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有了兒子,就少了時間。過去時間像一匹大布,嘩啦啦蓋得滿宇宙;現(xiàn)在呢,則如一根根布條,心情好的話,就扎一扎做成個拖把,拖一拖塵世的房間。此時,我則想拖一拖我的靈臺,如古人所言,澡身,捧一冊李商隱詩集來讀。兒子呢,已被我安排到床上,讓他去龍飛鳳舞、天翻地覆地演每晚必演的床上戲:他在床上翻跟頭,和自己的影子打來斗去。我才看了不過十目一行——心神因他總不定,他就喊我:“爸爸,我要撒尿!”于是,我只得一邊捧著李商隱,一邊端著痰盂,同時修養(yǎng)自己和侍候兒子。忽然,一陣淅淅瀝瀝聲遞送進耳,猛一看,兒子的尿撒在我捧著的書上,“留得枯荷聽雨聲”,這是他的行為藝術(shù)。
幸而明朝天氣好,我能曬曬李商隱。
我想:李商隱如果帶一點兒童尿的氣息,是否會在精深悱惻之外,更加生動一些?稚拙添生動,圓熟濃得化不開。
因為我的讀書生活已被兒子搞得“風風轉(zhuǎn)”——在他的風聲中我隨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所以,我覺得讀書是不明智的,常常被他打斷也就得不到文氣連綿之感。于是,我準備開始看畫。畫是片段式的,容易對付。
先是買了幾冊,太貴了,繼而就去借。我的看畫(冊)興趣范圍大致如下:
中國畫,“揚州八怪”之前的畫家畫作;西洋畫,“印象主義”之后的畫家畫作??粗袊?,我不怕古;讀西洋畫,我不怕新。其實西洋之畫的概念已轉(zhuǎn)化為“美術(shù)”。如果從“美術(shù)”出發(fā)——不僅僅是紙筆的運動,那么,中國畫完全是一種單純的復雜,西洋之美術(shù)則是復雜的單純。中國畫如我兒子,西洋畫如我。我繞著兒子轉(zhuǎn):對藝術(shù)而言,單純總是很重要的。
一日夜晚,我正看《米羅畫風》——“米羅畫風”四字為繁體寫法“米羅畫風”,我覺得印在米羅畫冊上特別棒:一個漢字的結(jié)構(gòu),看來都要比米羅的一幅畫更為復雜。兒子在床上演完戲后,就環(huán)在我身邊,他從我手上奪過此書,合上,望望封面,胸有成竹、不急不慌地說道:
“哦!你在看‘十四田蟲啊!”
我看畫也不得安寧了。從此之后,兒子常常來幫助和指點我。
“這個都不懂,還要看得這樣認真!這畫的是女人,你看,奶奶!”
“奶奶”是“乳房”的意思。
我回道:“他畫的是夢,亂七八糟的夢?!?/p>
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兒子的一個弱點,引申開來,即孩子都是“好色”的。我就盡量不在他面前翻看彩色畫冊,我終于又能寧靜致遠,讀一點兒淡泊明志的黑白畫冊。
不料事情更糟。趁我不注意,兒子給黑白畫冊一一涂上顏色——那就“色欲橫流”吧。
(煙 雨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懶糊窗》一書,〔西班牙〕米 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