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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景

2020-12-02 07:46張茜
當(dāng)代小說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表哥舅舅外公

張茜

我在立秋這一天的黃昏來到了李田村,說是立秋但二十四只秋老虎沒過,氣溫依舊熱辣得嚇人,柏油路上的瀝青烤得半化,路旁是臊眉耷眼的稻苗,離開出租車上的冷氣不到十分鐘,身上的T恤就被汗水浸透,膩乎乎地黏在身上,承擔(dān)了紅富士蘋果重量的尼龍繩毫不客氣地勒進手心里,左手提著的一箱牛奶沉得像塊石頭,兩只手換來換去,各自勒出了赤紅的痕,我騰出手來摸了摸兜里裝著的兩千塊錢,盼著早點結(jié)束今天的行程。

順著記憶中模糊的路線轉(zhuǎn)遍了大半個村落,目的地總算近在眼前,跟李田村其它新建的房子一樣,眼前的房子紅磚綠瓦,院落是毫無必要的大,兩根金碧輝煌的羅馬柱直插云霄,彰顯著西式審美的洋氣與高端,窗戶卻守舊地做了防盜,不銹鋼護欄在夕陽的余暉底下發(fā)著錚然的光,我下意識地往院子后面的空地上看了一眼,記憶中的小煤屋不知何時被人移平,被一片枝肥葉美的玉米地取代,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趕緊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細瞇眼,厚嘴唇,掛著兩溜黃鼻涕,炭條似的手指嵌在門縫里,甕聲甕氣地問我找誰,我快速估算了一下他的年齡道:“我找你曾祖母?!?/p>

“哪個曾祖母?”他皺眉,滿臉的不耐煩。

“李秀滿,我找李秀滿?!?/p>

“沒有李秀滿,李秀滿早死了!”他沉下臉,啪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我吃了這一個閉門羹,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好在門很快被人重新打開,出來了一個細瞇眼厚嘴唇的女人,跟剛才的小男孩長得如出一轍,我認(rèn)得她,她是李秀滿的兒媳李云娥。

她看到我有些驚訝,似乎沒想到我還能再來李田村,這驚訝很快被一點浮浮的笑意所取代,她讓我進屋坐,給我倒了兩杯大葉子茶,剛才開門的小男孩看我?guī)砹伺D谈?,不等人招呼,沖過來掀開牛奶箱,拿起一瓶牛奶就往嘴里送,李云娥上來給了他一個嘴巴,拉著臉罵:“餓癆餓相!跟你死鬼太婆一個德性!”

一面攆他出屋,回身看到我這才想起來屋里有客,搓著兩只手,面上訕訕的:“他爸媽在外面打工,我也不會教,越來越?jīng)]規(guī)矩?!?/p>

她拾起剛才被她撂下的活計,我這才注意到堂屋中央堆放著一大堆曬干的玉米棒子,旁邊是刨好的玉米粒,她一面飛快地刨著玉米粒一面與我搭話:“這么熱的天,難為你來?!?/p>

我四下掃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老人家用的東西,忍不住開口問:“李秀滿婆婆……老人家身體還康?。俊?/p>

時至今日,我也無法找到一個準(zhǔn)確的詞匯來形容李秀滿與我,與我們一家人的關(guān)系。

眼前那雙靈活地刨著玉米粒的手停住了,手一停,四處飛濺的玉米粒也停住了,李云娥對著玉米粒出了一會兒神,半晌說:“人早沒了?!?/p>

我悚然一驚,雖然有過這樣的猜想,可猜想貿(mào)然成為事實,還是非常震驚,兜子里裝著的兩千塊錢烙鐵一樣燙人起來,忙問:“什么時候的事?”

“正月十五?!?/p>

“怎么去的?”

她嘆了口氣:“也是個受窮的命,我想著元宵節(jié)給她送幾個湯圓去,碗還沒來得及放呢,就火急火燎地吃起來,一連吞了兩個就噎住了?!?/p>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李秀滿的過世,一定是跟這兩個湯圓有關(guān)了。

“人去了怎么不通知一聲?”

“通知?怎么通知?”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仿佛在說你們一家子巴不得跟她撇清關(guān)系呢。

我臉上作燒,她看出我的窘迫,轉(zhuǎn)移了話題:“人各有命,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她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比她那幾個死鬼兒子強了。”

“你們撇清也沒錯,誰愿意沾她這么一個麻煩呢,我是沒辦法,嫁了她死鬼兒子,活該倒霉?!?/p>

“有空多來村里走動走動,你爸媽是熱心腸,我這房子的宅基地還是他們幫忙批下來的,他們這份恩我還記得呢,這房子哪里都好,就是朝向不好……”

她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一一向我介紹他們家的新房一層有多少房間,二層又有多少房間,地基打得如何牢固,我聽著她詳盡的介紹,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涼,這偌大的房子,沒有一間房是屬于李秀滿的,李秀滿的過世同這院子里的貓狗過世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不值一提,在正月十五這一天為身在煤屋的孤寡老人送上一碗湯圓,就已經(jīng)盡了身為人媳最大的本分。

