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中國臺灣)
小說與詩的不期然而然
小說在何處發(fā)生?
可別再為小說下定義了,我想說的只是:在什么情境之下,小說吸引我們的那種神采,忽然之間就出現(xiàn)了呢?
小說在何處發(fā)生?答案言人人殊,我的只有一句話:不期然而然。小說在不期然而然處發(fā)生。
比方說:我們當(dāng)然不會以為《琵琶行》是小說,當(dāng)然也就不會以為這首長詩運用了小說之筆而構(gòu)成;然而,是這樣的嗎?我們就從這里說起。
就在寫作《一葉秋》的那年夏天,我大量閱讀歷代筆記小說材料。目的倒不是為了《一葉秋》的寫作,而是要尋找和古典詩歌可以相互發(fā)明印證的掌故。其中自然也包括每一代身為后世讀者的老古人對于前賢作品的墾掘所歸納出來的吉光片羽,往往言簡意賅,發(fā)人深省。其中有一則記載,帶給我極大的、讀小說甚至寫小說的興味。
南宋初年的洪邁(1123—1202)是《容齋隨筆》的作者,《四庫提要》稱道這一部隨筆:“南宋說部當(dāng)以此為首?!焙檫~另外還著有文言小說《夷堅志》四百二十卷,為宋代志怪小說之大成,而《隨筆》中有關(guān)詩歌的內(nèi)容,后人曾輯為《容齋詩話》。
《容齋詩話·卷三》有如下兩則記載,我們先看稍晚的一則:
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但羨其風(fēng)致,敬其詞章,至形于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所作,予竊疑之。唐之法網(wǎng),雖于此為寬,然樂天嘗居禁密,且謫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他日議其后乎?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耳。
洪邁的疑慮看似拘縶于風(fēng)教,論者或疑其不免泥于宋人之迂闊。然而他的立論是有道理的。即使從一個已經(jīng)作嫁的倡女的角度言之,于丈夫出門經(jīng)商的時候,調(diào)撥宮商,登舟售藝,果若不為生計,難道是為了挑情?設(shè)使轉(zhuǎn)軸撥弦的目的自為風(fēng)月而已,則江州司馬又如何能以天涯淪落之語相勸而自寬呢?幸而,洪邁還有另外一則筆記。
《容齋詩話·卷三》的另一則早先寫作的筆記是這樣的:
白樂天《琵琶行》蓋在潯陽江上為商人婦所作,而商乃買茶于浮梁,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耶?集中又有一篇,題云《夜聞歌者》,時自京城謫潯陽,宿于鄂州,又在《琵琶》之前。
這一段話并非無的放矢。試想:一個被貶官未幾而名望極高的詩人與茶商之妻夜會以肴酌燈樂,縱飲傾談,難道絲毫沒有顧忌嗎?然而提出此問之后,洪邁忽然掉開一筆,另從支線展開情節(jié)—這正是寫小說“離題”(digression)的手段—你會像追問故事里的主人翁“原來去了哪兒呢?”一般地追問:那《夜聞歌者》又復(fù)如何?
其詞曰:“夜泊鸚鵡洲,秋江月澄澈。鄰船有歌者,發(fā)調(diào)堪愁絕。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fù)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似真珠,雙雙墮明月。借問誰家婦,歌泣何凄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标慀櫋堕L恨傳》序云:“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詠,非有意于漁色。”然鄂州所見,亦一女子獨處,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譏也。今詩人罕談此章,聊復(fù)表出。
較諸《琵琶行》,《夜聞歌者》這首小詩顯得十分單薄、輕盈;且一旦有了《琵琶行》這樣一首聲勢磅礴、氣格崔巍之作,《夜聞歌者》反而顯得簡陋而多余了,在這里,容我們先檢視一下《琵琶行》詩前原序?qū)τ诖俗鞯摹氨臼隆闭f明: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xué)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shù)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依照洪邁的推斷:《夜聞歌者》本事發(fā)生在前,以白居易“深于詩、多于情”且有感即發(fā)的書寫習(xí)慣來看,此詩應(yīng)該早在《琵琶行》的本事發(fā)生之前就寫了。令人不解的是,老天獨厚此詩人,在短小、輕盈的《夜聞歌者》之后,多么湊巧地又讓白居易在湓浦口遇見另一個琵琶女?
兩相比照之下,洪邁對于白居易人品的懷疑(以至多余的捍衛(wèi))反而有了合理的解釋—關(guān)于這一點,稍后再論。讓我們先檢視一下詩人兩度驚艷的現(xiàn)場。
元和十年,白居易左遷九江郡司馬,第二年秋天,他卻以貶官待罪之身,不避瓜田李下之嫌,夜會商賈之婦,登舟張宴,諧曲談心,共傷淪落之情。這會不會是深于詩而多于情的人過度浪漫地引申出來的呢?我們甚至可以合理地假設(shè):白居易最初在鄂州的確遇見了一位“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似真珠,雙雙墮明月”的姑娘,而雙方的交際也僅止于“借問誰家婦,歌泣何凄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
這個謎一樣的遭遇不容易再得,也不應(yīng)該于再得之時發(fā)展成進一步的接觸和窺探。試想:設(shè)若白居易早在鄂州的時候已經(jīng)撞見那樣一個身世如謎的神秘女子,因之而懷抱著始終未能一究其人生涯情實的遺憾。那么,假設(shè)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在湓浦口,他又偏偏如此湊巧地遇見了第二個女子(姑且不論其間幾率若何),帶著對于前一個少女的好奇,移舟邀見第二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倡女,這哪里是什么“同是天涯淪落人”呢?分明就是“俯拾真多淪落人”了。
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釋反而是:白居易在鄂州有過一回未究其竟的邂逅,并且寫了一首仄韻五古的小詩,之后詩人始終懷抱著無邊的好奇、想象、猜測和遺憾,對于那轉(zhuǎn)瞬而逝的無言際遇,他逐漸有了更多屬于自己的補充,也逐漸筑成了不斷擴充的回憶。
那湓浦口的琵琶女,是白居易對于鄂州少女的一個摹想、一個發(fā)明、一個補充?!杜眯小愤@作品則是一部長達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個字的七言古詩,它所敘述的琵琶女的身世、經(jīng)歷、情感以及她與江州司馬之間那種若有似無的情愫,通通都出于虛構(gòu);這首詩,根本是一部歌行體的小說。
除了白居易和他的《琵琶行》,我們還有賀鑄,還有賀鑄的《青玉案》;在另一個維度的衡量之下,這一闋詞未嘗不可以帶來小說情節(jié)一般的想象: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關(guān)于賀鑄這一闋極知名的詞作,先讓我們看一眼一般常見的、望文生義的“賞析”是怎么說的,老實說,我認為這些賞析距離譫妄(delirium)—就是胡說八道—不多遠:
“這一闋《青玉案》是他的代表作,從這闋短詞,可以管窺賀鑄的人生與他的文采的一角。因為他的詩人氣質(zhì)與他的貴族生活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他的官場生活又阻隔他的交游,因此他的生活是隱郁岑寂的。這闋詞的上半闋,六個句子描繪的正是這種沒有生活壓迫的寂寞。開頭描繪他家的人跡罕至,用的是曹植《洛神賦》的典故,凌波仙子比喻宓妃,詩人神往的美文中的美人,雖不能到詩人所居住的‘橫塘路,但在詩人的想象與盼望中,隱約曾經(jīng)目送伊人離去。詩人坦然面對他的孤寂,所以他自問:與誰共度華年、一起聆賞音樂?答案是:月照小橋、滿庭花開、紅色豪門錦窗。這岑寂的富貴之家,無人造訪,只有‘春為伴侶,以‘春知處三字描寫,美極而傳神。
“下闋句句抒情,首先承接上闋末句的春天時分,更點出時間在日暮之時?!扛薅秩匀蝗∽浴堵迳褓x》,形容的是暮氣四合時傳來的香氣。第二句交代的是詩人此時,百無聊賴,題詩填詞以為排遣,而寫出來的卻是句句斷腸。既已說出‘?dāng)嗄c二字,心中的孤寂與憂愁,已經(jīng)是排山倒海而來。詩人思索如何形容這許多愁?這末三句千古絕唱就在這種心情下,激蕩了詩人的才華,造就了美句絕詞。先比喻如‘江上彌漫不散的煙靄,再擴大為滿城滿街紛飛的花絮,最后一個形容句是五月梅子成熟時的‘綿綿不絕的梅雨。江上煙霧或有散盡之時,滿城花絮可是鋪天蓋地了,而至于梅雨,人人都理解個中滋味,那更是綿綿不絕,不知何時停止了。”
以上所引,坊間網(wǎng)上殆不鮮見,完全是憑借浮光掠影的生造印象所堆砌出來的空話了。
不過,如果我們進入賀鑄原詞所使用的典故去摸索,就會得到一個有著充分情感的故事—這個故事,被原作者和他所調(diào)遣前往、周旋于迷情詞句之間的前人名作,以一種“欲說還休”“穿插藏閃”的小說筆法,既埋藏起來,也指點出來。
依據(jù)龔明之(1091-1182)《中吳紀(jì)聞》所載:
賀鑄,字方回,本山陰人,徙姑蘇之醋坊橋。方回嘗游定力寺,訪僧不遇,因題一絕云:“破冰泉脈漱籬根,壞衲猶疑掛樹猿。蠟屐舊痕渾不見,東風(fēng)先為我開門?!蓖跚G公極愛之,自此聲價愈重。有小筑,在盤門之南十余里,地名橫塘。方回往來其間,嘗作《青玉案》詞云:“……(略)后山谷有詩云:‘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其為前輩推重如此?!?/p>
這是關(guān)于賀鑄這一闋詞最早也最質(zhì)樸的背景介紹。從這一則記載來看,“橫塘”不是一個泛稱,而是賀鑄別筑的一個居所。許多解析《青玉案》的評者先入為主且并無所據(jù)地以為作者是在路上看見了一名絕色女子,因而生比興之意、寄托之思,追摹其棖觸悵惘,卻不能曲盡其事,這多是未能從文本之內(nèi)看穿賀鑄的小筑是否有實際的作用。
可是《青玉案》的第一句就明白地說了:有一個女子,即使是像洛神一樣美麗的仙子,也沒有辦法度越橫塘。這就說明了為什么作者只能“目送芳塵”。至于之所以用“錦瑟年華”描述這名女子,也不是無端形容一個青春正好的姑娘的虛詞。這得先繞到李商隱的《錦瑟》詩去看。
《錦瑟》是李商隱悵惘偷情、懷念他的小姨子的一首詩,泄露謎底的關(guān)鍵句是“望帝春心托杜鵑”。而望帝的故事是這樣的:
遠古時代的蜀國,有一個叫杜宇的男子,從天而來,成為蜀王,號望帝。望帝教耕稼,循農(nóng)時,撫民如子,受到完全的擁戴。彼時蜀國時有水患。望帝治水而無功。某歲,河中逆流漂來一具男尸,好事者一旦打撈上岸,尸體卻復(fù)活了,自稱是楚人,名叫鱉靈,因失足落水,漂流至此。望帝與鱉靈一見如故,十分投契,于是任命鱉靈為蜀相。
鱉靈的確才干過人,他打通了巫山,治理洪水,疏水入長江,使水患徹底解除。望帝因此將王位禪讓給鱉靈。受禪之后,鱉靈號開明帝,又稱叢帝。而望帝死后,化成杜鵑。由于仍然掛念民生,每到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諸節(jié)候,即飛到田間鳴叫提醒:播種、插秧等耕稼之務(wù)。因此杜宇、杜鵑又名知耕鳥、知更鳥、催工鳥。
但是,“杜鵑泣血”一語,則另有來歷,應(yīng)是根據(jù)這一段民族故事而敷衍出來的,與公共事務(wù)無關(guān),恐怕才是李商隱欲語還休、寖成千載詩謎的底細:
鱉靈治水期間,望帝和鱉靈之妻私通。鱉靈治水竣工而返,望帝深慚所為,隱居于深山,遂死于彼,魂魄化為杜鵑。另一個說法是:鱉靈治水無功,望帝仍以國柄授之,自隱于西山。鱉靈則借此占有望帝之妻,望帝雖痛心而無奈,唯悲泣而已,臨死時,望帝囑告西山杜鵑,托之以抗鳴。杜鵑遂飛入蜀,日夜哀啼,直至于泣血。
另外,李商隱的《牡丹》詩如此:“錦幃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片寄朝云?!边@里的朝云,典出宋玉《高唐賦》;實際上說的就是李商隱那愛才深切而自薦枕席的小姨子。
李商隱另有五首《無題》詩—分別是“相見時難”“來是空言”“鳳尾香羅”“重帷深下”以及“颯颯東風(fēng)”等,早經(jīng)歷史小說家高陽解出,“足可證明此‘朝云為‘崇讓宅中的妻妹?!保ㄒ姟陡哧栒f詩》之《〈錦瑟〉詳解》)這個秘密不能說,因為妻妹已經(jīng)別嫁名門,過著幸??鞓返纳睢K岳钌屉[寧可背負著謠傳說他詩中透露的是“私通令狐绹姬妾”“儇薄無行”的惡名。
但是身為詩人,出之以詩,勢必有不可不說的內(nèi)在動力。看來賀鑄也是如此。“錦瑟華年誰與度”就是暗示著讓人從“錦瑟無端五十弦”的句子發(fā)想。詞中這個不能度越橫塘的女子非但年華與李商隱“小姑居處本無郎”中的少女接近,恐怕其真正的身份也正是一個不能公開的側(cè)室。
所以,盡管居住的地方精致雅潔,“月橋花院(一本作‘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卻“只有春知處”。唯有春能知其所處的意思必須反過來看:一方面是指“月橋花院,瑣窗朱戶”之地有年如華,芳菲錦簇,恰是春意無邊;另一方面,也同時透過“只有春知處”一語反說:“人竟不知處”—人們并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女子存在。
過片之后,第一個句子仍然回到上片“凌波”句的出處:《洛神賦》。兩度汲語于《洛神賦》。舊說:曹植曾經(jīng)求婚于甄逸女,不遂,為曹丕所得,后甄妃(名宓)受讒而死。曹植晚年作此賦實有感于甄妃,而竟題其名曰《感甄賦》,后因魏明帝為親諱所改。之后李商隱“宓妃留枕魏王才”即用此故事。這一段奇情,已經(jīng)為胡克家《文選考異》考定非史實,但是詩文家用事,原本不計源流,縱使積非勝是,其真切知情亦頗在牝牡驪黃之外者。
《洛神賦》當(dāng)然是受了宋玉《神女賦》的影響,熔鈞神話,陶冶幻想,將男人與女神的戀愛,賦予了鮮明的意象和豐富的細節(jié)。在一闋詞中,前后兩度—上片用“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下片用“爾乃稅駕乎蘅皋”—且皆在上下片的開篇處(也就是同一句位上)附會于同一部的作品,并不常見;如此非有獨特的用意不可,而不能徑以遣字修辭之必要性加以解釋。這里的用意,顯然是要讓讀者不只黏著于字句產(chǎn)生的意象,還要透過原典的情感體貼此詞作者的處境。在這里,我們便可以把李商隱的懺情(周旋于一雙姐妹)和曹植的傷感(隔別于自己的兄長)聯(lián)絡(luò)起來,揣想賀鑄是否有相似的故事。
“凌波”“蘅皋”還不是僅有的線索。另一個證據(jù)來自“彩筆”。前文曾引李商隱《牡丹》詩,尾聯(lián)有“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片寄朝云”之句?!安使P”不是一個罕見的典故?!赌鲜贰そ蛡鳌罚骸皣L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p>
詩人藏運故實,當(dāng)然可以直取原典,但是通過曾經(jīng)運用此典的作者所累積的詩句,一樣能夠敷蘊其意旨,厚疊其韻色,玩讀之下,興寄乃愈益遙深。所以,賀鑄在“彩筆新題斷腸句”這個句子上,非徒直用江郎才盡故事,甚至也轉(zhuǎn)用了李商隱的“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片寄朝云”。
我們的確可以懷疑,本來老杜也有“雕章五彩筆如椽,梅花滿枝空斷腸”這樣的句子,難道說賀鑄的“彩筆新題斷腸句”也要通過老杜來印證寄托嗎?當(dāng)然不是。畢竟在《青玉案》的前文鋪墊之中,賀鑄喚起讀者發(fā)幽興之端者是李商隱。呼應(yīng)于“錦瑟年華”,讀者不但能看出賀鑄借由李商隱印證了他無可奈何的情愫,也發(fā)現(xiàn)另一個棖觸萬端的痕跡—賀鑄已經(jīng)想要終結(jié)這樣的感情或往來了;因為彩筆原典所意味的是“停筆”—他不會再寫出“斷腸句”,或是不能再寫出“斷腸句”了!
換言之,這一闋新題的《青玉案》竟是絕筆。用現(xiàn)代人的大白話說,就是明白曉喻:“這是我所寫給你的最后一首懺情之作了!”
《青玉案》之所以千古流傳,有很大的一個原因是此詞下片收煞處的神來之筆,曾經(jīng)為許多詩人、評家熱烈討論:“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舉例來說:周紫芝《竹坡詩話》:“賀方回嘗作《青玉案》,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
此外,最著其稱者則是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七》:
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壁w嘏云:“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閑愁一倍多?!笔且病S幸运鞒钫?,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崩詈笾髟疲骸皢柧苡袔锥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鼻厣儆卧疲骸奥浼t萬點愁如海?!笔且?。賀方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鄙w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
還有許多人著意于“梅子黃時雨”的來歷。宋朝孫宗鑒所著的《東皋雜錄》里有這么樣的一段話:“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有二十四風(fēng)信,梅花風(fēng)最先,楝花風(fēng)最后。唐人詩有‘楝花開后風(fēng)光好,梅子黃時雨意濃,晏元獻有‘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之句?!贝藭r,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梅子黃時雨”的句子。
另有《潘子真詩話》。作者潘淳,新建(今屬江西)人。少穎異,好學(xué)不倦,師事黃庭堅。《潘子真詩話》是這么說的:“世推方回所作‘梅子黃時雨為絕唱,蓋用寇萊公語也??茉娫疲骸霹N啼處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p>
又見“杜鵑啼血”!
寫下“梅子黃時雨”時,賀鑄未必已經(jīng)讀到孫宗鑒所例舉的“楝花開后風(fēng)光好,梅子黃時雨意濃”。但是,當(dāng)時寇準(zhǔn)早已經(jīng)是天下知名的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了。他的句子非但賀鑄不可能不知,恐怕賀鑄也理解:這寇萊公的句子一定也早已為天下士人所共知。這是另一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默契。作者非但不憂慮被人指責(zé)抄襲,反而刻意借用、翻用、轉(zhuǎn)用,宋人之積習(xí)如此(王安石就是此道最著名的高手)。
請重讀一次這兩個句子:“杜鵑啼處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梅子黃時雨如霧”恰恰就是“杜鵑啼處血如花”的隱語;賀鑄之所以在落句處套用寇準(zhǔn)現(xiàn)成的句子,顯然是再一次回到李商隱的懺情境遇,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結(jié)束一段關(guān)系,從此不會再踏上往來橫塘的道途,這是不能直說,卻也不能不說的秘密。
詩人以輕描淡寫,不著一言于情跡的收斂之語,但摹眼前即景,從“一川煙草”到“滿城風(fēng)絮”,卻在最后一句上暗藏了現(xiàn)代小說結(jié)束一般慣用的“發(fā)現(xiàn)”,一個頓悟,epiphany!原來“賀梅子”的酸楚盡在于此:他的梅子里隱隱然飽含著一片追悔。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賀鑄經(jīng)由李商隱而透露了自己的秘密情事。他在春天接近尾聲的時節(jié),拋棄了一個女子,他卻只能向古老且美好的詩句里躲藏,讓殘忍的絕情掩映于前人的惆悵與清狂之間。
小說的趣味也許并不完全包裹在長著小說外殼的文類之中。一首詩、一闋詞,幾番琢磨、幾層推敲,若是能將那些散落在歷史幽暗的回廊之中全無聲息影響的細節(jié)作串珠收拾,身為讀者的我們便能體會小說的種種發(fā)現(xiàn)、巧合、伏筆、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俱在對于一首詩或一闋詞宛轉(zhuǎn)曲折的探索之中。
《一葉秋》包括了十二個互相無涉的短篇故事,但是卻用另一個完整(但是切分成十一段)的故事串連起來,我不太知道會不會有讀者注意這樣的“組裝”,我也不太能解釋為什么選擇了這樣一個敘事程序。不過,我猜想安排,很可能與我多年前的另一部小說有關(guān):《沒人寫信給上?!贰?/p>
這是一部看似以真實新聞事件為背景、題材而寫的小說,由于本是涉及軍隊采購內(nèi)幕,涉案諸方勢力隨時都在本來已經(jīng)云山霧罩、難以厘清的案情偵辦過程之中不斷釋放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劇情,其目的不言可喻:是要讓案子陷入更深沉、更紊亂的迷障里失卻面目。于是我便刻意采取一種以大量隨文附注的方式,穿插敘事;換個方式追問:不時出現(xiàn)的注解究竟是更仔細地剖析了一宗謀殺及貪腐舞弊的案件?還是更瑣碎而全面地干擾了討還公義、追查真相的進展?這種從形式上給予小說內(nèi)容的支援性詮釋究竟有沒有必要?有沒有效果?以及構(gòu)成審美條件與否?老實說:我從來沒有過篤定的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有什么答案。
然而,在寫《一葉秋》的時候,我又想到了這樣一個游戲:如果穿插于十二篇不相干的短篇故事之間的“榫頭”其實是一篇首尾俱全(而只是切分成十一段)的小說,讀者會意識到嗎?會讓一部小說集子更致密嗎?會引發(fā)讀者對故事與故事之間更豐富的聯(lián)想嗎?還有還有—
讀著這兩套文本之際,讀者會滿溢著對古詩詞的好奇,不時游心于單一字句或情節(jié)內(nèi)在掌故、暗語、歧義、隱喻、象征……的疑惑與好奇嗎?那么,十一段“榫頭”會打斷十二篇“正文”的閱讀趣味嗎?還是原本應(yīng)該一氣呵成的“榫頭”已經(jīng)被十二篇“正文”打斷了呢?“內(nèi)文互相干擾”這件事會不會廣泛地浮現(xiàn)在《一葉秋》這本書的閱讀經(jīng)驗之中呢?還是人們并不會像讀一首古老生僻的詩歌那樣,時時回味字里行間穿插藏閃的種種意象呢?于我而言,無論何者,這交織,就是詩。
詩在何處發(fā)生?答案言人人殊,我的也只有一句話:不期然而然。詩也在不期然而然處發(fā)生。請容我引用《一葉秋》書中的最后一則故事作為例證,那侏儒父親鞭打兒子的情景,從來就給我一種詩意的撞擊:
我的母親很少會跟人說一個完整的故事,更不消說什么帶有教訓(xùn)的故事了。姑姑也是一樣。前后相隔四十多年,她們二位曾經(jīng)不約而同地跟我說過一個連“段子”都談不上的情節(jié),而且內(nèi)容一樣沒頭沒尾,卻令我印象極為深刻。
說:“剪子巷那徐矮子還沒張板凳高,每回打兒子都得站在桌面上打;他那些兒子倒也沒一個矮的,可挨起打來都情著,一步不肯退。”
“情著”,在我家鄉(xiāng)話里就是“受著”。我初聽這情節(jié)的時候大約也沒張板凳高,再聽時我的兒子已經(jīng)比桌面還高了。第二次說的人是我姑姑,居然連字句都與我母親四十多年前所說的大致仿佛。徐矮子是誰?他的兒子們又如何了?徐矮子為什么打兒子?打出什么結(jié)果了嗎?……通通沒有交代。
可是,憑一葉而知秋,就是有這么點兒意思。
雖說葉歸葉、秋歸秋,但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不正是所謂的“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嗎?我們慣常說:詩與小說各歸其類,之間分際如何又如何。實則它們的諸多本質(zhì),不也是可以融通如一、并無差別嗎?
