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明
提要:新富農是中共革命中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中共在概念上認為新富農是純資本主義性的富農,和舊富農有本質區(qū)別,關注的是其性質;在宣傳中則注重新富農發(fā)展生產和支持革命的特點,聚焦其社會功能;改革開放以來,新富農則成為中共革命歷史經驗中“先富起來的人”,為現(xiàn)實政策服務。由此可見,在革命史中也存在柯文所言的“歷史三調”,并且革命史三調之間相互關聯(lián)和作用,廣泛存在,值得研究者注意。
在柯文看來,認知歷史的途徑有三條:歷史學家重塑的歷史(即事件);當事人經歷的歷史;制造成具有象征意義的神話的歷史。并且這三條認知途徑并非涇渭分明,也沒有高下之分。(1)柯文著,杜繼東譯:《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英文版序”,第20—26頁。受此啟發(fā)但又并不相同,筆者在從事革命史研究時,發(fā)現(xiàn)由于中共的特殊性,它是一個有著馬列主義指導,注重革命策略和中國實際,并最終建立新政權的政黨。因此在它的革命實踐中,一方面在主義的指導下對革命中的問題有著明確的概念分析、判斷和演變;另一方面則又要結合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進行策略調整和靈活應對;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此前革命中的歷史經驗(既包括概念,也包括實踐)又成為中共執(zhí)政后的重要思想資源和施政依據(jù)。而新富農(尤其是“吳滿有式”從貧苦農民上升而成的新富農),這一中共革命中既特殊而又復雜的問題,則是作為概念、宣傳、經驗的革命史三調存在的典型案例。目前學術界對此問題多未注意,(2)目前僅見的相關研究,孟慶延:《政黨、政治與政策:論共產黨早期革命中“富農問題”的多重邏輯》,《社會》2018年第5期,第70—105頁。筆者不揣鄙陋,特此貢獻一孔之見,以求教于方家。(3)目前學術界對新富農問題的研究,多集中在以下三方面:中共領導人的新富農思想;新富農經濟的發(fā)展狀況和中共新富農政策;新富農群體和代表人物。這其中以蘇少之的研究最為突出,但均未注意到新富農問題的三重性,具體可參見江明明:《表現(xiàn)與本質:中共新富農問題研究(1927—1949)》,贛南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5頁。
“新富農”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是中共革命邏輯的必然結果。中共六大認為,在中國土地關系的發(fā)展前途問題上,應摒棄會令廣大農民遭受長期苦難折磨的“富農的資本主義式的小農經濟”、地主轉變經營方式的資本主義經濟、外國資本投資等農業(yè)資本主義發(fā)展模式,而應當通過革命,特別是土地革命消滅封建剝削,“開辟農村之中資本主義的自由的比較快的發(fā)展”。(4)《土地問題決議案》(1928年7月9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342—349頁。換言之,中國在土地革命成功以后,進入社會主義以前,有一個資本主義的快速發(fā)展階段。而這一階段的農村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就是新富農的產生與發(fā)展。那新富農與舊富農的區(qū)別何在呢?舊的富農,雖然“剝削雇農的方法”是其主要的經濟特點,但由于中國經濟的現(xiàn)實條件極大的阻礙了農業(yè)經濟的資本主義化,故此“農村資產階級(富農),一方面實行雇用工人(雇農),別方面仍舊要出租田地,而且還要經營商業(yè)和高利盤刮。”(5)《土地問題決議案》(1928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第344頁。由此可見,舊富農除了資本主義性質的雇工和經營商業(yè)外,還有封建主義性質的地租剝削和高利貸盤剝。而土地革命發(fā)展到后期要“反富農”,其實是反對他們的“半地主”剝削。“農民群眾反對富農半地主的斗爭,并非當他一個代表農村資本主義關系的人來反對的,卻是當一個出租田地的半地主來反對的。”(6)《土地問題決議案》(1928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第339頁。由此反推,則富農如果作為農村資本主義關系的代表,是不會,亦不應為農民群眾所反對的。在土地革命消滅了封建剝削后應運而生的新富農,正是純正農村資本主義關系的代表。
