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強
河西走廊是各民族間相互交流、交往與融合的重要區(qū)域。歷史上,具有不同信仰文化的各民族間相互影響,造就了這一地帶較為特殊的民間信仰①盡管學界對民間信仰的界定并不一致(參見陳勤建《當代民間信仰與民眾生活》,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第4 -8頁),但學者從不同視角對“民間信仰”的闡釋無疑深化了這一課題的研究。本文認為,民間信仰事實上就是“信仰的民間性”,這種認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成為溝通、理解各種不同界定的前提。理解民間信仰最重要的是把握三個維度,即信仰對象(神靈或祀奉對象)的民間性、信仰力量(支持力量)的民間性與信仰歸宿(去向)的民間性。從這層意義上講,民間信仰是依靠民間力量的支持,且廣泛流傳于民間,又最終服務(wù)于民間的一種信仰形式與崇拜、祀奉體系,既具有一般體制化宗教的神圣性、超越性,又具有民間的自發(fā)性、善變性、實用性。本文的寫作也是基于對民間信仰的這一理解而展開。形式。從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神礻氏類型及其在廟宇的供奉來看,雖然表現(xiàn)出走廊地帶特有的多元性與包容性的文化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多民族各種信仰文化與崇拜體系的交流與融攝,但從根本上來說,還是表現(xiàn)出與中原主流民間信仰傳統(tǒng)極其一致的景象。張掖北武當位于河西走廊北面龍首山與合黎山的交匯之處,東臨明清兩代的山難關(guān)關(guān)隘,山內(nèi)有清泉流出,地理位置十分奇特。張掖北武當肇興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四月,原有大小廟宇27座,可惜盡數(shù)被毀。20 世紀80年代以來,在當?shù)孛癖姾托攀康墓餐ο?,陸續(xù)興建、修復各類廟宇52座之多,成為現(xiàn)今河西走廊最集中,最具代表性的廟宇宮觀建筑群之一。一般而言,民間信仰崇祀的對象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與歷史承繼性,集中反映了當?shù)孛癖姷那楦惺澜缗c精神生活方式。張掖北武當雖然肇興于清朝,但其復興卻在當代,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shù)孛耖g信仰的歷史與現(xiàn)狀,然而,長期以來卻鮮有探討。本文擬以張掖北武當為中心,對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神礻氏類型與特點作一初步考察。
民間信仰與體制化宗教關(guān)系緊密。與體制化宗教相同,民間信仰也是以祀奉對象為中心,形成的一種崇拜與信仰形式。與體制化宗教有別,民間信仰具有制度化程度低、分散性強,且與其他宗教界限模糊不清的特點。①楊清虎:《中國民間信仰學研究與述評》,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7年,第104頁。民間信仰有著極大的包容性和雜糅性,是一種多元化復合型信仰形式②王守恩:《論民間信仰的神靈體系》,《世界宗教研究》2009年第4期。。河西走廊的民間信仰,特別是就其祀奉的神礻氏類型來說,兼具傳統(tǒng)佛教神礻氏、傳統(tǒng)道教神礻氏以及上古以來所流傳的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天神崇拜、祖先崇拜與英雄崇拜等多種崇拜為一體的信仰形式。從崇祀神礻氏的屬性與功能來看,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對象可以分為天神與佛菩薩崇拜、自然與命運神崇拜、醫(yī)藥與健康神崇拜、仙真與人物神崇拜。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天神與中國古代先民的祖靈崇拜、至上神觀念、體制化宗教有關(guān)。