一葉秋·之一
我山東濟南懋德堂老張家家傳一部故事,題簽上寫著三個大字:“一葉秋”。取義于觀微知著,洞明機先。開宗第一卷,就是從吳杏言身上說起的。吳杏言僥幸功名,浮沉富貴,就連持盈保泰的能為都沒有。涼國夫人不及中壽而一病殞身,吳杏言則一意揮霍、不能振作,晚年愈發(fā)侘傺無聊。
早年在石堡城跟著他同糊紙刀的常隨叫汪十七,一世伴棲于貴胄之家,頗積攢。吳杏言的公侯爵祿及身而滅,汪十七卻逐漸可以稱得上是“發(fā)跡變泰”了。此人傳家有一訓(xùn):“亂則遷,治則殖,避官事?!本抛?,堪稱是浮浪子弟出身的汪十七畢生智慧的結(jié)晶。汪十七的兒孫在五代大動亂時期間關(guān)千里,族遷至嚴(yán)州遂安縣,來做江南人。但是動亂之中深刻提煉出來的祖訓(xùn)在承平世界中似乎不能長存。熟悉馮夢龍《喻世名言·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的故事就知道:祖訓(xùn)和家業(yè)一樣,傳不過三數(shù)代。故事里的汪孚、汪革兄弟各擅生財,其貨殖之藝、經(jīng)濟之術(shù),決計不讓汪十七老祖專美于前。可是“避官事”三字似乎極難。
這故事里說汪革:在麻地坡制炭冶鐵,擅一方之利,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數(shù)年之間,發(fā)個大家事起來。他“遣人到嚴(yán)州取了妻子,來麻地居住,起造廳屋千間,極其壯麗。又占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干”。待到包租天荒湖為己業(yè),“湖內(nèi)漁戶數(shù)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這就已經(jīng)是京劇《打漁殺家》里令人厭惡的惡勢力了。所謂:“鄉(xiāng)中有事,俱由他武斷。出則配刀帶劍,騎從如云,如貴官一般。四方窮民,歸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將家財交結(jié)附近郡縣官吏,若與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與他作對的,便訪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無處蹤跡。以此人人懼怕,交歡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氣壓鄉(xiāng)邦,名聞郡國?!辟I賣人急公好義往往是不得已,但若喻之以妓女贈纏頭卻看得出是另有良圖。汪革的良圖不遂,落得以死贖家,不就是敗在“熱衷官事”上嗎?
這就是《一葉秋》的根骨,套用我高祖母常說的一句話:“熟了人情生了官?!贝颂幍纳?,不是生長的生,是煮飯夾生的生;整句七言的含意是一旦洞徹人情事理,一定會遠離公共事務(wù)!每生出這個感嘆,就是她開始說蘇小小的時候了——
蘇小小
明人俞弁有一部《山樵暇語》的筆記,有一則是這樣說的:
元居中作宿守,郡有官妓小蘇,善歌舞,幼而聰慧,元守甚憐之。一日宴罷,令座客關(guān)彥長贈之詩。關(guān)善詼諧,即賦云:“昔日聞蘇小,今朝見小蘇。未知蘇小貌,得似小蘇無?”由是小蘇之名大著。
這一則筆記里的宿州郡守元居中實則是宿松縣令的誤記,小蘇確有其人,關(guān)于她的身世和遭際,除了這一小則筆記之外,后人頂多還知道她嫁給了汪千一的七世孫汪學(xué)圃。汪學(xué)圃,字植之,是個不算很有名的詩人,汪革和汪孚打造起來的家業(yè)傳到他手里,已經(jīng)過了三個王朝,敗得也差不多了,僅能維持著一份平常的生活。他之所以能獲得小蘇這美人兒的青睞,全仗著那幾行詩。
這里先把他和小蘇擱下,說說關(guān)彥長詩里的“蘇小”。
再說就得打從清朝說起了。清乾隆年間,有個叫孫銓的,字鑒堂,號小迂,江蘇昆山人。此公好風(fēng)雅,在西湖蓋了一座蘇小小墓,墓前還建了一所亭子,孫銓特別題了一個匾,大書“慕才”二字。于是文人墨客經(jīng)常聚集在此地酬唱歌詠,允為一時一地之盛事。
實則,蘇小小不止一人,至少有倆。根據(jù)何薳《春渚紀(jì)聞》所言,南齊時代就有一個著名的娼妓,叫蘇小小。她的墓在錢塘縣廨舍后面,明代以前,縣治在錢塘門邊,距西泠橋不遠,相傳就是蘇小小的墓址所在。
另一個蘇小小,就是宋朝人了。見郎仁寶《七修類稿》。說蘇小?。骸板X塘名倡也,容俊麗,工詩詞?!?/p>
蘇小小的親姊姊叫蘇盼奴,同太學(xué)生趙不敏交往了二年,趙不敏床頭金盡,蘇盼奴掉過頭來周濟他,讓他能夠?qū)P耐瓿蓪W(xué)業(yè),之后果然在禮部會試的時候高中,授襄陽府司戶??墒钱?dāng)時蘇盼奴未能落籍,還是個妓女,不能跟著到襄陽去當(dāng)她的太平夫人。
趙不敏單身赴任三年,害癆病死在襄陽。彌留之際,吩咐他一個在督察院干小公務(wù)員的弟弟,將此生宦囊所積,分作兩份,一份兒給了弟弟,一份兒就給了蘇盼奴;趙不敏還跟這個叫趙不求的弟弟說:盼奴的妹妹叫小小,是可以結(jié)識甚至結(jié)親的好對象。
趙不求聽了哥哥的話來到錢塘,正好遇見有族人擔(dān)任郡丞的職務(wù)。郡丞,相當(dāng)于知府的副手,此際知府出缺,由郡丞署理,行事大是方便。趙不求便托他叫了蘇小小的局,想順便把哥哥托付的積蓄也一并交給小小帶回去。孰料蘇小小來不了,進一步打聽,才知道盼奴已經(jīng)在一個月之前過世,害的也是癆病。而蘇小小,也惹上麻煩,下了獄。
實情不詳,只知道是跟私匿官絹有關(guān)。趙家這個干郡丞的親戚親自將蘇小小從獄中提了出來,同時調(diào)出案卷一看,發(fā)覺是個浙江於潛地方的商人,替外地的官吏運送一批為數(shù)約當(dāng)百匹的官絹,道經(jīng)錢塘,這商人應(yīng)該是色急攻心,要不就是情深失智,一朝墮入煙花門巷,便不能自拔。而出門在外,東南西北之人,又沒有多余的盤川可供揮霍,便想暫時拿官絹周轉(zhuǎn)一下,以為纏頭之資。想這百匹官絹,搬運起來多么招搖費事?一旦送進蘇家,立刻招惹了衙門里里外外的眼線。
再經(jīng)查察,那商人只說官絹原本不是嫖妓之費,而是蘇小小誘騙所失。兩下所供不同,但是官絹發(fā)贓之地確乎是在蘇小小的下處,于是蘇小小就給押起來了。那商人當(dāng)堂放出去,撒腿直奔河口,立馬雇了一條船,跑了。這一宗案卷上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大字,就叫“於潛官絹”。什么意思呢?這就表示案子所牽涉的,是蘇小小跟這一百匹來路不明的官絹,已經(jīng)和那商人無關(guān)了。
“於潛官絹,且不說是你誘騙所得,但凡以私自藏匿論,也的是一條罪名。這—該怎么結(jié)案呢?”郡丞問的是自己,話已經(jīng)講得很明白了;他可以看在族親趙不求的分兒上開脫蘇小小,但是,于律總得有個說法。
小小當(dāng)堂盈盈一拜,道:“這官絹和那商人,是亡姊盼奴的事,乞求大人賞一個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記的?!?/p>
郡丞一聽這言語,懂了—誠若要周旋生者,便把罪過往死了的身上推去,豈不就結(jié)了?郡丞一方面由于親族付托、不能回避之故,另一方面也著實喜歡蘇小小應(yīng)答婉順,遂接著道:“你認識襄陽的司戶官趙不敏嗎?”
蘇小小說:“趙司戶還沒當(dāng)上官的時候是認得的,他是姊姊盼奴的恩客,曾經(jīng)受姊姊周濟過兩年。后來人家做了官,可姊姊卻沒有能為自贖出籍,以至于朝思暮想,終至于病,‘癆瘵相思一息間了,大人!”
郡丞嘆了口氣,說:“趙司戶也謝世了,一樣的癆瘵之疾,恐怕也還是相思所致罷?”
蘇小小點了點頭,不再說什么。而在郡丞看來,此女殊為清奇,試想:人給關(guān)在卑濕泥污的牢房里,豈有不亟欲脫身之理?如今聽他談起了趙司戶,應(yīng)該立刻攀援周納,好讓自己從速脫身的才是。未料這女子聞?wù)f趙司戶也病死異鄉(xiāng),眉宇間盡是悲戚,似乎忘記了自己坎坷的遭遇。
“不過,”郡丞接著道,“趙司戶臨終之前,曾經(jīng)遣人攜來一筐籠物事,還有他親兄弟趙院判特為給你寫的一封信。”
蘇小小當(dāng)堂將信拆開,但見蘭箋一紙,寫著一首小詩:
昔時名妓鎮(zhèn)東吳,不戀黃金只好書。
試問錢塘蘇小小,風(fēng)流還似大蘇無?
蘇小小將詩讀了幾遍,始終默然。倒是郡丞有些著急,想了想,笑著說:“是不是就在這堂廨之上,回人一個消息呢?本官久聞蘇氏姊妹才貌雙絕,何不就和他一首?天下事至為明決,不過然否之間而已!”
蘇小小略一思索,取過紙筆,在轉(zhuǎn)瞬之間完成了這樣一首詩:
君住襄陽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dāng)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事無?
此詩一出,郡丞大為驚訝、贊賞,登時起身離案,降級下堂,同蘇小小說:“容我作個月老,你就跟這趙院判結(jié)成一門親事罷!百匹官絹,也毋須將來將去的了,這個數(shù),我還處分得,就當(dāng)是本府致送的賀禮。你是難得一見之人,有難得一見之才,落籍從良也屬難得一見之事,有這么一個好歸宿,更是難得一見了!日后,當(dāng)會留下一則佳話?!?/p>
這是宋代的蘇小小。元人張光弼有詩贊云:
香骨沉埋縣治前,西陵魂夢隔風(fēng)煙。
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憐。
一葉秋·之二
然與不然,為與不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蘇小小這則故事,全出于這位郡丞處決明快。至今趙不求留下了一首酬贈的詩,目為《春歸偶題呈芹仙十四丈》,我們可以猜測,“芹仙”應(yīng)該就是這位郡丞的號。其詩云:
沉吟陌上花開否,躊躇云中路幾千。
未料平生一鞭及,馬前端合謝姻緣。
這首用語俏皮的小詩毫不費力地使喚了幾個典故?!澳吧匣ㄩ_”是吳越王錢镠寫給他所思念的王妃信上的話:“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贝尉洹奥穾浊А眲t出自梁元帝《蕩婦秋思賦》里的幾句話:“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
“馬前”是個宋代就有的市井俗語,意思就是“趕緊”“快一點”,至今似不復(fù)通用。叫人當(dāng)機立斷、勿事遷延,即曰“馬前”?!榜R前端合謝姻緣”有種一語雙關(guān)的趣味。一方面接續(xù)著前文的“一鞭”,浮出一種走馬觀花的意象,一方面也是催促人趕緊謝媒。
我高祖母立有家訓(xùn)一則,曰:“姻緣足以醒世,情分何如知人”,這話宜乎要讓世間戀愛中的男女知曉:先不看男女大倫基于什么繁衍后代的目的,情愛的本質(zhì)是要喚醒人“相知”的能力。這也是為什么老古人留下了這么多“再世夫妻”“他生情定”的故事的原因。畢竟,終人之一生,要與相愛之人相知透徹的話,只有幾十年相守、相處甚或相吵鬧、相廝打的時間,大概不頂夠用。
以今天一般人的生命長度來衡量,我高祖母中壽而已。她老人家過世之后不久,半個濟南城的父老都爭相傳說:“西關(guān)剪子巷朝陽街張老太太真是豁達!”怎么個豁達法兒呢?
那一天除夕,下午老太太坐在二進的明廳里,問了句:“都來了么?”意思是兒孫們都到齊了嗎?底下人回道:“還有一多半兒沒影兒呢!”
“那就是忙著咧?”老太太說。
有人催促:“叫人去喚來,讓他們馬前一點!”
“別介!”老太太說著時,指了指自己坐的椅子:“我又不走?!?/p>
說著就走了。
可是往后每天一到了下午未牌、申牌之交,那明廳里的椅子便發(fā)出咿唔之聲,老太太就座了,仿佛還是像平日一般,說她的故事。
三娘子
不知道“於潛”是個地名兒的人乍讀“還有於潛絹事無”,一定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白紙上印錯了黑字—簡直不可解的一個詞兒。
有這么一段話:“市集之上肩摩轂擊,驢馬鼎沸;街巷兩側(cè)萬瓦鱗次,老幼喧呶?!倍淖郑沲r活地勾勒出這個所在的熱鬧人煙。有人說這個所在一定是出自於潛、昌化一帶老百姓的想象,但是也有人認為這就是南宋兩浙東路大城市共同的景觀和氛圍。兩浙東路多錦麗之都,以臨膏腴之地,繁華何止千年?其中名勝之最者首稱明州,也就是慶元府,治所在鄞縣,也就是今天的寧波。另一個就是建德,嚴(yán)州府治所在,地當(dāng)江行上下的要沖,不論兵燹如何劇烈,此地卻始終繁榮熱鬧,逐漸不亞于臨安了。三娘子的故事,跟這三個城市都有關(guān)系。
紹興年間(1130—1162),有個明州出身、名喚韋高的士子上臨安應(yīng)“簾試”,算是功名在握了,活該就要遇上點兒事。
所謂的“簾試”,是宋代特有的一種考試。具備了任官資格的士子,稱為“選人”。為了避免這些將來國家的準(zhǔn)行政官僚雇用槍手代筆,除了同進士出身以及恩科晉身人員之外,“選人”必須親自赴吏部長貳廳前之面試,這就叫“簾試”。
考完試的這一天,韋高閑步出東城崇新門,忽然攔過來一個奴婢,趨前道了個萬福,說:“閣下莫非韋五官人字尚臣的便是了罷?”
韋高不免吃了一驚,道:“正是啊!你這小丫鬟,怎么會知道我的表字呢?”
那丫鬟是極守禮分的,低低垂著頭臉,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家楊三娘子適才打薦橋門里乘車出城,從簾子里看見官人,想官人應(yīng)該是入都來補選的,總要回明州,想托官人送一封家書,要見官人一面。便喚奴婢前來相請,望官人能移玉駕一往?!?/p>
薦橋門就是崇新門的舊稱,要幾代以來長住臨安的老杭城人才會這么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個地名。韋高一聽就知道:這丫鬟是他表妹婆家的使喚人。楊三娘子的父親是韋高的舅舅,官居簽判—也就是以資深京官的身份上充州、府等外地的判官—任所是在徽州(后來的安徽歙縣)、明州等地,而他的三女兒卻嫁到了臨安。丈夫姓李,是老杭城的世家子,擔(dān)任過縣尉之職,即便是其間先后丁內(nèi)憂、外憂,連連守制居家,過了好幾年,功名上一時淡了,幾乎看似仕途無著了,大家都還稱他“李縣尉”。
韋高和他這一門舅家的親戚原籍都是青州(今之山東省境內(nèi)),由于宗室南遷,有些親故戚友已經(jīng)星散,再加以姻親嫁娶,往來各異其地,彼此流落,久不相聞。一聽說三娘子殷殷相詢,韋高想起十多年未曾謀面的這個表妹,自然倍覺親切。未料這丫鬟接著就說:
“主公李縣尉過世已經(jīng)三年了,楊家人原來并不知悉此事,所以娘子更是著急,希望能托官人之便,趕緊跟還在明州的哥哥通個音信。”
韋高一聽這遭際,不覺為之惻然,當(dāng)下消了游興,同那丫鬟說:“我這就隨你去罷?!?/p>
丫鬟又行了個福禮,徑自在前帶路,向著崇新門外行去。不多時似乎又繞向北郊,走了一程。舉目所見,居然是連連綿綿的一大片宅邸。居中有一小院,看起來雖然還算整齊,可是庭園墻舍之間,處處可見莓苔壁立如翠屏,說不上來是古樸,還是幽森,總之是一層淡淡的莊嚴(yán)。
韋高才進門,里邊兒就迎出來一位年可二十六七的玉人,素衣縞裳白綾裹頭,還是一身看來嚴(yán)密的重孝—不消說,這就是守了三年節(jié)喪的三娘子了。閑話不提,把韋高迎進堂屋之后,當(dāng)然少不得一番哭訴,既是離別之苦,又是喪夫之痛,加之以骨肉離散之思。
這一哭就直哭到了過午,其間三娘子不住地向韋高稱說:她之所以能夠全貞全節(jié),始終獨處自守,不至于因貧寒催迫而失志,都虧得東鄰的桑大夫,以及西鄰的王老娘這兩位老人家。老人家也是流落到南方來的山東人,拊三娘如父母,粥之資,薪水之助,畢竟把三娘給撐扶過來了。
“那我就該去向這兩位老人家請安道謝的才是?!表f高說著,便要起身。
“我讓小奴走一趟,請二老過宅來一敘好了。”
不多會兒,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媼子,分別打東西兩邊院落里過來了,兩人口操北音,不是兗州就是單州,皆屬山東之地,一聽進韋高的耳朵里,便直要落下淚來。那老頭兒捧著一壇酒,老媼子抱著一籃園蔬野菜和半袋子米,四口人圍坐一堂,相互幫手刀尺著飯食,閑說些鄉(xiāng)趣,飲兩杯新醅淡酒,轉(zhuǎn)瞬之間,竟好似家人的一般。除了時局破敗,南北兵戎日日可聞,頗令人神傷之外,不免還是關(guān)心著踏踏實實的生計。倒是王老娘婦道人家先提起了一問:“五郎年貌正盛,應(yīng)該也是娶過妻室的了,可有子嗣否?”
“吾妻鄭氏,過世已久,如今家中還有兩個老婢子,勉可照拂衣食而已?!?/p>
“何以不謀再醮呢?”桑大夫說。
“說來慚愧—”韋高嘆了口氣,道:“銓試一直未曾合格,官無從任,家無從給,人無從足,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怎么還敢談再娶呢?”
不料老媼子卻在這時搶著說:“好極了!這才是天作之合呢!一個你—”說時她一指韋高,復(fù)一指三娘子,接著說:“一個你—兩家鰥寡,可又是姑舅至親,試想啊—三娘子勢須適人,與其倩行媒妁、淹遲歲月,孰若就此成就一樁美滿姻緣的便了?今日之會,殆非偶然,依老身看,不外就是天意昭然,讓你們在崇新門一遇,可不就是應(yīng)著要重起一座新門戶呀!”
三杯下肚,韋高也樂得有個大美人佐觴伴食,甚至入夜之后,還能暖暖被窩。當(dāng)王老娘說著時,他偷眼覷了覷三娘子,但見一張白里透紅的粉嫩臉蛋兒正泛著些許微微的笑容,像是忽然看見了一片好景致似的,眼神竟然落在不知如何迢遞之處了。可他韋高畢竟是個讀書人,轉(zhuǎn)念一想就是禮教,隨即應(yīng)聲道:“雖然是好合嘉禮,我畢竟還是讀孔氏書的人,一身以為天下法,切切不可以私自娶嫁,便宜行事?!?/p>
一聽這話,三娘子不樂意了,道:“五哥說‘私自嫁娶,卻不免輕薄妹子了。想妹子嫁到臨安來,已經(jīng)五年有余,這五年之間,何嘗聽說過父母兄長的音信?五哥人在明州,除了我那兩位哥哥之外,是不是也沒見過妹子的父母呢?二老若是仍然在徽州,不克南來,妹子的后半生難道就不尋個依靠了么?父母經(jīng)年沒有音信,妹子卻朝夕不足以自活,就算妹子隨便找個正主兒,歸嫁以庇終身,難道你們孔門中人,也要把妹子看作淫奔了嗎?”
桑大夫這時也舉杯搶白道:“亂世兒女,不可以拘禮以防嫌?;榕渲?,乃是人倫大德;一旦泥于繩墨,反而有虧圣教了呢!”
話說到這一步上,韋高也就不必再強為辯難了—因為他也不想錯過這份姻緣。三娘子何等利落,當(dāng)下叫丫鬟從后屋里取出幾匹縑帛來,交付王老娘過一手,再由王老娘轉(zhuǎn)交給韋高,算是韋高來下聘了。韋高下的聘,當(dāng)場呈給桑大夫,也就算是三娘子的親族,這,就完成了備禮納采的手續(xù)—而當(dāng)時天色晚了,城門已閉,韋高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同這位綺年玉貌的表妹“完遂嘉好”了。
過了六七天,韋高出門打聽簾試的消息。路上忽然看見有人扛著一對憲牌過街。但見憲牌上明明白白寫著“楊簽判宅”四個大字,韋高一則以驚,一則以喜,喜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若非巧遇,他還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跟舅家人說自己已經(jīng)娶了再嫁的表妹作填房;驚的是:倘或舅舅的宅子就在臨安城中,為什么三娘子會說,這五年來自己的父母竟是音信全無的呢?
一面想著時,一面已經(jīng)看見后邊身著官服踅過來的,果然是自己的表哥。韋高趕忙上前打了招呼,同時低聲問這表哥—叫楊邁的—是否能借一步說話。楊邁一看到許久不見的表弟,自然顯得十分熱絡(luò),韋高也覺得這般偶遇是天意,要拉著飲酒共話,楊邁的表情有些兒不自在,透著些不大愿意飲酒劇談的落寞之情,可畢竟是表兄弟,久別重逢,總是要敘敘舊的。殊不料一入座,韋高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罪過罪過!某不告而娶,實在是罪過了!”
“不告而娶?怎么就罪過了呢?”
“某—娶了三娘?!表f高囁著聲猛作揖,“令妹三娘!令妹三娘!”
楊邁愣了一愣,搖搖腦袋,仿佛是不相信聽見了韋高的話似的,好半晌,才接了腔:“你如何娶得了三娘?”
“此事也實實地迫于無奈。”韋高于是將李縣尉病死、三娘子守節(jié)、桑大夫與王老娘左右扶持,而仍舊家貧不足以自給……這諸般情由敘過一通,再將自己六七日前出崇新門與三娘子巧遇的情由原原本本說了,但見那楊邁臉色一陣兒青、一陣兒白、一陣兒紅,仿佛一忽兒氣血上涌、一忽兒神魂出殼,又發(fā)了半天傻,猛地“噫—”了一聲。
韋高搶忙問其緣故,楊邁才緩緩地說道:“你說的這些倘或不假,那,那,那你可是遇見鬼了。李縣尉并未亡故,而是轉(zhuǎn)赴他縣任官,原意是攜三妹同至任所,也免得夫妻兩處分離之苦,殊不知尚未啟程,三妹便得了暴疾,一命嗚呼了??赡阋仓赖模鹿偕先?,最怕舟車延誤失途,李縣尉急急忙忙赴任去了,至若三娘嘛—只得草草藁葬于崇新門外之野。有書信報家,我是特為從明州趕了來,要將三娘的靈櫬迎回老家去的。此乃李縣尉親筆書信所述,怎么會有你說的這些事呢?”
韋高仍猶疑兩可之間,便道:“可否隨我往崇新門外一訪,三頭對面,實情自見。究竟是我娶了鬼妻,或是你接了鬼信,兩下里都可水落石出了。”
兄弟倆都有些迫不及待,水酒尚未及入喉,已自慌慌張張向崇新門外野地奔去。韋高識得途徑,顧不了讓那一對憲牌導(dǎo)路,三步并兩步跑在頭里,說是載憂載奔,可一點兒都不為過。
然而一旦來至在原先那一大片宅邸之前,便頹然跪倒于埃塵之中了—原來那一整起連綿不絕的宅院居室,通通沒了影兒;所余者,不過是荒煙蔓草、荒冢古木而已。
可韋高仍不死心,勉強撐身而起,循著記憶中的方位行了去,撥開一叢叢野葦枯藤,果然看見叢冢之間有一坯新墳,土色鮮亮,墓前立著一塊墓表,上書“李縣尉妻楊三娘子墓”九個大字。這一座新墳的東邊、西邊緊捱著兩座古墓,墓前亦各有表,一個寫著“兗州桑大夫之墓”,另一個則寫著“單州王老娘之墓”。
韋高、楊邁相對泣嘆良久,別無長言。好容易韋高止住了淚,道:“俗諺說:‘一日共事,千日相思。我同娘子雖只七日歡好,畢竟是夫妻一場,不能以人鬼陰陽之隔,便廢其禮、奪其情?!庇谑橇硗鉅I奠營齋,也替三娘子辦了一場送葬的法事,自己親著素服,為之哭祭。之后,還同楊邁一道護送靈柩返鄉(xiāng)。
舟行過嚴(yán)州—也就是日后李文忠大敗楊完者的所在—之時,韋高還夢見三娘子站在建德渡頭的岸上遙相呼喚。韋高在夢中招她上船,三娘子只是搖頭不肯,遠遠地、幽幽地說:
生平若無大惡,便得托生。妾感君恩義之勤,這一回入地府,總會懇祈陰官,來生再發(fā)落妾一回女身,好與君重結(jié)連理,以報君之德于萬一。
說到這兒,抬袖子擦了擦眼淚,順手朝自己的腳下指了一指。韋高驚覺而醒,失夢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只剩下一江碎月、滿臉淚痕。
這雖然是夢話,反復(fù)想過,并不以為竟能成真,只是話說得太親切動人,不時回思起來,就覺得三娘子已經(jīng)在身邊了。韋高這一回入都銓選,得了高第,日后調(diào)定??h尉、衡陽縣丞、容州普寧縣令,一路扶搖,官運始終平順亨通,十七八年下來,人已經(jīng)將近半百了,本無再醮之念,總覺得自己后半生的風(fēng)情綺思,就在嚴(yán)州渡上隔江聽見的那幾句話兒,和那不知意欲何為,但是容色顯得堅定無比的一指。
孰料無姻緣時姻緣難系,有姻緣時姻緣催人。到了普寧二年,韋高接獲派令,又升為嚴(yán)州知府,調(diào)發(fā)建德。來到渡頭之上,才發(fā)覺此地景觀市況大異于前。原先一個不過數(shù)百戶人家的港汊,已經(jīng)是數(shù)千家蟻聚蠶集的市鎮(zhèn)了。府衙舊治為了方便往來,也遷移到鄰近江邊的所在。
一日公余,韋高換了便服,四處踅走。時值黃昏,坊市的大門都準(zhǔn)備封閉了。韋高一轉(zhuǎn)念,想起當(dāng)年舟行過建德時,自己是睡在船上、夢見渡頭上的人兒;如今自己倒站在渡頭之上,回望當(dāng)年得夢又復(fù)失夢之處,只不過煙水蒼茫西復(fù)東,連人在哪兒都有恍惚不知所處的剎那,何況一縷分別了十七八年的幽魂呢?轉(zhuǎn)念才及于此,忽而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嬌叱:“客官!要飲酒么?坊門要關(guān)了,得馬前些!”
