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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象論“有”及其“自生”與“獨化”
——在傳統(tǒng)時間觀視域下的一個探究

2020-12-01 07:14:00黃圣平
哲學(xué)分析 2020年2期

黃圣平

在先秦思想中,時間作為一個哲學(xué)概念的出現(xiàn)是后起的。原始人最早的時間觀念,大概起源于晝夜的區(qū)分,然后是早晚、日月、四時、年歲,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歷法的出現(xiàn)。通過對物體在空間中的運動,以及其速度的觀測與比較等,在生活實踐和經(jīng)驗知識積累的基礎(chǔ)上,古人逐步形成了“客觀的”時間觀念?!赌印そ?jīng)上》曰:宇,彌異所也”,“久,彌異時也”;《經(jīng)說上》曰:“宇,冢東西南北”,“久,合古今旦莫(暮)”。也就是說,“宇”(空間)是東西、南北等各種不同的具體場所、方位的總和,是對它們的普遍性概括;“久”(時間)是古今、旦暮等各種特定的、不同的時刻、時段的總和,也是對它們的普遍性概括。又,《管子》一書中提出“宙合”的概念,其中的“宙”是時間,“合”是空間。《文子·自然》篇記載說:“老子曰: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戰(zhàn)國古籍《尸子》中說:“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淮南子·齊俗訓(xùn)》曰:“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這些都是對“宇宙”作為具有獨立性的客觀時空概念之出現(xiàn)的表述。①上述文中對中國古代時空觀念產(chǎn)生的描述,以及對相關(guān)原材料的引用和解釋均參考了劉文英先生《中國古代時空觀念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2頁,第20—25頁等)一書中的相關(guān)論述。與它們類似,《莊子·庚桑楚》中說: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②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00頁。

成玄英《疏》文中說:“剽,末也……言從無出有,實有此身,推索因由,竟無處所,自古及今,甚為長遠(yuǎn),尋求今古,竟無本末?!雹弁稀R簿褪钦f,萬物(“有”)從無中生發(fā)出來,其存在(“身”)是真切實在的,但是若追問其來源與歸終,則它們生來沒有根柢,消失沒有藏所。有實在而沒有處所,有長度而沒有始終。萬物之從中有所出而沒有孔竅的,是真實存在的。有實在而沒有處所,便是宇;有長度而沒有始終,便是宙??梢姡肚f子》在宇宙亦即時空的客觀性和無限性的基礎(chǔ)上,還強調(diào)了它們作為萬物之來源和歸宿(所謂“出”“入”)的地位和作用。

郭象注解《莊子》,因順著《莊子》原文,也具有明確的時空意識。例如,在上引《莊子·庚桑楚》篇中原文之下,郭象注解說:

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窮處。宙者,有古今之長,而古今之長無極。④同上,第801頁。

這是郭象對宇宙作為時空概念的清晰闡明。“宇”(空間)在外延上包含四方上下,但是它本身不局限在某個特定范圍之內(nèi),而是可以無限廣延和伸張的;“宙”(時間)在外延上包含古今之長,但是它本身也不局限在古今的具體時段之內(nèi),而是能夠長久持續(xù)的東西。這樣,脫離了經(jīng)驗性的、相對性的測度式時間,時間(“宙”)的客觀實在性及其遺世獨立的純粹性和絕對性特征得以彰顯,從而似乎在與其他任何外界事物均毫無關(guān)涉地流逝著,這就是時間的“延續(xù)性”本身。雖然宇宙作為時空的框架,在認(rèn)識過程中能夠脫離萬物而獨立,但是萬物的存在及其實現(xiàn)(亦即它們的“獨化”過程)卻必須在時空的背景與框架下發(fā)生和展開。在《莊子·則陽》篇“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句下,郭象注解說:

今所以有歲而存日者,為有死生故也。若無死無生,則歲日之計除。無彼我則無內(nèi)外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88頁。

因為萬物均有彼我、內(nèi)外之別,還有生死的區(qū)分和流轉(zhuǎn)的過程,所以對萬物而言,量度式的歲日之計是不可或缺的。與萬物不同,圣人超越于彼我、死生之上,其心性境界是與宇宙、時空之無窮和無極合一的??傊?,郭象的時空觀構(gòu)成其“有物”之“獨化”論思想展開的一個基本理論背景。所謂“有”“有物”之“獨化”,就有形的個體物而言,它表現(xiàn)為一個有“初”“始”,亦有“終”“卒”的發(fā)生和完成的自然過程,而就萬物作為一個總體而言,則表現(xiàn)為“一氣而萬形”之連綿不絕的無限過程。在時間視域下,無論個體物(及其部分與瞬點式存在)的“獨化”,或是萬物總體性的“一氣”之流變,都將能夠得到更為深入的揭示。

一、個體物之“初”及其“自生”與“獨化”

在《莊子注》中,“有”“有物”是郭象“獨化”論哲學(xué)思想的邏輯起點。一般說來,“有”“有物”主要是指個體物的有形存在。例如,郭象說:

萬物萬形,同于自得,其得一也。②同上書,第82頁。

萬物萬形,而以一劑割之,則有傷也。③同上書,第862頁。

得分而物物之名各當(dāng)其形也。④同上書,第472頁。

言萬物雖以形相生,亦皆自然也,故胎卵不能易種而生,明神氣之不可為也。⑤同上書,第742頁。

夫有不得一變而為無,故一受成形,則化盡無期也。⑥同上書,第708頁。

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以夫有之為物,雖千變?nèi)f化,而不得一為無也。不得一為無,故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也。⑦同上書,第763頁。

“有”即一物之“一受成形”,因其“雖千變?nèi)f化,而不得一變而為無”,所以雖“以形相生”卻“化盡無期”,可見“有”是指有形的個體物。萬物有形之后,因各有胎卵,不能易種而生,且“變化種數(shù),不可勝計”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25頁。,所以同一種數(shù)的個體之間是以形相生的。這一過程,在郭象看來是神氣所致,亦皆自然而不可為也。就單個有形物而言,因為各有其分,所以說“得分物物之名各當(dāng)其形也”。就有形物的總體而言,郭象將萬物與萬形并列,可見二者所指是同一的存在。又,《莊子·庚桑楚》篇言“備物以將形”,原本是備物以養(yǎng)形的意思,郭象卻注解為“因其自備而順其成形”②同上書,第793頁。,顯然是將其理解為個體物及其形體的自備自成。要之,在郭象看來,所謂“有”“物”,主要是指有形個體物的存在,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