而佛菩薩的信仰顯然與佛教東漸、道教西傳以及佛、道二教在河西走廊的交融有關(guān)。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天神主要有張掖北武當山頂最高峰無極閣祀奉的太玄圣母。作為宇宙的創(chuàng)生者和人類的始祖,太玄圣母在神話傳說和民間信仰中,地位顯赫,受到崇奉。佛母殿祀奉的是釋迦牟尼與太上老君共同的母親。玉皇閣、玉皇殿祀奉的是玉皇大帝。老祖殿祀奉的是鴻鈞老祖與伏羲大帝、道德觀祀奉的是女媧元君與道德天尊、王母宮祀奉的是王母娘娘、圣母殿祀奉的是黎山老母、送子娘娘殿祀奉的是送子娘娘、地藏王殿祀奉的是東岳大帝、三清殿與總神堂墻壁上所繪的云霄、碧霄、瓊霄三霄娘娘。武當?shù)铎敕畹氖蔷盘焓ツ福ㄓ址Q九天玄女或九天娘娘)、武當圣母等。此外,還有道教祀奉的是最高神靈三清尊神、救苦殿祀奉的救苦天尊以及真武大帝③按:張掖北武當供奉的真武大帝主要是明清定型后的形象,右手持有寶劍,而左腳下則有龜蛇交合的圖樣。另,與佛教無量壽佛相對,將真武大帝視為道教無量祖師的情形在湖北武當山也有發(fā)生,如早在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武當山靈應(yīng)觀降筆的《武當山玄天上帝垂訓》一文就曾以真武大帝的口吻說:“吾受玉帝敕命,長生治世福神。佛中即無量壽,道乃金闕化身?!保ā恫赝獾罆?,第22冊,第417頁)(無量祖師殿祀奉的無量祖師)。佛菩薩崇拜主要以釋迦牟尼佛、彌勒佛、準提佛祖、虛空藏佛(達摩)、重興佛祖(惠能)以及觀音、文殊、普賢、地藏四大菩薩為主,兼有金光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千手千眼觀音以及地方性的神靈仙姑菩薩。而在這些佛菩薩崇拜中,尤以地藏王菩薩、南海觀音菩薩與釋迦牟尼佛的信仰較為突出,特別是對地藏王和南海觀音的崇奉。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自然神崇拜與中國古代先民的生產(chǎn)、生活密切相關(guān),源于在當時極端低下的社會生產(chǎn)力條件下,人們對變化多端、神秘莫測的氣候條件與自然現(xiàn)象的一種獨特認知與反映,是古代先民自然神崇拜的承繼與發(fā)展。而命運神崇拜則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它是人們對難以掌控的未來生活的緊張、迷茫與憧憬的另類反映,寄托了一定歷史條件下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自然神崇拜主要是龍王宮祀奉的龍王,祖師殿的星辰崇拜,如以祀奉釋迦牟尼為主神的祖師殿左墻壁繪有北斗七星君,分別為第一陽明貪狼星君、第二陰精巨門星君、第三真人祿存星君、第四玄冥文曲星君、第五丹元廉貞星君、第六北極武曲星君、第七天關(guān)破軍星君,右墻壁繪有南斗六司延壽星君,分別為第一天府宮司命星君、第二天相宮司祿星君、第三天梁宮延壽星君、第四天同宮益算星君、第五天樞宮度厄星君、第六天機宮上生星君。此外,觀音殿的右壁上也繪有諸如龍王、牛王、馬王、山神等神像;三清殿右墻壁上繪有源于中國古代先民對天、地、水自然崇拜的天官、地官、水官帝君??偵裉米髩Ρ谏踔晾L有水官禹王,表現(xiàn)出對禹王的崇奉。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命運神崇拜主要表現(xiàn)在對于財神、功名神與掌管生死簿神的崇拜與信仰。財神信仰方面有專門的財神殿及其他殿宇祀奉的文財神財帛星君、比干,武財神金輪如意趙公明財神及其侍從納珍財神曹寶、招寶財神蕭升,武財神關(guān)羽及其侍從手刀將軍周倉與手印將軍關(guān)平。功名神主要有文昌帝君及魁星點斗。掌管生死簿的神靈如北陰豐都殿祀奉的北陰大帝及其侍從牛頭神,且左墻壁繪有馬王真君與陸判官,右墻壁繪有牛王真君與崔判官。城隍殿祀奉的城隍、城隍娘娘及其侍從黑白無常。此外,還有地藏王殿祀奉的一殿秦廣王、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等十殿閻羅王。