他一回身,瞥見個小姑娘,容貌—且不暇說那姑娘的容貌了,但說一個笑罷—姑娘笑著,一只手翹著根蘭花指,正指著自己立身之所在。
一葉秋·之三
我高祖母并沒有真的離開。正因為她老人家隨時還待在堂屋里—也隨時有人聽見或者看見,才傳下來另外一條家訓(xùn):“精誠不分晝夜,執(zhí)念相將鬼神”。
我老奶奶—也就是曾祖母—有個姊姊,我要是能當(dāng)面見著,得稱她一聲“老奶奶”的。這老奶奶生具陰陽眼,打小就不懼怕靈異妖邪,與高祖母的魂魄最是相得。
在老奶奶眼中,滿街滿市摩肩接踵的都是鬼神。這些—(我們不能輕易一見,姑且稱之為“東西”吧)這些東西有的大、有的小,用今人明白的話語言之,即是整體上“構(gòu)造比例”不同。據(jù)老奶奶的分析:是有所謂“新鬼大,故鬼小”的說法的。因為死得久了,其氣逐漸委頓,較諸人類,更不能撐持形體,往往在一兩年、三五年之間,就縮小到常人形體之半。再過幾年,縮小到一尺長短,就很快地消失于無形了。這還算鬼之壽考,運氣不佳者,即使是在通衢之上、車馬之間,一旦被不明就里的冒失鬼橫沖直撞一陣,往往登時碎裂、渙散,那就是徹底的“香消玉殞”了。
不知道是為了安慰那許多思念至親的家人們,還是我高祖母原本天賦異稟,根據(jù)老奶奶的描述,我高祖母總也不縮,一徑就是那么個身形,非但家人視之如常,連院兒里百把年間日夕出沒的“東西們”也即之如在。
其中有一大仙,據(jù)說曾經(jīng)是頭老狐。老狐有慧根,肯苦行,焚修精潔,頗歷歲月。那樣的修煉是有些門道,外人不得甚解,能夠偷眼覷看個一時片刻,已經(jīng)相當(dāng)難得。看過的人拼湊其說,大致上是初一、十五,晴月當(dāng)空之夕,老狐頭頂一髑髏,前肢掌爪捧住了那髑髏,對月而拜,口念經(jīng)訣,入夜至?xí)圆唤^。有人聽到的段子如此:“葉隨風(fēng)動,獸隨聲動,道者動靜自隨。”有人聽到的段子如此:“萬法無常,我即常法?!庇腥寺牭降亩巫尤绱耍骸懊撊ッ侠i,開出清門高戶,但蓮龕子母之丹,不知何時可成?”還說這萬一有那么一天,當(dāng)老狐拜月之際,頭頂上的髑髏不需捧按,也掉不下來,那就是修成了。
老奶奶一生就記得這三小段兒,晚輩們問她老人家:“您要是記全了,不也能修一個千年萬年的真身了嗎?”
老奶奶說:“修真身不如奉好茶,解人道路之渴,連這也要我叨念嗎?”
黃十五
韋高娶過鬼妻,對于往生之人、魑魅之說,往往有一份獨到的同情。他在衡陽縣尉任內(nèi),公余之暇,曾經(jīng)搜集過當(dāng)?shù)卦S多巫鬼傳說,輯寫搜錄,寖成一冊,題名為《荊南別識》,記載著許多跟鬼神妖怪有關(guān)的掌故—其書之所以為用,不只是記述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說,還提供了相當(dāng)務(wù)實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說:縊死之鬼尋找替身時必須攜帶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隱身;乃至于各家各戶供養(yǎng)零丁神祇之時,如何權(quán)衡,取其門當(dāng)戶對,以免人神沖犯、兩不相安等等??梢詫⑦@本書視為老百姓如何與身邊的鬼神平安相處的實用手冊。
此書寫成數(shù)十年后,韋高自己過世,成了個鬼。有心人發(fā)覺此書,竟然雕版刊刻、流傳過。此書卷四上有這么一則黃十五郎的故事。原作無標(biāo)題,刊刻者徑題以《勞蟲》,不過是取其故事發(fā)端的兩個字,沒什么意思,今改其題為《黃十五郎》,庶幾近乎故事本義,韋高應(yīng)該不至于怪我。
話說“勞蟲”,就是中醫(yī)稱“瘵疾”的一種結(jié)核病,又叫“傳尸勞”。在宋代,這種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傳染病視之,多半將病因歸之于操勞過度、身體虛弱、氣血不足云云,乃至于蘇小小還有“癆瘵相思一息間”的詩句。治勞蟲這種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師找來的神明有效驗;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斗不過蟲,巫不居功,也不擔(dān)責(zé),純粹過一手,所以兩千年來這行業(yè)沒有消失過。
韋高《荊南別識·卷四》提到“勞蟲”的時候,還特別強調(diào):“鄂州孔氏能治傳尸之病,遠近尊之,以張?zhí)鞄煹諅鞫Y敬之,俗亦有稱‘孔勞蟲者?!边@一段話同稍早于韋高的洪邁所寫的《夷堅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為《孔勞蟲》的記載差不多:“孔思文,長沙人,居鄂州,少時曾遇張?zhí)鞄熓诜?,并能治傳尸病,故人呼為‘孔勞蟲?!?/p>
不管哪一家的記敘,說到黃十五郎,都會先提到孔勞蟲;而總在孔勞蟲尚未登場之前,先說到劉五。
劉五,荊南鄉(xiāng)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舉家四口住在一個叫作大槐樹的山溝里,風(fēng)霧云雨不到床榻,可是蟲蛇鼠蟻卻時時往來于庭除。之所以離群索居,還是為了生計。由于是單幫客生意,不論絲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頭上周轉(zhuǎn)。旁處渡頭上下什貨,都要由當(dāng)?shù)卮a頭丁口盤剝一層,唯獨大槐樹附近一個野渡,常有船只??啃ⅲ瑓s無進出貨物的管制和規(guī)銀。為了節(jié)省商帆往來渡頭的開支,劉五才揀了這么個荒僻之處為家,一開門兒走不了幾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識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時賠一副笑臉,一樣買水程,再分潤些微薄的好處,一年可以省下兩把銀子。由于經(jīng)常出外貿(mào)易,東西南北走闖生涯,往往十天半個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夠回家將息,不幾日,又得出門,往來江湖之上,一年連本帶利掙不上二三十兩銀,是以劉五也厭煩了這生涯的勞苦。
這一天,劉五的老婆頓氏和倆孩子在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劉五,頓氏支起窗戶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兒亮堂堂,既沒豬也沒羊,登時害了怕,關(guān)了窗子不出聲,卻聽見外頭那人又說:“那么就等劉五回來之后,告訴他一聲,我走了?!?/p>
這人無形無體,卻像是與劉五極親、極熟似的。待劉五回得家來,頓氏慌慌忙忙將前情說過,接著便勸說:“此間地理荒僻,還是搬家算了!”
話才出口,門外忽地又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搬家不是個主意,那樣五郎往來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聽這話,頓氏嚇得一聲驚叫,止不住嚶嚶啼泣起來。劉五畢竟是經(jīng)年在外奔走之人,見多識廣,還不至于失措,勉強扯嗓子吼了聲:“呔!是什么鬼怪?成天價來我這兒祟鬧,卻不知敲錯了門板!劉五豈是擔(dān)驚受怕之輩?你這妖怪還是快快滾了!免得五爺震怒,使起威風(fēng)來,你不好消受!”
“你別稱五爺了,我才是五爺呢!”門外那人笑著說,“我是‘五通神,不是什么妖怪。如今有求于五郎你,不過就是一炷香、一對燭、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輟,我能叫你一輩子永保富貴,也不必長年價東買西賣、沖州撞府的。萬一不測風(fēng)云,汩沒于波濤間,丟下妻兒不能顧看,豈不白來一世為人?供養(yǎng)不供養(yǎng),全在你一念之間,何必扯著嗓門兒說話呢?”
劉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著四個字:“唯利是圖”。一向在江湖間行走之時,就聽人說起五通神的故事,說法大同小異,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著巖石樹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這些個樹石精怪,在荒野之鄉(xiāng),幾乎村村有之,兩浙、江東之地稱為五通,江西、閩中稱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還有些所在聲稱此怪僅有一條腿,本名叫“獨腳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選》張衡《東京賦》的時候就曾經(jīng)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間作怪害?!闭f的都是這一類的東西,無論何地何名,他們最顯著的特色就是幾乎從來不露形跡,往往要求人給予很簡單的供養(yǎng),卻提供極豐腆的報償。一般供養(yǎng)的不過是尋常酒飯,有時甚至連泉水生糧也可以為祀;但是報酬卻往往是鑄金鏹銀、珠玉珍寶。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時而躁、時而郁、忽而怒、忽而歡,陰晴一霎而變,供養(yǎng)者一旦伺候得不當(dāng),往往得罪,所以無妄之福竟與無妄之災(zāi)相鄰連理。
劉五仔細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說辭,回思自己的處境,不覺動了念,同渾家商議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雞鳴五鼓,即議即行,夫妻二人領(lǐng)著兩孩子到河邊兒挑了許多稠泥,和上壓山老土,燒制成土磚土瓦,砌了個五尺來高的小祠,祠中供龕、燭臺、禮桌一應(yīng)俱全,水酒飯食才隨著香燭擺上,立時便有高車駿馬,呼嘯而來,帶馬的夫役一路朗聲喧嚷:“郎君奉謁!郎君奉謁!”
劉五聽得明白,知道這是叫自己去參拜五通神的了,連忙回身迎迓,但見打從河岸邊兒迤邐而來的那條小徑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輪大馬車,車上下來個黃衫烏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麗,豐神俊賞,仿佛已是十二分的熟絡(luò),一發(fā)拉著劉五的手,便往小祠里走。誰知倆人一步湊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廣大了數(shù)十倍不止,堂深室廣,一應(yīng)小龕小臺小陳設(shè)之物全都改換了模樣尺幅,端的是一棟精雅華麗的屋宇。里頭對坐著兩個神仙人物,擎杯舉箸之間,盡是瓊漿玉饌。劉五怳了神、發(fā)了愣,聽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歲要癡長你百數(shù)十紀(jì),你還得喊我一聲十五哥!”
“莫說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爺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眲⑽宓?。
這個十五爺還有個凡間的姓—黃。黃十五確乎與傳聞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隱身,還日日現(xiàn)形于劉家與隔鄰的小祠之間。有時早上來,有時晌午來;過午不至,到傍晚時分也一定會來踅一趟,跟頓氏打過招呼,徑自同劉五喝喝酒、走走棋,陪兩孩子笑鬧玩耍,一點兒也不像個神怪妖鬼,倒有幾分像是個甚為投緣的家人。
自從黃十五吃上劉家這份供養(yǎng)之后,劉五也不出門行商了,日日灑掃庭除,務(wù)使內(nèi)外整潔,掃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開了缸蓋,谷米自然滿溢;開了箱蓋,綾羅自然充盈;開了櫥門柜門,里頭的黃白之物就滾將出來,錢帛多到不知其數(shù)的地步。可是宅邊一無近鄰、二無集市,縱有金銀,一不能夸耀,二不能開銷,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貴,權(quán)且將金銀隨手堆置,繼而埋藏起來,準(zhǔn)備將來找一日鑄成個“沒奈何”—什么叫“沒奈何”呢?古來的財主就是有這份心眼兒:將積累所得的銀子鑄成一座像假山一樣大小的一整塊兒,讓想打他財產(chǎn)主意的人沒法子搬動。
劉五乍富驚心,當(dāng)然不能習(xí)慣。要知道:這乍富的窮漢最怕回頭過苦日子,所以日夜想著如何能夠再多趁些銀子,其貪得無厭,更甚于往昔窮困之時。由于是無時無刻不想趁銀子,就算同這神主公黃十五走著棋,也往往想著多搏些便宜。這一天擺開了楚河漢界,劉五忽然想到個主意:要再多賺點快錢,索性就同黃十五賭幾把。于是一言為定,每局以千兩紋銀為值。
劉五善弈,先上來幾天,一日無論擺上十幾局,他總是贏家,每天進賬,真?zhèn)€多出萬把兩銀之譜。然而日勝日負,久之,黃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長進,不過一二十日之間,輸贏成了拉鋸,這也還算有些興味。到了后來,劉五非但討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黃十五殺得片甲不留,一敗涂地。
情勢如此逆轉(zhuǎn),劉五一方面還心存僥幸,總以為黃十五不過是靠運氣贏了棋;一方面仗著自己還是個放供養(yǎng)的主子,就算輸下去,真拿不出銀兩來,大不了賴債就是。便是執(zhí)此一念,可害苦了劉五—那黃十五也是個固執(zhí)頑拗之人,雖說神鬼之道不該同俗骨凡胎的世人們一般見識,但是這一天逮住劉五回棋,忍不住忿聲斥罵起來。
在劉五說,這些日子以來輸?shù)美系镁蜚y子,已經(jīng)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黃十五怒罵,忍不住惡狠狠地說:“我埋在床下這許多銀鏹,不也是你報答我才給我的么?如今下幾局臭棋,就急慌慌贏將回去,這不也是回手棋么?要我‘起手無回,你知道什么是‘起手無回么?”
黃十五點點頭,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夠,那就朝大處玩一把!”說時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當(dāng)下別無異狀。等到第二天一早,頓氏先起身,嘶聲驚呼,劉五勉強睜著惺忪睡眼,四處一打量,發(fā)現(xiàn)自己睡的床已經(jīng)陷在一個丈許深的大坑兒里,近一年來家中所累積的金銀珠寶全沒了蹤跡。非但如此,扭頭還瞥見一錠一錠的銀子不疾不徐打從空中掠頂而過,有的撞破窗紙飛出去,在山林之間消失了蹤跡;有的則直愣愣撞在墻壁上,碎成一攤爛泥、一團堁土。
劉五知道:這是黃十五一怒而決絕,那些過眼的家財是再也回不來的了。劉五既懊惱,又憤怒,想起年來盡心使力,早晚香燭、牲果、酒飯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為了一手棋落了個萬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這時,便想起那孔勞蟲來。
當(dāng)初走南闖北之際,但聽人說長沙有個孔勞蟲,經(jīng)張?zhí)鞄熡H傳法術(shù),降妖伏魔,無所不能,還兼治傳尸病,是以遠近馳名。據(jù)說此君替人排難解紛,是一口允諾了張?zhí)鞄煹?。原來道術(shù)諸法,自東漢張道陵以來,便是張家門獨傳,到了南宋張時修的時候,才有了些許的變化。
張時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師張象中(拱宸)的孫子、二十八代天師張敦復(fù)(延之)的兒子,不料中間岔出去傳了張景端和張繼先兩代,繞回頭再傳張時修的時候,他已經(jīng)無意于總攬教務(wù),然而畢竟是術(shù)德兼修,受到教眾教長們的愛戴,百般推辭不成,終于繼承大統(tǒng)。
但是在當(dāng)上天師之前,張時修曾經(jīng)有過一段外出游學(xué)的經(jīng)歷,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漢),結(jié)識了孔思文??姿嘉某錾碓诘刭F盛之家,很欣賞張時修的才學(xué)氣質(zhì),知道他是遠游之人,加意照顧。張時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報,于是悄悄地傳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箓,可以招神役鬼、誅殺妖孽、駕風(fēng)乘云、除瘴消疫,乃至于隱身移物等法。
這些本事從無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還是得盡義務(wù)—張時修臨別之際讓他立下了重誓,無論生計如何艱難,不得以法術(shù)謀一己之利;如果聞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須驅(qū)馳而至,替人排解。這是沒有名目、地位和權(quán)力的張?zhí)鞄?,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過就是個膏粱子弟,一生吃住無虞,正愁沒有正經(jīng)事可做,一旦天降大任于斯人,當(dāng)然歡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箓,孔家就生意敗了,還備受昔時生意浪里一些對頭的中傷怨謗。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謗而吃官司不說,就算賠上萬貫家財,也救不了一條在獄中挨打受病的殘軀,出得囚籠,不多時就一命嗚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術(shù),為大伯滌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還是算不得“以法術(shù)謀一己之利”呢?待大伯一死,孔思文盡孝子之禮,廬墓三年而大徹大悟:道術(shù)之所以要施之于人,正是要讓持道術(shù)者不必為己;要使人有術(shù)而不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后孔思文有如苦行僧的一般,不論是驅(qū)鬼降魔、除癘治病,總求與人為善。他能夠御風(fēng)而行,不論數(shù)十百里,斯須立至,卻猶嫌不能實時為人興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個法子,自凡人有用得著處,便寫個字條,上書“請孔勞蟲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轉(zhuǎn)至艨艟檣櫓,往來于長江上下游之間,千里云帆,隨時可濟。傳到江夏之時,往往已經(jīng)是一大簍子的字條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尋訪,盡力相幫,而且一徑不收受飯食水酒之外的酬勞。
劉五將請托的紙條交給野渡上船家不過五日,孔思文便來了。一身青袍,身背長劍,一到黃十五郎那小祠門前,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門灑去—說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密密、扎扎實實,且登時縮小了幾十倍,最后不過是寸許長寬的一個小陶坯了??姿嘉捻樖謱⒅?dāng)R進袖筒里,說:“這樣,那孽畜就聽不見你我說話了?!?/p>
劉五看孔思文露了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這勞蟲的本事不在黃十五之下,遂將前情一一詳說了。孔思文聞言,緊皺著雙眉,道:“倘或是號稱‘五通者,怎么會日日前來,且未嘗隱沒其身呢?依我看:來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運之法的禽精獸怪之屬。”
接著,孔思文要劉五帶著妻小將窗紙糊得完好如初,緊閉門戶,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為磚薄土松,聽得外間有什么祟動響鬧,也萬萬不可貪奇觀看,否則真會招致殺身之禍的??姿嘉淖约捍筇げ竭~出門外,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復(fù)掐指算算,來回八方再走了幾趟。
當(dāng)劉五一家子將窗紙糊妥,人已經(jīng)躲藏起來之時,這孔思文從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來,朝空一拋,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兒蓄積而來、帶著酒氣的醴泉之水—說時遲、那時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復(fù)舊觀,里頭還顯著更寬綽了些;桌上供奉,其豐盛精致,倍甚于前。
一開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誠、禮敬的神情:“說是間壁劉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閣下所為呢?”
“就是我!”空中當(dāng)下也傳來了回應(yīng),同時香煙繚繞之處,緩緩浮顯出來一個黃衫烏帽的男子來:“我也知道劉五搬請救兵,前來化解,你就是他找來的道士罷?你有什么能為?不過是書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還怕你那么一點兒朱砂么?”
孔思文聞聽這話,頸一縮,眼一轉(zhuǎn),四下張顧了半晌,才道:“實不敢相瞞,我乃長沙孔思文,嘗夤緣巧遇,拜在當(dāng)今張?zhí)鞄熼T下受一番符箓之教,勉強有些道術(shù)。而今應(yīng)劉五之請前來,原本也當(dāng)是尋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聽劉五說起閣下的一番能為,心頭大是惶恐,情知閣下絕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來請益,無論如何,還望正神賜教才是?!?/p>
聽孔思文這么說,那黃十五也緩過氣兒來,語言平和了許多:“有什么要討教的,你但說無妨?!?/p>
“正神來請供養(yǎng),即刻現(xiàn)本身,此事殊為可怪,請問其故?”
“隱身之術(shù)乃是五通小神的慣技,我豈屑為之?”
“如果不屑隱身,為什么又假借五通之名來請供養(yǎng)呢?”孔思文接著問。
“如今在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請得一家一戶的供養(yǎng),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說你是玉皇大帝,這些個升斗小民還未必然肯賞你一炷香呢!為什么?就是五通‘親民而奇驗,我借他個名頭使使,又有何妨?”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體性受人供養(yǎng)。但凡為百姓造福,不也一樣承受香火么?”
“唉!你們這些通道術(shù)的,雖說知道如何弄法,卻一些兒事理不曉。”黃十五嘆道,“我當(dāng)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諸天冊封為云夢澤令。自受冊封之后,浪跡于仙界數(shù)百年,所結(jié)識的正神何止以萬計?看他們個個兒蓬首垢面,羈旅倒懸。我輩何為爾,棲皇猶未平—難道封了神,成了仙,就只能在九天之上餐風(fēng)飲露,吸吐日精月華,裹著一副長生不老的皮囊,鎮(zhèn)天價無所事事,落得個不朽的清閑嗎?
“再則,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間,若是不得供養(yǎng),則形同鬼魅、質(zhì)近魍魎,萬一運勢不佳,撞上那些個地府里來拘拿孤魂野鬼的邏卒,把我收進枉死城中,著閻羅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幾層地獄,吃那般滾油利刃的苦頭,豈不冤哉?既然吃供養(yǎng)是圖它一個牢靠,敢問:吃這一家一戶的供養(yǎng),與吃那百姓萬民的供養(yǎng),孰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萬民的供養(yǎng),自然是管著百姓萬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許不堪其任。”
“既然如此,我揀這荒江野渡之地,托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兒香火。劉五愛銀子,我就給他銀子,倘若他劉五是個有福分、受得起銀子的人,就該將這些銀鏹珠玉的捧出去花銷,買得一家衣食溫飽不說,還能夠豐席厚履、肥馬輕車,賺一輩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說—必然還有偌大的盈余,要是能寬襟大袖地將財帛布施出去,流通于關(guān)市,播利于江湖,豈不更是絕大的功德?
“如今此子拿了銀子卻無福消受,成天到晚念茲在茲,不外是聚斂而已,居然還想鑄它一大錠山也似的‘沒奈何,你這張?zhí)鞄煹耐降艿故窃u評理:天下之銀盡入他劉五的床下,該當(dāng)么?”
吃黃十五這一頓搶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雖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這劉五看來不過是個貪財忘義之徒,如果仗著自己這一身道術(shù),下手懲治了黃十五,畢竟于天道有虧;然而話說回來,縱任小神逞意氣,白賴了凡間百姓一年多的供養(yǎng),這也未盡持平。
當(dāng)下一轉(zhuǎn)念,孔思文道:“我受劉五囑托,不能不替他掙一個理。這一年多來,他日日在這小祠里為閣下燒香點燭、獻花供果的,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更不說敗了一整年的生意,將來如何拾掇?萬一拾掇不起來,舊業(yè)難以重修,豈不要怨你耽誤?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屆時批下懲治來,豈不猶有過于今日呢?”