蘇區(qū)時期,雖然中共認識到富農有半地主性富農、資本主義性富農、初期的富農(即富裕中農)這樣三種,但卻是基于現(xiàn)實而歸納的,并未認識到這其中的“資本主義性富農”就是土地革命后,進入社會主義前這一過渡階段在農村自由而快速發(fā)展的資本主義關系的代表之“新富農”。(7)《富農問題——前委、閩西特委聯(lián)席會議決議》(1930年6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中國現(xiàn)代經濟史組編:《第一、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斗爭史料選編》,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97頁。相反,此時中共雖然已經認識到在土地革命后將不可避免產生“新富農”,但卻認為只是“新的富農”,并不認為其和舊富農有本質區(qū)別。(8)江明明:《蘇區(qū)新富農問題探析——從鄧子恢給毛澤東的一封電報說起》,《蘇區(qū)研究》2019年第4期,第102頁。
中共認識到新富農和舊富農有本質區(qū)別是在延安時期,并且是被逼問出來的。1935年12月中共中央發(fā)布了改變對富農策略的決定,認為“在目前資產階級民眾革命的階段上,資本主義必然要相當發(fā)展,這種發(fā)展,不是可怕的,而是有利的?!币虼瞬灰嗽俨扇 凹泳o反對富農的策略”,在蘇區(qū)“對于富農,我們只取消其封建式剝削的部分,即沒收其出租的土地,并取消其高利貸。富農所經營的(包括雇工經營的)土地、商業(yè)以及其他財產則不能沒收,蘇維埃政府應保障富農擴大生產(如租佃土地,開辟荒地,雇用工人等)與發(fā)展工商等的自由?!?9)《中央關于改變對富農策略的決定》(1935年12月6日),《第一、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斗爭史料選編》,第836頁。由此可見,此時中共開始注意保護富農的資本主義屬性。此后隨著中共發(fā)現(xiàn)農民勤勞致富在延安的大生產運動中發(fā)揮著巨大作用,解放日報于1943年1月11日發(fā)表社論《開展吳滿有運動》,“號召全邊區(qū)的農民們,努力學習吳滿有”,“他的方向,就是今年邊區(qū)全體農民的方向?!?10)《開展吳滿有運動》,《解放日報》1943年1月11日,第1版。而一位敏感的讀者趙長遠在讀完《解放日報》的相關報道以后,卻發(fā)現(xiàn)從經濟本質上來看,“吳滿有是一個富農”,提倡吳滿有方向,是不是就把富農的方向當做邊區(qū)全體農民的方向?(11)《關于吳滿有的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中趙長遠寫給《解放日報》編輯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第1版。很明顯,這不是趙長遠的個人意見。當時中共黨內很多人都認為:“我們是共產主義者,是反對剝削的,但是我們今天反而來發(fā)展富農,發(fā)展這種建立在剝削雇傭勞動的基礎上的經濟形態(tài)。這同我們的無產階級的立場是不是有些矛盾呢?有人或者說,我們同剝削階級講講統(tǒng)一戰(zhàn)線還可以說得過去,怎么可以號召全體農民,甚至農村中的共產黨員都向富農看齊呢?”(12)《關于“吳滿有方向”問題的報告》(1943年),《孫冶方文集》第3卷,知識產權出版社2018年版,第205頁。這些意見關系到中共堅持社會主義方向還是資本主義前途的大是大非問題,中共十分重視。在收到趙長遠的讀者來信后,馬上由王若飛主持的中央黨務研究室以“本報編輯部”名義,發(fā)表了長篇復信,(13)李銳:《勞動英雄吳滿有真的叛變投敵了嗎?》,《炎黃春秋》1995年第4期,第67—68頁。即《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頭版發(fā)表的《關于吳滿有的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并在復信中開篇即明言這“是一個很重要而牽涉很廣的問題”,要將雙方的來信和復信“一起在報上公布,以便提供大家討論與研究”。(14)《關于吳滿有的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第1—2版。后來果然也在全黨各級組織和各根據(jù)地對這封信的內容進行了普遍的研究和討論,并“把這種討論深入到廣大群眾中去,深入到各階層去”。(15)《關于“吳滿有方向”問題的報告》(1943年),《孫冶方文集》第3卷,第205頁。