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醫(yī)藥與健康神不僅僅與人們對身體健康的關(guān)注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與人們對疾病的擔憂、恐慌以及醫(yī)藥治療疾病有限性的認識有關(guān),反映了人們對醫(yī)藥衛(wèi)生等人類目前尚未完全認識領(lǐng)域的敬畏,希望借助于超人間的神秘力量減少緊張、煩躁與病痛,恢復健康。然而,從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祀奉的醫(yī)藥與健康神來看,除眼光殿祀奉的佛教神礻氏眼光菩薩、滴水觀音殿祀奉的滴水觀音與大雄寶殿祀奉的消災延壽藥師佛外,大多是對歷史上醫(yī)藥學家的崇奉。如藥王殿以主神的形式對藥王孫思邈進行崇奉。此外,藥王殿左右墻壁還繪有古代醫(yī)藥學家如扁鵲、華佗、張仲景、李時珍等。其他一些殿也為藥王孫思邈塑了神像,受到崇奉。這說明,河西走廊民間信仰醫(yī)藥與健康神除將極少數(shù)佛教崇奉的神礻氏作為祀奉的對象外,更重要的是還將歷史上有功于民的醫(yī)藥人物神化,并作為崇祀的對象。而這種神化式的祀奉對象在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當中有著廣泛而重要的影響,反映了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人文主義基調(diào),如當?shù)孛癖娖毡檎J為,山內(nèi)涌現(xiàn)的神奇清泉為龍王爺所賜,具有驅(qū)魅療疾的功效,但由于泉水所含的礦物成分不明,味道微咸,卻鮮有長期直接飲用者,即便是那些神礻氏祀奉者、祈求者也往往從山下自帶礦泉水引用。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仙真與人物神主要是道教以往尊奉的著名神仙、真人以及有影響的歷史人物。這與本土道教在該地區(qū)的傳播、發(fā)展,歷史人物的廣泛影響以及歷史人物在后世的神化有關(guān)。河西走廊的仙真崇拜最著名的當是萬古長青丘祖洞對全真七子的崇奉,洞正中供奉丘祖,洞窟左右墻壁分別繪有丹陽真君馬鈺、長春真君譚處端、長生真君劉處玄、清凈真君孫不二、廣寧真君郝大通以及玉陽真君王處一。這種情況說明,道教全真派在清代以來對該地區(qū)發(fā)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如清乾隆十一年(1746),道會司(全真派)魏陽洞、于陽海修建了紫陽宮,①(清)鐘庚起:《甘州府志》,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183頁。而紫陽宮后來(1950)則成為張掖道教協(xié)會會址。1937年,張掖上龍王廟主持許合德不顧個人安危,救助紅軍西路軍戰(zhàn)士。1939年,道會司與道教其他派聯(lián)合成立張掖縣道教會,應(yīng)對危難的社會時局。②張掖市志編修委員會:《張掖志》,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59頁。甚至這一時期還涌現(xiàn)出了像全真道士李海龍、龔道人等武術(shù)名家教徒授業(yè),發(fā)揚國術(shù),其影響一直持續(xù)到建國初期。①金鷹等:《張掖市武術(shù)史略》,張掖市圖書館藏,1990年,第58頁。此外,一些道教正一派仙真的供奉雖不及全真派一樣顯著,但也受到人們的崇奉。如題為正一三教扶教輔元大法師的道教創(chuàng)始人張道陵、神功妙濟真君許遜、道教醫(yī)學理論派真人葛洪、三眼靈光華光天王等則以殿堂壁畫的形式進行崇奉。其他如老君殿除祀奉主神太上老君與南海觀音外,還為八仙塑了神像,受到崇奉。河西走廊民間信仰人物神主要是儒家圣人孔子的神化,民間信眾將孔子作為文昌帝君的侍從,與文昌一起崇奉,祈求佑護讀書人考取功名。
