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貴頌
練書法的人,許多都喜歡標(biāo)榜以“二王”(王羲之與王獻之)為宗。雖然你看他寫的字,根本與“二王”不沾邊,要架勢沒架勢,要風(fēng)韻無風(fēng)韻,可是他就是硬往那上面靠。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二王”的字寫得棒。
“二王”父子,書法都極有造詣,但兩人卻不盡相同,旁觀者更是形成決然對立的兩派。唐太宗是“擁羲派”的代表,認為王獻之和王羲之相比,還差一大截,“獻之雖有父風(fēng),殊非新巧”。自然也有“擁獻派”,認為兒子更勝一籌,“比世皆尚子敬(獻之)書……海內(nèi)非惟不復(fù)知有元常(鐘繇),于逸少(羲之)亦然”。(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文啟》)不管怎么說,這些人均非等閑之輩,都是懂書法的行家,確是無疑。
而王獻之的感覺,認為自己已經(jīng)超過了父親王羲之。
不知是誰當(dāng)?shù)膫髀曂?,這話傳到了謝安耳朵里。謝安官居宰相高位,日理萬機,公務(wù)繁忙,又寫得一筆好字。不似如今,書法家成了一種職業(yè),專門以寫字為生。王獻之正在謝丞相手底下當(dāng)秘書,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一次,謝安轉(zhuǎn)彎抹角地問獻之:“您的書法比起令尊怎么樣?”獻之回答道:“這個本來不一樣,沒法比。”謝安說:“外面的人議論說是有差距啊?!必M料獻之回敬道:“外人哪里會懂得?”弄得謝安一時語塞。(《世說新語·品藻第九》
作為一個下屬,領(lǐng)導(dǎo)問問你與老爹的書法水平,意思很明確,你就說一聲“我的還欠火候,還得繼續(xù)努力”,甚至追加一句“您的書法好,還請多指教”,也不丟人。但王獻之偏不。非但不順著說,還挖苦謝安:你不懂!
如果說談?wù)摃ㄟ€屬于“學(xué)術(shù)范疇”,那么下面的這個事情,就是工作范圍之內(nèi)的了。
晉孝武帝嫌所住的辦公大樓小,于是命令財政部長,從國庫里面挪出些銀兩來,蓋座大點的房子。
征地,撥款,設(shè)計,拆遷,備料,施工。大樓蓋好,取名叫“太極殿”。這天,孝武皇帝親自前來驗收,一看很中意,連夸丞相與財政部長會辦事,能辦事。不問花了多少錢,只問“大樓上面怎么沒掛匾”?丞相謝安接口道:“要掛的,要掛的。我這就安排人去寫?!?/p>
找誰呢?當(dāng)然得找最好的書法家王獻之了。謝丞相于是派人,給王獻之送去一塊木板,讓他比照著尺寸,在上面題上“太極殿”三個字(太極殿始成,王子敬時為謝公長史,謝送版使王題之)。照說,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領(lǐng)導(dǎo),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讓他寫幾個字,加班加點也得完成啊。可是這個王獻之卻給臉不要臉,一看有人拿著塊木板來求字,眼皮立刻耷拉下來,對來人說:“把它扔到門外去!”(王有不平色,語信云:“可擲著門外。”)居然不理這個茬,拒寫。
謝安等了幾天,不見王獻之送匾來,好生納悶。一問,原來王獻之壓根兒沒動筆。于是道:“這是給正殿題匾,你怎么不寫呢?從前魏朝韋誕等人不是寫過的嘛!”皇帝的辦公大樓,讓你寫個匾,你還端起架子來了。誰知王獻之卻說:“這就是魏朝帝位不能長久的原因啊?!?/p>
這就是王獻之。換了別人,還等丞相支使嗎?太極殿需要題字,還不趕快揮毫潑墨,寫好,呈上,請丞相過目(這是與領(lǐng)導(dǎo)零距離接觸的好機會?。?。哪有這樣不知好歹的?
書畫家輕易不給人寫字畫畫,從古至今,概莫能外。起碼從王獻之開始,就如此這般了。
然而也有例外。就是面對領(lǐng)導(dǎo)時,書畫家難免身堅志不堅。舉一歪證:每一個貪官倒臺時,都會從其家里翻騰出真真假假的名人字畫。這些字畫,不是全部,最起碼有一部分,是作者本人“敬書、拜書、謹書、頓首……”的結(jié)果?,F(xiàn)如今,官場中人,有多少附庸風(fēng)雅者,喜歡涉足文化圈,伸手藝術(shù)品,身披“文藝范兒”,十分常見,見怪不怪。房產(chǎn)會貶值,股票會貶值,而古玩玉器、名人字畫,卻是越久越值錢。這個,大家都心知肚明。
然而可惜,如今已經(jīng)很難出現(xiàn)王獻之那樣寫得好的書法家了,也找不到王獻之那樣有骨氣的書法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