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默

江灣的大米久負(fù)盛名，廣告上說，曾是康乾年間的貢米。和響水、五常大米一樣，傳聞有一小塊神秘飛地，春種秋收，都有持槍的武警護(hù)衛(wèi)。王芳此次來江城，不是為了大米，而是為了種米的人。

江城的前身就是江灣鄉(xiāng)，四十年間華麗轉(zhuǎn)身，發(fā)展成為縣級市。王芳不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在她的眼里，夕陽下的江城，高樓林立，一副蒸蒸日上的商業(yè)氣息。路雖然寬，車也多，色彩斑駁地?fù)頂D著移動，都如同蹣跚的老人。竹筍駕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下班高峰期，他得集中注意力。王芳心生歉意，即然決定來見竹筍，為什么不錯開擁堵時段買高鐵票呢。

真快，一晃三十多年了，真沒想還能相見。竹筍感慨起來。

后悔了吧，一個小老太婆，見不如不見。王芳諾諾地，心生悲憫，再靚麗的青春，也經(jīng)不住歲月的折騰。

后悔，后悔什么？竹筍反問道，我讓你失望了？

錯了，正相反。王芳自嘲地笑道，男人五十一枝花，女人成了土疙瘩。出站臺的時候，她就看到了竹筍，向她揮動著手臂。如果不提前發(fā)照片，她還真認(rèn)不出來了。

墨綠色的SUV駛出了城區(qū)，轉(zhuǎn)入了一條兩側(cè)樹木林立的公路。路變窄了，車也少了，竹筍點開了車載CD，蒙古族悠揚沉長的曲調(diào)充斥著車廂。他按開了車天窗，風(fēng)從窗口吹了進(jìn)來，王芳嗅到了草的味道，她貪婪地吸食著，不時地瞟幾眼竹筍。小時候，竹筍長得白凈，像雨后鉆出泥土的筍尖兒，沒想到幾十年后，他竟然在微信里用了這個名。

竹筍聊著同學(xué)聚會，王芳沒參加過，插不上話，只能矜持地笑著聽。很多名字，她都陌生了。同學(xué)聚會為什么不參加？竹筍又追問起來。王芳的回答一成不變，孫女兒纏人離不開。竹筍笑了笑，笑里似乎隱藏著什么。王芳有些不安，想到青春期的竹筍，心里竟生了些暖意。那時剛搬進(jìn)樓房，兩家隔著一個單元，上學(xué)的時候，無論她幾點出門，竹筍都很快追上來，一副偶遇的樣子，搭話說，這么巧呀。

夕陽暖暖地照射進(jìn)來，竹筍泛黑的國字臉被染紅了，或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fēng)雨，皺紋從眼角蔓延開來，顯得更加有棱角了。彩云比喻竹筍是地主，躍躍欲試要來打土豪，而如今她來了，土豪的樣子有點兒令人敬畏。

車子離開了公路，穿過了一片楊樹林，土路變得泥濘了。草原上盛開著野花，王芳看到了一群綿羊，背上涂著紅色或藍(lán)色的染料，悠閑地吃著草。這里人跡罕見，有些空曠，幸好有幾只鳥兒，喳喳叫著驚飛起來。車子過了一條小河，眼前出現(xiàn)了規(guī)劃成長方形的稻田，一尺多高的稻苗整齊劃一，綠油油的望不到邊際。竹筍帶著幾分得意說，這片地都是我的。

難怪彩云說你是大地主，要來打土豪。話出口，王芳心就疼了，彩云是她最好的姐妹兒，一年前突發(fā)心梗，在一個早晨去世了。

可惜了。竹筍嘆息一聲，傷感地說，同學(xué)聚會時她最活躍，沒想到啊……

路的盡頭是片樹林，林子邊是座彩鋼房圍成的院落，銀灰色的房子鑲著藍(lán)邊，紅色的房頂密集地布滿太陽能發(fā)電板。院子里打著水泥地面，停放著幾輛藍(lán)紅相間的農(nóng)用設(shè)備。周圍豎著十余米高的燈桿，頂部是較小的太陽能發(fā)電板，下面吊著玻璃燈罩。