“老人家葬在哪兒?我想去看看?!蔽掖驍嗨┼┎恍莸恼勗?。

“就在屋后田埂后頭的小土坡上,碑上沒字的那塊墳就是她的?!彼S手往院后一指。

夕陽收盡了最后一絲余暉,獨屬于鄉(xiāng)村的涼沁隨著碩果累累的稻浪翻滾而來,蟬鳴收斂,蛙鳴漸起,在芋田里此起彼伏,我穿過無數(shù)沉甸甸的稻穗,蹚過一條潺潺的小溪,在田埂的盡頭找到了那塊孤零零的墳地,與其說是墳地不如說是一塊小土丘,隨意鏟了一堆黃土蓋在過世之人的棺槨上面,墳前立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墓碑,板正嚴(yán)實,仿佛立誓要將墳?zāi)估锏娜藟旱么贿^氣來,我伸手摸了摸那塊墓碑,紋理粗糙一看就是學(xué)徒練手之作,口袋里鈔票的棱角時刻提醒著我此行的意義,臨行前外公的叮囑還縈繞在耳邊,但是這錢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送到它指定的主人手里了。

第一個得知李秀滿存在的人是表哥德慧,德慧表哥年輕的時候在肉聯(lián)廠上班,后來肉聯(lián)廠倒閉,德慧表哥也下了崗,他不喜歡待在一個地方悶頭上班,就買了一部摩托車在縣城里跑起了摩托出租,德慧表哥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與人閑談,閑談起來眉飛色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在哪里哪里就不缺新聞,村里人根據(jù)他這個特點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張半仙”。

這天,他送一個客人回老家,送完客后剛在村口擺好龍門陣,村里一個閑人就喊住了他,笑說,德慧你還有心情在這里扯淡?你外公都去李田村放石(方言,當(dāng)上門女婿的意思)去了,德慧表哥以為那人是在羞辱他拿他取笑,揪住對方領(lǐng)子就要打,閑人求饒,再三保證自己說的是真的,不信可以去村里看外公是否在家,德慧表哥將信將疑,開著摩托回外公家一看,外公果然不見蹤影,四處打聽才知道他真住到了隔壁李田村寡婦李秀滿家,兩人是在看京戲的時候看對眼的,先是你給我?guī)О压献?,我給你帶顆桃,后來索性住在了一起。

德慧表哥回縣城報告了這個爆炸性新聞,母親聽了又急又氣,我們家在老家雖然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也還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外公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大姨二姨舅舅還有我母親,母親經(jīng)商,舅舅在縣政府任職,大姨二姨家庭條件也都還不錯,外婆過世后,母親舅舅跟兩位姨一度想要接外公來城里住,外公斷然拒絕,外公說一來城里沒有朋友,二來縣城里都是車亂碰亂撞,他覺得不自由,三來他身子骨還硬朗用不著人伺候吃喝,母親跟一眾親戚看他態(tài)度堅決也就沒有強求,只是隔三差五回村里看他,誰知才過了不到三年就出了這么一檔子事。

外婆過世后,外公不是沒動過續(xù)弦的念頭,只是每次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母親舅舅們攔下去了,母親覺得外公已經(jīng)是古稀之年,兒女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孫輩也都上幼兒園了,如果覺得孤單,大可以來城里跟兒女們共享天倫之樂,這把年紀(jì)再娶一個,生不生熟不熟的,村里人都要說他是老不正經(jīng),兒女們也面上無光,如果需要人照顧,請一個保姆倒是可以,但是最終,保姆也沒有請成功,因為外公的其中一個請求是,保姆晚上需要留下來陪他過夜,對于這個請求母親實在是無法開口,并且覺得外公太過于老不知羞了。

現(xiàn)如今,因為提出的要求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外公自己在李田村找了一個老婆,這成了讓母親頭疼的一件大事,母親跟舅舅姨媽們商議后決定,讓二姨去李田村接外公來城里住,因為在一眾子女中,二姨的脾氣最和軟好講話,二姨回去的時候信心十足,回來的時候垂頭喪氣,外公說,要他來城里住可以,但李秀滿也要一起過來,她是他們的后媽。

舅舅動了氣,托人帶話給外公說,他要是堅持不回家也可以,那就真當(dāng)他去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以后一分錢也不會給他,全當(dāng)他嫁給李秀滿了。

外公說,只要他們四個子女良心上過得去就可以,但是外公沒等到時間來見證子女們的良心,因為一個月后,李秀滿就把外公撇下了,理由是,外公不是退休干部,沒有退休工資,吃喝全靠子女們孝敬,如果子女們不管他,他們兩個生活在一起就沒有任何意義,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寡婦,還要再添一張嘴,實在是養(yǎng)不活他。

外公仍舊住回了老家,事情表面上得到了解決,實際上卻并沒有,外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整個人萎靡不振,母親跟舅舅雖然嘴硬,心里卻還是放心不下外公,他們決定見一見李秀滿,如果可以,就請她做外公的保姆,這樣一來也能兩全其美。

我對李秀滿充滿了好奇,所以,回村談判這一天我謊稱有東西落下了跟母親一道回了老家,我們坐在堂屋等了又等,黃昏的時候才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背了一個布包,慢慢地從夕陽的余暉里走了過來,身后跟著一個細瞇眼、厚嘴唇的女人,舅舅請來當(dāng)見證人的村支書介紹說,身后跟著的女人是李秀滿的兒媳,也是唯一一個沒有改嫁的兒媳,她生了四個兒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年紀(jì)輕輕就都過世了,現(xiàn)在她在世的唯一親人就只有這個兒媳跟兩個孫女了。

母親撇了撇嘴,我知道她在想這個李秀滿的命真硬,四個兒子都死了她還活著。

李秀滿走近了,我看清了她的臉,高顴骨,鷹鉤鼻,一雙眼睛機敏又靈活,外公見了她激動不已,拉了她的手噓寒問暖,左看右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仿佛十八歲的小伙見到了他的初戀情人。

