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年
一九八一年二月曾編次舊作,撰寫序言及各篇附記,及今觀之,仍覺意有未盡,于是更略述原委。
吾昔少時,好作“深沉之思”,不自量力,擬窮究“天人之故”。思考哲學問題,每常廢寢忘食。一九四二年至四四年間,將平日致思所得整理成為《哲學思維論》《知實論》《事理論》《品德論》等論稿,一九四八年又寫成《天人簡論》?!墩軐W思維論》論述哲學的性質、哲學命題的意義以及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吨獙嵳摗窂母杏X經(jīng)驗推證客觀世界的實在性?!妒吕碚摗氛撌鍪挛锱c規(guī)律的關系。《品德論》論述價值的標準與道德理想的基本準則?!短烊撕喺摗穭t綜論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些論稿,經(jīng)過四十多年,幸未毀棄?,F(xiàn)在連同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的思想札記《宇宙觀與人生觀》《認識、實在、理想》匯為一編,藉以存留我四十歲前學術思想的歷史足跡(跡)。因各篇內(nèi)容主要是探索真理與至善的問題,故總題為《真與善的探索》。
三十年代初期,讀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識論》;四十年代之初,讀馮友蘭先生的《新理學》與金岳霖先生的《論道》,深佩諸公好學深思,各自建立自己的理論體系。然而猶未饜足,亦想提出自己對于哲學問題之所見,于是寫出這些關于哲學問題的論稿。我與諸公不同之處在于我比較推崇唯物論,贊揚辯證法。但是我又沒有遵守比較流行的唯物論的表達形式,因而久久未敢問世。這些論稿可以說是四十年代在哲學園地中一個大膽探索者尋求真理的思想記錄。所討論的問題基本上是三十年代的問題,論證的方式也是三十年代的方式,其所關涉的西方哲學思想也是三十年代的西方哲學思想,同時更表現(xiàn)了三十年代的文風。當時著論,直抒胸臆,無所畏懼(懼),譬如鳶飛戾天,魚躍(躍)于淵,馳騁獨立思考,近乎“汪洋自恣”。論稿中所討論的問題與所提出的見解,在今天看來,可能都顯得很奇特。如果聯(lián)系三十年代思想界的情況來看,或者不至于感到詫異了。
這些論稿的基本傾向是企圖運用所謂“邏輯分析”方法來闡明、論證唯物論的基本觀點。這在很多人看來都會感到是一個奇怪的設想。我當時肯定客觀世界的獨立存在,肯定物質存在是生命意識的基礎、感覺經(jīng)驗是思想觀念的來源,總之肯定唯物論的基本觀點是正確的,同時認為西方新實在論哲學的邏輯分析方法有其可取之處,可以用來闡明唯物論的基本命題。當時更認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所具有的民族形式亦可選擇繼承。如“事理”“道器”“體用”“心物”“天人”等范疇仍可采用。這些論稿在形式上不守通常的矩矱,在內(nèi)容則力求符合于客觀實際。至于見解失誤之處,自然是在所難免的。
我在三十年代初期發(fā)表的一些有關哲學問題的論文,如《論外界的實在》《譚理》等,已收入《求真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還有《論現(xiàn)代中國所需要的哲學》《哲學上一個可能的綜合》,未收入《求真集》。當時已發(fā)表的文字的主要觀點是與這些論稿一致的。
在這里,我當略述我四十歲前思想演變的過程。我初習哲學,從研讀先秦諸子入門,青年時代,特好《老》《莊》,同時廣泛閱讀西方哲學著作。三十年代之初,受吾兄申府(崧年)之引導,閱讀英國新實在論者羅素(B.Russell)、穆爾(G.E.Moore)、懷特海(A.N.Whitehead)、博若德(Broad)等的著作,對于邏輯分析方法甚感興趣。不久又研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哲學著作的中英譯本,深佩其廣大精湛。一九三六年在清華大學講授“哲學概論”,廣泛講述了近代西方哲學思想,對于辯證唯物論特加贊揚。當時肯定辯證唯物論是當代最偉大的哲學,又承認新實在論的邏輯分析方法亦有可取之處;同時認為中國哲學中唯物論學說與辯證法思想亦有較高價值,應該發(fā)掘繼承。當時年少狂放,企圖將現(xiàn)代唯物論與邏輯分析方法以及中國哲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結合起來,構造一個三結合的體系。1936年友人孫道昇發(fā)表《當代中國哲學界的解剖》一文,把我的哲學思想稱為“分析的唯物論”。以上是我四十歲前思想的概貌。一九四九年建國以來,我重新學習馬克思主義著作,閱讀了以前沒有讀過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自然辯證法》等,體會較深,強調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哲學的革命變革,對于現(xiàn)代西方資產(chǎn)階級哲學著作不復措意,專力從事于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方法來研究中國哲學史,特別注意中國古代唯物論與辯證法的探討。如此渡(度)過了三十年的時間。1979年以來,重新考慮世界哲學發(fā)展的形勢,覺得西方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哲學似亦不宜一概排斥,似應加以分析抉擇。但對于西方流行的反理性主義則頗以為非。我認為唯物主義承認客觀實在,理性主義承認理性的重要,還都是應該肯定的。
今天,我主要堅持三點:第一:唯物論的基本觀點“世界的統(tǒng)一性在于物質性”以及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所講辯證法的三規(guī)律、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所講的“辯證法的要素”十六條,都是必須肯定的真理。第二,對于中國古代唯物論和辯證法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特如王船山(夫之)的哲學觀點,應深入研究,繼承發(fā)揚。第三,對于現(xiàn)代西方各流派的哲學思想,亦應加以考察分析,注意攝取其中符合科學的觀點與方法。我認為,這三點之間是沒有矛盾的。管見如此,質之同好,以為何如?
追求真理的過程尚未終止,哲學的發(fā)展仍需要新的探索。我雖已到耄耋之年,仍愿意繼續(xù)努力前進。
承蒙出版社的雅意,將此書納入出版計劃,謹向出版社的同志表示衷心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