就個體物而言,“有”“有物”之生即其“一受成形”。那么,萬物是如何“一受成形”的呢?對此問題,郭象論及“有物”之“初”,及在其“初”時的物之“自有”“自生”。郭象說:

一者,有之初,至妙者也。至妙,故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無也。然莊子之所以屢稱無于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難,而猶上不資于無,下不待于知,突然而自得此生矣,又何營生于已生以失其自生哉!③同上書,第425頁。

這是郭象《莊子注》中有關(guān)“自生”論思想的經(jīng)典性論述,對此需要深入分析其中的幾個核心性范疇,包括物之“初”“一”“至一”,然后是所謂“自生”的概念。首先是關(guān)于“有”“物”之“初”。對此,郭象說:

初,謂性命之本。④同上書,第554頁。

初未有而歘有。游于物初,然后明有物之不為而自有也。⑤同上書,第712頁。

不同于初,而中道有為,則其懷中故為有物也,有物而容養(yǎng)之德小矣。⑥同上書,第426頁。

可見,“初”是一個時間范疇,指的是有形的個體物之“將形未形”“未生而得生”,亦即“未有而歘有”的那一瞬間。因為“初,謂性命之本”,所以不僅是個體物之“形”,且其之“性命”,均是在此“至妙”的“初”之瞬間不僅定“形”,而且也定“性”了。如此,則個體物之自有、自生就不僅僅是物“形”上的自生其形,更亦是其“性命”上的自有其“性”,而所謂“一者,有之初”,當(dāng)即是此“形”“性”之于初”時的和合、統(tǒng)一①在《莊子注》中,“一”的含義,除了物性,以及物性與其存在的合一之外,還有境界上的“道通為一”,“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意思,如“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齊也”(同上書,第80頁),“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同上書,第82頁),“是非死生蕩而為一”(同上書,第110頁)等均是如此。顯然,此處諸“一”都是指一種“齊一”“玄同”的精神境界,它們是從圣人心性論的角度言之的,與存在論上的“物性自一”是不同層面的內(nèi)容,這是需要加以說明的。。關(guān)于所謂“一”,郭象說:

大體各歸根抱一,則天地之純也。②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72頁。

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無跡。③同上書,第556頁。

泊然抱一耳,非敢假設(shè)以益事也。還用其本性也。④同上書,第677頁。

使物各復(fù)其根,抱一而已,無飾于外,斯圣王所以生成也。⑤同上書,第1066頁。

自天地以及萬物,皆各自得而已,不兼他飾,斯非主之以太一耶!⑥同上書,第1094頁。

顯然,所謂“一”,基本含義就是物之性命,及其之自生與自得的實現(xiàn)過程。物各有根,其根就是各自的性命。萬物各復(fù)其根,即是指其性命與存在的和合與統(tǒng)一,而不是背離與失落。相應(yīng)地,所謂“太一”,就是自天地以及萬物之各自生、自得,各自實現(xiàn)其性命的普遍性狀態(tài)。而對“一”與“太一”作如是解讀,可以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郭象所謂“至一”的概念。何謂“至一”呢?

查《莊子注》原文,郭象共有四處論及“至一”。除了前面所引“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無也”的一段原材料外,還有三處,其中兩處分別是: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邎A括號內(nèi)是筆者所引相關(guān)《莊子》原文,特此說明。下同,不另說明。)忘賞罰而自善,性命乃大足耳。夫賞罰者,圣王之所以當(dāng)功過,非以著勸畏也。故理至則遺之,然后至一可反也。而三代以下,遂尋其事逃,故匈匈焉與跡競逐,終以所寄為事,性命之情何暇而安哉?、喙鶓c藩:《莊子集釋》,第367頁。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此之謂至一。當(dāng)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物皆自然,故至一也。⑨同上書,第551頁。

在《莊子》原文中,所謂“至一”是指“當(dāng)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50頁。的理想性社會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在郭象心目中,也就是三代之以直道而行的,萬物各安其性命之情的原初性社會狀態(tài)。當(dāng)然,無論在《莊子》原文還是郭象《莊子注》中,天地萬物都包括了陰陽、鬼神、四時、群生等各類自然事物,所以,所謂“至一”就不僅僅是一種理想性的社會狀態(tài),也應(yīng)該是一種理想性的天地狀態(tài)。

另外,在注解《莊子·人間世》“心齋”章時,郭象說:

(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其心則至道集于懷也?!ūM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放心自得之場,當(dāng)于實而止。(入則鳴,不入則止。)譬之宮商,應(yīng)而無心,故曰鳴也。夫無心而應(yīng)者,任彼耳,不強應(yīng)也。(無門無毒,)使物自若,無門者也;付天下之自安,無毒者也。(一宅而寓于不得已,)不得已者,理之必然者也,體至一之宅而會乎必然之符者也。(則幾矣。)理盡于斯。②同上書,第149頁。

在這里,郭象將“至一”與“至道”聯(lián)系起來。在《莊子注》中,“物得以通,通物無私,而強字之曰道”③同上書,第913頁。,“道之所容者雖無方,然總其大歸,莫過于自得,故一也”④同上書,第853頁。,所以,所謂“至道”,其含義只是指一種通物無私的,萬物之各自生、自得的普遍性的自然狀態(tài),而從實體存在的角度看,則可說“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⑤同上書,第764頁。,所以,不能夠?qū)ⅰ爸烈弧崩斫鉃樵谌f物之先的某種虛空、虛無的狀態(tài)。又,既然“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而在《莊子注》中“有”“物”又首先是指具體的有形個體物,所以,在以“有”“有物”為個體物的情況下,作為“一之所起”的“至一”,它的含義就不是作為萬物之初始本源的“氣”(“元氣”),而應(yīng)該是一種相關(guān)事物均歸根抱一、皆各自得而已的自然狀態(tài)。這種物、物各一的“至一”狀態(tài),與個體物之“自生”聯(lián)系起來,則它可以被認(rèn)為是該物在“初”時“自生”于其中的一種外在環(huán)境,亦即“放心自得之場”中的所謂“自得之場”。在上述引文中,“當(dāng)于實而止”中的“實”應(yīng)該是指萬物各自的“性命”之“實”,“不得已者,理之必然者也”中的“理”亦當(dāng)為萬物各自的“性命”之“理”。由此,所謂“體至一之宅而會乎必然之符者”,就應(yīng)該是指謂著圣人因體認(rèn)萬物之“性命”各“一”的自然之道,虛心其懷,無為無治,從而在順任和因循中讓萬物各自實現(xiàn)它們的“性命”之“理”??梢姡^“至一”狀態(tài),若與個體物之生發(fā)聯(lián)系起來,主要是指個體物與其母體,以及與其生發(fā)環(huán)境中相關(guān)他物的一種皆各自生其生,亦自得其得的自然性狀態(tài),或曰場域、環(huán)境。顯然,因為個體物各不相同,所以它們各自“起”于其中的“至一”狀態(tài)(或曰場域、環(huán)境)其實也是各不相同的。