當然,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神礻氏類型除以上四種外,還有少數(shù)如地方與行業(yè)神的崇拜。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地方與行業(yè)神崇拜主要有魯班殿祀奉的魯班,里城正神殿祀奉的里神、土地神與城隍神。而魯班的崇拜與全國行業(yè)神的信仰基本是一致的,里城神合祀的情況則說明清代以來地方神,特別是鄉(xiāng)村神靈地位的上升,甚至上升了可以與城池保護神一起享有尊祀,這也反映了清代以來鄉(xiāng)村、城市地位在人們思想中的某種細微變化。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神礻氏類型非常豐富,既有諸如遠古以來的自然崇拜、神話人物崇拜,又有傳統(tǒng)體制化宗教佛菩薩、天尊仙真的崇拜。河西走廊民間信仰是這一地區(qū)的人們認識事物的一種獨特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樸素的世界觀與情感世界。從祀奉的神礻氏類型與崇拜對象的供奉來看,河西走廊民間信仰具有包容性與雜糅性、實用性與非功利性、地域性與自發(fā)性的特點。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包容性是指將具有明顯不同歸屬、類別與身份的兩個至上神礻氏進行了聯(lián)結(jié)與融合,包容了原來兩個不同類型的信仰文化,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既不同于原來任何派別,又與原來神礻氏相聯(lián)系的新的神礻氏。如在佛母殿祀奉的標為釋迦牟尼和太上老君共同母親的神礻氏。這種情形與佛教初傳之時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魏晉時期,隨著佛法東漸的不斷深入,佛道二教之間的沖突也逐漸升級,道教方面提出了道先佛后、道優(yōu)于佛的說法,并認為老子乘日精入國王婦人凈妙口中,才有了佛。②(梁)蕭子顯:《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931頁。由于這一說法事關(guān)佛道優(yōu)劣,甚至影響佛教在中土的發(fā)展命運,因而,此論一出隨即招致了佛教方面的猛烈回擊。如釋慧通說,佛教所說的凈光童子其實就是儒家的孔子,而迦葉則是道家學派的先驅(qū)老子,他們兩人均是受佛的派遣,赴華傳法的。③(梁)僧佑:《弘明集》,《大正藏》第52冊,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9年,第45頁。這就意味著,在佛教看來,佛先于道、又優(yōu)于道。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的沖突與融合,佛教與道教無論是在各自義理的闡釋方面,還是在社會參與方面都相互吸收,至明清時期,三教合一已成為儒釋道發(fā)展的基本特征。張掖北武當塑造并崇祀釋迦牟尼與太上老君共同母親的神礻氏現(xiàn)象是當?shù)貙η暌詠矸鸬乐疇幷{(diào)和的努力與見證,反映了當?shù)孛耖g對佛道同源的樸素認識,既有著深刻的時代烙印,是明清三教合一的時代產(chǎn)物,又受當?shù)靥厥獾牡匦蔚孛驳挠绊?,是走廊地帶各種信仰文化交流、交融的特殊反映,充分彰顯了河西走廊民間信仰包容性的特點。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雜糅性是指祀奉神礻氏的多樣性、復合型與非純粹性。張掖北武當除祀奉的神礻氏和神礻氏的稱謂具有雜糅性的特點外,就是連同一個殿堂所供奉的神礻氏,乃至整個殿堂神圣性氛圍的營造都表現(xiàn)出這一鮮明的特點。地藏王殿除供奉主神地藏王菩薩外,還供奉了包括十大殿閻羅王神像與值年、值月、值時、值日四大功曹畫像,而十大殿閻羅王、四大功曹顯然更多的是與道教信仰有關(guān);南海觀音殿的滴水觀音壁畫兩側(cè)卻繪有武財神關(guān)公、趙公明的畫像;觀音殿祀奉主神觀音的同時,還繪有三霄娘娘、送子娘娘;文昌宮在祀奉文昌帝君的同時,將孔子也作為帝君的侍從進行祀奉;甚至老君殿在將道教至上神太上老君作為主神祀奉的同時,還將南海觀音作為與老君并列的祀奉對象進行崇奉,等等。神礻氏稱謂方面,有將道教仙姑與佛教菩薩合稱仙姑菩薩的現(xiàn)象。張掖平天仙姑信仰是當?shù)靥赜械囊环N信仰文化,由來已久。①崔云勝認為,由于文獻不足,平天仙姑信仰始于何時,已經(jīng)很難稽考,但其興盛當在明朝萬歷以后。