬸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期望。他百感交集,淚流滿面,恭恭敬敬地,對著叔嬸深深鞠了一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