母親舅舅們面面相覷,一臉難堪。

李秀滿推開外公,表現(xiàn)出了罕見的矜持,她說:“元哉伯(我們這里同輩都喊伯),你還是放尊重一點,你兒女們不同意我們的事,你這樣拉拉扯扯,別人看到會說閑話?!?/p>

“今天喊你們過來就是為了解決這個閑話,讓你跟元哉伯都能安享晚年?!贝逯鰜泶驁A場,把李秀滿跟她兒媳請進堂屋,桌上早已擺好了瓜果熱茶。

村支書說:“彭屹(我舅舅)的意思呢是這樣的,兩位老人家都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既然彼此投緣想要在一起生活是極好的,但也介于上了年紀(jì),兒女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室,兩位要是再興師動眾地結(jié)婚,操辦酒席,一來勞民傷財,二來兒女們心理上也難以接受,就是傳出去,大家說的也不好聽,所以秀滿嬸要是愿意呢,就留在彭家村給元哉伯做個伴,照顧下元哉伯的起居,生活上一切費用都由元哉伯子女開銷,同時一個月給秀滿嬸兩千塊錢工資,但名義上還是兩家人,百年之后,還是各歸各家由各自的兒女打理各自的后事,您跟您兒媳要是同意,我們今天就簽一份協(xié)議,要是不同意呢,鄰里鄰村的,以后大家也都是朋友?!?/p>

李秀滿聽得認(rèn)真,聽完之后抿了抿頭發(fā)正色道:“古人說,好女不侍二夫,我家里條件比不上元哉伯,但是好在媳婦孫女都孝順,也是有吃有喝的,我一只腳踏進棺材的人,要是元哉伯不來纏,我是沒有這個想頭的,事情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境地?!?/p>

外公一臉羞慚。

“至于你們說的給工資,照顧生活起居,也就是做保姆,我沒有意見,但是有一條,既然是做保姆,我是不在這里過夜的,我也是要名聲的人?!?/p>

一番話說下來條理清晰,頭頭是道,一點都不像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太太,大姨暗自搖頭。

外公垂頭喪氣,這顯然不是他的初衷。

母親拂開茶碗里的茶葉,想了一想,喝了口茶道:“既然秀滿嬸是這么講名聲的人,我們也不好強求,畢竟強扭的瓜不甜。”

李秀滿沒料到母親這么快就放棄,似乎有些失落,不過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摸索著去拿放在一旁的布包,她兒媳扯了扯她的衣袖,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接受我們開出的這個條件,但她還是慢條斯理地收拾著隨身攜帶的東西,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她一樣一樣地清理好,外公拉住她不讓她走,兩個人磨磨蹭蹭走到了門口,夕陽的余暉給兩人鍍了一層金邊,外公的眼圈有些發(fā)紅,他說,你回去村里日子也未必就這么好過,你留在這里,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怎么不好。

她囑咐外公在家要按時吃飯,夜里不要貪涼等語,但還是堅持要走。

天邊的夕陽紅得發(fā)亮。

她背好布包。

母親突然喊住她:“每個月的工資再加五百,你考慮一下,要是愿意就留下來,我們不會薄待你。”

她站了一會兒,看了看天邊的夕陽,走進堂屋,放下了手里的布包。

協(xié)議最終還是簽了。

我們一行人踏上了返城的路。

大姨說:“這個女人不是個省油的燈,什么一女不侍二夫,家里有吃有喝,說來說去就是想多要點錢。”

二姨說:“支書說四個兒子都死了,也不知怎么死的,這么說來,她八字也硬,堅決不能由著老爸胡來,這種女人要是認(rèn)了做后媽,不利市的?!?/p>

舅媽笑了笑:“說來說去還是老爸身體素質(zhì)好,這么大年紀(jì)還要老婆,不然也沒有這些事?!?/p>

一席話說得大姨二姨面上作燒,啞口無言。

我心想,無論如何,外公總是有人照顧了,有個伴,以后每一個夜晚就不會再那么孤單。

再次見到李秀滿是第二年的清明,按照往年的慣例,全家人都要回鄉(xiāng)掃墓,母親給外公打了電話,讓他提前準(zhǔn)備午飯,電話是打給外公,卻是說給李秀滿聽的,往年午飯是大姨二姨跟我母親做,我們這些小輩幫著打下手,但今年有所不同,母親認(rèn)為,李秀滿既然領(lǐng)了這份工資,就應(yīng)該幫著操持這些家務(wù),這樣我們也不至于在掃完墓累得人仰馬翻以后還要洗菜做飯。

我們回到老家,李秀滿卻不在廚房,她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腳邊放著一籃花生,她手里抓一把花生有一顆沒一顆地往嘴里送,見了我們很是高興,從屋子里拾掇出一個果盤擺出來讓我們吃,一面拉了德慧表哥兒子小航的手,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德慧表哥是我大姨的兒子,小航是大姨的孫子,長著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十分可愛,我平常也非常喜歡親他,但他似乎不喜歡被李秀滿親,皺著一張小臉扭來扭去,大姨見狀一把拉過小航道:“別親了吧,他腸胃不好。”

小航躲在他奶奶懷里蹭著臉上的口水,李秀滿聽出這話里的嫌棄,撂開手,仍舊去吃她的花生。

母親問:“老爸呢?”