綜合以上對“有”“初”“一”,以及“至一”范疇的分析,可以對“有”“有物”之自生”理解如下:“有”“物”主要是有形個體物?!俺酢笔恰坝小薄坝形铩敝皩⑿挝葱巍薄拔从袣_有”的特定瞬間。個體物在“初”時的特定瞬間,它忽然間自有其有,亦自生其生。所自有、自生者,不僅是個體物之“形”,更且是該物之“性”,是二者之和合和統(tǒng)一(“一”)于此“初”時的定“形”和定“性”。所謂“至一”,是個體物生發(fā)于其中的外在環(huán)境,是一種該個體物所生發(fā)之特定母體,以及其他相關(guān)他物均自生其生、亦自得其得的普遍性自然狀態(tài)。換句話說,在某種特定的“至一”自然狀態(tài)(或曰場域、環(huán)境)下,某個體物在其“將形未形”“未有歘有”之“初”的瞬間,不僅其“形”,而且其“性”均于此時自生其生,亦自得其得,此之謂物之“形”“性”的和合與統(tǒng)一,此之謂“一者,有之初”。在此“初”時,沒有任何造物者、真宰物去決定和支配著任何“有”“有物”的發(fā)生,因為任何造物者、真宰物都是無,都是不存在的,所以郭象說“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無也”。又,何謂“有物”之起于”“至一”,而不是“生于”“至一”之境呢?答案在于:盡管在現(xiàn)象上存在著母體生子體和子體生于母體的客觀事實,但是,在郭象看來,母體生子體的現(xiàn)象是該母體依據(jù)其“性命”而自生其生,亦自得其得的結(jié)果;同理,子體生于母體也是該子體依據(jù)其“性命”而自生其生,亦自得其得的結(jié)果。母體、子體均自生自得,二者并存、俱生,但是在效果上卻彼此配合、協(xié)調(diào),從而導(dǎo)致了子體由母體中生發(fā)而出,從而母物、子物之間以形相生的具體的客觀事實得以實現(xiàn)和完成。任何子體的形”決定于其“性”,而其“性”卻是自生而無待的,是無因而自爾的,所以與其母體無關(guān),也與任何他物,包括道、無、天等造物者、真宰物無關(guān)。在此意義上,故曰一之所起,起于至一”,而非“生于至一”也。這一“有”“有物”之生發(fā)的過程,在郭象看來,它是自然而然的,是自發(fā)、自動產(chǎn)生的,所以是“上不資于無,下不待于知”的。郭象論物之“自生”,目的在于強調(diào)物之內(nèi)性的決定作用,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

“自生”是郭象哲學(xué)思想體系的中心性環(huán)節(jié),它把物之“自性”與“獨化”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①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xu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頁?!坝小薄坝形铩笔莻€體物,而“獨化”是求個體物自身的統(tǒng)一。所謂求個體物自身的統(tǒng)一,即是求該物之存在(“末”)與其“性命”(“本”)的和合與統(tǒng)一,而不是背離與失落。由于物之“性命”是在“初”時由“自生”而定“性”的,所以依照“獨化”的要求,就需要將這一已經(jīng)定“性”的“性命”在個體物之自我實現(xiàn)的時間歷程中將其由“始”至“終”,也由“本”而“末”地實現(xiàn)和完成出來。郭象說:

有始則有終。謂無始終而一死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0頁。

終始者,物之極。②同上書,第635頁。

(其生可樂,其死可葬)言可終始處之。③同上書,第673頁。

在《莊子注》中,郭象有時也將個體物之“初”叫作“始”,并與“終”相對而言,分別指謂個體物之“生”“死”。郭象說“物各有性,性各有極”④同上書,第11頁。,“終始者,物之極”,又說“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⑤同上書,第16頁。,可見在他看來,個體物之“初”“始”即其“生”,其“終”“卒”即其“死”,而所謂“獨化”,就是將物之“性命”在其由“初”“始”而“終”“卒”的時間歷程中加以實現(xiàn)和完成出來的過程。關(guān)于這一由“自生”而“獨化”的推演過程,郭象說:

窈冥昏默,皆了無也。夫莊老之所以屢稱無者何哉?明生物者無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為生也,又何有為于己生乎!⑥同上書,第381頁。

道,無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為得也。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nèi)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夫生之難也,猶獨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為之哉!故夫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為也,而為之則傷其真生也。⑦同上書,第251頁。

故造物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fù)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返所宗于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nèi)無所矜,是以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⑧同上書,第112頁。

這一推演的過程,一句話概括之,曰:“夫生之難也,猶獨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為之哉!”也就是說,在物之由“生”而“死”的整個“獨化”歷程中,其在“初”時的“自生”是最難的。但是,這一“自生”的實現(xiàn)卻是個體物于“初”時忽然而得、歘爾自生的,不需要物之任何有心、有為之舉作用于其間;與此相應(yīng),在物已經(jīng)定“性”之后,鑒于物之實現(xiàn)其自身“性命”的難度不可能高于物“性”之初生,所以就更應(yīng)該無心、無為,要讓物“性”在自然狀態(tài)下自得其得,亦自成其成,如此方為“真生”,方才能夠保證物之“本末內(nèi)外,暢然俱得,泯然無跡”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12頁。,從而使得物之“性命”與其存在得以完全的和合與統(tǒng)一,而不存在背離和失落。郭象論物之“獨化”,涵括了其從“初”之自生其生,到其“終”時之自終其終,以及在這一過程中的自得其得、自成其成的整個歷程。由此,認(rèn)為郭象所謂“獨化”只是其“自生”概念的另外一種表達(dá),二者間沒有根本區(qū)別的觀點,應(yīng)該說是不夠確切的。②楊立華:《郭象〈莊子注〉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頁。