黃十五聞言,不吭氣兒了,但見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臺階兒下。孔思文見狀而笑,拱手一揖,道:“我聽劉五的渾家頓氏說,你初來之時,曾經(jīng)動用過隱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燒燎,便得現(xiàn)形示貌,不是很費事嗎?我聽閣下談吐,是一個不羈之人,倘或連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煩了,怎能耐得日日守著劉五這傖俗可鄙的漢子,陪他走棋、閑話、埋銀子呢?此中有絕大可疑之處,還請一言示教?!?/p>
這幾句話似乎搔著了癢處,黃十五一聽之下,神情更為落寞,似有不勝欷歔之感,搖了搖頭,落了兩三滴清淚,道:“自我受封為云夢澤令以來,一向吃受那些個正神的奚落,都說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斃,不過是個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燒化了多少冥鏹楮錠,才掙得個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著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沒留意,扯壞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隱身法便時而行得、時而行不得,不靈了?!?/p>
“我從張?zhí)鞄熓芊ㄐg(shù),倒是能修補閣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應(yīng)我,寬諒劉五的過犯,彌補他這一年來荒廢的生計,我便為你張羅張羅;日后你尋得了門當(dāng)戶對的供養(yǎng),也就不須為了一點香油,如此拋頭露面的了。要知道:就算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對面,也要鬧成夜叉國的呀!”
黃十五聽孔思文這么說,益發(fā)感佩,一面從黃衫底襯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張被仙班正神撕毀了一角的告身文書,一面道:“久聞天師道中人剛正持身,體貼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紛擾有過于官府者,未料一個教外別傳的勞蟲,都能明察秋毫,猶過于八府巡案,黃十五佩服佩服!”
劉五一家餓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開門,先是讓垂掛在門梁上的一個包袱打了頭,解下來一看,是三十兩上下的散碎銀子。再四下里觀望一陣,小祠仍杳然無尋,倒是原先通往渡頭的羊腸小道豁然一片開朗,成了一覽無礙的平蕪之地。劉五打掌舉目可見,遠遠地,有商販揚著小帆將船兒駛過來了,生意人算盤打得精,心思動得快,趕忙呼妻喚子:
“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開、通天大道一路鋪遍了—快燒一大缸水,泡他幾斤茶葉,咱們就做這家門口的生意罷!”
一葉秋·之四
明明很小的一樁事,越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偏就越能夠從中滋味出一些大道理。老奶奶的確沒成仙,正叨念著一番大道理的時候,人就老了—咱們家講到了死,不許用死字,得說“老”—至于那故事,則是跟關(guān)外的一種鳥兒有關(guān)。
那鳥叫“王三哥”,專愛撿人參的種子吃。這種鳥平時單飛,東一只,西一只,就算有它千兒八百只的,一旦飛進了數(shù)以萬畝計的老山林,也渾似涓滴入海,看不出它是群性很深的鳥兒。在覓食的過程之中,如果有那么一只,發(fā)現(xiàn)了參樹種子,就會在樹冠上盤旋匝繞,發(fā)出一種尖細的鳴聲,呼朋引伴—這給采參人帶來不少方便,只要有人發(fā)現(xiàn)了“王三哥”流連的蹤跡,就知道這附近有結(jié)種的參樹,也就吆喝著前去開挖了。
不過,參樹到六月里開花,兩個月短暫的花期很快就過去,此后參樹結(jié)子,才是“王三哥”密集活動的時間。換言之,“王三哥”能夠替采參人引路的時間不太長,最多就是八月到九月之間那幾十天。九月封山之后,整頓窩棚,一步踏上回家的路,就不再理會“王三哥”的叫喚了。因為若經(jīng)不起誘惑,又回頭去采參,是極可能為老山林里倏忽而至的寒冬困住的。老山一帶的冬天來得又急又猛,一旦給困在林子里,恐怕就得待一個冬天,即使可以打打獵、采采野果,茹毛飲血地活下去,但是重山之中,寂寞難耐,恐怕極不是滋味。于是,在離開老山的路上,人們彼此相誡不去理會“王三哥”的呼喚,“王三哥”甚至因此而變成了他們世世代代、聲聲口口傳唱的《下山謠》的主角:
王三哥,正叫喚,好漢提刀上老山。
八月初一參花落,白花紅子喜連天。
王三哥,賊叫喚,老漢崖前翻下山。
九月初一裹傷藥,青皮白骨向晚天。
王三哥,且叫喚,窮漢空手出深山。
十月初一抬望眼,烏云黃雪一片天。
王三哥,莫叫喚,漢子扭頭不看山。
正月初一勒腰帶,金翅銀翎沖上天。
唱到結(jié)束時,沿山路蜿蜒而下的眾家把子們還會齊聲吼喊著:“變作了王—三—來—叫—喚!”
這是一首悲壯而豪邁的民歌,題點人的大道理就是“不要回頭”。老奶奶唱到最后一句上就沒回頭,她就那么“老”了。
郭老媼
野渡頭終于匯成為港市,其間往往要經(jīng)過千百年,所以故事多不勝數(shù)。有些段子會往來流竄,原本發(fā)生在甲地的事,由于要在乙地講述,情節(jié)便會搬到乙地上演;有些段子里的人物鮮活惹趣,舍不得讓外地人獨享,索性給安一個本鄉(xiāng)的戶籍。這一類張冠李戴的情況,往往以野渡的故事最多,像《郭老媼》這個故事,原先出自《夷堅志·支丁卷四·朱四客》,之后曾經(jīng)被說書人施耐庵轉(zhuǎn)化到《水滸傳》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但是在程檇亭的《荊湖紀(jì)聞》之中,故事就叫《郭鐵槍》了,作者還把這故事的發(fā)生之處移置于“江夏東百三十里劉五渡”,正是黃十五那所小祠的所在之地。
《郭老媼》也罷,《郭鐵槍》也罷,這一對母子的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顯然要比《黃十五》的故事晚了許多,當(dāng)時的劉五大約已經(jīng)不在了,而津渡能以其人為名,可知在地經(jīng)濟應(yīng)該是發(fā)達得不惡,人們能傳頌其名,應(yīng)該不會是因為他鑄成了“沒奈何”罷?
在沒有進一步的材料佐證之下,后人也只能假設(shè):受了孔思文一場點撥之后,劉五悟出后世所謂“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真正懂得了銀錢必須流通才有價值的道理。大概也因此而能賺得一個身后之名—劉五渡罷?
郭鐵槍原先不叫郭鐵槍,就叫癩鵝。在劉五渡開一爿名喚“郭棧”的小客店。此子自幼沒了父親,依著老娘維持店中生計,年事稍長,就能獨個兒挑起里外經(jīng)營,是個能為人。癩鵝少年時曾經(jīng)跟著一個因病羈留在店里的武師學(xué)了一套號稱是“楊家槍”的槍法,日夜演練,居然有些個模樣。但是他的母親從來不許他在人前賣弄武藝,癩鵝聽話,可卻不能明白其中緣故。
直到有一年,江里發(fā)大水,洪峰一路推到劉五渡,淹沒了原先渡口上的市集,這反而帶來了利市,郭棧地勢高,在洪水未退之前,成了往來行商唯一能居留的所在。洪水既退之后,原先給淹沒了的店家大多搬遷到上下游臨溪岸較高而平曠之處去了,劉五渡成了郭一渡,孤桿兒生意。生意一孤就做不長,忽而有一天下著大雨,四野無人,郭媼跟兒子說:“去把你師傅留給你的那桿子鐵槍扛出來?!?/p>
鐵槍銹在槍架上,扯晃了好半天才抽下來,癩鵝捧著槍湊上郭媼的跟前,道:“銹成這樣兒了?!?/p>
郭媼摸著槍上斑斑駁駁的鐵銹,看一眼屋外的雨,兩眼茫茫然望著遠處的江水,道:“去演一套你師傅傳你的槍法—槍法銹不了的。”
癩鵝知道他娘的意思—當(dāng)年他那師傅也這么考較過他:揀一個刮著狂風(fēng)、下著暴雨的天氣,讓他上門外去使一回槍,再進屋來,衣上不許沾雨點兒,功夫到這一步上,就算嚴(yán)實了。不過這一天癩鵝不如他出師那一天耍得好,一趟“楊家槍”舞下來,兩條褲腿兒各沾了些濕。
郭媼見狀嘆了口長氣,才道:“該怨你師傅當(dāng)初沒能把你調(diào)教得結(jié)裹,還是該怨我老怕你人前露了相而不讓你熬煉呢?”
癩鵝愣頭愣腦不明所以,問道:“耍得不好,兒子再練幾回,日后天天練、早晚練;趕下回下大雨,就淋不著了?!?/p>
郭媼搖著頭,道:“‘楊家槍使到這一步上,無師即無道,回頭再練,只有更壞,決計好不了。算了,你留神別遇上‘朱地堂那一路的練家子,還勉強可以保全身家的便是?!?/p>
“咱張羅咱的生意,不跟人過手?!卑]鵝說著朝屋后走,要將鐵槍收回柴房里去。
“回來!”郭媼發(fā)聲喊,回手一抄,兩根指頭拈起了拖在地上的槍鏨子,接著說:“劉五渡眼看就要荒,這一荒,客店的生意眼看是保不住了,咱娘兒倆得積聚些銀兩,上別處謀生理。”說著,從夾槍的那只左手袖口里掏出一條黑巾來,順手往槍鏨子上一裹,松開了拈槍的手指。
癩鵝抽過槍來仔細一,那黑巾是塊露著兩眼窟窿的纏頭布,布里襯著羊腸絞鐵線,等閑兵刃著上了,還能抵擋些力道—此物叫“幪子”,一向是綠林剪徑的強人所使的衣靠。
“娘!這、這、這是個賊物事—”
“是個賊物事。”郭媼說。
“咱家里怎么會有這賊物事?”
“咱家里是做賊的。”
癩鵝打從這一天起,成了個明白人:他是個賊種,父母兩姓八代以來都是賊,就連他那落難的師傅也干過一陣子賊勾當(dāng)。白晝剪徑,黑夜穿窬,都能貫通。癩鵝不能再叫癩鵝了,他叫自己郭鐵槍,把那桿鐵槍通體打磨了一個锃光精亮,槍尖可以挑棉線,鋒刃可以割雞牛,連底下那鏨子都修治得銳利無比,隨手一扔,可以入土五六寸深。
徒有兵刃還不足以成事,郭媼還教導(dǎo)郭鐵槍一套“圈(音眷)羊”之策,那就是如何在渡頭上設(shè)置種種路障,看似洪水侵淹使然,讓那些個在劉五渡下船的客商不明究竟,七彎八拐地繞進了郭鐵槍藏身所在的密林,到了密林深處,明晃晃的鐵槍一亮,什么閑話也不必說,貨物、銀兩都搬下來了。
這生意不須久長,抄得來百把兩銀子便足供娘兒倆上路,尋個別樣的地界去重新做人了。在郭媼想來,一兩個月,不等朝廷里派下來治水的河工來到地頭上,那百把兩興許能維持個小生活的銀兩,應(yīng)該就湊齊了。
剪徑生涯不須細述,總之就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由此過,留下買路財”之類的切口,加上幾聲往來恫嚇。除非碰上了能人背后的能人。
話休絮煩,且說有這么一天,郭媼稱了稱篋中積聚,果然有上百兩銀子。老太太閑來用心,不外多事,跟兒子說:“咱們一家兩代三口在這劉五渡混生涯,前后已經(jīng)快五十年了,今朝扭頭就走,畢竟還有些不忍,更何況咱娘兒倆還倒騰了那么些‘圈羊的機關(guān)—你去盡數(shù)拆了,咱們晚上吃了飯、祭了江神就上路了?!?/p>
郭鐵槍領(lǐng)命而去。才豎起一株原先教他給劈倒的垂楊柳,就聽見背后傳來一陣悶吼:“多費事???”
郭鐵槍回頭一眄,是個年紀(jì)五旬上下、須發(fā)花白的半老之人,頭上草草結(jié)著絳帶,一襲夏麻坎肩,里頭結(jié)束著粗布褐衫,一條老棉褲,看是四季未必分明。不過這人腰間盤著個素底繡銀絲的錦囊,看上去鼓突突、圓滾滾的,里頭朝外尖扎扎、銳棱棱擠耷著的不是銀錠是什么?這一囊里要都是銀子,少說就有百兩。要是金子,那就是他娘兒倆后半輩子傻吃悶睡的依靠了。
郭鐵槍回頭捉起槍來,槍尖兒朝前一倒,指著那人道:“你這廝來得好,幫襯我一個生涯!且留下姓名表字,好叫鐵槍飲血記恩!”
“吆嗬?”那人上下一打量,笑了,“二十年前我追這桿槍不著,未料二十年后它自來找上我了?;钤摯酥斜赜性﹤?!”
郭鐵槍聞言一愣,登時想到:槍是我那師傅留下來的,二十年前也正是我?guī)煾盗髀涞絼⑽宥蓙碇H,師傅來時帶著一身內(nèi)外傷病,莫非就是這老兒作索的?一念至此,仇愾頓生,暗道:“管他當(dāng)年是非恩怨如何,我?guī)煾祩魑疫@一身武藝,到今日還不曾當(dāng)真施展則個,何不就拿著老兒一條性命祭槍,冥冥之中不定還給師傅出了口惡氣呢!”
心念轉(zhuǎn)定,鐵槍使了個金蛇出洞的式子,槍鏨一抖擻,槍尖十顫悠,一條既似鞭、又似箭的長影兒“倏忽”一聲欺近身去,連搗了面門、喉頭、心口、小腹和下襠五處關(guān)隘,一槍還比一槍低,一槍也還比一槍深,底下一連墊上前的兩步也是穩(wěn)扎穩(wěn)靠,毫不懈怠。
那老兒沒提防地只能往后退,一仰脖梗兒閃過了面門,再仰前胸閃過了喉頭,三仰不能對付了,索性退一步,避過了心口上的一槍,同時一縮肚子,省卻盤腸大戰(zhàn),可最后下襠上這一槍可是又剛又猛,郭鐵槍傾全力遞出,一只臂膀探得老直,那老兒退無可退,居然凌空一躍,順勢向下使了個千斤墜,兩只腳掌齊齊踩在那鑌鐵鑄成的槍桿上。在郭鐵槍感覺,就像是半空里忽然砸下來一座彌陀山,打壓在他的鐵槍之上,這怎么吃受得起?但見他雙手一撒,人便朝后栽倒,可再也來不及了—那老兒拼得踩落鐵槍,兩條腿早已借著了千鈞之力,橫里兜個旋子,一副掃堂朝天打,前腳甩在郭鐵槍的腮幫子上,后腳更要不得,接著崩斷了他的肋骨。像個破皮囊似的郭鐵槍就這么飄呀飄的給掃下河沿兒去了。
片刻之后,這老兒拄著鐵槍,喘著氣,一步一步踅到郭棧來。郭媼遠遠見那槍上沾著泥,知道兒子不妙了,可她一時摸不清對方的底,也不敢輕舉妄動,把早就收拾完妥的家當(dāng)又翻出來,裝作尋常待客模樣。
“客官是宿店么?”
“要歇下的、要歇下的,這一架打下來,可再也走不了了!”
“客官叫人打了?還是打了人了?”
“捱人扎了幾槍,算是吃打;也還了手,算是打了人?!闭f著,老兒扯開前襟,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胸膛。
“看客官沒有外受金創(chuàng)?”
“真要叫‘楊家槍扎進皮肉,老兒今日歇下就不興許再走了。”說著時,老兒松了口氣,一身筋骨發(fā)出格楞楞、格楞楞一陣急似一陣的聲響。郭媼回過神來一打量,才發(fā)現(xiàn)老兒的臉頰、脖梗,還有袒露著的胸膛上各出現(xiàn)了一個黑印子,這叫“鋒印”,打在要命的穴道上,徑直寸許的鋒印就能斷送人的性命。顯然,這老兒吃著了槍前尖兒上的鋒勢,受了點暗傷,但是并無大礙。
“是什么人將客官打成這樣兒?”郭媼遞給他兩罐兒傷藥。
老兒接在手里,聞了聞,搖搖頭道:“年月了,陳了。”
看老兒不答,郭媼江湖識性,盡管心里慌急,卻不能再追問,于是氣定神閑地說:“看客官面生得很,敢問高姓大名,從何處來呀?”
“老兒姓朱,行四,在外都稱朱四的便是。今從婺州而來,要往襄陽而去?!?/p>
“勸客官不妨聽老媼子一句閑話,出門在外,結(jié)冤何似結(jié)緣好,吃了打,不上算;打了人,還鬧官司,小小不言的終須忍一口氣,既然臉上都落了瘀傷,還是早些將息的好?!闭f時朱四已經(jīng)滿臉不耐,揮著手,搖著頭,將槍遞給她往墻根兒里靠了,自提起桌上的茶壺,由郭媼引向間壁去用飯、安歇了。
這一天捱到大半夜,前門之上啪噠啪噠一陣噪響,郭媼早有心思,根本沒上大閂,搶忙拉開門扇,但見兒子一身是泥、滿面是血,跌跌撞撞地晃進來了。見了親娘,少不得一陣聒噪:“娘!兒子今天碰上個扎手的!—”
話說到一半,教他娘手勢止住,郭媼悄聲道:“對頭投店來,正睡著?!钡紫乱魂嚫O窸窣窣,娘兒倆居然笑了。
隔壁的朱四當(dāng)然不曾睡得。打從一進店房,他就覺得蹊蹺—為什么這客棧里看似許久沒有接待客商行旅,但是老媼子對他卻溫言款語,應(yīng)酬周到,一似平常呢?倘若真要接待,為什么茶水濃香,飯食精潔,倒像是自家人飲食所用,絕非逆旅之中所習(xí)見者。還有,老媼子只手接過鑌鐵槍、往墻根兒里一靠,渾若無物的一般,一桿如此熟鐵精鑄的好槍,少說也有三五十斤重,老媼子若非綠林中人,膂力焉能臻此?
就是這些可疑之處,讓朱四不敢放心貪睡,但夜里一聽外頭祟鬧,連忙起身偵聽,果然窺見白晝之時打劫的那漢子回來了,急忙換上衣靠,向里衣之中扎縛了錦囊,往灶下尋摸出一桶油來灑了,扔個火折子,隨即跳窗而出,抄林間小徑一口氣奔出去十幾里地,想想郭棧里那娘兒倆應(yīng)當(dāng)正忙著救火,自己算是脫險了,正準(zhǔn)備繞回大路行走,孰料夜暗之中,盡聽得那老媼的喊聲鋪天蓋地、不打一處來:“朱四爺!朱四爺!”
朱四知道這老媼子門道精深,比她那兒子可是高明不知凡幾,當(dāng)然不敢出頭,可越這么瑟縮著,老媼子的聲音卻逼湊得越發(fā)地近了。待他再一定神,老媼子居然就捱蹭在他身邊,笑著說:“朱四爺,您忘了給房錢?!?/p>
朱四大驚失色,暗中一提真氣,想要竄得遠些,可腳抬起來了,肩膀卻直往下墜,即令他使出吃奶的氣力,也絲毫動彈不得。耳邊卻聽郭媼緩緩說道:
“勸客官不妨聽老媼子一句閑話,出門在外,結(jié)冤何似結(jié)緣好。你打傷了我的兒子,燒滅了我的店房,這些都是老媼子該做而下不了手的事。老媼子都得謝你!可我怎么謝你好呢?—”郭媼頓了頓,笑道,“這么著,于今我就剩這桿槍了,你當(dāng)年在九江苦苦相逼,不就為了這一桿楊家槍嗎?拿去!”
在夜暗之中,一桿鐵槍像條銀蛇一般地竄了過來,這是“楊家槍”的絕技之一,叫“飛天夜叉”。雖然槍是離了手,但是使槍的人還能控制這槍的勢頭,一共是點、撩、撥、刺、挑五輪攻掠。朱四聽郭媼的言語,不像是要打殺人,但是“飛天夜叉”來得兇猛,不能不全力抵敵,好在他朱家地堂一路的功夫可以運用腰脅、背脊、股肱諸處借地使力,擰擰蹭蹭地躲過了那槍的攻勢,好歹讓朱四一把擎住槍鏨,倒抽一鞭,劈在一方巨石之上,震得他自己虎口發(fā)麻,可槍,倒是老實了。
緊緊握著那槍桿子,滿手是月光星芒,朱四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他年輕時混跡江湖之所逐鶩,一旦到手,居然只覺著萬分累贅,再趁那晶瑩閃爍的光華看一眼自己,渾身上下俱是打斗之后所殘余的百孔千瘡,他仍舊喘著氣,遠遠聽見曠野之中的郭鐵槍放聲喊道:“娘,怎么啦?咱那槍呢?”
“要槍則甚?”
“咱不是做賊么?”
“這就改行了!”
朱四順手朝身上一摸,那錦囊不見了。
一葉秋·之五
老奶奶身后留下一個匣子,里頭擱一錦囊。在老奶奶生前,沒有人見過這物事,此際打開錦囊一看,居然是半截香木。家人們忽然想起老奶奶說過她娘家天妃宮里的一樁舊聞:
那是道光爺還在的年月,天妃宮掌香火的是個老僧,法號叫一行。某日,一行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鍋里煮著兩個蛋,快要熟了,急忙問小沙彌從哪弄來的。小沙彌回說:“我從鸛巢里掏來的?!币恍汹s緊命小沙彌把蛋放回鸛巢。小沙彌說:“蛋都快熟了,放回去還有什么用?”一行哀憫道:“我并不指望蛋里頭還能有什么活物,但望那母鸛不要太傷心罷了?!?/p>
幾天之后,鸛巢忽然出現(xiàn)了兩只小鸛。一行很驚訝,連忙讓小沙彌把鸛巢取下來一看,果然是兩個蛋孵化的。再仔細一打量,巢中還有一根一尺多長的小木棒,上面交錯著五色花紋,香氣四溢。小沙彌于是便將這根香木供于佛前,日日禮拜起來。
不數(shù)年之后,有個叫近衛(wèi)十三郎的日本人來中國朝貢,船行遇到颶風(fēng),停泊在劉家河口,近衛(wèi)十三郎既然行不得也,就踅進廟里,燒了幾炷香。拈香之時發(fā)現(xiàn)了這根香木,臉上露出了極為驚詫的表情,連忙問值多少錢。一行搪塞道:“這是三寶太監(jiān)鄭和捐獻的,怎么敢賣錢呢?倒是—”一行轉(zhuǎn)念一想,靈光乍現(xiàn),接著道:“倒是若有人能幫忙興建后殿的觀音閣,這香木就給他也無妨了?!苯l(wèi)十三郎急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就出錢吧?!庇谑欠畔挛灏賰摄y子,把香木拿走了。
幾年之后,近衛(wèi)十三郎又來到天妃宮,還帶回來了半截香木,說是憑此物救了不少條人命,原物應(yīng)該奉還原主。近衛(wèi)十三郎還表示:想拜見拜見一行,可是一行已經(jīng)圓寂多年,真身都過化了。原先那個小沙彌倒是還在,他一徑不解前事,遂多口問道:“那根香木,究竟是什么寶物?”近衛(wèi)十三郎說:“那是根仙木呀!燒了它可以使靈魂還體,有起死回生之效,人稱聚窟州所產(chǎn)的‘還魂香便是?!?/p>
這一下,家人可有了著落了,趕緊就著老奶奶的靈柩旁點火,焚那半截香木。燒著燒著,火星也嗶嗶剝剝地亮了,白煙也蒸蒸騰騰地冒了,老奶奶忽地一翻身,道:“說不回頭,就不回頭,費多大氣力,周轉(zhuǎn)這臭皮囊做啥?”
杜麻胡
來大水叫“發(fā)天水”,發(fā)天水那一年劉五渡還出了不少事。大水沖到渡頭,淹了一整片市集之前大半年尤其鬧怪。后人談?wù)撈饋?,編成了歌兒,還得敲著皮鼓,“膨膨胴胴”敲得價響那么唱,唱是:
大水天上來,來水大上天;
麻胡扛走雙槐樹,大蟲臥倒酒蟲邊。
一笑江神肚滿,二笑土地盆淺,
三笑城隍勾不動,鼙鼓在人間。
再喝千斗成一醉,醉里送神仙。
麻胡,就是繞臉一大圈兒絡(luò)腮胡那種長相的人。晉唐以降,西域來人頻繁,久而久之,國中的麻胡樣式就多了,有虬髯的,有炸須的,原先廟堂之上那些個三綹、五綹,號稱美髯公的爺們兒著實比不得,反倒總是譏嘲這些人出身微賤—“麻胡”就是這種態(tài)度之下出現(xiàn)的一個稱謂。
杜麻胡是送鋪里的卒子,穿一身軍衣,連把樸刀都沒有—不是沒有,是當(dāng)了,當(dāng)了買酒喝了。先說大宋朝的送鋪,已經(jīng)比不得前朝;有唐一代在開元年間開了郵路,統(tǒng)編天下馬匹,都為一籍,由州縣官掌握、管制,先以郵遞、軍旅所需為務(wù)。天下之有道路者,每隔數(shù)十里,就興建一所傳舍,或稱驛站,流通四方消息、南北貨物。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馬政窳陋,人事不修,“送鋪里的卒子”成了句歇后語,意思是在最低賤的行業(yè)里混生計的人,所指俱為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之輩。
杜麻胡要比其他的郵卒地位來得高些。他的個頭不怎么出色,力氣卻大得驚人,能負重物疾走,有些粗大物事也許要幾個人一起幫襯,才勉強下得了手的,他一個人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扛得、舉得了。同是鋪里干郵卒的,先上來是驚詫、羨慕,繼之便冷嫉熱妒起來,特意找些個粗笨夯蠢的活計難為他。他也不當(dāng)回事,總笑呵呵地完了差,抱著壺劣酒,滋滋味味地喝著,就高了興。
為著喝酒,杜麻胡使了不少傻氣力。有時明明不是送鋪的勾當(dāng),人來請助一臂,前去給修繕房舍的抬一會兒大梁,他去;給換轱轆兒的扛一會兒大車,他也去。力氣不白使,人給看過幾文賞錢,讓他換酒喝。也有徑直給打一壺來叫出力的,杜麻胡也一邊喝著、一邊給干活兒。
有一回,西六十里飛云浦驛鋪來了一撥郵卒,說是久聞杜麻胡天生神力,想驗看驗看他的能耐。來人俱是魁梧精壯的大漢,個兒頂個兒都是羽林驃騎之流的容色??茨?,不只是來“驗看”,說不得還想打一架呢。
杜麻胡教這幫人圍起來,仰面四顧,咂了口酒,笑說:“氣力不值錢,怎么使都可以!這樣罷,我聽說飛云浦驛鋪前有兩株粗可十圍的大槐樹,交拱成蔭,涼快得很,在那樹下頭比劃,多么舒坦!”