到家了。車子駛進(jìn)院子，竹筍嘴里冒出的話，令王芳很不適應(yīng)。父母離世后，她對家的概念淡化了，幸好有個省心懂事的女兒，聊以慰藉她空蕩的靈魂。

老張頭，魚燉好了吧，可以炒菜了。竹筍下了車就喊。右側(cè)房門探出一個頭來，應(yīng)聲回答，早燉上啦，立馬就好。隨后就縮回了房門。

走，洗把臉，我?guī)闳シ块g。竹筍下意識地擺了下手。王芳僅背個挎包，沒有行李需要拿。她掃視著院落問，這么清靜呀？竹筍說，稻子插完秧，給他們放假了。

走進(jìn)正面的房子，是條一米多寬的長廊，一個個棕櫚色的門有序地排列著。竹筍引她往里走，在長廊盡頭的門前停下來，門敞開著，他做出了個請的姿勢。王芳很享受竹筍的舉動，她抿了下嘴，莞爾一笑，徑直進(jìn)了房間……沙發(fā)、電視、靠窗的寫字臺上有臺電腦。竹筍說，這是我這兒最好的套間了，別嫌棄。王芳走進(jìn)里間，床很寬大，白底粉花的被罩，床頭的墻壁上掛著一幅風(fēng)景油畫。竹筍說，你休息一會兒，我去廚房看看。

王芳沒想到，在這僻靜的草原上，竟有如此好的房間。在她的想象里，竹筍的莊園不過是一些土房，充其量是幾幢磚房。她關(guān)好門，脫下了玫瑰紅的外套，換上了絨布拖鞋。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她看到了自己，齊肩的黑發(fā)，面孔白凈，細(xì)小的皺紋隱藏得不易察覺，嘴唇豐滿紅潤，這是女兒的唇膏發(fā)揮了作用。臨出門時，女兒鼓動說，樂樂送奶奶家，別不放心，多住幾天散散心。她嘴里應(yīng)著，心里還真放不下樂樂，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放在誰那都不放心。王芳補了下妝，看了眼白瓷浴缸，浴缸旁擺著幾瓶沒拆封的洗浴用品。王芳有種被撫摸親吻的渴望，在血液里激情澎湃地涌動，她羞澀起來，臉熱熱地發(fā)燙。怎么又胡思亂想了，她不是這樣的人，她和竹筍不過是發(fā)小，一周前才加的微信好友。雖然在微信閑聊中，她知道竹筍結(jié)了三次婚，又離了三次。女兒知道了，就潑涼水說，人家那么有錢，怎么可能找半老徐娘呢？第二天，女兒的口氣又變了，挽著她的胳膊說，親媽呀，他離婚該不會想著你吧，男人最留戀初戀了，尤其是暗戀的那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太陽紅彤彤地停在樹梢上，王芳出門就看到了竹筍，正凝視著那輪火紅的太陽。她輕盈地走過去，輕聲問道，看什么呢？

竹筍轉(zhuǎn)過臉，揚了揚下巴說，看這太陽，和小時候一樣。

王芳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時候她還真沒注意過太陽。

那時，我就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啊，瞅著太陽，不相信太陽是燃燒著的，應(yīng)該是顆巨大無比的珠子。

王芳記起來了，竹筍家門前有棵樹，樹杈垂下兩條繩子，繩子底部綁著塊木板。那時她跟母親鬧，可家門前沒有樹，她只能眼饞看著竹筍的秋千。

太陽下面就是松花江，今天咱們吃江魚，明天咱們?nèi)タ唇?/p>

我怎么看不到呢？王芳極目遠(yuǎn)眺。

看不到，樹林擋住了，還有一條長堤。竹筍笑著問，有晨練的習(xí)慣嗎？我每天早晨都跑到堤上，沖著大江吼幾嗓子……走，吃飯去。

在這間擺著圓桌的房間里，王芳驚訝不已，兩個紅木酒柜里擺滿了精致的瓶裝酒，墻角的紅木柜上，有兩個大玻璃瓶，裝著琥珀色的液體。從客房到餐廳，竹筍是個懂生活愛生活的人，或者說，是愛自己。落坐后，竹筍問王芳，喝什么酒？王芳掃了眼酒柜說，我從來不喝酒，不過，今天客隨主便，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竹筍笑了，拿起高腳杯到大玻璃瓶旁，很快就端來半杯琥珀色的液體。他說，我就喝這個。