總之,所謂物之“獨化”,就其內(nèi)容言,它表現(xiàn)為物之“性命”在時間歷程中得以展開和完成的過程,而就實現(xiàn)機制言,它表現(xiàn)為一種無心、無為,從而自發(fā)、自動的自然歷程。就個體物而言,物之“性命”的發(fā)生、展開和完成都是在時間背景下進(jìn)行的,其“獨化”表現(xiàn)為一個有“初”“始”,亦有“終”“卒”的發(fā)生和完成的自然過程。對郭象哲學(xué)中時間觀的揭示和開顯,對于深入理解其關(guān)于個體有形物之“獨化”歷程的思想而言是重要的,也是必要的。

二、物之“無時非生”及其瞬點式存在的“獨化”

進(jìn)一步,在《莊子注》中,“獨化”的主體不僅僅只是個體物,也可以是個體物的各個組成部分,甚至可以是個體物的每一個瞬點式存在。這一點,顯然是與時間的間斷性特征關(guān)聯(lián)著的。時間的特征是永恒的持續(xù),但是持續(xù)之中又可以區(qū)分出很多時刻和時段。這些時刻和時段,若進(jìn)一步向下區(qū)分,則最終可以落實到一個個瞬間的時點之上。換句話說,依照時間的間斷性特征,它可以被區(qū)分為一個又一個并列的瞬間式時點,而時點之間是彼此隔開的。將時間的這一特性應(yīng)用于個體物的存在之上,可以對物之“獨化”有新的理解。

關(guān)于以個體物的各個組成部分為“獨化”之主體的情況,郭象說:

手足異任,五藏殊官,未嘗相與而百節(jié)同和,斯相與于無相與也;未嘗相為而表里俱濟(jì),斯相為于無相為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5頁。

夫人之一體,非有親也,而首自在上,足自處下,府藏居內(nèi),皮毛在外,外內(nèi)上下,尊卑貴賤,于其體中,各任其極,而未有親愛于其間也。②同上書,第498頁。

顯然,這是將人體作為個體存在的層次進(jìn)一步向下區(qū)分,從而主張人之手足、五臟、皮毛等均各自成體,均是獨立性的個體物,并因此均各自自生、獨化,同時也彼此間玄合、相因。就它們的各自自生、獨化而論,可以說人之手足、五臟、皮毛等均有著各自的“性命”,也均有著各自的“遇命”③郭象說:“知不可奈何者命也而安之,則無哀無樂,何易施之有哉!故冥然以所遇為命而不施心于其間,泯然與至當(dāng)為一而無休戚于其中……”(同上書,第156頁)“天地雖大,萬物雖多,然吾之所遇適在于是,則雖天地神明,國家圣賢,絕力至知而弗能違也。”(同上書,第213頁)既然“冥然以所遇為命”,“吾之所遇,適在于是”,可見可以將此處之“命”概括為“遇命”,其含義是指個體物在其“獨化”的自然實現(xiàn)過程中所面臨的各種環(huán)境、境遇。。這種“遇命”,若表現(xiàn)在它們各自形體的范圍之內(nèi),也就是指“首自在上,足自處下,府藏居內(nèi),皮毛在外”,各自有各自的存在狀態(tài)與功能,而若表現(xiàn)在它們之間的彼此關(guān)系的范圍之內(nèi),也就是指人之手足、五臟、皮毛之間的“玄合”與“相因”,所謂“未嘗相與而百節(jié)同和”“未嘗相為而表里俱濟(jì)”也。要之,在此處,“獨化”的主體已經(jīng)不僅是個體物,而且是個體物的各組成部分了。

進(jìn)而,在將這種“獨化”而“相因”的理論原則貫徹到底的過程中,郭象認(rèn)為物之“獨化”的主體也可以是該物之每一瞬點式的存在。這一點,首先表現(xiàn)在人之生、死的問題上。郭象說:

夫死者獨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生者亦獨化而生耳。獨化而足。死與生各自成體。④同上書,第764頁。

欻然自生,非有本。欻然自死,非有根。⑤同上書,第800頁。

死生出入,皆欻然自爾,無所由,故無所見其形。⑥同上書,第801頁。

夫死者已自死而生者已自生,圓者已自圓而方者已自方,未有為其根者,故莫知。⑦同上書,第736頁。

郭象言“終始者,物之極”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35頁。,將物之“終始”與其“極”聯(lián)系起來,則可見此處之“終”“始”即指由物“性”所決定的物之由生發(fā)到完成的過程(或說范圍,“極”即范圍),故亦實即指一物之“生”“死”也。從“獨化”論之沒有外在決定者的角度看,可以說“死生出入,皆欻然自爾”,“欻然自生,非有本,欻然自死,非有根”,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上述材料中,郭象顯然將這種“獨化”而“相因”的原則引入到了一物之“生”“死”關(guān)系內(nèi)部,而以同一個體物之作為“生者”“死者”為各自獨立的個體了。同一個體,既為“生者”,又為“死者”,且“生者”與“死者”之間正是各自獨化”中的瞬點式存在,由此可見,此處之“獨化”的主體已經(jīng)不僅是個體物自身,或者是他的部分或階段,而且也可以是他的作為“生”“死”狀態(tài)之瞬點式存在了。

進(jìn)一步,以《莊子》中“齊生死”的思想為依據(jù),郭象對一物在其由“生”而死”、由“始”而“終”過程之間的每一個瞬間式存在均予以“獨化”式的理解,并因此將“獨化”論的思想原則推向了極端。他說:

明終始之日新也,則知故之不可以執(zhí)而留矣,是以涉新而不愕,舍故而不驚,死生之化若一。②同上書,第571頁。

更相為始,則未知孰死孰生也。俱是聚也,俱是散也。③同上書,第733頁。

夫時不再來,今不一停,故人之生也,一息一得耳。向息非今息,故納養(yǎng)而命續(xù)。前火非后火,故為薪而火傳?;饌鞫m(xù),有夫養(yǎng)得其極也。世豈知其盡而更生哉!④同上書,第130頁。