“這是打發(fā)我們回去?”來人說。
“不不,爺們兒鋪里坐一會,我去去就回?!闭f時一拱手,扭頭不見了。
眾人趁著公事之便來一趟,連頓飯還沒迭得及吃,卻放杜麻胡跑了,想追沒勁,只得怏怏然把拳腳上的力道都作話罵了,回頭往郭棧尋碗面吃。吃時群情洶洶,議論滔滔,看不出是得意,還是喪氣,或者兼而有之。未料一人一盆子爛鍋面才吃罷,正借了郭媼的搟面杖在門前滾肚皮,忽然遠遠地瞥見此地送鋪門前多了一樁物事—原本栽在飛云浦那兒兩株合抱成拱的大槐樹,居然來到了劉五渡,而且不偏不倚,一個模樣,就種在送鋪門前,蔭涼地兒里的杜麻胡正咂巴著嘴,看似是喝著他的酒呢。
這個“驗看”畢竟沒有完事,飛云浦饒上兩株百年老樹,也只能來去由人。杜麻胡倒是贏得了此間送鋪里上上下下的敬畏。敬畏是個麻煩—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計就做不得了。鋪中官長叫驛丞,也叫舍長。打從飛云浦來啰唣的人回去之后,這劉五渡的驛丞便將杜麻胡奉為上賓,等閑的差事也不放他干了,一日三餐,由驛丞的渾家親手打點,老百姓笑說舍長給麻胡盡孝道,麻胡算是“舍親”,這當(dāng)然是笑話,驛丞也不在意,盡心伺候就是盡心伺候,管人笑罵就不能說心虔了。
是以杜麻胡就更能喝了。每日大早頭一離枕就有酒喝,入夜觸枕黑甜,夢里應(yīng)該還是有喝不完的佳釀。還不只在鋪里喝,有時爛醉于途,數(shù)日不醒,旁人也不敢恣意驚動。醒了來,笑呵呵地問人:“這是到了哪一日啦?”
一旦不省人事,便是兩三天黑白無計,杜麻胡自己也覺得慚愧,老央求著人:“趕下回我再醉了,天亮總得叫起?!笨蓻]有人敢叫,為什么不叫?敬他力大、畏他力大,如此而已,有什么道理?有道理也沒人說得上來,方才不是表過了么?這敬畏,是個麻煩。
忽一夜,杜麻胡遠遠地從山里走下來,身邊拽著個龐然巨物。他老人家倒是一邊兒高聲吆喝:
“人人敬你而遠之,你有什么可敬?那是因為人怕;人人怕你而不識你,那是因為你力大;你力氣能有多么大?能移山倒海?能翻天覆地?能顛今倒古?能起死回生?哇哈哈哈哈—”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待走近前,旁人看得幾幾乎噴出屎尿來,杜麻胡手里牽回來的,是一頭吊睛獠牙白額金毛母大蟲。
就這么喧聲談笑了一陣,杜麻胡居然倒在母大蟲旁邊睡著了。更奇的是,那母大蟲也緩緩地掀了掀胡須、舔了舔嘴角、瞇了瞇眼皮,摟著杜麻胡作一堆睡了。
直到次日一早,方圓十里以內(nèi)的老百姓都聽說了,家家戶戶扶老攜幼而來,遠遠地指點,竊竊地議論,可連襁褓中的嬰孩都不敢驚聲,仿佛都怕叫醒了麻胡,或是嚇醒了大蟲。日上三竿,杜麻胡先睜開眼了,一見眾人環(huán)伺,臉上立時現(xiàn)了赧色,搶忙一骨碌翻身跳起,戳挲兩下那母大蟲。母大蟲醒過來,回神看一眼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陡地發(fā)出一聲怒吼,登時嚇得老老小小驚狂駭叫,沒命奔逃。
倒是杜麻胡猛可大喝一聲,那金聲玉振之勢,遠甚于虎威,一聲喝罷,杜麻胡順手挽起虎頸上的繩子,緊緊扯住,同時遞出一腳,正踏在那母大蟲的脅里,這一踏,竟把頭剛要站起身來的大蟲給蹬倒了—一頭大蟲,何啻千斤之重,吃他這一蹬就倒不說,眼見是再也起不來了,也不打算起來了,仿佛一頭溫馴的貓兒似的,掀了掀胡須、舔了舔嘴角、瞇了瞇眼皮,動也不動了。
“你這畜生!麻胡爺爺今兒放你回山,是看你有著孕,上天有不殺之德,你得牢牢省記!回去之后,不得再害人性命了,知道么?”
說也奇怪,那母大蟲仿佛聽得懂杜麻胡的教訓(xùn)似的,仰躺在地,點了點頭;杜麻胡這才一松腳勁,讓它站起身,抖擻抖擻肥大的身軀,向來路揚長而去。杜麻胡則似有不知所措的窘意,一時羞得滿臉通紅,抓耳撓腮一陣,朝渡口跑了。
爾后一連數(shù)日,送鋪里不見杜麻胡的蹤跡,酒肆里也不見。要在平素,誰也想不起他來,可與那母大蟲在送鋪前睡上這一夜,人們時刻都談?wù)撝怕楹闪藗€話柄。有說他是大蟲星君轉(zhuǎn)世投胎,酒喝得太多,道法沉淪,這回現(xiàn)了原形;有說他是個耍巫弄幻的術(shù)士,雙槐樹同母大蟲都是紙扎水噀的假物,日久必敗,這一回光天化日看的人多,自慚露了破綻,只好走逃個顏面。
然而,再往下追問:現(xiàn)了原形又如何?大蟲還吃人呢。露了破綻又如何?誰能說得上來破綻究竟在哪兒呢?畢竟是眾人不能明白:這麻胡的能為如此之大,何以訓(xùn)誡了那大蟲之后,反倒像做錯了什么的一般。
人絮叨得久了、煩了,快要忘了之際,杜麻胡倏忽來到送鋪門前,原先那一身軍衣不見了,僅著一縷貼身的粗棉褲褂,兩手提拎著兩壇子怕不有幾十斤重的老酒,吆喝著送鋪里的郵卒:“來來來,好酒從西域而來,不遠萬里而至,能喝一杯的喝一杯,能喝一口的喝一口,誰給去請驛丞大人到鋪中走一趟,就說杜麻胡來辭行了?!?/p>
驛丞聞風(fēng)立至,忙問“辭行”之說如何緣故。杜麻胡且不急著解說,但開了壇上封緘,只道香氣沖鼻而來,繚繞不去,隨風(fēng)熏蒸—日后聽說是連飛云浦也聞得了。這酒,是杜麻胡走了一趟西域帶回來的。彼地人見他這一身軍衣稀罕,強要了去,他便索了兩壇八十斤蒲桃美酒而回,為的就是好讓此間送鋪里的同袍弟兄們痛飲一番。
要說五七日內(nèi)跑了一趟西域,誰也不會相信,可身旁還杵著那兩株片刻之間從六十里外栽來的大槐樹,誰能唱個不信二字呢?再說這酒,實在是醇郁芬芳,連不解飲的都感覺到陣陣微醺酥人,于是你一盞、我一盞,就著黃昏夕陽、樹影春風(fēng),喝了個開懷—眾人也都忘了什么辭行的話。
直到月上枝頭,壇底朝天,眾人都醉滿暢懷了,忽然之間,杜麻胡正色說道:
“我自是一身神力,本不該到處逞能露底,不過生來就是個擔(dān)事的根性,想要改,是做不到的;就如這好酒貪杯的習(xí)性亦復(fù)一般,想要戒,也是戒不掉的。前些日上引來了老虎,卻是罪過,無意間泄露了天機神妙,我的劫數(shù)就要跟著來了。諸君!聽我臨別一言:自我去后,諸君但請捫心自問:究竟什么是大力呢?大力畢竟不在你我之輩,我等所能,不過是盡心王事,各宜保育而已。切記,切記!”
第二天一大清早,眾人紛紛醒來,彼此相呼,才發(fā)現(xiàn)杜麻胡再也醒不過來了。不消說,得由驛丞主其事,將喪葬之禮辦過,尸首就埋在雙槐樹下。人們回思起來,那一番辭行之言,無人能解得通透。
直到大半年之后江神震怒,發(fā)了天水,官民百姓才看見什么是絕大氣力。方圓百數(shù)十里間,除了郭棧地勢較高、未及汩沒之外,所有的宅第樓宇全都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勢極盛之時,有人看見浪頭之上站著個老頭兒,端著一只面盆兒,不住地從腳下舀水往溪中、江中潑灑,然而彼時浪濤稽天,誰還分得出哪兒是土地?哪兒是江河呢?更何況一只木盆能舀幾合水?如此救洪,豈不是蚍蜉撼巨木,堪笑不自量嗎?
大水漸退,放眼能見的活物只有送鋪門前那雙槐樹,葉色嫩綠,鮮翠欲滴,而且遠觀之下,較之于發(fā)天水之前,似乎更加蓊郁蒼勁了。有人說這雙槐樹的所在,就是那老兒舀水救洪之處—老兒不是別人,就是本地的福德正神呢。
人們看水退了,想起杜麻胡還埋在底下,來到樹根前仔細一打量,可了不得了,丈許深的壙穴,居然教水淹得浮了起來,棺木離地表不過數(shù)寸之深。眾人爭議該如何重新殮葬,有人以為此墓所在不祥,為了看守墓穴,連土地爺爺都不得安寧,索性將棺槨拋入江中,放水逐流省事。最后還是驛丞拿了主意,他說 :“郵卒既死,安葬入土,這不是私事,是公事,也是王事;爾等百姓視之為遣發(fā)不祥,我卻視之為惜生保育?!?/p>
柩木要重新打理,尸首也暫且搬出,這才教人益發(fā)稱奇起來—杜麻胡的肉身居然不壞,爪發(fā)須眉一如生前那般戟指刺張,一身肌膚更好似堅皮韌革,頑皮的孩童上前拿槐樹枝敲敲,居然發(fā)出“膨膨胴胴”的聲響,仿佛鼙鼓似的。
一葉秋·之六
我祖家五代以來的老太太們都強悍,老奶奶的妹妹—也就是我曾祖母—沒有見鬼的本事,可所有從高祖母到老奶奶口傳或親見的那些個故事,都是由她考訂、正本,再一筆一畫地用蠅頭小楷抄寫下來的。就連“一葉秋”三字,也出自她老人家的主張。
她說:“多么小小不言之事,都得有大眼界看得。”口氣的確不亞于程朱陸王那些個大老師。
根據(jù)我奶奶的回憶,曾祖母最愛說的是松陵李正的故事。李正是個漁夫,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港灣里。一天傍晚,他捕了些魚,買了點酒,一個人喝起來。不多會兒,有條影子晃到門外。李正斜里睇了眼,問道:“有客,打哪兒來???”那人說:“我不是陽世的人,是個鬼,死在這條溪里很多年了。看你一人獨酌,酒蟲兒鬧祟上來,想討一杯吃?!崩钫Φ溃骸跋牒染?,何必一杯呢?就坐下來罷?!彼肀阕聛砗退麑︼?。一人一鬼,相視無言,居然喝過了大半夜也喝完了。鬼起身告辭,李正當(dāng)然也不方便留客。
此后,每回水鬼來,自往客位上一坐,與李正對飲數(shù)刻,酒喝完便走。有一天,水鬼忽然對李正說:“明天,代替我的人就要來了,是個駕船的?!贝稳?,李正在河邊等著,果然有個人駕著船來了,卻沒有任何變故。到晚上李正備酒,見水鬼又來了,遂問道:“怎么沒讓他代了呢?”水鬼嘆了口氣道:“那個人小的時候父母死了,他得撫養(yǎng)他弟弟。我若是把他害死了,他弟弟怎么活?算了罷。”
又過了半個月,水鬼又說替他的人來了。果然有個人到岸邊來,轉(zhuǎn)了幾圈又走了。李正問那水鬼:“為什么又放過了?”鬼說:“這人堂上還有老母無靠,我怎么能害他呢?”過幾天,水鬼喜孜孜地對他說:“明天有個婦人來替我,這一回,我是非要投胎去不可的了。今番,是特地來拜別的?!钡搅说诙焱砩?,李正看見一個婦人站在岸邊,逡巡顧盼,時而涉水想投河,結(jié)果還是上岸走了。過不多時,水鬼又來討酒喝,李正詫異極了,問道:“怎么又放過一個?”水鬼道:“老天爺有好生之德,這婦人剛懷了孩子,害了她,就是兩條性命,我是個男人,淹死了這么多年,還找不到一條生路,何況她還帶著孩子呢?”說話間,淚水流了下來。
不料才又過了兩天,水鬼穿著大紅袍,戴著官帽,腰纏玉帶,領(lǐng)了一大群喳喳呼呼的隨扈,來與李正告別,道:“老天爺憐恤我心存一點慈愛,下詔封我做這里的土地神,日后領(lǐng)取些個血食,倒是可以回請老兄你了?!闭f完,一揖而去。
我曾祖母說這故事:“得一個慈字。”老太太們,就是這樣存心。
野婆玉
世上厲害的東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有的族類或怪物長得像老太太,在鄉(xiāng)野故事里頭,也多半兒很厲害。
宋人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又號四水潛夫、弁陽老人、華不注山人。祖籍濟南(今山東濟南),流寓吳興(今浙江湖州)。能詩詞書畫。其詞遠祖清真,近法姜夔,講究格律,風(fēng)格清雅秀潤。詞集名《蘋洲漁笛譜》《草窗詞》。雖說沒什么獨到而深刻的思想和情感,但是讀來清雋可喜:
高陽臺·送陳君衡被召
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里天低。
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fēng)欹。
秦關(guān)汴水經(jīng)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
縱英游、疊鼓清笳,駿馬名姬。
酒酣應(yīng)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云飛。
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
東風(fēng)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
最關(guān)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瑤花慢
朱鈿寶玦。天上飛瓊,比人間春別。
江南江北,曾未見、謾擬梨云梅雪。
淮山春晚,問誰識、芳心高潔。
消幾番、花落花開,老了玉關(guān)豪杰。
金壺剪送瓊枝,看一騎紅塵,香度瑤闕。
韶華正好,應(yīng)自喜、初識長安蜂蝶。
杜郎老矣,想舊事、花須能說。
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
玉京秋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凄切。
碧砧度韻,銀床飄葉。
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
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
客思吟商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
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
玉骨西風(fēng),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jié)。
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
曲游春
禁苑東風(fēng)外,飏暖絲晴絮,春思如織。
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
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絲叢笛。
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
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游勒。
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冪。
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
正滿湖、碎月?lián)u花,怎生去得。
周密還是一位博聞廣記的學(xué)者,他的《齊東野語》內(nèi)容包羅萬象,在此書卷七有“野婆”一則,先抄錄于下:
邕宜以西南丹諸蠻,皆居窮崖絕谷間,有獸名野婆,黃發(fā)椎髻,跣足裸形,儼然一媼也。上山下谷如飛猱,自腰以下有皮累垂蓋,膝若犢鼻,力敵數(shù)壯夫,喜盜人子女。然性多疑、畏罵,已盜,必復(fù)至失子家窺伺之。其家知為所竊,則積鄰里大罵不絕口,往往不勝罵者之眾,則挾以還之。其群皆雌,無匹偶,每遇男子,必負去求合。
嘗為健夫設(shè)計,擠之大壑中,輾轉(zhuǎn)哮吼,脛絕不可起,傜人集眾刺殺之。至死,以手護腰間不置。剖之,得印方寸,瑩若蒼玉,字類符篆不可識,非鐫非鏤,蓋自然之文,然亦竟莫知其所寶為何用也。周子功,景定間使大理,取道于此,親見其所謂印者。
此事前所未聞,是知窮荒絕徼,天奇地怪,亦何所不有?未可以見聞所未及,遂以為誕也?!逗鬂h·郡國志》引《博物記》曰:“日南出野女,群行不見夫。其狀皦且白,裸坦無衣襦?!钡梅谴撕酰俊恫┪镉洝樊?dāng)是秦、漢間古書,張茂先蓋取其名而為志也。
在進入這一條記載內(nèi)容之前,先說說《齊東野語》這個書名。此四字原本出于《孟子·萬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比∫詾闀?,或許是出自作者周密的謙遜,不過他自己在“野婆”這一條的內(nèi)文之中,就已經(jīng)很是用力地為傳述怪奇之事作了辯駁,所謂:“未可以見聞所未及,遂以為誕也?!鄙踔粒e周子功為人證,引《博物記》為文獻,在在都要說明:如此荒唐的傳聞是真實存在的。
周密可能沒有讀過祝鐵林的《日南札叢》。祝鐵林,字貞夫,世居襄陽,生卒年不詳,但是從著作的內(nèi)容上看,應(yīng)該是宋末到元初之間而稍晚于周密的人。此書所謂“日南”,以及“野婆”一條里“日南出野女”的“日南”,一般以為是一個泛稱,意思就是國境之南,可是細讀祝書,實則并非如此,恐怕就連《博物記》里那句詩也不是這個意思。
先說祝鐵林。他在《日南札叢》的弁言里這樣說:“至元庚寅十一月朔,日南至,余始撰此卷。大德庚子完篇,都十二卷,亦逢日南至,故名。”
這一段文字是在交代作者開始寫這本筆記的時間,從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到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年),也就是說祝鐵林花了九年的時間寫成一部筆記,巧的是開始和結(jié)束都在同樣一個日子:“日南至”。
“日南至”由來甚早,在春秋時代應(yīng)該就有這個名詞了?!蹲髠鳌べ夜迥辍罚骸按?,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倍蓬A(yù)注:“周正月,今十一月,冬至之日,日南極?!庇谩叭漳现痢边@個名詞來表示“冬至”,一直到唐宋之間還很平常。韓愈的《息國夫人墓志銘》乃至于《舊唐書·太宗紀(jì)》中都有這個詞兒。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對這樣一個晝極短、夜極長的日子有一種特別的情感,連筆記的內(nèi)文都有一則“日南至野女出”: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xiàn)于村家,現(xiàn)則擄小兒歸撫之。或謂擄兒者,聲言擊東,實擊其西也。蓋意在男子,故擄小兒去,令父兄追之,入丘壑,各逸走,迷蹤跡,向晚不能出,眾媼復(fù)至,迫與合,乃有晝短苦夜長之嘆。
這一段話含藏著幽默的趣味,一方面將野女的巧智機謀刻畫得既簡潔又生動,另一方面也將邕西地方這些男子受到形貌丑陋的野女性侵害的苦處點染得謔而不虐。值得稍微說明一下的是前幾句: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xiàn)于村家,現(xiàn)則擄小兒歸撫之。
往往因為原作沒有標(biāo)點,而可能被點斷成: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xiàn)于村家,現(xiàn)則擄小兒歸撫之。
所以元代另一部筆記《靜齋類稿》的作者孔齊就在轉(zhuǎn)錄時這樣寫:
野媼,出邕西日南之地,群現(xiàn)于村家,擄小兒歸撫之。
這就干脆把“日南”誤會成邕西地方的一個所在了。事實上,邕西是指邕江以西,在今廣西省邕寧縣的西南,這條江和同名而較小的邕溪都直接流入郁江,算是郁江的源流。但是綜觀邕江、邕溪乃至于整個郁江流域來看,并沒有一個叫作“日南”的地方。
不過這個點斷上的誤會并沒有妨礙孔齊對野女的觀察和描述,我們只能猜想:除了沒有仔細讀過《左傳》和《舊唐書》,不知道“日南至”為何物之外,孔齊應(yīng)該還參考了《日南札叢》以外的資料或傳聞,因為他對野女還有進一步的細節(jié)描述。
接下來就是一個由孔齊所記述,但是并未注明出處的片段。
有一次,野媼又來攘奪村人的孩子,那些個追逐野媼入山的男子知道這是故技重施了,相互警告說:“等歇入山之后,兩三人編為一伍,千萬不要落單,為其所乘!”
在這些追趕野媼的人里面,有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名叫解昌,是房州人,因為犯了法,被發(fā)遣到這里來。他面貌體態(tài)原本就和在地的土著不同,顯得十分出色,土著也嫉妒他容色俊秀,風(fēng)姿不凡,一直想讓他吃點苦頭。所以當(dāng)眾人追趕野媼入山之后,兩三人成一小組,各自潛入密林深處,偏偏閃下了解昌。
林中天色暗得比平時要快,不多一會兒工夫,幾乎就伸手不辨五指了。解昌一心要救那鄰家的孩子,只追著啼哭之聲而行,并沒有留心于來時的路徑,等發(fā)現(xiàn)時辰已晚,才忽而察覺:那啼哭之聲根本不是鄰家小兒所發(fā)出來的,哭的人還不止一個,哭聲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到后來甚至八方四面,號啕震耳。解昌知道:自己已經(jīng)陷入重圍之中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并不畏懼你們這些個畜生。不過解昌是個讀書人,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是膽敢對我無禮,我就縱身躍入萬丈深谷。”
解昌知道這些野媼最怕詬罵,但凡惡言以對,厲聲相陵,往往會逼得她們掩面蔽耳、踴身躍足,一溜煙兒似的逃竄—可在村里這么圍著罵的時候,往往是仗恃人多勢眾,然而如今形勢大是不同,他孤軍深入,四下無援,這樣喊叫了一陣之后,卻見林子里鬼影幢幢,在較低的枝葉叢間到處閃爍著晶晶點點的睛光。
就這么喊過幾遍之后,林子里傳來了怯生生的話語,像是有那么一個野媼鼓足了勇氣同另一個野媼說:“這東西是人是鬼?若是鬼,居然能口操人言,說起話來罡風(fēng)肅颯,略無啁噍之態(tài);若是人,怎么生得如此丑怪可怖?一身皮肉白如薙毛之豬,唇染比血紅,眼大似鈴,隆準(zhǔn)如鷹,其聲宏轟,震耳欲聾。世間怎么會有這么丑陋的東西?”
解昌聞聽此言,心下忽而轉(zhuǎn)出一計,接著更刻意昂聲說道:“想我解昌,遠從京西南路被罪而來,此生恐將終老于此。然土人見我如此丑怪,無有稍假辭色者,可憐我偌大年紀(jì),還沒有親近過什么冰肌玉膚俏佳人,看來孤寡之命無盡,好合之禮難諧;無如在這荒山野林之中,隨意捉取個山精樹怪之類,完遂好事,以敦人之大倫罷了!”