酒微甜，帶著果香，火熱熱地穿過食道。

竹筍從魚扯開了話題，他轉(zhuǎn)動著桌上的轉(zhuǎn)盤，每道菜都停在王芳面前，她夾塊魚肉后，轉(zhuǎn)盤再轉(zhuǎn)動一下，讓她品嘗第二道菜。竹筍說，松花江盛產(chǎn)三花五羅，最著名的是鰉魚，聽說是清朝皇家的貢品……當(dāng)然，很多魚都絕種了。你夾塊翹嘴島子，老張煎得外酥里嫩。這個是嘎牙子，學(xué)名叫黃顙魚。

王芳春心蕩漾，筷子都舍不得放下了。

竹筍說，我在這兒包地，就看好了這江水，種出的稻花香、長粒香都晶瑩剔透粒粒飽滿，燜飯煮粥都特別糯，一會兒你嘗嘗，上次同學(xué)聚會，我給每人都送了兩袋。你知道這水為什么好嗎？竹筍自問自答地說，松花江有兩個源頭，一個是大興安嶺伊勒呼里山，另一個在長白山的白頭山，咱們這兒是松花江的下游了，往東不遠(yuǎn)就叫嫩江了。

王芳聽著新鮮，一條江怎么能有兩個源頭呢？她雖然懷疑，嘴上卻問，怎么想種地了呢？她聽彩云說過，竹筍上班時就經(jīng)商，買斷后就大張旗鼓干起來了，經(jīng)營油田的三類物資，搞修井土方工程，還開了家樓上樓海鮮飯店。

種地不好嗎？竹筍端起杯，和王芳碰了一下說，我種的可不是普通大米，綠色無公害，不用農(nóng)藥化肥?，F(xiàn)在人注重健康了，你上網(wǎng)查查，有的大米賣到二百元一斤。

怎么可能呢？雖然我不懂，但大米是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的，國家不管？

你指的是普通大米，這么說吧，同樣一件服裝，貼的牌子不同，價格就天壤之別，市場經(jīng)濟(jì)針對的是不同群體。竹筍意識到自己話題扯遠(yuǎn)了，說這些干什么呢？他想知道的是王芳，是她這三十年來的生活。他聽彩云說過，王芳生活很不如意，性格孤僻，不愿意與人交往。竹筍注視著王芳，想著怎么重起話題。

你瞅啥呢？我臉上又沒有花兒。王芳被竹筍瞅得很不自然，瞟了他一眼說，把你嚇到了嗎？

嚇我。竹筍嘴角叼著譏諷笑道，什么風(fēng)浪我沒經(jīng)歷過，我是在想，你曾經(jīng)的男人眼瞎了吧，怎么不珍惜去偷腥呢。

王芳想起彩云了，她肯定和竹筍說了什么。她淡淡一笑說，這么多年了，還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多沒意思呀。

是沒意思，小芳，可是我就是好奇，能講講嗎？

講什么？

講什么我聽什么。

王芳沉思起來，積蓄在心里的苦澀一點點翻騰起來，很快就達(dá)到了沸點，漸漸地霧化了。她突然產(chǎn)生了傾訴的愿望，她輕聲問，真想聽嗎？

竹筍專注地點著頭，沒有回答。

王芳品了口酒，表情凝重，沉思了一會兒說，就從我技校畢業(yè)說起吧，那是臨近秋天的時候，我分到了采油隊，我們集體宿舍是八個人，很快就熟悉了，按照年齡排了八姐妹。大姐年長我兩歲，或許是因為我最小吧，她特別關(guān)心我，巡井的時候，我倆安排在一個班兒。那時巡井靠的是兩條腿，家庭條件好的，有自行車。我家情況你也知道，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媽還是家屬，怎可能買得起自行車呢。