為什么要如此重視這封被讀者來信逼問出來的答復呢?因為它正式解答了中共此時在富農概念上的許多理論和實際問題,正式確認了吳滿有代表的是一種和此前意義完全不同的“新富農”。復信首先承認“吳滿有現(xiàn)在是一個富農”,并且其“雇傭勞動的部分,是有剝削關系存在的”;進一步則承認“吳滿有式的經濟發(fā)展,是資本主義性的發(fā)展”;再進一步,則認為正是中共在邊區(qū)進行了“反封建革命,掃除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障礙,所以才有吳滿有式的富農經濟的發(fā)展”,所以吳滿有式新富農的出現(xiàn),“正是邊區(qū)革命后必然的產物”。不僅如此,也只有邊區(qū)農民,才能像吳滿有一樣經過辛勤勞動而成為富農。這種富農經濟,正是邊區(qū)優(yōu)越性的體現(xiàn),在全國范圍內則是最進步的富農經濟。(16)《關于吳滿有的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第1—2版。
同時,復信中也認為吳滿有式新民主主義下的資本主義與舊資本主義是不同的:政治上,新民主主義政權不允許資產階級或地主階級壟斷,會照顧各階級的利益;經濟上,新民主主義經濟除了資本主義外,還有此前所未有的“新式國家經濟”,可以“有足夠的力量來抵制資本主義的過分剝削,來支配將來經濟發(fā)展的方向”;在社會政策上,新民主主義會限制富農對雇農的剝削,保障雇農利益。故此,“在新民主主義下發(fā)展資本主義,就可以避免舊資本主義不合理的過度剝削,而使各階級的利益得到適當?shù)恼{劑與保證”。(17)《關于吳滿有的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第2版。
最后,中共還對自己此時的“反對黨內資本主義思想”的口號做出解釋,認為反對資本主義思想,在范圍上不僅只限于黨內,也只限于政治方面。相反,黨外的資本主義思想,則是必然要,亦需要發(fā)展的。同時,“黨員是人民中的一部分”,而發(fā)展資本主義生產又是黨的政策,因此必然會有部分黨員在經濟上的資本主義活動得到發(fā)展。由于黨只是在黨內政治上反對資本主義,因此對這部分黨員的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中共認為不應阻止,但“必須用大力來反對黨員在政治上由無產階級變?yōu)橘Y產階級”。換言之,中共黨員(主要是農民黨員)在經濟上可以是資產階級,但在思想上則應是無產階級。這種分析在當時自然有其道理,但我們以后見之明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邏輯違背了馬克思唯物主義最基本的理論——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亦即盡管吳滿有式新富農在政治上是中共黨員,在經濟上是資產階級,其本質最終還將是資產階級。(18)《關于吳滿有的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第2版。而這一理論闡釋,亦可視為改革開放后“黨員企業(yè)家”的濫觴。
后來成為著名經濟學家的中共黨員孫冶方也看到了這一矛盾。他在傳達“關于‘吳滿有方向’問題的報告”時,就發(fā)現(xiàn)在黨內討論時很多人斷定這種新型的、革命的、吳滿有式的新富農經濟最終將發(fā)展成地主經濟。孫冶方經過分析對此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認為擔心“吳滿有”將成為地主經濟的人是在“用觀察半封建半殖民地農村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的目光觀察新民主主義政權下的農村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以前的舊富農本身就帶有半封建性,其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發(fā)展,發(fā)展的當然是他封建的方面。而在經過反封建革命后的新社會,“封建性質的剝削已經徹底被鏟除”,本身就只有資本主義性而不帶有半封建性的新富農自然不會再向封建性的方向發(fā)展,只會依照資本主義的方向發(fā)展。既然不會走向地主經濟,那新富農的最終前途為何呢?孫冶方認為,隨著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很可能和平轉入社會主義革命,則“革命的、新型的吳滿有式的富農經濟更有可能和平地轉化為社會主義的集體農場”。(19)《關于“吳滿有方向”問題的報告》(1943年),《孫冶方文集》第3卷,第208—211頁。
通過這場中共各級組織對“吳滿有方向”問題的熱烈研究和討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共對新富農的認識是和中國革命過程中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問題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邊區(qū)因為中共革命消滅了封建剝削和其他阻礙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因素,新富農所代表的純正資本主義經濟亦由此得以產生和發(fā)展。新富農所代表的不含半封建性的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也正是邊區(qū)新民主主義社會發(fā)展所獨有的和正需要的,并且在新民主主義社會中不會重蹈舊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覆轍,將助力新民主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轉化成社會主義集體農場經濟。