李秀滿說:“在廚房給你們煲雞湯呢,聽說你們要來,今早現(xiàn)殺了一只老母雞?!?/p>

母親三步并作兩步走去廚房,外公果然在廚房煲湯,湯在鍋上,外公手忙腳亂地給爐子添柴,一面又彎著腰去洗水盆里的菜心,外公怕熱,脖子上搭了一塊汗巾,那汗直淌下來,母親臉色一沉,把外公拉到外面的葡萄架子下。

我悄悄跟過去,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母親問:“在家里,洗衣做飯一向都是你做?”

外公說:“過日子嘛,誰做都一樣?!?/p>

母親說:“你真是個榆木腦袋,我們請她來家里是花了錢的,是來給你洗衣做飯照顧你的生活的,你倒好,反倒伺候起她來,這不是找個擂靶壓腦殼,花錢買罪受嗎?”

外公扎著兩只手,像個小孩子一樣垂著頭。

母親又說:“過年的時候大姐二姐跟我一人給了你一千,哥給了你兩千,一共是五千,你的生活開銷一向都是我們負擔(dān),你平?;ㄥX又少,這些錢應(yīng)該都還在吧?”

外公支支吾吾:“修房頂花了一點,買榆樹苗子也花了一點。”

母親說:“房頂上沒看見新瓦,買榆樹苗子也花不了幾個錢,還剩下多少?”

外公不說話了。

母親沒再問外公,而是熟門熟路地走去里屋,她一定是去找錢去了,外公的錢放在哪里她一向比外公還清楚,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來,壓低了聲音說:“只剩下幾百了,錢你都花哪去了,你要是吃了喝了我不說你,你要是都給她了……”

她對著李秀滿坐的方向把兩個手指頭一捻:“那你就是腦子進水了?!?/p>

其實答案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我看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李秀滿,她面前擺了滿滿的一盤干果蜜餞,外公從前從來都不吃這些零嘴。

母親結(jié)束了對外公的盤問,她走去院子里,冷著一張臉,說出來的話生硬又客套,她說:“秀滿嬸,過來廚房幫忙做飯吧,這么多人,實在操持不過來?!?/p>

李秀滿不情不愿地站起來,跟著她去廚房,母親臉上帶了點笑意,拍著她的手背說:“秀滿嬸,我爸以后要靠你多擔(dān)待,醫(yī)生跟我們說了他身體不好,要多休息,少干活。”

母親這是在敲打她,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來。

大人們?nèi)チ藦N房,外甥小航落了單,蹲在地上拿樹枝戳螞蟻玩,我看著他紅撲撲的臉蛋實在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蹲下來跟他說話。

我問他剛才為什么不讓秀滿太婆親他,小航烏黑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奶聲奶氣地說:“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哦?!?/p>

我拍著胸脯跟他保證絕不外泄。

小航左顧右盼確定了四下無人才對我勾勾手指,讓我把腦袋湊過去,我被他可愛的模樣逗得發(fā)笑。

小航附在我耳邊說:“因為太婆嘴里有股臭氣。”

我對著他噓了一聲,告訴他這些話不能隨便跟人講,尤其是當(dāng)著太婆,要是當(dāng)著人說太婆要傷心的,小航懂事地點了點頭。

等到午飯做好,大家都已經(jīng)饑腸轆轆,這頓飯最終還是由我媽跟大姨動手,李秀滿雖然進了廚房,但是站得離灶臺遠遠地,只站在一旁剝點姜蒜。

午餐很是豐盛,松茸燉雞湯、水煮肉片、白灼基圍蝦、奶油菜心,讓人看了食欲大動,母親跟舅舅一左一右坐在外公身邊替他夾菜,外公還沒來得及吃飯,碗里的菜就堆成了小山,李秀滿坐在一旁悶聲吃飯,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這種差別待遇,面上只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外公把碗里的菜撥拉一半到李秀滿碗里,李秀滿說:“你吃你的。”

母親面上過不去,也給李秀滿夾了一筷子菜,李秀滿臉上的神色和緩下來,甚至露出了淡淡的喜色,仿佛我母親給她夾的不是菜而是尊嚴(yán)與體面,她吃了半晌,端起桌上的梅酒敬大家:“今天雖然是清明,但我心里很高興,因為兒子女兒都回來看我們,我不會說話,你們吃好喝好?!?/p>

一席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誰是她的兒子?誰又是她的女兒?親戚們各自埋頭吃飯,沒人接她的話茬,她自己也覺出了尷尬,放下酒杯,夾了幾棵菜心兀自吃著。

“你老人家也多吃?!本司顺鰜泶驁A場。

李秀滿垂下眉眼,像是說服自己多吃菜似的,伸手夾了一筷子水煮肉片,肉是五花肉,她把瘦肉剔下來吃掉,肥肉放進我外公碗里,動作嫻熟,做慣了似的。

我母親看了心頭火起,從外公碗里把肥肉揀出來扔在桌上,冷聲道:“我爸不吃肥肉?!?/p>

“吃的吃的,我今年轉(zhuǎn)了口味,覺得這肥肉比瘦肉還好吃些?!蓖夤逊嗜鈸炱饋矸胚M碗里,一面去看李秀滿的臉色,怕她不高興似的。

“我看你是轉(zhuǎn)了口味?!蹦赣H話里有話。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吃完飯,親戚們坐在院子里閑談,外公跟李秀滿坐在橘子樹下臉貼著臉說悄悄話,說不出來的親熱。