(參見崔云勝《張掖平天仙姑信仰考》,《河西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又,平天仙姑信仰無疑與西夏黑河橋碑有著極為密切的關(guān)系。(參見崔云勝《西夏黑河橋碑與黑河流域的平天仙姑信仰》,《寧夏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當然,碑文還透露出在西夏國主李仁孝封敕之前,當?shù)睾苡锌赡茉缇蛷V泛流傳著有關(guān)仙姑建橋的神跡故事。而將仙姑又稱為菩薩的情形應(yīng)該始自西夏國主李仁孝。②據(jù)西夏乾祐七年(1182)所立的《黑河建橋敕》說,西夏國主李仁孝曾敕曰:“鎮(zhèn)夷郡境內(nèi)黑水河上下,所有顯隱一切水土之主,山神、水神、龍神、樹神、土地諸神等,咸聽朕命:昔賢覺圣光菩薩哀憫此河年年暴漲,飄蕩人畜,故以大慈悲興建此橋?!保▍⒁姡ㄇ澹╃姼稹陡手莞尽?,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506頁)仙姑菩薩合稱則大致為清代民間的產(chǎn)物。在殿堂的神圣性氛圍營造方面,雜糅性突出的表現(xiàn)在祀奉土地神與城隍神的威靈宮,卻懸掛寫有佛光普照字樣的標志,等等。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實用性與非功利性看起來是一對充滿矛盾、截然相反的概念,但卻真實地反映了該地區(qū)民間信仰的一體兩面性,表明了該地區(qū)的特殊性。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實用性指的是從祀奉神礻氏的功能來講,他們大多與人們?nèi)粘5纳a(chǎn)、生活密切相關(guān),涉及人的出生入死、身體健康、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房屋建造等眾多領(lǐng)域。無論是在觀音殿,還是娘娘殿,黎山老母殿都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現(xiàn)象,即手捧嬰兒的神像或神像旁邊放置的嬰兒鞋。③在觀音像前放嬰兒鞋的現(xiàn)象在全國比較普遍,并非獨見于張掖北武當。(參見[法]逯是逑《中國民間崇拜·婚喪習俗》,高紅興據(jù)[英]甘沛澍英譯本譯,上海: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頁)這說明,那些娘娘、菩薩,特別是送子娘娘、觀音菩薩大多被視為與生育有關(guān)的女神形象,受到人們特別的愛戴和崇奉。此外,還有眾多的地藏王信仰、玉皇大帝、十大殿閻羅王、城隍、北陰大帝及其僚屬的崇拜。而這些神礻氏基本都涉及人生命的終結(jié)與來世生活的再現(xiàn)??梢姡c人們出生與死亡相關(guān)的神礻氏成為河西走廊民間信仰主要的崇奉對象。其他如與健康有關(guān)的藥王,與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有關(guān)的水神龍王、水官禹王、山神、牛神、馬神,還有行業(yè)神如魯班等,諸如此類的神礻氏都表明河西走廊民間信仰實用性的特點,民眾希望借助于對超自然、超人間神秘力量的祀奉,獲得更美好的生活。當然,這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愿望。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非功利性是就其廟宇修建目的而言的。廟宇、殿堂的修建主要是為了滿足當?shù)丶爸苓呅疟姷木裥枰^非出于收取香火錢的目的。大多殿堂雖設(shè)置了功德箱,但一般情況下,并無人看守,即便是在每逢初一、十五有人看守的特殊時節(jié),守廟人也會提醒有上香需要的游客,支取放置在案幾上的免費祭拜用品,殿堂的醒目位置時刻提醒香客注意防范煙火。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非功利性也反映了當?shù)厣屏?、淳樸的民風特點。