解放戰(zhàn)爭時期進行土地改革,由于要制定明確的階級劃分標準并配以不同的對待政策,因此對新舊富農皆有明文規(guī)定,在對二者的對比中,我們能更好的發(fā)現(xiàn)“新”“舊”之間的差異所在。中共中央在1948年制定關于土地改革中各社會階級的劃分及其待遇的規(guī)定時,就對新舊富農做出了明確區(qū)分,認為“舊富農是占有較多較好的土地、耕畜、農具及其他生產資料,自己參加主要農業(yè)勞動,但是經常依靠以半封建方法剝削雇工,或其他封建剝削的收入,作為其主要或重要生活來源”;而“新式富農是租入或占有較多較好的土地,占有耕畜、農具及其他生產資料,自己參加農業(yè)勞動,但經常依靠以資本主義方法剝削雇工,或其他資本主義剝削的收入,作為其生活來源的主要或重要部分的人們?!眱上鄬φ?,可以很明顯的發(fā)現(xiàn),中共對新舊富農的描述在行文上幾乎是一樣的,關鍵差別就是舊富農以封建方法剝削雇工為主,封建剝削收入是其生活主要或重要來源,而新富農則是以資本主義方法剝削雇工為主,資本主義剝削收入是其生活主要或重要來源。并且中共認為:“在廢除封建剝削以后,舊式富農可能轉變?yōu)樾率礁晦r”。(20)《中共中央關于土地改革中各社會階級的劃分及其待遇的規(guī)定(草案)》(1948年2月25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122、121頁。由此可見,在中共的概念判斷上,新舊富農的本質區(qū)別始終就在于新富農是資本主義性的,舊富農主要是封建性的。因此,幾分封建主義與幾分資本主義,是中共對新富農概念認定的核心因素,新富農的命運也由此隨著中共對資本主義的認識的變化而幾經沉浮。(21)蘇少之:《革命根據(jù)地新富農問題研究》,《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1期,第129—160頁。
盡管中共對新富農的認識發(fā)生著變化,并且對新富農具有幾分封建主義和幾分資本主義爭論不休,對新富農是否革命也看法不一。但拋開這些籠罩在新富農身上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單就中共在報紙等媒體上對新富農群體的宣傳來看,我們卻能看到另外一種歷史面相。
吳滿有作為新富農的典型人物而廣為人知,是中共對其大力宣傳的結果,對其進行剖析更能反映中共對新富農的宣傳和政策。吳滿有原本是陜北橫山縣人,因為生活困難,1928年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逃難到了延安。為了活命,先后賣掉了兩個女兒,妻子也于1931年病故。吳滿有在延安向地主租得了兩三畝荒地,成為佃農,全家吃苦受窮,打柴做工。在繳納租稅之外,過著半饑半寒的生活。1935年,中共在延安地區(qū)進行了土地革命,吳滿有分到了一架四十多坰地的荒山,政府補助了農具、口糧和種子。吳滿有家有其本人、二弟、大兒子共勞動力3人,二兒子上學,在農忙時請假參加勞動。弟媳、兒媳則在家做飯,順便推磨滾碾,照顧牲畜。吳滿有辛勤勞作,每天晚睡早起,精耕細作,冬天也堅持勞動。在他的帶領下,一家人辛勤勞動,除了在農業(yè)上擴大生產和提高產量之外,還多方面創(chuàng)收以進行財富積累,比如搞副業(yè)(長途販運),擴大生產,逐漸富裕起來。1941年秋,吳家收獲糧食34石,在當?shù)乜伤闶赘?。為了感謝中共政策為其帶來了美好生活,吳滿有踴躍繳納公糧。1941年他上繳公糧14石3斗(合1400余斤),此外還上繳公草1000斤,購買了公債與鹽代金815元。從1941年到1944年,吳滿有累積交納公糧近100石。還被選為鄉(xiāng)參議員和優(yōu)抗主任。1943年,他將自己擁有的土地增加了96畝,增收糧食40石。并且雇了2名長工,3名放羊和牛馬的娃子,擁有5頭牛、1頭驢、200只羊,馬2匹,成為當?shù)厥赘弧?22)以上內容來自《模范農村勞動英雄吳滿有連年開荒收糧特多影響群眾積極春耕》《模范英雄吳滿有是怎樣發(fā)現(xiàn)的》,《解放日報》1942年4月30日,第1、2版;《忘不了革命好處的人——記模范勞動英雄吳滿有》,《解放日報》1942年5月5日,第2版;《勞動英雄吳滿有計劃今年擴大生產》,《解放日報》1943年1月8日,第1版;《陜甘寧邊區(qū)第一屆勞動英雄代表大會宣言》,《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7日,第1版。在自己富裕起來之后,吳滿有還積極領導和組織其所在的吳家棗園的村民成立變工隊(一種勞動互助組織——引者注),使全村人都多打了糧食,都豐衣足食,把吳家棗園變成了“勞動模范村”。1942年,他因為在開墾荒地、擴大生產規(guī)模、增產糧食、交納公糧和幫助他人方面表現(xiàn)突出,被評為勞動模范,受到邊區(qū)政府的獎勵,也由此被邊區(qū)政府注意,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宣傳報道。(23)周海燕:《記憶的政治》,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13年版,第204—221頁。