我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很老套的英雄救美。那是個周末，我去百貨大樓，被三個小流氓堵在了街角，雖然街上有很多人，雖然我想呼救，也警告小流氓，可他們太無恥了，還對我動手動腳。在我絕望的時候，他來了，三拳兩腳就把小流氓打跑了。他是個肌肉發(fā)達(dá)的男人，留著齊耳的頭發(fā)，花格子襯衫，特像港臺電影里的明星。那天，我走到哪兒他就跟在哪兒，說要當(dāng)我的保護(hù)神，我心中竊喜，還要拿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這樣，我的初戀開始了，他給我買衣服，帶我下飯店，兩個月后，他帶我走進(jìn)了他的家。我沒想到，他家獨門獨院，父親是領(lǐng)導(dǎo)，母親是職工。我心驚膽戰(zhàn)又欣喜若狂，我一個電焊工的女兒，無疑是嫁入了豪門。那時，我喜歡看瓊瑤小說，我就是幸運的女主人公。他的父母對我很好，家里有大彩電和冰箱。我媽省吃儉用，攢了一年的錢，才買了臺十二寸的日本黑白電視。我要回家，他母親從冰箱里拿出凍魚凍肉，讓我?guī)Щ丶医o弟弟妹妹們吃。到了夏天，冰箱里儲存著成箱的奶油雪糕，他母親喜歡吃，我也喜歡上了。那時我夢想著，如果結(jié)婚了，讓他父母給我調(diào)個輕松的工作，不用再拎著清樣桶，走沒完沒了的采油小路了。

大約半年后吧，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嚇得不行，去他家找他。他聽到消息表情冷漠，很自然地說，打掉。我懵了，這可是我倆的孩子呀。我堅決不同意，要求盡快結(jié)婚?？墒牵谷怀榱宋乙粋€嘴巴，還惡毒地說，你當(dāng)你是誰呀，那天在街上堵你的小流氓，都是我安排的。我大哭起來，徹底崩潰了，沖出了房間。院子里，他母親面無表情地吃著奶油雪糕，沒有勸我的意思。

我被他玩弄了，他母親是個幫兇，我恨他，恨他們?nèi)?，我更恨我自己。周末，宿舍里空蕩蕩的，我懷著仇恨，要殺死他的骨血。我喝了很多酒，麻醉自己，用修眉的小剪刀，割開了手腕……不痛，真的，我一點兒也沒感覺到痛，而且有種超然的解脫，輕飄飄的，帶我回到童年的村莊。你相信嗎？我在你的秋千上蕩呀蕩呀，身子都飄起來了……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里，我媽坐在床邊，看我醒了，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姐姐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我為什么？在她們的眼里，我有個英俊的對象，家庭優(yōu)越，還準(zhǔn)備為我調(diào)換工作?，F(xiàn)在，丑小鴨沒有變成白天鵝，反而更丑陋了，赤裸裸的，毛都被拔光了。

大姐帶著姐妹們?nèi)ビ懝?，能有什么公道呢？無非是幾百塊錢的醫(yī)藥費，或者說是墮胎費?？蓱z我的媽媽，她痛在了心上，還得忍在心里，不能讓我爸爸知道。

出院上班后，我發(fā)現(xiàn)姐姐們對我不如從前了，她們的眼神都怪怪的，熱情都是裝出來的。大姐依然那樣，還私下勸我說，你處個好對象，大家都羨慕你?？蛇@個結(jié)果，太讓人失望了。我很想吼叫，是我的錯嗎？能怪我嗎？可我什么也喊不出來，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