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地域性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將地方神礻氏納入了祀奉、崇拜的范圍。如在王母宮供奉王母娘娘與送子觀音的同時,將地方神礻氏平天仙姑顯靈黑河岸邊,助解霍去病之困,戰(zhàn)勝匈奴的神跡事件以壁畫的形式進行了呈現(xiàn)。而這一神跡事件現(xiàn)見于《甘州府志》,且在當?shù)孛耖g有著廣泛的影響。①(清)鐘庚起:《甘州府志》,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438頁。另,有學者指出,刊刻于清康熙年間的《仙姑寶卷》是在仙姑傳說的基礎(chǔ)上不斷豐富、發(fā)展起來的,包含著諸如發(fā)愿修橋、合黎山修道、助解霍去病之困等內(nèi)容,其中助解霍去病戰(zhàn)勝匈奴的事跡雖說發(fā)生在漢代,但實際上卻反應(yīng)的是明萬歷年間的社會現(xiàn)實。(參見崔云勝:《西夏黑河橋碑與黑河流域的平天仙姑信仰》,《寧夏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此外,在水神崇拜中,也有關(guān)于水官禹王的信仰。②有學者指出,中國神話系統(tǒng)中的抗災英雄神話主要有抗擊水災和抗擊旱災兩種,而這兩種神話中的英雄人物都具有水神的性質(zhì)??箵羲疄牡挠⑿壑饕怎?、禹為主。而禹作為治水英雄,也作為水神,其廟宇遍布中華大地(參見向柏松《神話與民間信仰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頁)。而禹王和張掖具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可視為當?shù)孛癖娦哪恐械牡胤缴耢晔?。在張掖民間傳說中,大禹曾經(jīng)也有治弱水的事跡,甚至林則徐發(fā)配伊犁,途經(jīng)張掖山丹弱水河畔時,還曾見過蝌蚪文的《禹導弱水碑》。方步和指出,張掖民間的有些說法與《禹貢》所記完全相符。而這些至少說明,大禹與張掖民眾具有的一種特殊感情,因而,受到崇奉。③方步和:《張掖史略》,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02年,第43 -45頁。河西走廊民間信仰自發(fā)性的特點是說民間信仰神礻氏的廟宇、殿堂修建基本上是出于民眾的信仰心理與情感生活需要,是依靠民間力量自發(fā)興建、修繕。修建過程中,民眾結(jié)合當?shù)氐牡匦翁攸c,巧妙地利用空間緊湊布局,隨形就勢,化整為零,安排神礻氏供奉。各廟宇、殿堂之間也沒有隸屬關(guān)系,同處一山,同為滿足信眾需要而服務(wù)。當然,也有學者指出,民間信仰自發(fā)性的特點還反映在其信仰內(nèi)容和形式的非文本性,民間信仰的儀式活動與崇奉體系主要是依靠口耳相傳、言傳身教,并不像體制化宗教具有正式的文本形式。④向柏松:《民間信仰概念與特點新論》,《武陵學刊》2010年第4期。事實上,河西走廊民間信仰也具有類似的表現(xiàn),有些建廟者甚至對祀奉的神礻氏并不十分了解。
總體來說,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無論是從內(nèi)容上,還是從功用上來講,都較為豐富、龐雜,與體制化宗教風格迥異,但從這些“隨意”“雜亂”當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它本身所存在的條理性及其與體制化宗教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條理化在兩個方面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一為祀奉神礻氏的至上性,將神話神礻氏西王母⑤按:東王公、西王母(王母娘娘)在河西走廊的崇拜至遲在漢代就已經(jīng)十分流行。詳請參閱劉克《出土漢畫所見太上老君在漢代的真形與雅號》,《宗教學研究》2017年第1期。、伏羲與女媧⑥按:伏羲、女媧作為中華人文始祖在河西走廊的崇拜至遲在魏晉時期就已經(jīng)十分普遍與流行。