于今為始者,于昨為卒,則所謂始者即是卒矣,言變化之無窮。⑤同上書,第691頁。

主張物之變化、日新并不一定意味著否定“獨化”論的思想原則,因為“更生者,日新之謂也。付之日新,則性命盡矣”⑥同上書,第632頁。,“日出謂日新也,日新則盡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⑦同上書,第947頁。,也就是說物之“性命”及其“自然之分”的實現(xiàn),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它不排斥“日新”之流,且倒可以,甚至是應(yīng)該實現(xiàn)在后者之日新不已的過程之中的。但是,如果“日新”意味著“終始之日新”,甚至進(jìn)一步因“故不暫停,忽已涉新”⑧同上書,第244頁。,“俱是聚也,俱是散也”,從而“更相為始”,從而也“更相為終”,則這實際上是把在自然狀態(tài)下個體物之“獨化”的區(qū)分原則下落到物之存在的任一存在瞬間,也就是下落到物之作為現(xiàn)象存在的任何一種存在狀態(tài)之中,從而使得這種個體物的“日新”之流同時表現(xiàn)為一種剎那生滅的瞬點式流程。此時,個體物的“獨化”之流就是該物的“日新”之流,也是該物之各瞬點式存在的剎那生滅之流。此時,應(yīng)該說“獨化”的主體也就是該物之“日新”不已、剎那生滅的每一瞬點式存在。

再進(jìn)一步,在郭象看來,在此物的每一瞬點式存在中也還是有著本末式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郭象說:

知與變化俱,則無往而不冥,此知之一者也。心與死生順,則無時而非生,此心之未嘗死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96頁。

物之變化,無時非生,生則所在皆本也。②同上書,第807頁。

因為“物之變化,無時非生”,卻“生則所在皆本”,所以物之存在的任何瞬間狀態(tài)都是有其本末式結(jié)構(gòu)的。其本,即此瞬點狀態(tài)下該物之“獨性”,或說“性命”;其末,則是此物之瞬點存在的具體狀態(tài)。因為日新不已,剎那生滅,所以個體物的每一瞬點式存在都是各不相同的,同時也各自具有彼此不同的本性、本質(zhì),或說有著其各自獨特的“性命”。在自然狀態(tài)下,事物的每一瞬點式存在都以該瞬間狀態(tài)自身之“獨性”為依據(jù)而“獨化”存在,都建立在各自所具有的無待、自生之“獨性”的基礎(chǔ)之上,因此都具有合理性和必然性,甚至是具有絕對性的。由此,就個體物每一瞬時點的不同狀態(tài)和情境而言,它的前后情境和狀態(tài)都是完整獨立的,后一情境和狀態(tài)不是在前一情境和狀態(tài)基礎(chǔ)上的延續(xù)和發(fā)展,而是新的完整、獨立的情境與狀態(tài),故前后時點下同一個體物的不同狀態(tài)和情境似乎是截然分別的。③劉國民:《郭象對魏晉文人時間意識的玄學(xué)思考》,載《中國青年社會科學(xué)》2016年第2期,第43頁。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在個體物之生死流衍的過程中,其存在狀態(tài)的每一瞬間狀態(tài)與相鄰瞬間狀態(tài)之間則是一種因為各自“獨化”而彼此“相因”的關(guān)系,也因此各自都構(gòu)成彼此之境遇,或說是“遇命”。這樣,在個體物之生死流衍的時間之流里,其每一瞬點狀態(tài)都以各自的“性命”為依據(jù),它們自身都是本末合一的,而就該個體物之作為其瞬點式存在狀態(tài)的連續(xù)性過程看,則它同時呈現(xiàn)為一種連綿不絕卻又剎那生滅的,且彼此間乃是獨化而相因、自為而互濟(jì)式關(guān)系的“遇命”之流。這樣,以事物之各瞬點式存在的“獨性”之域為本,以此物之各瞬點式存在間的“遇命”式狀態(tài)、關(guān)系、情境等為末,在個體物的剎那生滅的“日新”和“遇命”之流中也還是存在著本末式的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的。由此,郭象說:“夫命行事變,不舍晝夜,推之不去,留之不停。故才全者,隨所遇而任之。夫始非知之所規(guī),而故非情之所留。是以知命之必行,事之必變者,豈于終規(guī)始,在新戀故哉?雖有至知而弗能規(guī)也。逝者之往,吾奈之何哉!”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3頁。又說:“一生之內(nèi),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情性智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耳。”②同上書,第199頁??梢?,他確實是將物之自然狀態(tài)下的任何存在狀態(tài)、關(guān)系與境遇都作了必然化、合理化,乃至于絕對化的處理。因此,個體物之安于其“性命”就意味著個體物的任何當(dāng)下性存在的合理化,意味著個體之安于他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任何當(dāng)下性狀態(tài)、關(guān)系與境遇。③由此,在人生境遇的各種流變中,個體就必須安心于當(dāng)下的任何境遇——只要它是自然性質(zhì)的。當(dāng)個人被置于任一當(dāng)下境遇中時,即應(yīng)該忘記與之相涉的任何前后境遇,而是完全沉浸于此一境遇中,并與它相融而安樂,郭象的這種安于瞬間性境遇的思想是魏晉風(fēng)度的重要理論依據(jù)所在。以魏晉風(fēng)度之突出例子——“雪夜訪戴”的典故而言,《世說新語》記載:“王子猷居山陰?!鰬洿靼驳?;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依照郭象“獨化”論思想,則王子猷之“乘興而行”是此時之“乘興而行”瞬點狀態(tài)下的“獨化”,其之“興盡而返”是彼時之“興盡而返”瞬點狀態(tài)下的“獨化”,且“王子猷”之“獨化”是“王子猷”自身之“獨化”,“戴安道”之“獨化”是“戴安道”自身之“獨化”,二者在“本性”,或說“性命”上是彼此無涉的,故可以“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又可“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而曰“何必見戴”??梢哉f,這一點是郭象“獨化”論思想中最具有獨特性的方面,值得我們深入地加以探討和分析。

三、 “氣”之“獨化”及其流行的三個階段

在《莊子注》中,“氣”是核心性范疇之一。從質(zhì)料因和動力因的維度看,個體物(及其瞬點式存在)之“獨化”建立在一氣流變的基礎(chǔ)之上,氣化論是郭象獨化論思想的深層內(nèi)核,并成為圣心之“獨化”所以可能的重要理論橋梁。進(jìn)一步,在莊子注》中,“氣”也是一“物”,它也可以是“獨化”的主體。所謂一氣流行,正是氣”作為獨化主體而將自身實現(xiàn)和完成的過程。