王芳喝了杯中的琥珀色液體。竹筍走過去又接了一杯，放在她面前。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躡手躡腳，聲怕弄出響聲，影響到王芳的情緒。他回到座位上，神情莊重，表現(xiàn)出一副期待的樣子。

王芳不想讓竹筍失望，既然說了，何不痛快地竹筒倒豆子。她舔了舔嘴唇說，我的第二個男人，是個小學(xué)老師，是大姐介紹的。他家是農(nóng)村的，考學(xué)進(jìn)的城，長相斯文，個子不高，看著還算順眼。我是殘花敗柳了，還有什么權(quán)力挑剔呢？相識了一年多，我們就結(jié)婚了。他家真窮，別說離縣城了，距鄉(xiāng)鎮(zhèn)還得坐一個多小時的蹦蹦車。怎么形容呢？那種車有三個輪子，在鎮(zhèn)上下了長途客車，就上了蹦蹦車，路不好，顛得我五臟六腑都要出來了。他家有三間泥草房，還不如小時候住的干打壘呢。辦婚禮那天，殺了一頭豬，桌子碗筷都是鄰居借的。村子里的人都來了，流水席吃了三天。我心情糟透了，那炕雖然鋪了三層褥子，也硌得我渾身疼痛。他家人待我如若公主，即便想離開，也要堅持到婚禮后。我們的婚房是他單位分的兩居室，一樓把西山的房子。那時不流行裝修，我倆用白灰刷完房子，我媽置辦了幾樣家具，就成新房了。說了你不信，他家窮得連電視機都買不起，是借錢買的?？梢哉f，雖然窮，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我倆攢錢，還上了借款。我說什么，他都言聽計從，從來沒有說過不字。我們有了女兒，添置了冰箱、洗衣機。你知道我婚后他送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是什么嗎？是一輛二六自行車，這是他給學(xué)生補課偷偷攢的錢。

五年后，他調(diào)進(jìn)了市里的中學(xué)。你是知道的，油田的廠礦分散，居民區(qū)都在單位周圍。從市里到我家，要乘兩個多小時的車，每天早上五點多，他就得從家里出來，趕五點四十的頭班車。我心疼他，讓他在學(xué)校要宿舍，可是就是這個舉動，改變了我的命運。他回來的次數(shù)少了，有時周末都不回來。有一次我埋怨他，說他心里有了別的女人。你猜他怎么說？我有了，她是處女之身，你嫁給我的時候能保證是嗎？我懵了，天旋地轉(zhuǎn)，把手里的飯碗砸向他……我大哭起來，但很快我就不哭了，因為女兒哭得聲音比我大。

就這樣，我們離婚了，他留下了空蕩蕩的家，還拿走了全部存款。多少個夜晚，我和女兒抱頭痛哭，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們還得活下去。隊長是個禿頂?shù)募一?，他知道我離婚了，對我大獻(xiàn)殷勤，說我一個女人帶孩子不容易，安排我就近巡井。我心生感激，把腌好的鴨蛋送給他，可是，他卻不懷好意，抱著我說只要順從他，就安排我當(dāng)保管員。我清楚他的家庭，老婆強勢如虎，我們隊上好幾個女工，被他老婆教訓(xùn)了。我掙扎出來跑了。我有苦難言，曾經(jīng)的姐妹已經(jīng)離心離德了，只保持表面上的友誼，我可以對她們訴苦嗎。沒幾天，我就被安排到最邊遠(yuǎn)的井，我想找禿頂?shù)年犻L理論，可我不敢，有時碰上了他，我都怕得不行。有一天下著大雨，很多人不去了，編假數(shù)據(jù)，可我不敢，穿好雨衣騎著自行車去了。那雨真大，路上積著水，我摔了兩跤，不敢再騎車了，連滾帶爬地推著自行車……從井上回來，去托兒所接女兒，女兒在門口值班房，看門的老頭怨我接晚了，還警告我說，他是看門的，不是看孩子的。我抱著女兒流著淚，她是幼兒園去得最早的，走得最晚的孩子，我理解老師，她也有家有孩子，能把孩子放在門衛(wèi)我都感恩戴德了。你可能要問，我媽為什么不幫我，她怎么幫我呢！你也知道，我家和我媽家相距幾十公里，更何況，她要照顧上高中的弟弟。或許是太累了，我得了肝炎，沒辦法，只能把女兒托付給我媽，住進(jìn)了二醫(yī)院……那是傳染病醫(yī)院，單位工會來過一次人，送了個果籃和一點兒慰問金，再沒有任何人來看我。