中共第一次報道吳滿有是1942年4月30日的《解放日報》,登載了記者莫艾的多篇報道如《模范農村勞動英雄吳滿有連年開荒收糧特多影響群眾積極春耕》《不但是種莊稼模范還是一個模范公民》《模范英雄吳滿有是怎樣發(fā)現(xiàn)的》,并配以社論《邊區(qū)農民向吳滿有看齊!》。通過這些文章,塑造了吳滿有在土地革命后由窮人翻身、感恩革命的形象,大力宣傳他的兩個特質:一方面辛勤勞動,積極生產,增加了糧食產量,改善了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政治覺悟高,多繳納公糧和購買公債及公鹽代金,積極支持革命。(24)《模范農村勞動英雄吳滿有連年開荒收糧特多影響群眾積極春耕》《不但是種莊稼模范還是一個模范公民》《邊區(qū)農民向吳滿有看齊!》,《解放日報》1942年4月30日,第1版;《模范英雄吳滿有是怎樣發(fā)現(xiàn)的》,《解放日報》1942年4月30日,第2版。
中共發(fā)現(xiàn)和宣傳吳滿有與當時的形勢所需緊密相關。當時陜甘寧邊區(qū)由于受國民黨經濟軍事封鎖,出現(xiàn)財政困難。中共希望通過模范人物來刺激生產,解決這一困難,而對吳滿有的宣傳則效果明顯。正如毛澤東事后回憶:“好像從前提出要增加四十萬石細糧一樣,高干會議以前提出的,但究竟如何增加,沒有哪個管。而前年高干會議提出增加八萬石細糧,結果增加了十六萬石,因為去年一月初報紙上出現(xiàn)吳滿有的按家計劃,建設廳把他找到,開了三天會,搞清楚了一個吳滿有,才曉得邊區(qū)能增加多少萬石,用什么辦法增加?!?25)《關于陜甘寧邊區(qū)的文化教育問題》(1944年3月20日),《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09頁。朱德也認為記者莫艾對吳滿有的報道,其經濟價值不下于20萬石公糧(1941年度陜甘寧邊區(qū)征收的公糧總數(shù))。(26)李銳:《勞動英雄吳滿有真的叛變投敵了嗎?》,《炎黃春秋》1995年第4期,第68頁。
在這個背景下,《解放日報》對吳滿有的重點宣傳,是種莊稼模范和公民模范。所謂種莊稼模范,就是辛勤勞動,積極生產,多打糧食。所謂公民模范則是積極響應政府號召,多出公糧,支持革命。只有這樣,才能鼓勵農民多生產,多繳納糧食,改善自己生活,解決邊區(qū)的困難。
但正如上節(jié)所述,隨著對吳滿有宣傳的擴大,有人質疑,就經濟本質(即概念上)而論,鼓勵全邊區(qū)農民走吳滿有方向就是要發(fā)展富農經濟這種建立在剝削雇傭勞動基礎之上的經濟形態(tài)?!督夥湃請蟆吩诖饛椭谐姓J了吳滿有是帶有資本主義剝削的富農,但同時也認為“當我們把吳滿有當做富農看待的時候,是有一種新的含義的。就是說,吳滿有是新民主主義政權下一種新型的富農,他與舊式的富農,在本質上是有區(qū)別的?!薄八麑Ω锩菆詻Q擁護的”,是“革命的富農”。(27)《關于吳滿有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5日,第1—2版;李銳:《勞動英雄吳滿有真的叛變投敵了嗎?》,《炎黃春秋》1995年第4期,第68頁。這一問答是中共在宣傳中關于新富農的唯一一次討論,是概念和宣傳的唯一一次正面交鋒。因為從概念上來說,吳滿有是富農階級,是資本主義經濟的產物,在宣傳中鼓勵吳滿有方向就是鼓勵走資本主義道路。而在《解放日報》的答復中,一方面承認了概念上吳滿有是富農階級,但又給他冠于“新富農”的頭銜,認為新富農是革命的,“在經濟上吳滿有是努力勞動和發(fā)展生產的模范”,“在政治上吳滿有是擁護革命和公私兼顧的模范”。換言之,問者問的是新富農在概念上的階級本質,答者回答的卻是新富農在社會功能上的革命表現(xiàn)。結合上一節(jié)中共對新富農概念的認識,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共對新富農概念的認識和其宣傳是不一樣的:概念認定的關鍵是資本主義,宣傳的重點是革命的政治立場。并且正是因為中共此前對新富農的社會政治功能進行了廣泛的宣傳,在黨內外形成極大影響,故此在后來的土改中不得不考慮對他們要特別注意照顧,而著眼點也是“他們政治上與舊富農有根本區(qū)別”,因此“必須把他們看作基本群眾”。(28)《晉察冀局關于傳達與執(zhí)行中央五四指示的決定(節(jié)錄)》(1946年8月),《中國的土地改革》編輯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及經濟研究所現(xiàn)代經濟史組編:《中國土地改革史料選編》,國防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8頁。制定政策時的考量因素無疑更加凸顯了新富農在此前宣傳中定位的是其社會功能中的“支持革命”。