氣是“物”“有物”。郭象說:“殊氣自有,故能常有,若本無之而由天賜,則有時而廢”④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10頁。,又說:“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雹萃蠒?64頁??梢?,無論陰陽之氣,還是其他的、具體有形的云煙、四時之冷熱等“殊氣”,它們都是自生、自有的自然之物。在郭象看來,“言天地常存,乃無未有之時”⑥同上書,第762頁。,“物表無所復(fù)有”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15頁。,“皆物之所有,自然而然耳,非無能有之也”②同上。;他又說:“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雹弁蠒?,第764頁??梢姡诂F(xiàn)實世界中凡是存在著的都是物、有物,整個宇宙和天地間就沒有無物的狀態(tài)與階段。由此,“有”“物”“有物”的范圍,就既包括有形的天地萬物,也包括陰陽、五行之氣,以及無形的存在物——如氣(元氣)④在郭象《莊子注》中,并無“元氣”一詞,但是學(xué)界在解讀其“一者,有之初”命題時,較多地應(yīng)用了“元氣”概念。從萬物始源論的角度分析,以“一”為元氣的觀點是合理的,而在《莊子注》原文中,郭象則較多地是從質(zhì)料因的角度以“氣”之聚散論物形之生死?!霸獨狻迸c陰陽之氣作為母子關(guān)系,基本上就是前者作為后者在質(zhì)料上的基礎(chǔ)和來源,故可以說,作為萬物始源的“元氣”實際上就是作為萬物質(zhì)料基礎(chǔ)的“氣”,二者是同一的。由此,本文中有時使用氣(元氣)概念,或使用元氣(氣)概念,在含義上有所偏重,同時也在于表示二者的同一性。,還有客觀的時空存在(“宇”“宙”)等。在《莊子注》中,能夠以實體形式存在的,只是“有”“物”和“有物”,這是可以確定的。

在對《莊子注》中的“有”“有物”作如上理解的基礎(chǔ)上,再分析“一者,有之初”的命題,則可以看出,此命題中的“有”“有物”它們也可以指謂有形萬物的總體,可以是一個集合名詞。⑤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xu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59頁。在這種情況下,所探討的“一者,有之初”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有物”之總體,也就是天地萬物之始源的問題。依照《莊子注》,萬物是起于陰陽二氣之相照,而陰陽二氣則起于元氣,所以學(xué)界以“一”為元氣的觀點也具有相應(yīng)的合理性。郭象說:

言有形者善變,不能與無形無狀者并存也。故善治道者,不以故自持也,將順日新之化而已。⑥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97頁。

與日新俱,故無始也。⑦同上書,第712頁。

(……嘗為汝議乎其將)試議陰陽以擬向之無形耳,未之敢必。(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言其交也。⑧同上書,第764頁。

凡此事故云為驅(qū)舍,近起于陰陽之相照,四時之相代也。⑨同上書,第915頁。

夫極陰陽之原,乃逐于大明之上,入于窈冥之門也。⑩同上書,第382頁。

顯然,元氣是無形無狀者,它是陰陽之源;同時,因為萬物均起于陰陽之相照,所以元氣也是天地萬物的本源和始源。有形則有始,無形則無始。元氣無形,故元氣無始。而且,依照《莊子注》,“至道乃至無”,“一無有則遂無矣。無者遂無,則有自歘生明矣”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02頁。,所以,沒有一個“至道”“造物者”“真宰物”等在元氣之前,作為元氣的母體和來源而存在。這樣,作為萬物之本源和始源性存在,元氣無始,它本身是不生不滅、永恒的、原初的“一”,是超越于外在感覺經(jīng)驗的“無物之像,無狀之狀”,是所謂“窈冥”式的無形存在。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莊子注》中,元氣可以作為陰陽、天地萬物的來源和始源,卻不能作為陰陽、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據(jù)而存在,這是因為無論陰陽之氣,還是天地萬物,它們都是自本自根的,是以各自獨立、無待的“性命”本體作為它們存在的依據(jù)的。萬物存在的根據(jù)都在于自身內(nèi)的性命”,而不在于它們存在之外的任何超越物——包括元氣。這是需要加以強調(diào)說明的。②這也就決定了對萬物各自“性命”的理解不能夠秉持氣性論、質(zhì)性論和才性論的理論立場。這是因為,如果以物之性命來源于對元氣、陰陽五行之氣的稟賦,并以氣稟的種類、厚薄、多少、清濁等作為物之類別和存在差異的依據(jù),則萬物的“性命”就都是有待的,是有來源和條件的。顯然,這違背了郭象哲學(xué)關(guān)于物“性”之無待、自生的根本性理論立場。要之,元氣無始,沒有其他存在作為其母體存在,它就是天地萬物的始源。作為有形萬物的來源,無形的元氣是一種原初性的存在。