我住了半年院，女兒也該上學(xué)了，我就休起了病假。沒有獎金，病假工資少得可憐，我前夫給的撫養(yǎng)費，交女兒補習(xí)班的錢都不夠。

你肯定會問，我還年輕，為什么不再找個男人呢？我何嘗不想，可是，那么好找嗎？陪女兒上補習(xí)班，認(rèn)識個家長，等孩子的時候，我們聊得很投機，他也是離異的。在我的眼里，他很有男人味，懂得女人的心，買吃的都會給我女兒帶一份兒。結(jié)果怎么樣，他就是個騙子，我們保持了一年多的關(guān)系，他老婆竟然從國外回來了，是參加非洲一個援外項目……我太容易上當(dāng)了。

女兒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單位要求我上班，否則就買斷下崗。我提出了打掃衛(wèi)生的要求，單位答應(yīng)了，我又上班了。說實話，我特別厭惡單位的人，她們表面甜言蜜語同情我，讓我說出了掏心窩的話，結(jié)果呢，成了她們的笑料和把柄。后來我想明白了，女人之間就那么回事兒，你要是比她好，她羨慕嫉妒恨，你要是不如她，她又瞧不起你……幸好我打掃衛(wèi)生，遠(yuǎn)離了事非，熬到了退休。

此刻，王芳顯得極為疲憊，很受傷，臉色蒼白。她又感到很輕松，心里空落落的，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她端起酒杯，晃動著杯子里的液體，想從孤寂中走出來，回歸自然的本性。她憂郁地笑道，讓你見笑了吧。說完，仰脖干了杯中的酒。

竹筍并不驚訝，他需要消化王芳的故事，分辨真?zhèn)?。他能看出也能感覺到，王芳說的都是表象?；蛟S是經(jīng)歷的太多，竹筍對什么都猜疑。他心里又愧疚自責(zé)，王芳怎么會編故事騙自己呢？他端起酒杯，懲罰自己一口喝干了。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王芳的眼神變得游離了。她胳膊搭在餐桌上，手支撐著下巴，有些矯揉造作。她輕聲說，我的故事講完了，為什么不講講你自己呢？

我？竹筍淺淺地笑，我沒什么故事，商人嘛，就是唯利是圖。時間不早了，去洗個澡，浴缸消過毒，如果喜歡泡澡，可以放心使用。

王芳羞澀起來，聽出了竹筍的話外之意。她站起身來，身子有些搖晃。竹筍快步過來扶住，說，還說不會喝，這可是六十度的泡酒，你喝了六兩多。

沒事兒。王芳很想把頭靠在竹筍的肩上，她沒有那么做，她不想在竹筍的眼里顯得下賤。她又一想，這又怕什么呢，無傷大雅，更何況，她已經(jīng)赤裸裸地把自己扒光了，還在意這個小小的舉動嗎？投懷送抱又能怎么樣？王芳克制著，理性占勝了欲望。

竹筍把她送到房間，特意到衛(wèi)生間調(diào)試了水溫就走了……王芳很快就把自己泡進(jìn)了水里，水溫有點兒熱，她能忍受。她閉上眼睛，期待著那浪漫的本性自然地結(jié)合。她不否認(rèn)也接受需要，人本身需要另一半的添彩，否則，生命的空間都是死寂的。她曾經(jīng)過著兩面人生活，單位里潔身自好，是倍受同情可憐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她癡迷于網(wǎng)絡(luò)，在虛擬的空間里結(jié)婚，參加網(wǎng)友聚會，玩著捕捉或被捕捉的游戲。她喜歡看男人們決斗，像中世紀(jì)的西方武士。她享受占有勝利者，掙脫了一紙婚姻的束縛。她看過太多虛情假意的男人了，為了滿足欲望，他們什么都敢干，拋妻棄子又算什么呢？她變成了惡毒的女人，讓偷腥的男人負(fù)出代價，把不幸轉(zhuǎn)嫁到別的女人身上。想著往昔，她疲憊地睡著了。