說完,虎起腳步,便假意朝密林之中那一雙雙眼睛跩了去,逡巡而東,似乎不甚滿意;復(fù)逡巡而西,又不甚滿意。就這么一來一回之間,早已驚得野媼們無處亂竄,但聽草葉婆娑,夾雜著一陣陣珠玉琳瑯之音,還間歇傳來有些野媼叫喚著:
“士君子讀圣賢書,不欺暗室!士君子讀圣賢書,不欺暗室!”不過幾數(shù)息的工夫,就全沒了蹤影—這時,解昌才聽見林木深處,果真有那鄰家的孩子嚶嚶的啜泣之聲。
解昌循聲前去找那孩子的時候,居然別有所見:原來方才那一陣珠玉琳瑯,又是野媼們的聲東擊西之計,大約是想要順利逃走,免得遭到解昌這丑八怪肆虐,于是野媼們都把自己身上最珍貴的東西掏出來扔在草木之間,在如此昏黑的夜色之下,居然個個兒閃熾著晶瑩燦爛的光芒。解昌盡力撿了,脫下衣衫捆扎包裹起來,回下處一數(shù)計,大約有好幾百顆。他在當(dāng)?shù)卣伊藗€兌銀鋪,要賣其中一顆,那銀鋪掌柜的一把攥住,對解昌說:“客官可別翻悔—這玉石歸我,這鋪子歸你了?!?/p>
這是我所知道的結(jié)局最完美的性侵害未遂案。
一葉秋·之七
解昌的后人一路發(fā)財帶做官,子孫繁茂,富貴兼得,一路發(fā)達到明末,出了個叫解壽山的后人。
明萬歷二十七年己亥,解壽山才十五歲,上關(guān)帝廟湊熱鬧,看人扶乩。關(guān)圣帝君下乩顯靈,忽然調(diào)動盤中沙筆,說要給這少年批命,一言既出,隨即于盤中走沙書曰:“官至都堂,壽止六十。”解壽山隨后果然登第,一路扶搖直上,做到巡撫—明代常以副都御史出任巡撫,而副都御史也好、上一級的都御史也好,都尊稱“都堂”。關(guān)圣帝君的預(yù)言算是準(zhǔn)了一半兒。
后來清人入關(guān),這巡撫降了,官不加遷,卻保住了身家和祿位,壽數(shù)真如其名,可譬南山,已經(jīng)混到八十。這垂垂老矣的貳臣偶然間來到關(guān)帝廟,正逢關(guān)圣帝君又臨壇,猜想自己有陰德,才能延年如此。于是跪地請曰:“弟子的官爵已經(jīng)如帝君所說,帝君靈驗,只不過年歲已經(jīng)過了六十,這難道是因為修壽在人,而神明已有所不知嗎?”關(guān)圣帝君當(dāng)下在沙盤上降書寫道:“某平生以忠孝待人,甲申年(按:即是明、清易鼎之年)那一場變故,你自己不死,與我什么相關(guān)?”屈指算來,那一年,崇禎殉難,正是解壽山該死不死的六十歲。
回頭看這關(guān)帝廟的源起,那是解壽山出生的同一年,萬歷十二年,也是歲在甲申,原是個名叫廖明的道士募錢所蓋。關(guān)老爺塑像開光之日,鄉(xiāng)城男女蜂集拈香。忽然來了個無賴,昂然坐在供桌上,指著武圣金身大罵不止。這是恐怖分子行徑,眾善男信女無可如何,正愁煩著,廖明道:“別管他!聽任他愛干啥干啥,之后必有報驗!”沒過一會兒,這無賴忽然大叫肚子疼,盤滾在地,不能自已,片刻之后就死了。死時七竅流血,甚為慘厲。善男信女大為惶駭,因之一傳十、十傳百,都道關(guān)圣帝君靈驗,香火由是而鼎盛。
過了些年,忽而傳出有個地痞到官府里自首,說是關(guān)帝廟的案子另有內(nèi)情。原來前些年那無賴之所以輕慢關(guān)帝,乃是廖明教唆使然,廖明事前給那無賴喝了鴆酒,無賴自己不知道,同謀誘之入彀的地痞因為與廖明分香油錢要求加碼不遂,把這事咬出來了。從此那關(guān)帝廟香火一蹶不振。
有意思的是:同一座關(guān)帝廟,其隆污毀譽,懸殊如此。關(guān)圣帝君其驗乎?其誣乎?還是個謎?!吧茮Q大疑”者可信嗎?倒是我祖家的老太太們一向這么說:神靈,是因為人靈;人不靈,泥巴靈什么?
楊苗子
明人瞿佑有《歸田詩話》三卷,其中有這么兩條提到張光弼,一條題曰“歌風(fēng)臺”:
張光弼,廬陵人,至正間,為浙省員外。張氏專擅,棄位不仕,以詩酒自娛,號一笑居士。有詩云:“一陣東風(fēng)一陣寒,芭蕉長過石闌干。只消幾度瞢騰醉,看得春光到牡丹。”蓋言時事也。一日,作《歌風(fēng)臺詩》,乘醉來過,為予朗誦之。詩云:“世間快意寧有此,亭長還鄉(xiāng)作天子。沛宮不樂復(fù)何為,諸母父兄知舊事。酒酣起舞和兒歌,眼中盡是漢山河。韓彭誅夷黥布戮,且喜壯士今無多。縱酒極歡留十日,慷慨傷懷淚沾臆。萬乘旌旗不自尊,魂魄猶為故鄉(xiāng)惜。由來樂極易生哀,泗水東流不再回。萬歲千秋誰不念,古之帝王安在哉。莓苔石刻今如許,幾度西風(fēng)灞陵雨。漢家社稷四百年,荒臺猶是開基處?!鄙w得意所作,豪邁跌宕,與題相稱。又嘗作唐宮詞數(shù)首,為予誦之。中間云:“可憐三首《清平調(diào)》,不博西涼酒一杯?!庇柙唬骸疤子诔料阃?yīng)制,親得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不可謂不遇,何必‘西涼酒一杯乎?”光弼亦大笑。嘗曰:“吾死埋骨西湖,題曰‘詩人張員外墓足矣?!焙笠嗳缙溲浴?/p>
另一條,題曰“光弼詩格”:
張光弼詩:“免胄日趨丞相府,解鞍夜宿五侯家。玉杯行酒聽春雨,銀燭照天生晚霞。世亂且從軍旅事,功成須插御筵花。漢王未可輕韓信,尚要生擒李左車?!庇衷疲骸拔鳂橇L(fēng)吹晚涼,石榴裙映黃金觴。纖歌不斷白日速,微雨欲度行云涼。笑看席上賦鸚鵡,醉聽門前嘶骕骦。早晚平吳王事畢,羽書飛捷入朝堂?!鄙w時在楊完者左丞幕下,故所賦如此。又云:“蛺蝶畫羅宮樣扇,珊瑚小柱教坊箏?!庇衷疲骸坝衿孔⒕齐p鬟綠,銀甲調(diào)箏十指寒?!庇衷疲骸靶聤y滿面猶看鏡,殘夢關(guān)心懶下樓?!倍酁楹既藗髡b。其一時富貴華侈,盡見于詩云。
上文第二條中提到的楊完者,是元代末季統(tǒng)據(jù)南疆苗族的一個軍閥,《明史》中的記載寥寥數(shù)筆,多說他生性殘暴。在《明史·列傳第十四》李文忠等人的傳中亦曾提及,這里先把李文忠的來歷說一說:
李文忠,字思本,小字保兒,盱眙人,太祖姊子也。年十二而母死,父貞攜之轉(zhuǎn)側(cè)亂軍中,瀕死者數(shù)矣。逾二年,乃謁太祖于滁陽,太祖見保兒,喜甚,撫以為子,令從己姓。讀書穎敏如素習(xí)。年十九,以舍人將親軍,從援池州,破天完軍,驍勇冠諸將。別攻青陽、石埭、太平、旌德,皆下之。敗元院判阿魯灰于萬年街,復(fù)敗苗軍于於潛、昌化。進攻淳安,夜襲洪元帥,降其眾千余,授帳前左副都指揮兼領(lǐng)元帥府事。尋會鄧愈、胡大海之師,取建德,以為嚴(yán)州府,守之。
苗帥楊完者以苗、獠數(shù)萬水陸奄至。文忠將輕兵破其陸軍,取所馘首,浮巨筏上。水軍見之亦遁。完者復(fù)來犯,與鄧愈擊卻之。進克浦江,禁焚掠,示恩信。義門鄭氏避兵山谷,招之還,以兵護之。民大悅。完者死,其部將乞降,撫之,得三萬余人。
但是在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卷八·志苗》記載就很不一樣了:
楊完者,字彥英,武岡綏寧之赤水人。王事日棘,湖廣陶夢禎氏舉師勤王,聞苗有眾,習(xí)斗擊,遣使往招之,由千戶累階至元帥?!暾呷〉雷院?,所統(tǒng)苗獠侗傜等,無尺籍伍符,無統(tǒng)屬,相謂曰“阿哥”,曰“麻線”,至稱主將亦然。喜著斑斕衣,制衣袖廣狹修短與臂同,幅長不過膝,袴如袖,裙如衣,總名曰“草裙”“草袴”。固脰以獸皮,曰“護項”。束腰以帛,兩端懸尻后若尾狀。無間晴雨,披氈毯。軍中無金鼓,雜鳴小鑼,以節(jié)進止,其鑼若賣貨郎擔(dān)人所敲者。夜遣士卒伏路,曰“坐草”,軍行尚首功。
楊完者所率領(lǐng)的苗軍是元代捍衛(wèi)江南的主力部隊,曾經(jīng)多次同張士誠、朱元璋的部隊遭遇,殺伐激烈。后來便是因為軍功升了官,成為江浙行省左丞。
羅賢佑所寫的《元代民族史》里就這樣描述:“元末史籍中固然有苗軍鎮(zhèn)壓起義活動的記載,但更多的則是這支軍隊如何殘破地方的事件?!绷_賢佑引《元史·卷一四〇·達識帖睦邇傳》:“苗軍素?zé)o紀(jì)律,肆為鈔掠,所過蕩然無遺?!薄对贰ぞ硪凰乃摹じ蹅鳌罚骸懊缧U素獷悍,日事殺掠,莫能治?!币约啊对贰ぞ硪话税恕み~里古思傳》云:“苗軍主將楊完者在杭,縱其軍鈔掠,莫敢誰何,民甚苦之?!庇忠段嘞ぞ砣ぶ旆蛉擞行颉罚骸爸琳辏虾O?,苗軍復(fù)縣,大掠?!奔词乖谔兆趦x的筆下,嘉興城經(jīng)楊完者苗軍之亂后,也有“城中燔毀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的實錄,是以羅賢佑在這部《元代民族史》中提出了一個觀察:
可見在天下紛亂的元代末年,楊完者所率苗軍不僅是元統(tǒng)治者用來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工具,同時也成了破壞元朝統(tǒng)治秩序的一股力量。
嘉興地方上乃有這樣的民謠,至今仍流傳著文字記錄:“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睆?,指張士誠;楊,說的正是楊完者。
和李文忠比起來,楊完者殘暴嗎?起碼他沒有將敵人的腦袋割下來,滿滿堆置在大木筏上,嚇得敵人膽裂魂飛罷?
《明史·列傳第十四》對于李文忠倒是稱譽有加的,庶幾可謂一完人:
文忠器量沉宏,人莫測其際。臨陣踔厲風(fēng)發(fā),遇大敵益壯。頗好學(xué)問,常師事金華范祖幹、胡翰,通曉經(jīng)義,為詩歌雄駿可觀。初,太祖定應(yīng)天,以軍興不給,增民田租,文忠請之,得減額。其釋兵家居,恂恂若儒者,帝雅愛重之。家故多客,嘗以客言,勸帝少誅戮,又諫帝征日本,及言宦者過盛,非天子不近刑人之義。以是積忤旨,不免譴責(zé)。
十六年冬遂得疾。帝親臨視,使淮安侯華中護醫(yī)藥。明年三月卒,年四十六。帝疑中毒之,貶中爵,放其家屬于建昌衛(wèi),諸醫(yī)并妻子皆斬。親為文致祭,追封岐陽王,謚武靖。配享太廟,肖像功臣廟,位皆第三。父貞前卒,贈隴西王,謚恭獻。
文忠三子,長景隆,次增枝、芳英,皆帝賜名。增枝初授勛衛(wèi),擢前軍左都督。芳英官至中都正留守。景隆,小字九江。讀書通典故。長身,眉目疏秀,顧盼偉然。每朝會,進止雍容甚都,太祖數(shù)目屬之。十九年襲爵,屢出練軍湖廣、陜西、河南,市馬西番。進掌左軍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
但是在今日江南於潛、昌化一帶流傳的民間故事里,李文忠和楊完者是完全對反的角色。這樣的故事指稱李文忠是“李將指”,楊完者是“楊十二秀”。將指,在腳是指大趾,在手是指中指,李文忠兩手將指極長,乃有這個外號。至于楊完者是不是因為大趾排行第十二而稱“十二秀”者,實不能考。
且說李將指授帳前左副都指揮兼領(lǐng)元帥府,發(fā)兵大掠建德,掩有嚴(yán)州之地,遂派遣手下皂吏鄭八攜帶了五萬兩白鏹遠赴京師,途中借宿于一座名為水碧寺的古廟,專為貯銀,封下一間禪房,扃鎖嚴(yán)密,還加派人丁巡護看守,以為萬無一失的了。未料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開門一看,禪房之內(nèi)片物不留,果真是諸法皆空。可是門窗緊閉,鎖鑰也完全沒有破壞的痕跡。鄭八心里狐疑,嘴上卻無話可說,硬著頭皮回去向李將指復(fù)命,李將指這一天正趕上后宅之中出了事—一個夜來伴眠的小妾早上一起床,發(fā)現(xiàn)滿頭的青絲散落一床,頭皮上只剩下寸許長的發(fā)根,鄉(xiāng)人稱這叫“夜叉縛”,得晦氣一整年,正為此哭鬧著呢—李將指給鬧得煩亂,沒有心思過問這銀兩遇盜的枝節(jié),只哼哼兩聲冷笑,撂下一句話:“丟了就賠罷!”
鄭八道:“賠,是一定要賠,也不敢不賠的;可此事甚為蹊蹺,能否請元帥寬限一月,容小人四處查訪,蹤跡其故—小人愿以妻子為質(zhì),但求元帥開恩?!崩顚⒅复饝?yīng)了給假半月,鄭八于是喬裝成一個貨郎,急慌慌地登程沿原路重走一趟。這一回自然是耳目開張,八方聽看,不時追覷著大街小市之上的尷尬人兒。
就在快要到那水碧寺之前不遠的鎮(zhèn)郊之地,不巧下起雨來,若說徑自趕赴寺中避雨,少不得遺漏些該當(dāng)留神觀望的痕跡;若說不趕路,看似就得淋一個落湯雞。正躊躇著,但見身旁一人疾行而過,行過五七步開外忽而回了頭,居然是個瞎了雙眼的老者,拿一雙白翳翳的眼珠子朝鄭八瞅了瞅,也就在這個當(dāng)兒,鄭八瞥見老瞎子胸前掛著一張薄木板,上書四個大字:“善決大疑。”
鄭八看了,心一動,暗道:這瞽叟若只是個尋常的相士,怎么會在鎮(zhèn)郊之處向野地慌忙趕路呢?此念一出,隨即對瞽者喊了一聲:“老人家,能決什么樣的大疑呀?”
瞽者聞言一笑,道:“生死成敗貧富高低,凡是有不能知不能定而不可妄言者,都是大疑了?!?/p>
鄭八聽他吐屬不凡,繼續(xù)問道:“丟失了銀錢,想要訪個蹤跡,算是大疑否?”
“若是己之所有,失之于人,丟了就叫旁人用訖了,有何可疑?還決什么呢?若是人之所有,為己所失,倒是該盡監(jiān)守之責(zé),問一個水落石出罷!”老者一面說,一面捋著花白的胡子,那一雙翳白的眼珠子,仿佛早就看穿了鄭八的心事。
鄭八聞言一凜,上前一揖,悄聲言道:“實實不敢相瞞,是上官所有的一筆銀兩,要解往京師去的,老人家如果知道些許草蛇灰線,或可以助我一訪下落?!?/p>
瞽者一皺眉,道:“怎么,是你上司的銀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瞽者又沉聲問了一遍。
“是也!”
瞽者點了點頭,說:“我稍稍知道些蹤影,你隨我來,或可以訪得?!?/p>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了。這一走,風(fēng)里雨里的也得跟著。鄭八隨在瞽者那佝僂的身形之后數(shù)步之遙,走了一天一夜,其間不吃不喝不眠不息,過了不知多少山林溪谷,之后才偶爾得一休憩,喝點兒泉水解渴,拾些野果充饑。足足三日夜下來,亭午時分,終于來到一個偌大的市集,瞽者才回頭說:“到了!你到集子上去,自然會有消息?!迸ゎ^自去,轉(zhuǎn)瞬之間沒入了人群之中。
鄭八轉(zhuǎn)身四下里一打量,但見市集之上肩摩轂擊,驢馬鼎沸;街巷兩側(cè)萬瓦鱗次,老幼喧呶。忽然面前晃過來一人,手打亮掌湊近他一端詳,道:“你,不是此間之人?!?/p>
鄭八連忙打個躬,道:“在下莽撞來此,為的是尋一批失物?!?/p>
“丟了東西?”那人一歪嘴,笑了。
“是—”鄭八一沉吟,決意還是吐實的好:“是銀兩。”
“你的?”
“是在下上司的?!?/p>
這人嘴又一歪,道:“怎么,是你上司的銀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這人又沉聲問了一遍。
“是也!”
“既然有來歷,自然有去處!”這人話才說完,擰身便朝人叢之中竄去。鄭八搶忙跟上前去—這一回他放聰明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這人的背影,算是亦步亦趨、尾隨而進。曲曲折折行過幾條街,來到一所大宅子前面,觀此宅閎偉壯麗,有如王宮居邸,可一步步走進去,升階到堂,居然闃無人跡。先前那人又跟先前的瞽者似的,一溜煙兒也不見了。鄭八想著在李將指府里作質(zhì)的妻兒來,也顧不得這一身安危了,大起膽子來朝里撒腿一奔,直入后堂。
后堂之中果然有究竟!
原來這后堂之上除了一張舊臥榻,什么也沒有,倒是榻上端坐著一個漢子。此人雖然是盤膝坐著,個頭兒卻要比鄭八還高出許多,一頭長發(fā)披散過腰,榻旁有一童子執(zhí)扇而拂之,看是伺候這偉丈夫納涼。
偉丈夫大約是聽出有人闖入,微微睜了睜眼,道:“來者是客,客來必然有事,就直說了罷!”
“在下乃左副都指揮兼領(lǐng)元帥府鄭八,因解送銀兩入京遇盜,以妻兒為質(zhì),向元帥請命出訪蹤跡,間關(guān)至此,請閣下高抬貴手—”
底下的話說不下去了,原因很簡單,鄭八尾隨前頭那兩人而來,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賊、是證,單單“高抬貴手”還說得過去,可是接下來是逼人家還銀子呢?還是求人幫襯找尋呢?可就真為難了。
倒是這偉丈夫爽利,隨即一點頭,跟身旁童子使了個眼色,童子立時去了,不多會兒喚進四條精壯漢子,抬了幾個貼滿封識的大木箱進來,鄭八一眼認得,就是日前丟失的那五萬兩銀子里的一部分。
偉丈夫道:“聽說是你上司的銀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偉丈夫又問了一遍。
“是也!”
“想把銀子要回去?”
“那就太好不過了,可在下不敢說。”鄭八索性撲身跪倒,叩頭如搗蒜。
“初來乍到,一定也累得慌了,且歇息歇息去罷!”話才說到這兒,立馬有人從外邊兒進來,將引著鄭八過了跨院兒,來至另一所園子之中,自然別有廳房,布置得卻比先前那后堂來得縟麗整潔,隨即伺候上盥洗匜盆巾櫛,以至于枕衾被褥,都十分精雅細致。接著,居然還端上來一整席的酒菜飯食呢。吃飽喝足,另有仆從前來請安問寢。鄭八可急了,忙問:“我那銀子呢?”
“明日十二爺自會有安置,客人安歇了罷?!逼蛷恼f完,掩門而出,鄭八知道已經(jīng)入人彀中,也不敢妄圖異動,干脆倒頭大睡,但聞院落深處不時傳來些撲簌簌兒、撲簌簌兒的祟動,既不似松濤,又不像雨葉,所幸聲音沉滯凝重,并不刺耳,一會兒聽習(xí)慣了,反而有一種擊節(jié)嚴(yán)整之感,不多會兒倒催人愈向深處眠著了。
一夜無話,天亮前卻早早醒了。鄭八起身出門,但見四下里仍像夜來初入門院之時那樣安靜,于是信步逛了逛—孰料不逛則已,一逛卻逛著了不該看見的:這跨院兒里有一面粉墻,墻這邊無何異狀,偏偏鄭八貪奇,猛然間想起前晚那陣陣的響動,像是從間壁院落之中傳來,于是縱身跳上墻頭,向?qū)^一張望,才看了一眼,幾幾乎栽下來。
原來對過也有一片廳房,廊下張掛著無數(shù)串生人的耳鼻,每索約有百數(shù),滿廊何止數(shù)百索?那些耳鼻俱已風(fēng)干,遠觀之,若風(fēng)鐵然—就差沒有玎玲哐當(dāng)?shù)捻懧暥选?/p>
吃這一驚嚇,鄭八渾渾噩噩地什么也不敢說、不敢問了?;爻淌亲屓擞盟钠タ祚R拉著一輛朱輅大車給載回元帥府的。李將指仔細一盤問,鄭八才回過神來,想想在那墻頭發(fā)呆打怵之后,究竟還撞見了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好容易支支吾吾摸到胸前一封硬物,扯出來一看,是封題寫給李元帥的信。李將指連忙拆開一看,不過是寥寥數(shù)語:
副帥貪得無厭,宦囊所藏,皆民脂也,今取之于水碧寺,施之于江南北,君勿復(fù)問—蓋夫人斷發(fā)事容不忘也。
書信的下款落的是:“苗子阿哥楊十二秀”。
一葉秋·之八
解壽山的故事說來既不是稱道關(guān)圣帝君忠義蓋世,也不純?nèi)皇侵S刺貳臣沒有殉國的擔(dān)當(dāng)。在我祖家,這個故事另有“老太太們的用意”。
解壽山的例子還不是很明顯,接著她又說起一個古人,是明末清初時的一個貳臣,叫龔鼎孳。
龔鼎孳的妻子是秦淮名妓顧眉,字眉生,人稱橫波夫人,與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人齊名。有這么一個傳聞:崇禎死后的第二年,柳如是勸錢謙益殉國,錢托詞“水冷”不跳,但是錢氏此后散盡家財,資助鄭成功反清復(fù)明的事業(yè),也算得是強留有用之軀,聊酬不死之恥了??墒驱彾︽軈s等而下之,《明季北略》上說他:“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边@小妾,指的便是秦淮名妓顧橫波。龔鼎孳自己不能殉節(jié),更諉其貪懦于小妾,在我祖家的老太太們看來,這是惡劣之極的事。
“一葉而知秋,要從這些貳臣身上看更明白—”我曾祖母說。
解壽山、龔鼎孳這些小段子原來都是鋪墊,她要說的其實是另一個明末清初的降臣,洪承疇。
洪承疇降清之后,南方小朝廷都傳言他已經(jīng)殉難,順治皇帝也擔(dān)心他的歸順只是一時不能忍死,會忽然間想不開而尋了短見。但是在召見入宮的時候,多爾袞忽然和順治咬耳朵:“但請圣上寬心,這洪承疇死不了的!”
“何以見得呢?”
“方才這洪承疇在殿外候旨,殿梁上落了些灰下來,恰好落在他肩膀上,我看他趕緊把那些灰撣拂了去。一個人愛惜衣服之體面如此,怎么舍得死?”