進(jìn)一步,若“一”為元氣,則對于所謂“至一”的含義,以及“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無也”的命題,亦可有新解。依照前面所引《莊子注》中關(guān)于“至一”的原材料,可知其基本含義是“物皆自然,故至一也”,因此,在“有”“有物”為個體有形物的情況下,它主要表示的是個體物與其生發(fā)母體,以及生發(fā)環(huán)境中的其他相關(guān)他物之間的“俱生”而“玄合”,“獨化”而“相因”的并存與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而在“有”“有物”為天地萬物的總體,以及“一者,有之初”被解讀為無形元氣的情況下,由于元氣無始,它沒有從母體中生發(fā)出來的問題,故所謂“至一”的范疇,它所指謂的就只能是無始元氣和那些與其相涉、并存的環(huán)境與他物,以及它們之間關(guān)系的問題。③王曉毅先生以“一”指無形元氣,“至一”大概指邏輯上最原初的“元氣”,同時強調(diào)了“一”與“至一”之間的并存而非生成關(guān)系(參見王曉毅:《郭象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242頁)。筆者不贊同這一觀點,理由是:郭象《莊子注》中“至一”的基本含義是“物皆自然”,不能被理解為“性”本體界,且“元氣”與“邏輯上最原初的元氣”之間是體用關(guān)系,不是并存關(guān)系。在郭象思想中,元氣無始,所以亦無始地自然具有邏輯上的原初性(實際上是無始性)“元氣”作為其“性命”,二者的關(guān)系是“自生”的,是在“一者,有之初”就自然合一的。這種從無始以來就與元氣能夠并存、相涉的環(huán)境和他物,在《莊子注》中,應(yīng)該只有時間和空間,也就是“宇”和“宙”。④暴慶剛:《反思與重構(gòu)郭象〈莊子注〉研究》,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15頁。郭象注解“宇”“宙”說:“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窮處”;“宙者,有古今之長,而古今之長無極”??梢娫谒抢铮坝睢薄爸妗弊鳛榭陀^時空,正是獨立、無限,從而也是無始和無終的“有”和“有物”。在郭象《莊子注》中,由于陰陽五行之氣,還有天地萬物等均是以元氣為母體生發(fā)而出的,它們都不是無始的,而所謂“真宰物”“造物者”等又是無,是不存在的,則能夠無始存在的就只有元氣,以及作為客觀時空的“宇”“宙”。這樣,若以“一”為元氣,則所謂“至一”,其含義應(yīng)該是指“元氣”與客觀時空,也就是“宇”“宙”之間的一種“物皆自然”的無始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下,元氣與“宇”“宙”時空,它們彼此各“自生”而“并存”,各“獨化”而“相因”,存在著一種自然而然的“俱生”“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下,所謂“夫一者,起于至一,非起于無也”,就是指這種與無始時空的關(guān)系構(gòu)成了元氣作為天地萬物始源之客觀存在的外在環(huán)境,故從無始以來元氣就存在于無始的時空之中,無始的時空之中也自然地彌漫著無始的元氣,二者不可分開,否則就會存在無氣的虛空狀態(tài),就會導(dǎo)致類似《淮南子·天文訓(xùn)》之“道始于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①劉安:《淮南子》,陳廣忠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3頁。這樣的宇宙發(fā)生與演變進(jìn)程。顯然,這種推重“虛無”的宇宙發(fā)生論進(jìn)程是與郭象哲學(xué)之推重“有”“有物”的根本理論立場相背離的。

元氣是天地萬物的始源,同時也是天地萬物的本原。所謂“本原”,依照亞里士多德的看法,是“萬物始所從來,與其終所從入者,其屬性變化不已,而本體常如”②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xué)》,吳壽彭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7頁。的存在。元氣作為天地萬物的始源,與元氣作為天地萬物的本原,二者間是有區(qū)別的。一般說來,作為天地萬物的始源,元氣實際上是指一種渾沌式的原始物質(zhì),這種渾沌式的原始物質(zhì)只存在于世界的開端,在它產(chǎn)生和分化出陰陽、五行之氣,然后由后者產(chǎn)生出天地萬物之后就消散、分化和不存在了。但是,作為天地萬物的本原,氣(元氣)則是一種基本材料,是萬物生成的基本元素,它不僅可以存在于天地萬物、現(xiàn)存世界之先,而且也必然存在于天地萬物和現(xiàn)存世界之中、之后。③程宜山:《中國古代元氣學(xué)說》,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8頁。在《莊子注》中,郭象所謂“氣”,顯然應(yīng)該是主要作為萬物之基本要素而存在的,是天地萬物的本原,而不僅僅是始源。郭象說:

(彼以生為附贅懸疣)若疣之自懸,贅之自附,此氣之時,聚,非所樂也。(以死為決疣潰癰)若疣之自決,癰之自潰,此氣之自散,非所惜也。④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9頁。

此言一氣而萬形,有變化而無死生也。⑤同上書,第629頁。

雖變化相代,原其氣則一。⑥同上書,第951頁。

(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萌于未聚也。歸于散也。⑦同上書,第713頁。

顯然,這樣理解中的“氣”只可能是天地萬物的構(gòu)成材料。一物之生,此乃氣之聚;一物之死,則是氣之散。所謂“一氣而萬形”,則是在無限的時間之流中,以氣為同一質(zhì)料和構(gòu)成基礎(chǔ),有形物之間此生彼死,此起彼伏,它們之中存在著一個連綿不絕、無限流轉(zhuǎn)的過程。由于萬形同氣,“雖變化相代,原其氣則一”,所以氣是單純的,是具有同一性質(zhì)的。氣既在個體物的具體物形之外,又入于每一個體物的物形之中,所以氣是連續(xù)的,是具有可入性的。天地萬物均以氣為本原,來自于它,又復(fù)歸于它,這樣理解的“氣”就是原初質(zhì)料,是原始物質(zhì),它無形無名,卻是一切有形物的本原和基礎(chǔ),它是無始亦無終的原初性實體存在。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種原初性的質(zhì)料之“氣”,應(yīng)該同時就是作為天地萬物之始源的“元氣”。如是論斷,原因在于:在郭象哲學(xué)中,“元氣”雖然是陰陽之氣(以及天地萬物)的母體,但是它也只能是陰陽之氣(以及天地萬物)生成的質(zhì)料因和動力因,而不能是陰陽之氣(以及天地萬物)生成的形式因和目的因。陰陽之氣(以及天地萬物)生成的目的因和形式因只能是它們各自的“性命”,而它們之各自有其“性命”,其來源是“無待”而“自生”的,是無因而自爾的,與任何他物,包括“元氣”(以及“元氣”的“性命”)均無關(guān)。這樣,“元氣”依照自身的“性命”而“自生”“獨化”,其結(jié)果是它自然地生發(fā)出陰陽之氣(以及天地萬物),作為它們的母體和始源而存在;陰陽之氣依照各自的“性命”而“自生”“獨化”,其結(jié)果是它們自然地從元氣中生發(fā)出來,從而作為元氣的子體而存在。母體與子體之間不存在著形式上的歸因,卻有著質(zhì)料上的流轉(zhuǎn)。元氣是陰陽之氣,也是天地萬物的始源和母體,它與陰陽之氣和天地萬物之間所存在的主要就是質(zhì)料上的流轉(zhuǎn)和持續(xù)的關(guān)系,它就是作為原初質(zhì)料的氣”。所以,在郭象哲學(xué)中,“氣”(元氣)既是天地萬物的始源,同時也是天地萬物的本原。它的這兩方面的功能是統(tǒng)一的,它們可以被認(rèn)為是同一之物。