這一切的宣傳,除了面對質疑時的答復,均未突出吳滿有形象與新富農的概念有何關聯(lián)。而事實上某些新富農典型人物甚至會與新富農的概念產生沖突,因為新富農在概念中代表的是純粹的資本主義剝削,但事實上一部分吳滿有式新富農還兼有封建剝削。他們在逐步富裕起來后,土地增多,資本積累,慢慢的開始出租土地。如吳滿有1943年就“又把三十坰地安莊稼安出去”。(29)《吳滿有和吳家棗園》,《解放日報》1944年1月1日,第2版。而申長林也在1943年“按伙子”(這是按莊稼的另一種說法)按了三家。(30)《模范黨員和勞動英雄申長林同志》,《解放日報》1944年1月28日,第2版。不僅如此,田二鴻還因為對伙子(即佃戶)不好而引起群眾不滿,楊朝臣甚至硬向政府要地,但要的地并不是自己耕種而是按出去。(31)《關于勞動英雄的幾個問題》,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6-242。轉引自王彩霞:《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勞模運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241頁。出租土地而獲取地租,盡管很多新富農出租土地更多的是響應政府號召,以此解決難民問題,但這依然是封建剝削。由此可見,宣傳中的吳滿有,并不是概念中的資本主義性的新富農,也不是實際上帶有封建剝削的舊富農,而是勞動英雄、公民模范,是和新富農的經濟本質相背離的另一種面相。這種概念和宣傳的背離,可能是隨后在解放戰(zhàn)爭進程中對新富農采取限制和利用政策的重要原因:概念上的新富農是資產階級,要在新民主義革命中受到限制;宣傳上的新富農是辛勤勞動的公民模范,利用它可以穩(wěn)定中農,刺激生產。
改革開放以后,政策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鄧小平更是多次提出應在農村鼓勵勤勞致富。(32)《鄧小平: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北方新報》2008年3月12日,第24版。而上文所述中共在1940年代廣為宣傳的吳滿有式新富農,正是勤勞致富且多交公糧的典型,由此很容易讓人將歷史和現(xiàn)實產生聯(lián)想。再加上“隨著全黨、全國都開始了思想解放的進程,中共黨史研究崇尚實事求是,走向學術化,也是一個發(fā)展的大趨勢?!?33)楊奎松:《50年來的中共黨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第184頁。兩者的結合,使得新富農在學術研究中成為中共執(zhí)政乃至國家現(xiàn)代化的歷史經驗,出現(xiàn)了新的面相。
最先被注意到的是中共高層領導人的新富農思想。1991年,中共黑龍江省委黨史研究室的董偉撰文論述了張聞天的新富農思想和其現(xiàn)實意義。其中定義“新富農經濟是土地改革后,在新民主主義條件下,在黨的鼓勵生產、鼓勵致富的農村政策下產生的一種新的經濟成分,它同舊富農經濟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強調的是“黨的鼓勵生產致富”,即鄧小平所言的“勤勞致富”。而在論及張聞天新富農思想的現(xiàn)實意義時,則認為“能幫助我們正確認識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肅清平均主義的余毒;有利于正確認識新時期黨員雇工這一重大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換言之,一方面有助于我們認識“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正確性,一方面則關注的是現(xiàn)實中的黨員雇工以及私人企業(yè)主入黨問題。在改革開放后的一段時期,是否允許私人企業(yè)主入黨問題引起了長期的爭論。而在爭論過程中,中共之前對新富農入黨問題的討論和決定(主要發(fā)生在毛澤東、劉少奇和張聞天之間),被作為經驗反復提出來,甚至正反雙方都將其作為自己的有力論據(jù)。例如此處董偉的看法是“按照張聞天的思想,在新民主主義階段,我們雖然是要發(fā)展資本主義,并允許雇工和一定限度的剝削,但是,對共產黨員,則要另當別論,不但不允許其雇工剝削,而且對那些堅持要走新富農道路的黨員勸其退黨,因為,無論是封建剝削,還是資本主義剝削,與共產黨的性質都是不相容的。