德慧表哥剔著牙,看著外公跟李滿秀的背影說:“最美不過夕陽紅,外公這是梅開二度,被李田來的老太太迷了魂了,精神狀態(tài)堪比十八歲的小伙,要不是上了年紀(jì),你們幾姊妹還要多幾個弟弟妹妹?!?/p>

母親的臉拉得有半里路長,大姨橫他一眼,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會說話就把嘴巴縫上。

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菜里放多了醬油齁住了嗓子,我覺得口干舌燥,于是問德慧表哥要不要一起去喝茶。

表哥點點頭,我們一起進了堂屋,從碗櫥里拿了兩只白瓷碗,碗底油膩膩的,我渴得狠了顧不上碗底是不是有油,滿滿地倒了兩大碗茶,一碗遞給表哥,自己也埋頭痛喝起來。

茶喝了一半,表哥喊住了我,他說你不要喝了,我被他喊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再喝,他說你看碗底,我順著他的話音去看那茶水,只見兩條微若游塵的小蟲在碗底翻轉(zhuǎn)騰挪。

表哥說:“叫你別喝了,這幾條蟲子這會兒正在我們肚子里游泳呢。”

我胃里翻江倒海,張嘴就要嘔。

表哥說:“外公以前雖然不講究,但吃食上還干凈,找了這個李秀滿怎么越來越麻虎(臟)了?!?/p>

我想起李秀滿額前那幾莖油膩膩的頭發(fā),再也忍不住,跑去門外小溝里吐了個干凈。

這次回鄉(xiāng),母親舅舅姨媽們對李秀滿的印象變得極其惡劣,大家都一致認(rèn)為把她請回來做保姆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又懶又饞,自私自利,一肚子壞水,對外公也不好,不知道外公怎么就鬼迷心竅看上了她。

二姨說,這是因為外公就不是一個聰明人,他年輕的時候給人做木工,人家說了幾句好話他就工錢都不要的,他哪里分得出好壞。

母親說,外公年輕的時候?qū)ν馄趴蓻]有那么好,外公喜歡吃雞蛋,回回外公過生日,外婆都要攢上小半年的雞蛋,趁生日這天煮給外公吃,吃撐了他都不會讓一讓外婆,現(xiàn)在倒好,轉(zhuǎn)頭吃上人家嘴里的剩菜了。

大家越說越氣,恨不得馬上回去辭退李秀滿,再新招一個保姆過來。

我想著被自己吞下去的兩條游蟲,一晚上都沒睡好。

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過李秀滿,偶爾聽到有關(guān)于她的只言片語也都是負面的,村里人說,每回我們買了東西回去看外公,轉(zhuǎn)身李秀滿就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往李田村搬。

在說她閑話這一點上,村里人同仇敵愾,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一致,認(rèn)為外公放著村里那么多寡婦不找,去找一個外村人,就是肥水流了外人田。

每次碰到村里打小報告的人,母親都說吃喝盡她搬,她一個老人家能吃得了多少,我們家也不是些小氣摳搜的人。

母親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從那天起,除了水果零食點心以及按月的生活的開銷,母親跟舅舅們沒再多給過外公一分錢。

我以為我們家跟李秀滿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處下去了,只要外公開心,生活上的事情,母親不再做過多的干涉。

改變這種關(guān)系的,是外公的病。

外公八十大壽那一天,母親給他做了一身龍鳳呈祥的紅綢衣,舅舅姨媽們在老家開了幾桌席面,請了縣城里最好的京戲班子來村里唱戲,那一天,外公高興得像個孩子。

吃了壽桃,開了席面,到了兒女拜壽這一環(huán)節(jié),外公想找李秀滿一齊上高堂受一受兒女們磕頭拜壽,但他左找右找也沒找到李秀滿,主持人說時辰要過了,外公只得自己坐在臺上受了兒孫輩的頭,母親說,她總算是有眼色了一回,我在戲臺上一眼瞧見了人群中的李秀滿,在烏壓壓的人群中她顯得又瘦又小,呆呆地看著戲臺上被兒女簇擁著拜壽的外公,我說不出來她臉上的神情,像是高興又像是傷心,就像我小時候看著鄰居家里煮好的一只醬肘子,我心里知道它有多香,但我知道它不是我的。

外公的開心一直持續(xù)到下午,開始還頗有興致,跟李秀滿一一介紹戲臺上的花旦跟小生,后來就懨懨的,到了下午,連飯也不大吃了,說是肚子不舒服,母親以為他是受了暑,帶他去村醫(yī)那里開了點西藥,讓他吃了,舅舅問他礙不礙事,要不要去城里看醫(yī)生,外公說不礙事,天色暗了讓我們早點回城。

我們都以為他只是受了暑氣,一行人回到縣城,一天操持下來,大家都累得人仰馬翻,我連澡都沒洗就進了被窩。

到了半夜,我們一家人被電話鈴聲吵醒,我心里一陣煩躁心想誰這么不識趣,深更半夜打人電話,母親睡眼惺忪接起電話。

電話是寶林伯打過來的,電話里的聲音卻是李秀滿,她說福青你趕緊回來,你爸肚子痛得在這里打滾。

母親一聽慌了神,一把把父親推起來,睡衣都沒換就跟父親開車回了老家,母親把外公送進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并且已經(jīng)化膿,要是再晚來半小時就危險了。

外公進了手術(shù)室,母親急得直掉眼淚,一面責(zé)怪自己下午的疏忽,明明知道外公不舒服,卻還是粗心大意地撇下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一輩子都要后悔。