在《莊子注》中,“氣”不僅是萬物生成的質(zhì)料因,也是萬物生成的動力因。郭象說:

(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婈?,猶運動耳。明斯道也,庶可以遺身而忘生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40頁。

運動自爾,無所稍問。自爾,故不知所以。②同上書,第960頁。

若身是汝所有者,則美惡死生,當(dāng)制之由汝。今氣聚而生,汝不能禁也;氣散而死,汝不能止也。明其委結(jié)而自成耳,非汝有也。③同上書,第739頁。

氣自委結(jié)而蟬蛻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40頁。

在郭象思想中,一切“有物”,包括元氣、陰陽五行之氣,還有天地萬物等無時無處不在運動之中。即使是看上去處于靜止?fàn)顟B(tài)的物體,它們也都是“日新”不已的,“夫無力之力,莫大于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fù)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為故;舟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②同上書,第244頁。。由于萬物均由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所以萬物的變化過程其實是氣的聚散過程。這一過程,從聚散、變化的角度何以可能呢?在郭象看來,這不可歸因,亦無從追問。換句話說,氣自聚自散,它自然成為萬物生成的動力因,這一點是氣的本質(zhì)特性,是氣之“性命”中的自然之“理”?!暗鶃聿挥捎谥粸椴煌鶃硪?。往來者,自然之常理也,其有終乎!”③同上書,第753頁。可見,往來是自然之常理,為物“性”自有,也為氣“性”自有,故不知所以,而無所稍問也。換句話說,“氣”依照其自身的“性命”而自聚自散,自然成為萬物生化的動力因,至于其何以如此的原因,則是無從追問的。

氣(元氣)是“有”“有物”,其之“獨化”即是“一氣流行”的過程。在氣(元氣)的基礎(chǔ)上,元氣(氣)首先生發(fā)出陰陽之氣,然后再由陰陽之氣生發(fā)出天地萬物,天地萬物再以不同種類蟬蛻,也就是依照氣類不同而各自以形相生,這是一個連綿不絕的“氣化”過程。依照如上所析,這一“氣化”過程,可以大致區(qū)分為以下幾個階段:(1)“至一”的階段,也就是無始時空中的元氣(氣)之自生自成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元氣是無始而自生的,時空(“宇”“宙”)也是無始而自生的。元氣與時空之間是各自“獨化”而“相因”,各“自為”而“俱生”、并存的關(guān)系。不存在無元氣的虛空式的時空,也不存在在元氣和時空之先的任何造物者,真宰物。(2)“一者,有之初”的階段,也就是由元氣(氣)生發(fā)陰陽之氣的階段。在這一階段,元氣(氣)作為陰陽之氣生成的母體而存在,陰陽之氣從元氣中生發(fā)出來。但是,因為作為母體的元氣和作為子體的陰陽之氣之間也是各自“獨化”而“相因”,各“自為”而“俱生”、并存的關(guān)系,所以元氣主要是作為陰陽之氣的質(zhì)料因而存在的。源始性的元氣與質(zhì)料性的氣,它們是同一存在。(3)“一氣而萬形”的階段,也就是萬物之以形相生,氣自委結(jié)而蟬蛻的階段。在這一階段,由于陰陽之氣的相因相照,天地萬物生發(fā)出來。萬物生發(fā)出來后,它們各自以類蟬蛻,以形相生,其生成的質(zhì)料因和動力因在于“氣”之自化,而其生成的目的因和形式因則在于萬物各自的“性命”。由于有形之個體物的“獨化”即是其由生而死的自然歷程,而在生死之際的瞬間性時點上,“生者”乃“獨化”而生,“死者”亦“獨化”而死,“死者”與“生者”各自成體,獨化而足,從而相互之間也是一種因“獨化”而“相因”,各“自為”而“相濟(jì)”的“俱生”、并存關(guān)系。這樣,所謂“一氣而萬形”,在空間上它表現(xiàn)為萬物之間的俱生、并存,而在時間上則表現(xiàn)為“有物”之“一受成形”,即“化盡無期”的無垠流轉(zhuǎn)歷程。在時間的線性方向上,個體有形物此起彼伏,接踵而起,它們生死相代的流轉(zhuǎn)過程建立在一氣流行之持續(xù)無間的基礎(chǔ)之上。所謂“氣(元氣)”之獨化,作為氣(元氣)”之“性命”的自然實現(xiàn),也就是通過它既作為天地萬物的始源,同時又作為天地萬物的本原,而在時空之中表現(xiàn)和展開的過程。

總之,所謂“有”“有物”,無論它是個體物及其部分,或是其瞬點式的存在,或是氣(元氣)等,它們都可以是“獨化”的主體,它們的“自生”與“獨化”也都表現(xiàn)為一個在時空框架內(nèi)予以展開和實現(xiàn)出來的過程。就個體物及其部分而言,它們的“獨化”表現(xiàn)為一個有“初”“始”,亦有“終”“卒”的發(fā)生和完成的自然過程,從而突出了時間的持續(xù)性特征;而就個體物的瞬點式存在而言,它們的“獨化”則表現(xiàn)為一種連綿不絕卻又剎那生滅的,且彼此間乃是獨化而相因、自為而互濟(jì)式關(guān)系的遇命”之流,從而突出了時間的間斷性特征;氣(元氣)既是天地萬物的始源,也是天地萬物的本原,氣(元氣)的“獨化”首先表現(xiàn)為元氣(氣)與時、空存在之間在無始狀態(tài)下自然性的并存、俱生,然后表現(xiàn)為它生發(fā)出陰陽之氣和天地萬物,以及在天地萬物之間以形相生,“一氣而萬形”的自然過程,從而突出了時間的無限性和單向流逝性特征。就郭象在《莊子注》中的時空框架看,他的時間觀主要是傳統(tǒng)性和古典性質(zhì)的,與海德格爾、胡塞爾等人的現(xiàn)象學(xué)時間觀,以及與柏格森等人的綿延性時間觀等是有明顯區(qū)別的。郭象對“有”“有物”之“自生”和“獨化”的探討是在其時空觀的思想背景下進(jìn)行的,對其思想中的時空架構(gòu)部分,尤其是其時間觀的分析也有助于厘清和衡定其哲學(xué)思想中的古典性和傳統(tǒng)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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