張聞天在這一點上的認識是相當清醒和堅定的?!?34)董偉:《試論張聞天關于新富農經濟的思想及其現(xiàn)實意義》,《學術交流》1991年第3期,第118—122頁。不僅張聞天,作者本身的意見也溢于言表了。而在“三個代表”重要講話發(fā)表之后,對于私人企業(yè)主入黨的問題,則是肯定的聲音占據(jù)多數(shù),且張聞天當年的思想也成為他們的論據(jù)。在學習胡錦濤2003年“七一”講話的輔導讀本中,該書編寫組引用了張聞天當年對新富農經濟的判斷,認為新富農在經濟上是勞資兩利的剝削,政治上則擁護民主政府的一切法律,對于這樣的新富農必須容許其存在與發(fā)展;并認為毛澤東與張聞天的看法一致,并由毛澤東在批準新富農代表吳滿有等人的入黨問題的批語中表明毛澤東對新富農入黨的支持。結合這些歷史經驗,得出了應當允許私營企業(yè)主入黨的論斷。(35)本書編寫組:《胡錦濤同志“七一”重要講話學習輔導》,中國言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125頁。
隨后被挖掘出來的是任弼時的新富農思想。1994年,《黨的文獻》公布了任弼時1947年11月12日關于解放區(qū)政權和新富農政策問題給毛澤東的信的手跡。其中涉及新富農主要有兩點:一是不應剝奪吳滿有式富農的選舉權,以免產生不好的影響;二是在處理新富農的土地財產時應和舊富農區(qū)別開來,進行適當保護,以免在農民中產生一種怕變富農的思想。(36)《任弼時1947年11月12日關于解放區(qū)政權和新富農政策問題給毛澤東的信手跡》,《黨的文獻》1994年第2期,封底頁。這份文件的公布,很明顯是贊揚任弼時在保護新富農方面的貢獻,并對現(xiàn)實作出某種回應,即強調應保護先富起來的人的選舉權和財產,使人們不怕變富。2010年,《黨的文獻》刊登了呂小薊的文章《任弼時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土改糾“左”》,其中重點提到了在中共對土改時如何處理新富農問題的決策中,任弼時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并在最后結語中認為:“如新富農問題,當時表現(xiàn)的是土改政策的問題,其本質在于如何認識和對待在黨領導下先富起來的人,所折射的是如何使農民走上共同富裕道路的問題。這在當時戰(zhàn)爭情況下成為遺留問題,沒有條件進一步認識和解決。但任弼時的思想和主張,給我們黨在改革開放后制定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最后走向共同富裕的政策,留下來寶貴的歷史經驗?!?37)呂小薊:《任弼時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土改糾“左”》,《黨的文獻》2010年第2期,第55—59頁。2013年5月6日,呂小薊又在《北京日報》發(fā)表文章《任弼時倡言正確對待黨領導下先富起來的人》,重申了其在《任弼時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土改糾“左”》一文中的觀點,認為新富農問題的本質是如何認識和對待在黨領導下先富起來的人,為改革開放后的政策提供了歷史經驗。(38)呂小薊:《任弼時倡言正確對待黨領導下先富起來的人》,《北京日報》2013年5月6日,第17版。這篇文章先后被《中衛(wèi)日報》《興安日報》和《福建黨史月刊》等報刊轉載。由此可見,作為經驗的新富農,和它作為概念和宣傳時又完全不同,成了最先那批“在黨領導下先富起來的人”,為改革開放后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最后走向共同富裕積累了經驗,并通過復述當年中共領導人的新富農思想和政策,對當下的先富起來的人進行肯定和鼓勵。
更有當初宣傳吳滿有式新富農的當事人不斷追憶往事,訴說歷史的經驗教訓。李銳認為他一直堅持提倡向吳滿有方向發(fā)展:“發(fā)展新式富農,帶動全體農民共同富裕,這本來是當年黨的英明政策,也是成功的經驗??上Ш髞碓谕粮倪\動中總是犯‘左’的錯誤,使農民總是安窮怕富;后來的合作化運動中,急于過渡到高級社,隨之而來的公社化運動,平均主義思想更加泛濫。最后終于發(fā)展到‘文化大革命’中的‘窮過渡’,使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二十多年來走了一大段曲折道路?;仡櫷?,令人感慨無窮。”(39)李銳:《勞動英雄吳滿有真的叛變投敵了嗎?》,《炎黃春秋》1995年第4期,第68頁。在這里,李銳把根據(jù)地時期的發(fā)展新富農作為帶動全體農民共同富裕的正確經驗,認為中共后來偏離了這一經驗,走了彎路。換言之,改革開放后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決策,在李銳看來,是回到了新富農經驗的正確軌道。