“掉個腦袋能疼多大一會兒呢?”老太太笑了,跟我奶奶說:“人疼的不是腦袋,是活著的時候那點兒威儀、那點兒干凈、那點兒像模像樣的體面。放不開這么點兒,他能勘得破生死嗎?不能的!他就一輩子悶在‘四門里了。”
老莊觀
寧古塔是清代寧古塔將軍治所和駐地,是清政府設(shè)在盛京(沈陽)以北統(tǒng)轄黑龍江、吉林廣大地區(qū)的軍事、政治和經(jīng)濟中心。清太祖努爾哈赤于1616年建立后金政權(quán)時在此駐扎軍隊。地名由來傳說不一,據(jù)《寧古塔紀(jì)略》載:相傳兄弟六人,占據(jù)此地,滿語稱“六”為“寧古”,稱“個”為“塔”,故名“寧古塔”。
踏查寧古塔古城,原在今海林縣舊街古城村附近,清太宗皇太極建國號大清后,任命吳巴海為鎮(zhèn)守寧古塔副都統(tǒng),前后共有七十三任。由于寧古塔處于邊塞要沖,光緒九年(1883年)另設(shè)欽差大臣一員,此員為吳大澂,是清末洋務(wù)派著名人物。
早期,寧古塔的轄界在順治年間十分廣大,盛京以北、以東皆歸其統(tǒng)。隨著設(shè)廳,疆土逐漸減少。作為國防重鎮(zhèn)的寧古塔,是向朝廷提供八旗兵源和向戍邊部隊輸送物資的重要根據(jù)地,也是十七世紀(jì)末到十八世紀(jì)初,東北各族向朝廷進貢禮品的轉(zhuǎn)收點,因此與盛京齊名。
順治十五年(1658年)六月十四日,清廷規(guī)定挾仇誣告者流放寧古塔。于是從順治年間開始,此地成了清廷流放人員的接收地。
被遣戍此間的人—今稱流人—能生還的極少,大部分都客死該地。清代,不少流人在歷史上頗負盛名。他們當(dāng)中有鄭成功之父鄭芝龍、文人金圣嘆的家屬、著名詩人吳兆騫(漢槎)、思想家呂留良的家屬等等。被流放者的到來,傳播了中原文化,使南北兩方人民的文化交流得以溝通。流民的涌入改變了當(dāng)?shù)匾詽O獵為生的原始生活方式,教他們種植稷、麥、粟、煙葉,采集人參和蜂蜜,使農(nóng)業(yè)耕作得到發(fā)展。
老莊者,顧名思義,是早在流人來到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的聚落,他們之中有漢人,也有肅慎人、挹婁人、勿吉人,還有的被稱為黑水靺鞨,有的被稱作野人女真。曹大戶的祖上就有黑水靺鞨,佃人叫他給坑急了,背地里都喚他“曹黑肝”—不是個“墨盒兒”嗎?由里到外都得黑透才是的……
道士來的那年皇帝爺賓天,幾個月不給戲看,鄉(xiāng)巴佬憋不住了,攛掇著曹大戶家?guī)烷e的班頭給尋摸個五人班也好,野地里搬塊石頭盤腿一坐,就算是解了癮了。
都說口外的五人班不如山東,而且越望北越潮,有的連鼓點子也打不齊,扮正旦的還不如扮地蛋像樣呢??珊么跞思矣邪鹩需專邢易?、有嗩吶,唱起來生凈丑末俱全,而且必有一段兒十八摸、挑春香之流的淫戲,煞了戲大伙兒一散,姑娘們坐的石頭還都是濕的。
五人班不會只伺候一個莊子,繞路來一趟寧古塔,等閑三兩年不會再來,還得找別的樂子。也別說,人事總不外如此,你正愁找不著樂子呢,樂子就來找上你了。
且說城東十里有個覺羅古城,相傳是老皇之前的老皇之前的老皇發(fā)跡之處,城外有古墳多處。緊挨著薩布素將軍墓有塊空地,人說原先有墳,可不知何年何月犯洪,污泥淤積,將四下里墊高了,再也分別不出故冢原尸何在,只好任荒作罷。在過了不知多少春秋—就拿這來給樂子的道士說罷—他翹著長長的指甲,指著那塊荒地畫了一大圈,正兒八經(jīng)一問:“此處地界歸何人所有?”
誰說得上來?大伙兒你瞧我、我看你,不知誰冒了句:“誰的?甭管誰的,到了不都是曹大戶的么?”
得!這就又歸了曹大戶了。道士當(dāng)下沒二話,一甩拂塵,徑往曹大戶家而去—顯見已是熟門熟路。值得說的是他這身道貌—紅顏烏髻、鳳眼蠶眉,年歲在二十有余而三十未足之?dāng)?shù),旁的不說,就是背影讓人覺得怪,猶之乎寬襟大袖的道袍里藏著物事,而且就裹在后腰底下,是以一步踏出,就得跩搭跩搭屁股,看得鄉(xiāng)巴佬一陣哄鬧,爭說這道士相貌不惡,八成是個龍陽,叫人給端慣了才那么走路。
才到了曹大戶門上,花樣兒就來了。只見這年輕的道士拂塵一揮,大喝一聲,縮身不過一寸有余,走了幾十步,拂塵又一揮,身形忽地又放大了,足有五丈上下,一彎腰探頭,看見曹大戶在二進院側(cè)面花廳里逗鳥兒,便高聲呼喊,道:“曹爺!該是改換門庭的時候嘍!”曹大戶玩著鳥,心思正轉(zhuǎn)著要改換改換門庭,回頭看見道士個大腦袋瓜兒,可不是神仙聽見了心底話了么?連忙迎出二院、前院,親手開了大門,道士已然恢復(fù)原樣,抬步進了門檻—這才叫看門見山呢—登時一拱手,道:“貧道來得魯莽,并無別事,就是要向曹爺募一處云觀,觀址已然看過,就緊挨著薩布素將軍墓,有塊空地—曹爺點個頭,我便鳩工興造了?!?/p>
曹大戶是明白人,也別無長言,只淡淡一笑,道:“興造房宅之事,該包在凡夫俗子的身上;神仙盡顧著給曹家改換門庭便了。”
道士點點頭,道:“貧道姓萬,名赦凡,道號蛻云,原在青城山拜師習(xí)業(yè)。如今不辭萬里而來,誠心邀曹爺往青城山一游,觀覽觀覽三清一界妙道佳勝之地,日后在老莊這兒興土木、壘磚石,也好有個依據(jù)?!?/p>
青城山是道教名山,古稱天谷山,在今都江堰市西南。因青山四合,狀若城廓,故名。屬邛崍山系,處邛崍山東坡與成都平原交接之處,背靠岷山雪嶺,面向成都平原,有三十六峰,為道教第五洞天,全稱是“洞天第五寶仙九室之天”。相傳東漢張陵在此后山—大邑鶴鳴山—結(jié)茅,傳五斗米道,其子張衡、孫張魯也嗣法于此。
到了晉代的范長生,隋朝的趙昱、趙冕,乃至于唐朝的杜光庭等,也相繼來此修道。是以古來多少附會于時人名士和古圣昔賢的景致,都有說頭。有張?zhí)鞄熃的У臄S筆槽、試劍石,唐玄宗手詔碑、唐雕三皇石像、唐鑄飛龍鐵鼎、杜光庭讀書臺、唐薛昌丹井,還有五代天師像,可以說不勝枚舉了。
萬蛻云要讓曹大戶看的,就是這些。而曹大戶聞言一愣:想這青城山遠在天邊,來回水陸十萬里,跑一趟得花多少工夫?正躊躇著,萬蛻云拂塵一揮,就在這院落里作起法來—
曹大戶但覺萬蛻云那柄拂塵所過之處,先是揚起一陣幽香,幽香竟然仿佛可見,是一圍單薄的青紗帳,高可七尺,四過也有五七丈方圓,就在這帳中地上、兩人之間,居然有那么一盆清水。萬蛻云戟指向盆,曹大戶不由得不跟著朝他手指之處觀看,一旦看得入神,那就不是一盆清水,而是萬頃碧波、一片汪洋了。
“曹爺用目觀望,可千萬不要分神哪!”萬蛻云說著時,像是又使動了縮身法,身形一矮,居然當(dāng)下不見。曹大戶聽他那句“千萬不要分神”言猶在耳,卻已經(jīng)在碧波中間看見了一只小船兒,船頭立著個頭挽朝天髻、身穿青云袍的—可不就是萬蛻云嗎?睜眼再一細瞧,同萬蛻云如對面而晤,自己則是坐在小船的艙中,手扶舷窗,一派瀟灑閑適呢。
“咱們這一行,已經(jīng)到了洞庭湖中,且瀏覽瀏覽湖光山色罷?”萬蛻云笑著說。
這數(shù)萬里程途,一眨眼居然就走了一半兒,曹大戶能不詫異否?能不驚駭否?
萬蛻云瞥見曹大戶臉上消息,隨即一揮拂塵,幽香裊裊而至,又是一層青紗帳,打從小船兒的舷窗之外飄了進來。曹大戶伸手去揭那紗,還真讓他揭開了,揭開來一看,紗外是一片邈邈云山。
“在前明以往,青城山道教屬正一教,”萬蛻云在他耳畔沉聲說道,“前明敗了,正一教也一蹶不振??滴鯛斣谖恢畷r,武當(dāng)山全真龍門派道士陳清覺來此山傳道,陳天師也就是貧道的師祖—從此,青城山便屬全真龍門派碧洞宗的一脈了。
“此間有三十六峰,八大洞,七十二小洞,一百單八處勝景,人稱‘青城天下幽的便是。曹爺且看:此地是建福宮,前面是天師洞,再向里,是為朝陽洞,再往里便是祖師殿了。貧道生小自三歲始,便在上清宮修煉七年,在圓明宮修煉了七年,之后在玉清宮又修煉了七年。至今習(xí)業(yè)已畢,特為主敬存誠之士而來。倘或在老莊,能夠建一座三清寶地,將是子孫萬代之福了。”
“我也老實不瞞你說,神仙!”曹大戶恣意飽覽著山川佳境,說的卻是另一套,“方才神仙應(yīng)我誠心虔意之想而來,自然知道我一再說要改換門庭,是個什么意思。想我在極邊之地,號稱納得萬戶之糧,容有傾城之富;然而子孫僻處窮鄉(xiāng),就算個個兒腸肥腦滿,福壽康寧,又如何呢?神仙茍能略施小術(shù),將我小兒送進名利場中,與天下高才一爭長短,取了功名,升金階、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
“少說讓令郎能夠—”萬蛻云搶道,“轄一鎮(zhèn)之師、統(tǒng)十萬之眾、立制軍之威,成就一個大貴人!”
“那么—”曹大戶說,“你、你、你真有法子?”
萬蛻云又一揮拂塵,只見群山萬壑,云樹煙靄,居然一如泡之破、夢之醒,轉(zhuǎn)眼之間空空如也。拂塵散了個花兒,花中傳來萬蛻云的話語:“咱們說好的那一所清修之地,就叫‘老莊觀罷! ‘老莊觀落成之日,你的好兒子便降世投胎了!”
曹大戶懷著這份巴望,可又舍不得銀兩。想這事既然答應(yīng)了神仙,本不該反悔,但是他慳吝成性,一旦到了包工買料的節(jié)骨眼兒上,就實在下不了手了。只好以“事遠不能預(yù)見”作一個給自己下臺的臺階—這叫守成務(wù)本不是?就算今日生子,等這兒子做了封疆大吏、方面大臣,算是光宗耀祖,自己恐怕早就埋骨青山,墓木已拱了,如何驗得?
蹉跎著,蹉跎著,萬蛻云也消失得無蹤無影,從不來催,仿佛他根本忘了曹大戶的允諾。直到有那么一天,曹大戶同幾個盛京來的皮貨商正在富貴窯子里擲骰子,心口忽覺一緊,喊聲:“要不好!”人已經(jīng)厥過去了。再醒來時,半邊身子已不能動彈。這也是尋常富貴老人常害的風(fēng)癥,但是曹大戶不這么想;他認為是神仙怪他失約降禍,趕緊發(fā)遣匠人,日夜興工,給起造了一所老莊觀,題匾三字還是請托宮中專責(zé)進貢事務(wù)的總管向一個老翰林給求來的。
這中間,有分教:一所道觀,該是個什么長相?又該如何跟青城山一個長相?可煞費周折了。鄉(xiāng)巴佬們從沒見曹大戶如此認真干過活兒,竟也張羅著大車,輪上裹了軟布,載著他老人家上盛京去了好幾回,終于找著個據(jù)說曾經(jīng)蓋過道觀的瓦匠,叫梁厚土。由此人畫了大小圖樣,從方圓千里之地,找齊了十幾二十個班子,算好程期,交替施作,約以三年光陰畢其事功。
第一年過去,園林規(guī)模初具,草樹池石皆有,花木扶疏,林相幽雅,雖然并無亭臺樓閣之屬,端的是一片郁郁蒼蒼的好林子。曹大戶時而會親自來督工,起先還躁鬧著催促,可時日稍久,見園林深靜曲折,造景奇麗別致,心情反而平靜下來,病體漸漸康復(fù)。由于梁厚土是個敦謹人,日夜憂勤,事必親理,曹大戶多少也受其感染熏沐,做人寬和了不少,有那么一整年的時光,四鄉(xiāng)八野的人居然不記得要叫他“曹黑肝”。
心隨境轉(zhuǎn)這話的是不假。到了第二年,都是土木磚石的活兒了,匠人們粗筋硬肉、浹汗污衣,出入于園林之間。這還不算,燒磚燒瓦的土窯也在左近,煙囪里日夜冒著黑煙,至于到處灰土鋪張、塵粉飛揚,從薩布素將軍墓到覺羅古城,十里之間,可以說沒昏沒晨的烏煙瘴氣。曹大戶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朝夕挽著小妾們出入,作風(fēng)雅之游,于是喚了梁厚土來,忿忿地喝罵:“早知如此,為什么不先蓋樓臺,再筑庭院?然則忍過它一年污穢,如今不也清爽了?”
梁厚土笑笑,說:“曹爺有所不知,要是先蓋了屋宇,這修真之地便再無變化了,林木花樹,總是房宅附庸而已。今則不然,花樹姿態(tài)盎然,與日俱生,隨時不同;工匠日日備料出入,俯仰其間,體察幽微,默記其變化。歲月忽焉而過,一年下來,必然有許多領(lǐng)會,萬一看出原先圖樣不合天機自然,還興許更易。再一說:先筑蓋樓宇,復(fù)補綴園林,不免看著樹小墻新,是個暴發(fā)氣象?!弊詈筮@兩句“看著樹小墻新,是個暴發(fā)氣象”倒是有力,曹大戶最喜人說他殷實,最恨人說他暴發(fā),聽到這么一說,也只好隱忍下來,又過了一年。
別說第二年的骯臟難忍,到了第三年,金碧輝煌的樓館閣舍都完成了,映照著朝日夕暉,洗浴著柔風(fēng)細雨,堪稱無一刻不佳美、無一隅不典麗,可是第三年更難捱,外表算是完成了的道觀至今如如不動,任翠葉紛披,呼鳥啁啾,遠遠望之似有挾山超海的氣勢,可梁厚土一徑不許人進正殿。說是觀里是要保著上千年的清凈之地,諸般髹漆、裝飾乃至于陳設(shè),都得一樁一件地計較,不能大處見意,潦草布局。
這一年,“老莊觀”說是尚未竣工,又像是早就完成多少年了,始終都矗立在那薩布素將軍墓旁邊。鄉(xiāng)巴佬路經(jīng)此地,想起、說起的不是萬蛻云,也不是曹大戶,而是曹家一個大了肚子的小妾羅氏—不是說此觀落成之日,那小崽子便要落胎為人了么?鄉(xiāng)人等著看的是:什么樣的一個小子,將來會是個官居一品的將相呢?
曹大戶沒來得及看見。他在這年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忽然覺得頭疼,怕前一回的風(fēng)癥又要發(fā)了,想起醫(yī)者吩咐過,趕緊躺下不動,想是過一會兒、緩過氣來就好了。孰料腦瓜皮上仿佛叫人鉆了一刀子似的,實實不能再忍,一抓狠狠抓去帽子,天靈蓋上居然流下一注鮮血來。他趕緊低頭一看,帽子里是一只被他情急之下抓爛了的蝎子。
帽中藏蝎,是個老典故了。之前《戰(zhàn)夏陽》書中提過,如今再抄一段兒:
《儒林外史》里頭有個莊紹光,“十一二歲上就會作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只閉戶讀書,不肯妄交一人?!笨墒嵌派偾浜瓦t衡山一去拜訪,他說見也馬上就見了。這還不算,當(dāng)杜少卿提出祭泰伯祠的大拜拜計劃,請莊紹光幫忙考訂“要行的禮樂”之際,莊紹光又立刻告訴他:“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钡降资鞘裁词履??原來是一個剛從浙江巡撫調(diào)升禮部侍郎的徐穆軒把莊紹光給“薦了”,“奉旨要見,只得去走一趟”。莊紹光成了莊征君了?!八]了”你,你就要去見嗎?莊紹光的說辭是:“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
小說作者吳敬梓告訴我們:莊征君在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一這天晉見了皇帝。因為頭疼難忍,無法安心奏對,出宮來才發(fā)現(xiàn)是頭巾里不知何時鉆進一只蝎子,于是大嘆:“‘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遂上了十策,并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子。其實此公就算沒給蝎子螫著,他的官照樣做不成,因為皇帝身邊的太保所說的話才是關(guān)鍵:“莊尚志(紹光字尚志)……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幸進之心?!闭l算得清這一周折之下,究竟莊紹光還算是個“征君”嗎?不過,小說里從莊紹光入京“涮”這一趟的路上起,就改口稱呼他“征君”了。
順便說明:“臧倉小人”—這個典故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下》。說是魯平公本來要備車出宮去見孟子的,偏有平公的寵臣臧倉作梗,借口孟子厚葬其母而薄葬其父,不像是個明禮知義的賢者,勸平公不必往見,其事遂寢。這一段,孟子算是給“征”到一半兒。
但是孟子堅決不承認“不遇魯侯”是由于“臧倉小人”的緣故,所以他說:“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他認為那是“天”的意思。然而,這僅僅是“孟子不遇魯侯”的片面。至于魯侯不能見孟子的另一片面呢?孟子也說得很清楚:“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保ㄋ獊恚怯腥藨Z恿他來;不來,是有人阻止他來;但是來或不來,卻不能算在旁人的賬上。)孟子看得很清楚:統(tǒng)治者在行使其支配權(quán)的時候,責(zé)任必須自負;但是統(tǒng)治者的是否兼聽或偏信—比方說:“魯平公是不是寧可親信臧倉而非孟子呢?”這個問題卻根本不是孟子所關(guān)心的,也不是孟子認為在他的地位所宜于窺探的。
毒蝎入帽,可不只是一條人命而已,也意味著“臧倉小人”在妨礙著人們的仕進之心。可曹大戶已經(jīng)來不及這么體會了—他非但沒來得及看見老莊觀的雕梁畫棟、錦褥茵席之美,也沒來得及看見自己的兒子出生,更沒來得及看見妻妾親族們?yōu)榱朔旨邑?、裂房產(chǎn)而展開的一場殊死之戰(zhàn),他最后一個見到的人是梁厚土。
曹大戶流著淚、喘著氣、緊緊抓住梁厚土的袖子,說:“都說我這人打從心肝里黑到膚皮兒上??膳缘牟徽f,這座神仙觀,我可不能克扣你;連工帶料,我還該你多少,你給個數(shù)罷,我這就讓管事的給你撥現(xiàn)銀?!?/p>
“曹爺,”梁厚土說,“還沒‘探頂子呢,不合收您銀子。趕過了年,看幾場好雪壓實了瓦榫子,咱們驗過一回,再算罷?!?/p>
他說的是瓦匠行里的規(guī)矩。一般鳩工興筑房舍,瓦匠總司其成的多,是以瓦匠的地位也高一些,驗收房屋,往往由瓦匠主持。常情如此:瓦匠站在廳堂房舍之中,來回踅走,同時手中使一根極長的竹竿,看似隨意地向屋瓦戳探,試看其松緊弛張,這一手至關(guān)切要—人會問:瓦是他瓦匠鋪的,由他自家來驗,能驗出個什么鳥來呢?可事理恰恰要反過來看:萬一原先鋪得好好的瓦,就在這一刻上,讓他瓦匠給探歪了、戳壞了,對于屋宇來說,豈非后患無窮?這正是工匠行里琢磨出來、賴以對付那些業(yè)主的手段。一旦業(yè)主為富不仁,“探頂子”還真能讓一棟房宅永留百年不解之災(zāi)呢。
曹大戶聽了直搖頭:“活了這么一輩子,叫我拔一毛而利天下,我是不干的;而活到了這個地步,再叫我取天下之一毛而利己,我也下不了手。之前點領(lǐng)的不說,我已經(jīng)交代了管事,再給你一萬兩銀子,應(yīng)該有敷余了—你去領(lǐng)銀子罷?!?/p>
“謝曹爺,曹爺賞多了。”梁厚土屈了屈膝。
“不多,也不欠?!闭f完,曹大戶就死了。
曹大戶的兒子初生那天是臘月初八,正值當(dāng)歲一場最嚴(yán)酷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從初四下起,沒昏沒曉地下了三晝夜。雪霽之時,羅氏把孩子生下來,看上去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而且濃眉大眼,骨相清奇神秀,可就是不哭不笑,狀似無所聞亦無所見,跟曹大戶留給他的名字還真不像—“曹景仙”。
“這叫八風(fēng)吹不動!”忽地一條身影從天而降,話出如風(fēng),更似一聲焦雷,說話的,正是那三年不知去向的萬蛻云。這道士像是剛從天空之中大開的云霾深處跳將下來的一般,面貌已經(jīng)較之前顯得老成、滄桑了些,就是一走路還晃屁股,這老模樣兒是一絲兒未變。
他走上前來,朝嬰兒的額頭彈了個榧子,嬰兒哪里經(jīng)得起這個?登時額骨凹陷下去,疼得他大哭不止??扇f蛻云搶忙一步上前,在那嬰兒耳邊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嬰兒居然點點頭,不哭了。
可額頭上的凹痕兒卻再也去不掉了。孩子日漸長大,仍舊是個慣常發(fā)癡作傻的性子,動不動就朝一處凝眸細看,一看就出了神、失了魂,問他怎么了,要不就不答;要不就盡說些個千山萬水之外的胡話,任誰也不能懂。
非徒這孩子生性愚魯,家中也阢隉不安。家產(chǎn)分勻之計,人人不以為平允,自然不得停當(dāng)。眾人勉強在一所宅院之中居住,已經(jīng)算不得是一家人了。今日這房封了正院,自開一座旁門出入;明日那房打通墻垣,把這房的天井當(dāng)成街道。大小爭執(zhí)不斷,吵鬧無日或已。
卻是個富麗堂皇的老莊觀香火鼎盛。先上來大多是看熱鬧的,久而久之,樓宇園林看膩,就看出了萬蛻云也有幾分風(fēng)采。萬蛻云偶爾地還會作索幾套興云布雨之術(shù),唬得鄉(xiāng)巴佬們樂不可支,就把老莊觀看成個瓦舍,來這兒聽聽萬蛻云講述修真之妙,全當(dāng)是聽說書的了。
曹大戶分家之事甚密,外人不能究其詳,只知道忽然有這么一天,那剛生了兒子的羅氏懷里裹著大包袱、小包袱,哭哭啼啼來到老莊觀,正逢著萬蛻云作法,將一株枯透了枝子的梅樹點染成真堪形容的火樹銀花,數(shù)十萬點紅梅、白梅竟然在一樹之上、一時之間開苞、綻放、凋謝、復(fù)枯萎復(fù)原,頃刻作成。
但是萬蛻云猛地一收拂塵,對著數(shù)以千百計的人群喊了聲:“怎么啦?誰欺負你啦?”他早就一眼看見了瑟瑟縮縮、站在人群后頭的羅氏—甚至看見一個小包袱還裹著曹景仙呢。
那還用說嗎?曹景仙母子是被族中親眷戚友給趕出來的。道理很明白,要是留著羅氏,就非得留下曹大戶的那一脈骨血不可;留下了曹景仙,就意味著曹家所有財貨、田產(chǎn)、物業(yè)又都有了主,大伙兒還是得像過往幫襯、伺候曹大戶一般地幫襯、伺候這一對母子么?想想不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他母子二人掃出門第,永絕情由。
曹景仙這個姓字不見于正史,因為此名在羅氏抱著他來到老莊觀之后,就不能用了,讓萬蛻云給改了。萬蛻云的說法明白了當(dāng):仙不必景,一旦景了仙,就不必在人世間攫功名、求利祿了;曹大戶生前,不是希望這兒子“升金階,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嗎?然而萬蛻云改了此子之名,不妨礙咱們說書的方便,還就是這么喚他便了。
話說曹景仙一介孤丁,寄養(yǎng)于老莊觀,外間少不得有些閑言閑語,說他是道士的種。萬蛻云聽說了,不動聲色,暗施小技,將那些傳謠的鄉(xiāng)巴佬整了許多冤枉,這也是小小不言的事。可是獨自修真,絕無伴侶,大欲難熬,有那么幾回,他還真想著羅氏的好處,不免動念要到他母子居住的院落之中撩撥。
說也奇怪,每動此念,天就下暴雨,而且旁處不下,單單往這老莊觀的觀址處下,不只是雨,還有風(fēng)、還有雷、還有雹子—奇的是,像這樣突如其來的雨,卻連薩布素將軍墓那咫尺隔鄰之地都濕不著。
且回頭看這一對孤兒寡母—孤兒寡母的能有什么出息?自然就是念書??扇f蛻云似乎并不以為曹景仙能靠讀書掙一個出身,每當(dāng)羅氏前去問訊,萬蛻云便笑笑說:“這孩子的前程是我許下的—所謂‘轄一鎮(zhèn)之師、統(tǒng)十萬之眾、立制軍之威,成就一個大貴人!的話,我沒忘呢。不過,時候還不到。你開銷我觀中香火,以為無益之事,這又是何苦?”
“不讀正書,如何求取功名?”羅氏的想法很單純,所以意志極堅決:“道長既然答應(yīng)了老爺,是不是好歹為這孩子請個先生,開個蒙呢?”