等著外公做手術(shù)的工夫,舅舅姨媽們也都陸續(xù)趕到了,一個個都紅了眼圈,說是自己的不是,傷心一陣后,大家各自忙碌起來,舅舅去給外公辦住院手續(xù),大姨去給外公準(zhǔn)備換洗的衣物,二姨去問醫(yī)生病人做完手術(shù)后能吃些什么,不一會兒,手術(shù)室的燈滅了,外公被醫(yī)生護士簇擁著推了出來,臉白得像一張紙,家里人忙問醫(yī)生情況怎么樣,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順利,只要安心養(yǎng)著等到傷口痊愈就可以出院了。

大家提著的一顆心落了下來,有人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我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念佛的人是李秀滿,她也跟著一同來了縣城。

不知道是不是急著出門的原因,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外衣的扣子只扣了一顆,腳上穿著的一雙布鞋不知在哪里掉了一只,光著的那只腳上滿是泥漬。

母親也注意到了她,紅著眼圈問她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她說,外公肚子疼得厲害那會兒她想拿外公的手機給我們打電話,誰知手機沒電了,只好出門喊人,因為是半夜,大家都睡熟了,跑了半里地才喊開寶林伯的門,天剛下了雨,路不好走,鞋子就掉了一只。

我沒來由地一陣心酸,跑去樓下的小賣店里買了雙一次性拖鞋給她換上,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連聲跟我道謝,說話的當(dāng)口二姨拎著桶皮蛋瘦肉粥走了過來,看到我們,匆匆跟她打了個招呼就跑進了外公的病房。

李秀滿靜靜地看著外公病房的門牌號出神,過了半晌突然說:“你外公福氣真好?!?/p>

我苦笑:“他都這樣了還福氣好?!?/p>

李秀滿兩只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里蒙了一層淡淡的水氣,我突然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

她說:“有兒女們心疼著,再苦也是甜的?!?/p>

她拿出一塊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手絹,若無其事地壓了壓眼睛:“要是福生、滿生還在就好了……”

她這么說著,一滴極大的眼淚從臟手絹下掉了出來,掉在她皺巴巴的膝蓋上。

我鼻子一酸,把手搭在她膝蓋上,在外公住院的這個晚上,李秀滿剝掉了自己堅硬的外殼,展示了她的脆弱與不堪。

母親走過來給她披了件外套,拉著她的手說,今天的事真是感謝她,要不是她,外公可能就沒了。

她說應(yīng)該的,就是一個陌生人也應(yīng)該出手幫忙,更何況是我外公,你們都是孝順的好孩子,老天爺會保佑你們。

兩個人拉著手各自說了一些家常。

那天晚上的談話,似乎在我們跟李秀滿僵化的關(guān)系之間破開了一道細碎的縫,大家各自收起一些堅硬的棱角,展示出一部分軟肋去退讓,去妥協(xié)。

母親說,她救了外公的命,就是我們家的恩人,以后大家都要尊敬她。

外公住院那幾天行動不便,需要人把屎把尿,她依然跟從前一樣懶得動彈,臟活累活很少去干,但是外公渴了她會給他倒水,乏了她就把枕頭鋪平讓他睡覺,無聊的時候她打開收音機放一段京戲給他聽,他們的手總是拉在一起,或是說些家長里短,或是默默無言地看著窗外。

還是有人不停地說她的閑話,但是閑話傳到母親耳朵里,母親聽一聽就算了,親戚們聚會,旅游,辦酒,越來越多地看到李秀滿的身影,她不再跟從前一樣蓬頭垢面,母親給她買幾身新衣裳,舅舅給她打了一只銀鐲子,她穿著新衣裳戴著銀鐲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村里,逢人就說這是她老頭子的兒女們買給她的,她苦了一輩子,沒想到到了晚年還有些福氣。

日子一晃過了好幾年,我們家做生意投資失敗欠下許多外債,光景大不如前,因為是看準(zhǔn)了的項目,所以親戚們也都把積蓄投了進來,項目失敗,所有的資金一夜打了水漂,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大家都叫苦連天。

父親一夜白頭,為了還清債務(wù)身兼數(shù)職,生意清閑的時候跟著人去村里收玉竹尾仙,三伏天毒日頭底下蹲在田里抖玉竹上的泥,衣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就為了賺那幾百塊錢,母親心疼他,讓他不要再去,父親說,人活一世,不說給兒女創(chuàng)造多么好的條件,總不能留下一身債讓兒女去還。

壞運氣像是結(jié)了伴來的,家里親戚一個也不見消停,不是大姨哮喘發(fā)作進了急診室,就是舅舅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摔斷了腿,外公的身體也大不如前,多病多災(zāi),差不多要磨掉大家所有耐心。

母親是個信命的人,她在夏天的一個清晨去找了我們這邊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兩只眼睛都是瞎的,母親開了紅包,算命先生給母親排了運,掐著指節(jié)算了半晌之后他問母親家里是不是來了一個高顴骨、鷹鉤鼻的老太太。

我跟母親都是一驚。

母親說是,算命先生說,趕緊請出去,這人是個天煞孤星,嫁老公死老公,生兒子死兒子,但凡跟她沾邊的都要倒大霉。

我聽了脊背發(fā)涼,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一樣,母親問:“有沒有什么破解的法子?!?/p>