王芳醒來的時候，窗簾的邊角透著光亮。她頭昏腦脹，恍惚記得昨晚她在浴缸里睡著了，怎么躺在了床上呢？她想到了竹筍，身邊沒有一點兒氣息和跡象。她有些失落，又有一些感激。她按亮了手機，時間是五點十分。昨天竹筍說要去看江，這個點兒不會晚吧。她呆坐了兩分鐘，急忙起床到衛(wèi)生間洗漱，鏡子里的她顯得憔悴，她后悔昨夜胡思亂想，臉羞紅起來了。她洗了把臉，妝都懶得化了，凈面素顏是她的本色。她有些怪女兒了。

她拉開窗簾，看到了院子里的竹筍，一身青灰色運動裝，溜達(dá)著接聽電話。這么早，和誰聊呢？她想。急忙穿好衣裳，她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走廊里空蕩蕩的，她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到?？斓介T口的時候，她聽到了竹筍的笑聲，語氣里充滿了傲慢……怎么可能呢？跟豬似的女人親熱，你還不如把我殺了。王芳的腦子里仿佛有顆炸彈，轟地炸響了。竹筍是在說自己嗎？她四肢無力，將身體靠在墻上。是在說身體還是大腦呢？她后悔死了，珍藏在心底的隱私曝光了，在竹筍的眼里，她什么都不是了。她扶著墻往房間走，每一步都令她如入深淵。她關(guān)好了門，沖進(jìn)了衛(wèi)生間，擰開了水龍頭，用冰冷的水刺激臉頰。她抬起頭來，鏡子里空無一物，她看不到自己了，怎么會這樣呢……

門被敲響了，竹筍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小芳、小芳，起床了嗎？

啊，起來了，洗臉呢。她緊張地回應(yīng)著。

不急，我到院子里等你。

王芳注視著鏡子，鏡子里漸漸顯現(xiàn)出一張臉來……恐懼驚異沒有血色。她什么心情都沒有了，給竹筍發(fā)微信，昨晚喝多了，不去江邊了。竹筍很快回復(fù)，好，桌上有蜂蜜，沖杯溫水，能緩解。過了一會兒，竹筍又發(fā)來了信息，早晨我聯(lián)系了船，六個人的小游艇，下午能到，咱們暢游松花江。

她回到了床上，身體深深地陷進(jìn)了席夢思。她覺得自己被當(dāng)猩猩耍了，還做著春秋大夢。她想到了幼年時的秋千，在樹下蕩漾著，心情竟然好了起來。她羞愧自責(zé)，懷疑彩云說過的話，恐懼或怨恨，都來自不健康的心理，嘴是人家的，愿意怎么說怎么說，何必去計較呢？不管說的是誰，不管結(jié)局怎么樣，都要活在陽光里。她暗自笑了，渾身輕松了。為了彌補過失，她再次來到鏡子前，認(rèn)真地化起妝來。鏡子就是取悅他人的產(chǎn)物，女為悅已者容，不就是如此嗎？

手機滴了一聲，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到床上取來。是竹筍發(fā)來的信息，芳，我邀請你來，就是想把大米賣到二百元一斤，在市里開個門市店，同學(xué)中，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人生過往，因為愛過，所以珍惜，所以信任……我相信你，不會錯的。

她珍惜起這短暫的時光了，快步跑出了房間，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竹筍的背影。她沒有喊他，而是小跑著跟了過去。路過的風(fēng)景，她都駐足，用手機照下來的，都是大自然的空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