還有將新富農和鄧小平直接關聯(lián)起來的。《新華日報》(太行版)1944年曾發(fā)表過鄧小平的講話,鄧將“吳滿有方向”概括為三個環(huán)節(jié):“首先是扶助貧農、中農上升;第二是獎勵富農經濟;第三是削弱封建,忽視任何一個方面都是不正確的”,其目的就是要“讓貧的變富,富的更富”。(40)鄧小平:《在殺敵英雄勞動英雄大會上的講話》(1944年12月6日),原載于《新華日報(太行版)》1944年12月25日,轉引自《黨的文獻》2001年第2期,第6頁。《黨的文獻》2001年第2期全文披露了鄧的這一講話,并配以解讀文章。解讀文章在闡述中認為“《講話》是鄧小平新時期富民思想的原始標本”,并且判定鄧小平是當時的抗日根據(jù)地領導人中最早、最鮮明地提出這一富民思想的。(41)趙秀山:《研究鄧小平經濟理論形成問題的重要歷史文獻——讀鄧小平<在殺敵英雄勞動英雄大會上的講話>》,《黨的文獻》2001年第2期,第27—28頁。羅朝暉在其博士論文中也認為“這一思想與80年代后鄧小平的先富帶動后富,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理論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42)羅朝暉:《富農與新富農——20世紀前半期華北鄉(xiāng)村社會變遷的主角》,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頁。作為經驗的新富農,成為鄧小平理論的直接來源。其實,1943年《解放日報》發(fā)表的《關于吳滿有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中就有類似論述:“在舊的資本主義下,農民的分化是小部分上升為中農富農,而大部分卻下降為貧農雇農和城市無產者。但在邊區(qū)新民主主義的條件下,情形卻是兩樣。邊區(qū)發(fā)展只有一天一天上升為中農或富農,一天一天向豐衣足食的道路上走,而絕少有下降的。這是說明邊區(qū)經濟的優(yōu)越性與政治的革命性。因此,邊區(qū)發(fā)展經濟的道路,是可以看為未來中國經濟健全發(fā)展的樣本?!?43)《關于吳滿有方向——復趙長遠同志的信》,《解放日報》1943年3月10日,第2版。如此看來,作為宣傳的新富農與作為經驗的新富農密切相關。
作為經驗的新富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與新富農的概念、宣傳是脫離甚至是被選擇性改寫的,例如新富農在經驗中成了“中共領導下先富起來的人”,而不是概念中強調的帶有資本主義剝削的富農,更不是宣傳中的勞動英雄。并且,作為經驗的新富農,其重點不再是新富農本身,而是中共領導人對新富農的看法,并且是和后來政策(改革開放)一致的看法。這些看法中的只言片語,在此后的研究者看來,都有可能具有重要啟示意義。相反的,中共領導人在不同階段提出的要打擊和消滅新富農的看法,則或湮沒在歷史長河中,或被選擇性遺忘。(44)這方面的研究,可以參見周海燕:《吳滿有:從記憶到遺忘——<解放日報>首個“典型報道”的新聞生產與社會記憶建構》(《江蘇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
以新富農作為案例來分析革命史三調,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為概念、宣傳和經驗的新富農,他們的側重點是不一樣的:概念聚焦于新富農的性質,宣傳關注的是新富農的社會功能,經驗則看重領導人的新富農思想。但這三者之間又是存在關聯(lián)的:新富農的概念確定其是資本主義,而當時中共認為新民主主義時期要發(fā)展資本主義,這就為當時的新富農宣傳提供了合理性;而通過對新富農的宣傳,又使新富農的概念得以進一步確認,如《解放日報》關于吳滿有的富農性質的問答,就使新富農的概念不再受到質疑;最后,在對新富農的概念的認識和宣傳中涌現(xiàn)出來的中共領導人(如張聞天、任弼時和鄧小平)關于新富農的看法,則成為此后重要的歷史經驗。
在革命史研究中,不僅新富農存在上述“革命史三調”,“黃色工會”也有三種面相:概念上,在中共的認識中,非中共領導的工會都可稱之為“黃色工會”,它們“背叛”了工人利益,性質是反動的;而事實上,中共認定的那些“黃色工會”并不像中共所認為的那樣“反動”,反而是維護工人利益的組織;而作為經驗,1949年后,中共黨史專家又進一步詮釋了“黃色工會”,將其作為研究1927—1937年間國統(tǒng)區(qū)工會組織以及工運歷史的基點。(45)參見田明、岳謙厚:《“黃色工會”問題的再研究——以上海郵務工會為中心》,《史學月刊》2017年第3期,第60—68頁。由此可見,革命史三調是革命史研究中非常重要、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應當引起我們在研究中的重視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