算命先生說:“沒有,請出去就是了,不要拖,越拖越糟?!?/p>

母親出來的時候臉色煞白,我不知道她信不信他的,又信了多少,我只知道她在算命先生那里求了一個平安福給外公貼身帶著。

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外公八十五歲生日這天,母親問他還有沒有什么心愿,外公說,他這一輩子該吃的吃了,該享的福享了,兒女們又孝順,福氣已經(jīng)大過很多人了,就只有一樣,他沒有去過北京,沒有見過天安門,他很想去看一看,大家手里頭雖然拮據(jù),但也都愿意滿足他這個心愿。

舅舅問這次帶不帶李秀滿,母親咬咬牙說帶。

李秀滿的身體也大不如前,臉色黃中帶灰,走幾步路就大喘氣,她聽說要帶她去北京,高興得像個孩子,早早地收拾好了出門要用的行李。

我們坐飛機去的北京,李秀滿坐在飛機上,整個人局促不安,緊緊地貼在靠背上,生怕過多地占用了飛機里的空間,仿佛她是什么不合時宜的人,陰差陽錯地出現(xiàn)在了這里,外公卻像是這飛機的主人,一一跟她介紹著這艙室里的設(shè)備,餐桌怎么使用,呼叫乘務(wù)員要按哪個鈴鐺。

李秀滿兩只眼睛里露出羨慕又欽佩的神情,她輕輕地撫摸著艙室里的每一樣?xùn)|西,餐桌,靠椅,窗戶,仿佛它們都萬分金貴。

飛機起飛的時候,李秀滿閉住眼睛,抓緊了外公的手。

飛機平穩(wěn)飛行了一陣后,外公提醒她看窗戶外面的云,她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窗外是縹緲的白云,她夢囈一般:“我這是到了天上,哪里來的福氣。”

晚上我們下榻了北京的一家連鎖酒店,因為是報的旅行團,行程安排得非常緊,一天就要走完三個景點,大家都累得人仰馬翻,李秀滿的身體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異樣的。

當(dāng)天我們在一家早茶店吃早餐,因為起得早,李秀滿的臉色分外難看,卻還強打著精神聽舅舅給她介紹廣東早茶的由來,舅舅從流沙包說到蝦餃,從蝦餃說到潮汕的海鮮粥,她聽著聽著,眉眼耷拉了下去,整個人往座位下面溜,舅舅趕緊拉住她。

她昏睡了差不多有一刻鐘,清醒過來后舅舅問她怎么回事,她說累著了,不礙事的,她這么說著,要跟大家證明她身體強健似的,立即站起來前后走動了幾步,母親舅舅對視了一眼。

下午我們沒再去其他景點,母親舅舅帶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檢查結(jié)果一出來,舅舅派二姨帶李秀滿去賓館休息,自己跟母親進了診室。

我站在門外豎起了耳朵,醫(yī)生說她這是肺源性心臟病,舅舅問,要不要緊?醫(yī)生說,保養(yǎng)得好呢活個四五年沒問題。舅舅又問,保養(yǎng)得不好呢?醫(yī)生說,那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

舅舅跟母親同時沉默下去。

到了晚上,母親跟舅舅避開眾人去賓館外頭的院子里說話,我裝作下樓買水的樣子去聽他們在說什么。

母親說:“看樣子要走在老爸前面了,萬一倒在家里,你怎么打算?”

舅舅說:“我們簽了協(xié)議的,百年之后各管各的?!?/p>

母親說:“你看她那兒媳婦是省油的燈?要是真倒在家里,未必就能撇清關(guān)系?!?/p>

舅舅皺眉:“實在不行,那也只能送走她了,辦個后事也就幾萬塊錢?!?/p>

母親說:“幾萬塊錢你能立時拿得出來?這次出門旅游都是打腫了臉充胖子?!?/p>

舅舅不說話了,表姐瓊燕大學(xué)畢業(yè)正準(zhǔn)備出國留學(xué),正是處處要錢的時候。

他點了根煙說:“依你怎么看?”

母親想了想說:“只要不倒在咱們家里就跟咱們不相干,我們可以跟她兒媳婦商量,讓他們?nèi)ダ钐锎遄。院冗€是由我們這邊負責(zé),工資也照付,只騰她一間房子住,對她媳婦就說兩位老人家老了,獨自住在家里實在不放心,住在李田村多少有個人照應(yīng),有了什么不妥也方便隨時打電話聯(lián)系?!?/p>

舅舅說:“要是老爸哪里不舒服呢?”

母親說:“我們隨時接回來就是。”

舅舅低頭吸了口煙,把煙頭摁滅說:“就這么辦吧?!?/p>

我們從北京回去沒多久,母親就給李秀滿的兒媳李云娥打電話商量了這件事情,李云娥在電話里猶豫了一會兒答應(yīng)了母親的請求,北京一行之后,李秀滿似乎變得非常不安,時時想要證明自己身體強健似的,她格外勤奮起來,洗衣做飯一樣都不落下,家里的活計沒再讓外公沾過手。

等到母親跟她商量送他們兩個去李田村住的計劃,她變得非常憂愁,偷偷問外公說,是不是要送她走的意思,外公笑她杞人憂天,要送她走還要自己跟她一起去?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忙前忙后地收拾著回村的行李,外公的隨身物品更是一樣都不肯落下,仿佛兩個人都要去李田村住上一百年似的。

搬家這一天,家里所有親戚一齊出動,收拾了半天工夫,才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上了,后備廂塞滿了行李,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了李田村。

