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16歲的時候,我就離開了校園,倔強(qiáng)地去社會上闖蕩,卻屢屢碰壁,像一顆小核桃,被一面墻彈回來,又彈到另一面墻上。那時候,感覺生命為我預(yù)支了好多年的雨,整個世界陰雨連綿,看不到一點(diǎn)兒晴天的跡象。
我熱衷于寫詩,瘋狂地,沒日沒夜地寫,越寫越晦暗,漸漸地走入了死胡同。有一天,心血來潮,想給自己寫的詩都配上畫,我就去報(bào)了一個繪畫班。
繪畫班的老師看出我萎靡的狀態(tài),對我說:“去畫一畫那棵秋天的樹吧,一天一幅?!?/p>
我按照老師說的做了。
幾天后,老師問我:“眼前的樹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嗎?”
我說:“是的?!?/p>
“不!”老師說,“今天的樹比昨天少了一枚葉子,或者,今天的樹上停過一只鳥,這都是與昨天不一樣的地方。”
“那么,假如有一天葉子都掉光了,你會說它們枯死了嗎?”老師繼續(xù)問道。
“當(dāng)然不,”我說,“春天的時候,它們依然會重新發(fā)芽?!?/p>
老師強(qiáng)調(diào):“不論將來,只說眼前,任何一棵樹在春天都會被認(rèn)為是涅槃重生,可若只看眼下,你覺得它是不是枯死的?”
“這個真不好說,全身上下已經(jīng)沒有一絲綠色,葉子掉光了,說它枯死,似乎也可以?!?/p>
“可是,還有鳥落在樹上,不是嗎?鳥也是樹的一部分!有鳥在,我們就不能叫它枯樹?!?/p>
“那么,假如所有的鳥都繞過它,不再落在上面呢?”
“那也不能叫它枯樹,因?yàn)檫€有風(fēng)!風(fēng)也是樹的一部分,風(fēng)是一棵樹最敏感的手指,它可以抓住希望。”
“假如風(fēng)也睡著了呢?”
“那也無妨,不是還有月亮嘛!人,總有辦法,總是會找到一個角度,讓月亮落到那樹梢上。只要你愿意,那月亮總會落到心里,總會讓那個希望,不滅?!?/p>
老師的這一套理論,當(dāng)時我并沒有覺得可以用來指引自己的心靈,只是覺得新奇罷了。
后來,我一步一個腳印地攀爬,總算爬出了那段晦暗時光??墒敲径噔?,中年的時候,人生的又一道坎兒橫亙在眼前,盡管充滿悲傷,但不至于慌亂,自己給自己的勸慰就是一切都交給時間吧,時間是一副良藥,可以把不幸變成萬幸。
朋友開導(dǎo)我說:“一條路沒有走通,不必懊悔。另起一行,重新起步?!?/p>
這些寬慰總能讓我醍醐灌頂——已然是深淵,又何懼它再往下沉去幾個光年。
這時候再想到老師的那些話,我便豁然開朗——只要風(fēng)還在,那樹就是活著的。想起這些年的那些事,我心里滿滿的感動:生死一線的時候,親人和朋友們的祈禱;感情危機(jī)時,母親小心翼翼地開導(dǎo);事業(yè)受挫時,朋友一句“大鵝已備好,能飲一杯無”……這不都是圍繞在我身邊的風(fēng)嗎?若我千瘡百孔,那風(fēng),就會把我當(dāng)成竹笛來吹。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蘋果樹,那偉岸的軀干鋪設(shè)了一地綠蔭。在窮苦的日子里,它縮緊肋骨,結(jié)出幾顆甜果,我們總是靠著上面的幾顆果子打打牙祭,沖淡一下日子里的苦澀。苦的時候,我在樹下,聞到的不止是樹上花的香氣、果的甜蜜,還有綿延不止的,愛的芬芳。
我愿成風(fēng),也愿為樹,我將近五十圈的年輪,足以形成一個漩渦,將我卷入一個叫幸福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