詳請參閱王晰:《高臺魏晉壁畫墓伏羲女媧圖像解讀》,《天水行政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佛教釋迦牟尼、道教三清尊神始終作為重要的崇奉對象,供奉在顯要的廟宇或殿堂。二為各類神礻氏均與民眾的生產(chǎn)、生活、健康等密切相關(guān),解決民眾迫切關(guān)心的問題,但對于歷史上醫(yī)藥學家的崇奉卻再次表明,信奉人物神的紀念性。這種安排或許遠未有我們一般意義上所理解的那樣低級無趣。當然,河西走廊民間信仰承擔著教化民眾這一特殊而重要的功能。這一點我們從隨處可見的勸人行善莫行惡的標語以及殿堂、廟宇貫徹落實黨和國家宗教政策的行動與事例當中就能深切地感受到。
民間信仰的對象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與歷史承繼性,集中反映了當?shù)孛癖姷木袷澜缗c社會生活方式,是這一地區(qū)人們認識事物的一種獨特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樸素的世界觀與情感世界。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祀奉的神礻氏既有遠古以來的自然崇拜、神話人物崇拜,又有傳統(tǒng)體制化宗教如佛菩薩、天尊仙真以及佛道二教在融合過程中形成的神礻氏崇拜。自然崇拜與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氣候條件、民間傳說有關(guān),如對于龍王、水神禹王的信仰與崇拜。神話人物崇拜與歷史上民族融合、秦漢以來多民族國家的形成以及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有關(guān),如對西王母、伏羲與女媧的信仰與崇拜。有學者在論及神話與民間信仰的關(guān)系時指出,神話產(chǎn)生于民間信仰,并借助于民間信仰得以傳承,民間信仰是神話傳承的載體。①向柏松:《神話與民間信仰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頁。顯然,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祀奉神礻氏無疑也是神話人物在當?shù)爻绨莸闹匾d體。體制化宗教神礻氏的信仰與崇拜同佛法東漸、道教西傳有關(guān)。而佛道二教在交融過程中形成的神礻氏崇拜則與走廊地帶特殊的地形地貌以及佛道二教在走廊地帶的際遇、三教合一的時代特征有關(guān)。
河西走廊民間信仰雖然具有包容性與雜糅性、實用性與非功利性、地域性與隨意性的特點,但是在隨意、雜亂的背后,仍有其條理化的內(nèi)涵。歷史上,河西走廊的北向、西向、南向三面都曾經(jīng)屬于游牧文化區(qū),只有東向靠近農(nóng)耕文化區(qū),是各種文化交流與交融的重要通道,深受各種文化的影響,但是從民間信仰的神礻氏類型來看,雖然表現(xiàn)出走廊地帶特有的多元性與包容性的文化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多民族各種信仰文化與崇拜體系的交流與融攝,但從根本上來說,還是表現(xiàn)出與中原主流民間信仰傳統(tǒng)極其一致的景象。民間信仰不僅僅是一種歷史“遺存”,還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活態(tài)”文化,②金澤:《當代中國民間信仰的形態(tài)建構(gòu)》,《民俗研究》2018年第4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民眾最樸素、最真實的情感世界與精神生活方式。③陳勤建:《當代民間信仰與民眾生活》,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第318頁。因而,考察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的神礻氏類型與特點不僅僅對于了解、闡釋當?shù)孛癖娢幕睦淼挠绊懸蛩鼐哂蟹e極的意義,還有助于推動民間信仰與當?shù)厣鐣牧夹曰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