李秀滿的兒媳李云娥木著一張臉坐在門口,她似乎沒有請我們進屋的打算。

表哥德慧從后備廂卸下行李往屋里搬。

李云娥攔在門口。

表哥臉色難看起來,問她什么意思,李云娥揚著臉說家里沒房間了。

表哥指了指從大門就看得到的三間臥房說那不是房間,李云娥說,那是她兩個女兒要住的,表哥說樓上呢,李云娥說,樓上的房間她外孫要住。

表哥額上青筋直跳把箱子一扔說你耍我們呢,兩個人眼看著要起沖突,母親把表哥拉開問李云娥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同意應(yīng)該要早說,而不是等人把東西都搬來了再變卦。

李云娥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氣說:“我沒有不愿意,只是他們不能住這里?!?/p>

李秀滿的臉色突然蒼白起來,她顫顫巍巍地上前拉住李云娥的衣袖,低聲地跟她說著什么。

李云娥不耐煩地推開她,從兜里拿出一把鑰匙說:“你們跟我來。”

我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得跟著她,她繞過她們家的院子在后院一間煤屋前停下,拿鑰匙打開了木門上的鎖,門一開,灰塵兜頭蓋臉地撲了過來,幾張蜘蛛網(wǎng)吊在破敗的房梁上,屋子里沒有燈,黑黢黢的,窗戶也沒有,只有幾張落灰的條凳,一只老鼠吱吱叫著從屋子里跳出來。

李云娥攤著手說:“她以前就住這里,你老爸要是愿意就跟她一起住這,我沒意見?!?/p>

這房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人的樣子。

李秀滿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像是當(dāng)眾被人扯下了遮羞布,她怯怯地去看她媳婦的眼睛,巴望她能改變主意似的。

然而李云娥并不看她,李秀滿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似乎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她愣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去拉外公的手,討好似的說:“這房子收拾一下能住人的?!?/p>

外公往屋里看了一眼,沒有作聲。

李秀滿勉強笑著:“回頭我裝上電再買張新床,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了?!?/p>

外公還是沒有作聲。

她眼睛里的神色近乎哀求了。

外公遲疑著往那間小煤屋走了兩步,拐杖往里探了探,最終還是退了回來,搖搖頭說:“我住不了這里?!?/p>

她眼里的光黯了下去,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我的母親。

母親對李云娥說:“再怎么說,她也是你婆婆,你勻一間房子給她住也礙不著你什么。”

李云娥撇嘴冷笑:“你要是這么孝順就接她回城里養(yǎng)老?!?/p>

母親不作聲了,像是下定了決心,對外公說:“你要是愿意就跟她住這里,要是不愿意就跟我們回城?!?/p>

李秀滿慌了神,緊緊地抓住外公的手,她似乎意識到,只要外公還在這里,我們就不會撇下她。

外公看了看母親又看了李秀滿,眼睛里滿是為難:“要不……”

母親瞪了他一眼,外公把嘴里的下半截話咽了下去。

母親看準(zhǔn)了外公并不愿意留下,走過去拍了拍李秀滿背:“你不要太擔(dān)心,我們會再回來看你?!?/p>

母親的話掐滅了她跟我們?nèi)タh城的希望,李秀滿的臉色驟然變得灰白,再也顧不得尊嚴(yán)與體面,大張著嘴,兩只眼睛里射出祈求的光,急速地環(huán)視著四周每一個我們家的親戚,仿佛溺水的人在尋求一塊浮木,然而沒有一個人給予她回應(yīng)。

我不忍心再去看她的眼睛,她貪財,她自私,她懶惰,但她只是一個老人,她只為了在這世上求得生存。

她的要求沒有人理會。

我獨自坐回車上。

不知過了多久,外公也跟了過來,李秀滿還拉著他的手,不知什么時候,她的發(fā)髻散了下來,花白的頭發(fā)糊在擋風(fēng)玻璃上,外公眼里滿是不舍:“你先住一段時間,我再來接你。”

她用力地點頭,像小孩得了一個鄭重的承諾。

家里親戚都陸續(xù)上了車,車窗緩緩升起,她不得不放了手,舅舅踩下了油門,汽車緩緩地向前行駛,李秀滿站在那里,用力地朝我們揮著手,她的身影印在后視鏡里,汽車漸行漸遠,她的身影也逐漸縮小,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大家都變得出奇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舅舅往后視鏡看了一眼,仿佛她還站在那里似的,過了一會兒他清了清嗓子跟我母親說:“等哪天你抽空來李田村一趟把工資結(jié)給她?!?/p>

母親點點頭。

舅舅想了想又說:“另外再多給她兩千塊錢,算是感謝她這幾年對老爸的陪伴。”

母親說:“我有分寸。”

二姨說:“她也怪可憐的,但人老了都只能靠自己的兒女,要是兒女靠不住,那就只能是命了?!?/p>

大姨說:“不靠兒女能靠誰?老爸看著多在意她多愛惜她,關(guān)鍵時刻還不是選了兒女,感情能當(dāng)飯吃,人都是現(xiàn)實的。”

他們這么說著,外公不發(fā)一言,始終把臉對著窗外。

越野車在狹窄的鄉(xiāng)間小道上無聲地行駛,路旁是高高的玉米林,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樹梢,車窗將炎熱的空氣拉得涇渭分明,夜色一分為二,窗外的月亮黏膩而潮濕,窗內(nèi)的月亮干凈而清爽,不知什么時候起,車窗將我們隔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夜深了,困意席卷而來。

我在睡意蒙眬的恍惚間,車窗的倒影里,看見外公灰玻璃珠子一樣渾濁的眼睛里,流下了兩滴晶瑩的淚。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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