“你回去罷!有你娘兒倆一碗飯吃,就該稱心如意了?!比f蛻云雙眼一瞪,片言不發(fā),兩手翹著長長的指甲,捏著干支訣,像是算計了又算計,又像是覺得算不周延,回頭再算一過,忽地惱了,起身連拂塵帶袖子朝羅氏臉上一揮:“他的前程,我早就算透了;只今吉兇莫測,征兆參差,你急個什么?”
又有那么一日,觀里下起了暴雨,前殿殿口雷聲大作,像是有那巨力無匹之人輪番以精鋼斧鉞劈斫殿前石階,迸了個火星閃熾,仿佛老天爺刻意不許那萬蛻云踏出殿門半步。
跨院里的羅氏自是不知情的,正恐慌間,忽覺半空之中一抹電光來得比尋常的霹靂要既輕且緩,即將落地之際便消失了,但看繩影飄搖,落葉紛紛,仔細一打量,哪兒是什么雷光電閃呢?原來是梁厚土從南墻外打了個彎竿跳進來了。
瓦匠身手還真不壞,一落地,正落在廊檐之下、門檻前頭,只見他先將一根丈八不止的彎竿置于身后地上,單膝屈了屈,禮數(shù)恰恰到份兒,說:“小娘子在上,梁厚土來請安了—呿呿呿!這雨不尋常,小娘子要留神門戶的好—呃,這個嘛,梁某此來不為別事,就是看不得小官人讀不上書—這事可是耽誤不得的?!?/p>
一句話說到了羅氏的心坎兒里,淚點兒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母子如今淪落得連這薪水之資,都要仰承萬道長給養(yǎng);道長說這孩子,運勢未卜,還不急著開蒙?!?/p>
“這妖道受老爺厚恩,勉強寄得一身浮塵,不知答報,自然參不透他那點孽因緣、惡造化!”
羅氏仔細地聽,回思老半天,總?cè)徊欢@瓦匠究竟在說些什么,只好應(yīng)道:“道長的意思是景仙這孩子的命途未卜,不是他自己的—”
“小娘子不必多擔(dān)心思,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打從薩布素將軍墓往覺羅城走一里開外,有個王剪子老鋪,招牌還掛著,生理已經(jīng)不做了,如今盤給一個金祥謙秀才作館;你把孩子托付那秀才,早晚讀書便是了。至于所需供給,不勞那妖道施舍,老爺早就交代過了。你自把孩子送去金秀才那里,說起老爺名諱,金秀才自然會安置小官人進德修業(yè)之具?!?/p>
金祥謙如此便是曹景仙的蒙師了。果如梁厚土所言,這秀才主持了一所學(xué)館,仗著十余個蒙童的父母給養(yǎng)所得,勉可維持他自家一妻一子的生計。曹景仙來了,居然備受禮遇,仿佛曹大戶生前曾經(jīng)施舍過極大恩典,金秀才則是秉持著報恩之念,自然加意栽培、悉心教誨。這里就無別話了。
然而在金秀才眼里,曹景仙畢竟不是個讀書的料。打從十三歲開蒙,一直讀了六七年蒙書,每年二月的縣考也考過四五回,正場從未過關(guān)—眼看就是那副老對聯(lián)兒上所形容的:“行年八十尚稱童,可云壽考;到老五經(jīng)猶未熟,真是書生?!?/p>
金秀才同羅氏商量:讓這孩子到市上學(xué)做買賣,終能通一行生計,總強似在塾里傻吃悶睡,混過慘淡而懵懂的一生。羅氏當(dāng)然不肯,她總覺著:拉拔這孩子有個體面的出身,一來不負曹大戶之所托;二來也要在曹家那些個冷淡的族親面前顯一份光耀。金秀才也是敦實柔懦的人,羅氏一掉淚,他就心軟,一咬牙,一硬頭皮,還是耐心地教下去。
曹景仙生小是個粗枝大葉的孩子,體魄強似鐵牛,神采嗒若木雞。塾里的同學(xué)友朋笑他蠢笨,他也不以為意;街坊間總會遇見曹家的戚舊親誼,面前指點、背后訕笑,總拿羅氏和萬蛻云有私情作話柄。曹景仙年幼之時渾然不以為意,有時為博人一粲,也隨人調(diào)笑自己的身世;年事既長,總知道些忌諱,即便不逢迎那些嘲諷了,卻也仍然不同人結(jié)冤。如此一來,俗眾益發(fā)以為此人委靡無恥,更少不了的冷譏熱誚。
那一年,曹景仙不知二十好幾了,照例應(yīng)童子試不取,從縣考考棚里出來,一步跨出龍門,迎面過來一個萬蛻云。這可是日頭打從西邊兒出來了,萬蛻云走上前,居然深深一揖,道:“世兄!世兄!告罪,告罪!”
此禮曹景仙一向未曾經(jīng)得,給嚇得一時無法言語,但聽那萬蛻云昂聲笑說:“都是貧道的不是,都是貧道的不是!方才貧道掐指一算,你今年的出身又耽誤了!這、這與當(dāng)年我占天卜地之所得,差距實在太大,于是從頭驗算一過,才知是為貧道所害,真是不該不該—我這樣大意誤人,實是自誤了。當(dāng)年一指彈壞,世兄你不會見怪罷?”
“不不不!”曹景仙從來就不擅與人介意,自然恭恭順順地搖著頭,神情十分畏卻。
“那好!我就還你一個原來面目罷!明年此時,你就要開科運了—一歲登小三元,便等著聯(lián)捷登進士榜,隨后金殿珠筆親點入翰院,三年下來,放四川學(xué)政,蜀道雖難,自有還京之日。屆時三年御史臺,能養(yǎng)個七八分人望,自然就可以放幾任臬司和藩司做做了。之后嘛—領(lǐng)一省而鎮(zhèn)之,也有幾年太平富貴,接下來,四邊無警、盜匪不興,你卻趕上個好時機,誠如貧道答應(yīng)過令仙翁的:‘轄一鎮(zhèn)之師、統(tǒng)十萬之眾、立制軍之威,成就一個大貴人!而且呢,我還可以多算一步—”萬蛻云又飛快地捏動手指,道:“日后官至協(xié)揆,壽高齊頤,夫婦齊眉,子孫貴顯!五百年來、五百年內(nèi),再也沒有這么好的一副命理呢!貧道只求世兄答應(yīng)一事—”
“但請道長吩咐就是?!?/p>
“你我兩代相知,數(shù)十年交誼,總而言之一句話:富貴無相忘也!”
說時伸出大拇哥,朝曹景仙額頭上使勁一抹,居然將原先腦門子上那凹陷之處給“喀喇拉”抹平了。曹景仙但覺眼前日月無光,可是金星亂竄,疼痛難忍,大喝一聲,便昏死過去。醒來之時,人是躺在金秀才的塾館里,耳邊廂只聽得書聲響亮,那一字字、一句句,萬般分明。十多年飽讀之書,原本全無領(lǐng)會,而今洞徹靈明,只覺得經(jīng)史之間、傳注之內(nèi),居然隱藏著無邊瑰麗奇妙的風(fēng)景,他也不忙著起身,便依樣兒躺著,睜著眼,聽身邊那些個小小蒙童逐篇朗誦著、吟唱著,他則靜靜地體會著、思索著、玩味著。
打從這一天起,金秀才眼中的曹景仙像是易骨更胎的一般,除了長相,根本變作了另一個人。他左手點閱經(jīng)籍,右手工書帖楷,口中仍吟詩不置,還能分神幫同學(xué)們批改文章。連金秀才都到處向人稱說:“此子一旦開了竅,我都無可傳授了。”
接下來這一年過得快,曹景仙在塾中將十多年來所聞所習(xí)重新回味一過,二月再入縣學(xué)應(yīng)考,當(dāng)即考了個前列第一。兩個月之后,復(fù)入府考,接著是院考,三試一口作氣,曹景仙都是榜首,果真成了“小三元”。之后再如何聯(lián)捷登科,入詞館、放學(xué)政、擢御史、膺監(jiān)司、陳皋開藩、游領(lǐng)封圻,這些就不必細表了。
總而言之,四十年扶搖而上,平步青云,一一如萬蛻云所預(yù)知者,如此安康順?biāo)欤矘菲桨?,還有什么可說的?再者,曹景仙一向是個孝子,無論在何處任官,總想法子將羅氏妥善安置在身邊,朝夕侍奉;除了料理公務(wù),平日晨昏定省,凡事躬親,一旦有個小災(zāi)小病,也必定日夜在側(cè),親侍湯藥。這是人倫楷模,似乎也不成一則可喜可愕的傳奇。
且說這預(yù)言正一一應(yīng)驗著,曹景仙也成了協(xié)辦大學(xué)士,入軍機,圣眷正隆,自然也得依循官場故事,為父母請封官誥;上表之后隨即蒙準(zhǔn),給假一月,還鄉(xiāng)祭祖—這,算得上是為人子者,以及為人父母者風(fēng)光至極的一刻了。
可是老曹大戶已經(jīng)分家了,還鄉(xiāng)祭祖,還是得上老莊觀落腳。到了這個排場之上,還有誰家敢人前人后、風(fēng)言風(fēng)語呢?老曹大戶家的親誼戚舊,恐怕只有擔(dān)驚害怕的份兒了—那曹景仙,是否不忘舊惡,萬一要報嫌怨于萬一,有誰吃得消呢?
未料大人的鑾轎來了,風(fēng)光到了,除了祭祖前到各房各宅邀約了諸家親長;祭祖之后復(fù)周游拜謝一遭,畢盡禮數(shù)之外,并無報仇泄憤之舉。這算讓眾人安了心—不!小人哪得安心?各家還是聚集商議,共派小廝,輪番到老莊觀窺伺,萬一有什么動靜,還能及早通報,好讓各家備妥細軟,遠走高飛,逃過一劫罷了。
一連幾天無事可報,小廝們只傳回來一樁奇怪的消息:這一日,老道萬蛻云將曹大人請至大殿之上,忽然神色莊嚴(yán)地說起來,連“世兄”也改成了“大人”了:“尊府受貧道兩代厚恩,大人可記得否?”
曹景仙連忙一欠身,拱了拱手,道:“銘感五內(nèi),無時或忘?!?/p>
“貧道自然知道大人會這么說。大人也一定知曉:貧道并不計較施報?!比f蛻云笑了笑,扭了扭屁股,說,“此中無他,反而是貧道之于曹家的恩德,尚未曾還報完遂呢!既然還有積欠的緣債未了,若非精打細算,以致錯過了時辰、不能還報,還真要積累到來生呢!”
“這—”曹景仙拱著的手還沒放下來,順勢又作了一揖,“天人之機,甚為深邃,福善禍淫,理之必然,至若更玄秘的道理,便非我等肉骨凡胎之人所能領(lǐng)會的了?!?/p>
“說什么福善禍淫?”萬蛻云撇了撇嘴,口氣十分嚴(yán)峻地說,“眼下大人便有一災(zāi),我若不盡心為大人消解,大人豈不是要落一個淫惡萬端的名聲嗎?明日午時三刻,將有不虞之災(zāi),從天而降!大人!非聽我一言不能免禍;能免此禍,貧道所受之于尊府的恩德,也就再無虧負的了。”
“那么,”曹景仙對于自己那“從天而降的不虞之災(zāi)”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殷殷問起,“然則我該當(dāng)如何,才能在午時三刻之前,讓你還報了積欠的恩德,以免累及后生來世呢?”
萬蛻云搖了搖頭,自忖:“癡兒畢竟是癡兒!”可嘴上不好這樣譏諷,便清了清嗓門兒,揚聲道:“大人且聽了,明日午時之前,權(quán)將一干曹家親族以及隨行眾官傳喚到此間守候,不可出戶一步,午時一過,災(zāi)殃自解,眾人隨即散訖可也!”
曹景仙說:“我生平讀書仕宦,時時敬謹,不欺暗室。豈能受此奇災(zāi)?倘或今番召聚親黨隨官,畢集一堂,只道為我一人謀避禍禳災(zāi)之法,豈非反墮不明不白之地—這些個來救我性命的族親僚屬,難道不會疑心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要受上天誅譴么?天亡我,又何庸遁焉?”
萬蛻云一聽這話,眉頭深鎖,嘆道:“雖然你位極人臣,說起了生死大分,卻還是坐井觀天!貧道同你說的,哪里是你今生今世之所作所為呢?曹大人!你的前生在青城山全真龍門派碧洞宗,拜在陳清覺師祖的第四代弟子高無極駕下修道,矢志放生,不料卻誤踏一蛙而死,明日午時三刻,合該遭雷殛,以了宿孽。貧道前生與大人同門,又因為累世積欠曹家恩情,至今方能答報。大人若不聽從貧道之計,明日遽爾遭他五雷齊轟,枉費貧道毀棄這畢生道業(yè)、徒膺漏泄天機之罪,也就罷了—而大人呢?此后將置高堂老母于何地,大人難道不想這些的么?”
如此一來,曹景仙要顧慮的就多了。在今生,他有老母;在前生,他有冤家;縱貫著兩般人生,還有冒著天庭之大不韙而亟欲報恩的老道長。他思索了片刻,終于點了頭。
第二天一大早,各房族人為了表示親愛,不待召喚便齊聚老莊觀,將偌大一個前殿擠得水泄不通,等曹景仙自己那一班隨員幕吏到時,多只能站在廊檐底下了。
時當(dāng)仲秋,天清氣爽,蔚藍一抹,不留纖毫翳蔽。才過巳牌時分,忽然間日晡云合,電蛇數(shù)以千百計,怒掣老莊觀四圍半里以內(nèi)之地,驟雨澆淋,幾無余隙;烈風(fēng)悲嘯,狂雹奔傾,雷劈皇皇,如震鐘磬然!此際屋瓦飛鳴,四壁搖撼。
但見曹景仙正襟危坐,瞑目養(yǎng)神,面不改色。眾人來之前喜氣洋洋,還道是要給曹大人施一個惠而不費的小恩德,如今天地變態(tài),人人都有山河頹危、浩劫壓頂?shù)鸟敭惡驼痼@,當(dāng)然是悔不當(dāng)初了,于是不免呼應(yīng)著風(fēng)雨交加之勢而哭喊叫嚷起來。
這還不算,接著就見一丫鬟從后園中急奔而來,雷聲電芒繞著她搗竄,可這丫鬟似乎是豁出命去不要了,只顧朝前狂奔,奔至殿后角門,再也撐不住,摔倒在門檻上,大喊著:“老夫人被雷給捉走了!老夫人被雷給捉走了!”
曹景仙原是個孝子,此時轉(zhuǎn)身向后觀望,果然有一道電光四面上下,尖端曲卷如環(huán),緊緊纏裹著羅氏。羅氏飛身于庭園之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雖然面帶驚惶,不過看上去倒只是手足無措,臉上除了訝詫,似乎并無苦痛。
但是看在曹景仙眼中,這就比什么天降不虞之災(zāi)、陰譴前世之禍,要嚴(yán)重得多了。他二話不說,飛奔上前,從那晶亮無比的電光之中一把抱起母親,緊緊摟住,回身便跑。這時,暴雨戛然而止,眾人忽聽得打從天頂之上,猛可灌下來一記較之前無數(shù)霹靂更加響亮百倍不止的焦雷—
這雷聲余音蕩蕩,重云乍散,一天清朗,眾人才赫然發(fā)現(xiàn):就在片刻之前曹景仙所坐的交椅之處,已經(jīng)叫雷給劈開了一個八尺方圓、丈許深的大窟窿??吡紫乱黄购?,還蒸騰著縷縷的灰煙。少時煙散盡了,里一圈兒外一圈兒的人圍定觀看,但見窟窿底下趴伏著一只比人還高大的蝎子,被雷電從頭到尾正當(dāng)央一線劈開,什么汁兒醬兒泥兒的還不住地流淌著。
便在這個時節(jié),中庭當(dāng)央緊緊抱著老母的曹景仙偶一抬頭,看見南墻頂上盤腿坐著一條黑影,這人捋著一下巴頦兒的白胡子,笑吟吟地說:“真讀書人,果爾如是也!果爾如是也!”
這墻上坐的,自然是梁厚土。他轉(zhuǎn)臉對羅氏說:“你們曹家確乎是改換了門庭了—有子如此,子孫瓜瓞綿綿,常保敦樸謹厚,永無猖狂悖亂之禍!”
到底怎么回事呢?原來這梁厚土竟是雷神的分身。他在當(dāng)年為老莊觀“探頂子”的時候,早已經(jīng)預(yù)留地步,在屋瓦上標(biāo)示了靶位,多年以后一發(fā)而奏功,斃蝎妖于地下。而化名“萬赦凡”“萬蛻云”的這個道士,就是這只蝎妖。此妖早在數(shù)十年前,便知自己有一天劫,不易逃過,遂曲折設(shè)計,讓曹大戶給自己蓋了一所云觀,本想托蔽于樓宇,又恐雷部諸神巨力無邊,無遠弗屆,乃設(shè)了第二計,那就是藏身于貴官顯宦腳下,以逃天誅。也因為這孽畜法術(shù)驚人,而能未雨綢繆,預(yù)為擘畫,用心不可謂不苦了。
然而殊不知天人相應(yīng)之機甚深甚微,總有經(jīng)不起小處失算,而終致不能免大禍者。尤其是豐隆威靈,應(yīng)變有法,居然能化百煉之鋼為繞指之柔,將羅氏捉出室外,毫發(fā)未損,藉以誘出孝子,再施以霹靂一殛。
可見狡獪之尤者,孰能甚于天耶?
《山海經(jīng)·卷十三·海內(nèi)東經(jīng)》:“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p>
《山海經(jīng)·卷十四·大荒東經(jīng)》:“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yīng)龍?zhí)幠蠘O,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fù)上,故下數(shù)旱。旱而為應(yīng)龍之狀,乃得大雨。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fēng)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p>
今俗所謂雷神,多依《封神演義》小說之中“雷震子”為據(jù)。在《西游記》里,高老莊的高太公將孫悟空誤當(dāng)作雷公,就是因為相傳雷公是猴臉尖嘴的。明清之際,如劉蔚恭的《異神錄》以及黃斐默的《集說詮真》中,都有如下的記載:
今俗所塑之雷神,狀若力士,裸胸袒腹,背插兩翅,額具三目,臉赤如猴,下頦長而銳,足如鷹鹯,而爪更厲。左手執(zhí)楔,右手執(zhí)槌,作欲擊狀,自頂至傍,環(huán)懸連鼓五個。左足盤躡一鼓,稱曰:“雷公江天君”。
唯一不同的是,在《異神錄》中,此段記載的最后一句話是:“稱曰:‘梁天君?!薄傲骸弊质欠窦础袄捉鼻幸舳?,或者“雷公江天君”這個較晚出現(xiàn)的稱謂,是好事者為了讓這稱謂之中定要有個“雷”字,而故意將“梁”拆析成“雷”“江”二字,都是有可能的,我不敢斷言孰非孰是。不過梁厚土這個雷公的分身之所以姓梁,倒是可以覆按此說。
一葉秋·之九
我奶奶問過我父親,我父親也拿同樣的話問過我:“《聊齋志異》第一篇說的是什么?”
這誰不會答呢?“《考城隍》不是?”咱兩代父子都答出來了。
可是接下來的一問便不容易敷衍過關(guān)了—“為什么是《考城隍》呢?”
這也是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們最講究的事。故事不總是故事,還藏著無限義理。義理不光是角色感召、情節(jié)顯示,連書寫編纂都暗藏著多少機關(guān)。放頭一篇的為什么,放末一篇的為什么,上一篇、下一篇,如何綰結(jié)呼應(yīng)、如何穿插藏閃,皆在算計之中。
《考城隍》首立其本。由于仙鬼妖狐,事跡不凡,出人意表的情節(jié),總帶有幾分果報征應(yīng)的意思。一旦果報征應(yīng)成了故事的道德教訓(xùn),就不免為機心所乘,反而令人妄圖善報而行善;或有無心之失,也會因為畏葸惡報而悚懼憂愁。于是,便有了這么兩句:“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p>
“一部《聊齋》,說的就是這個?!蔽夷棠痰膫骷覍氂?xùn)即此:“善不存心而得,方得為善?!?/p>
“惡呢?”我父親問我奶奶。
我奶奶的答復(fù)跟后來我父親給我的答復(fù)是一樣的:“那就惡不著你小子了!”
我們當(dāng)然都知道:“惡不著”是“餓不著”的諧音,老奶奶是故意這么說的。
在祖家,甚至為了讓世世代代的兒孫們能于日常生活中實踐那種時時刻刻主敬存誠的功夫,還特別請了“長仙”“黃仙”和“大仙”在家,長年供奉,不敢有些許違失?!伴L仙”是蛇,“黃仙”是獐子—也就是俗稱的“黃鼠狼”;“大仙”地位最高,自然就是狐了。
家里養(yǎng)著些永遠不能馴服的野物,跟“主敬存誠”有什么關(guān)系?道理也很淺顯,當(dāng)世世代代的傳說都強調(diào):這些野物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力,而且日進月精,與時俱化,日子一長,同在一個院兒里生活的人自然會慣于感受到有一種凌駕于自我之上的意志或力量,不斷在監(jiān)督著自己、提醒著自己—甚至還會帶來審判和懲罰。這是不成宗教的宗教觀。
狐大老
《詩經(jīng)·國風(fēng)·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葛屨五兩,冠緌雙止。魯?shù)烙惺?,齊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從止。
蓺麻如之何,衡從其畝。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極止。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從?這里頭原由故事,實不忍說。不過書場里的爺們兒要問:“畢竟那狐作何下場?”便不能不作個交代。老狐知道“萬事從頭磨煞人”,此生算是白會了,但是好歹得有個出脫,也不枉這一場千年嘆月的修行。
五術(shù)行中皆知:無論狐丹如何修煉、修煉了多久,一旦失了丹,這狐最多還有三十年陽壽,如果其間不能再遇到一個福緣深厚的“丹胚”,重修其事,那就是老死于崇山密林之中而已了。
狐本聰明,狐仙靈智更高,深知這大道難成,功虧于一簣,再要覓一“丹胚”,戛戛乎難哉,更難于移山填海多也!誠若不改堅心,必須仰賴“天?!?。什么叫“天?!蹦兀烤褪乔谛蘖W(xué)所不能及的一種報施,必須積德才能獲致。
老狐當(dāng)下掐指一算,得知廣東番禺現(xiàn)有一舉人,名喚鐘瑞,字嘉祥。此公累世務(wù)農(nóng),薄有田產(chǎn);惟十幾代以下,不曾出個識字的,到了鐘瑞他祖父這一輩兒上,想是該督促著兒孫上進,以振家聲,這才揀選子弟進學(xué)。一代沃不成個秀才,到了鐘瑞十歲上開蒙,教村塾里的先生夸過一回聰明,一族長輩歡慶,說鐘家合該要出狀元了,逼誘著念書,一念二十年,居然鄉(xiāng)試得薦,眼看明春逢著癸丑,就可以赴京入禮部春闈,萬一連捷,往后的得意風(fēng)光,簡直不能想象。
至于南山老狐這廂,勉強撐持到康熙十一年壬子,終于算到這鐘瑞身上的天福有余,可以分蔭些許,它自忖不過就還有一年半載的歲月可活,遂不辭千里,迢遞間關(guān),前去托了一夢,道:“我乃南山老狐,千年苦修,毀于一介失職鬼卒,如今百無聊賴,只能求郎君成全則個?!?/p>
鐘瑞一向不語怪力亂神之屬,寢中遇狐,實出無奈,只得勉強應(yīng)付,夢囈道:“我乃一介書生,并無法術(shù),何以助成大道呢?你還是速速往他處求取,前程不要誤在我身上?!?/p>
“郎君書房檐下,井闌之旁,叢菊深處,有亂石一起,隆隆然若小丘,我即在彼處臥化,三日后郎君見菊英倏忽開落,便來花落之處掘地尋我蹤跡。”老狐寥寥數(shù)語,算是交代過后事,一抹影兒就不見了。
鐘瑞一覺醒來,想到檐下井旁、菊叢石丘之地去找,可回神一想,我是讀什么書的人?怎么竟信了這無稽夢語?這便是道心不堅了。這樣轉(zhuǎn)念自責(zé),靈臺頓時清明起來,立刻捉起書本,專心念誦,目不斜視,不多時便將老狐托夢之事忘了個一干二凈。
殊不料三日之后,井闌旁隙地之上果真暴開了百數(shù)十朵巴掌大的黃菊。此時已屆深冬,旁處菊英多已焦萎于萼上—即便也有冬日盛開之菊,綻放也罷、枯萎也罷,不問凋落與否,起碼總得些時日,才見終始。獨獨鐘瑞窗前有這稀罕的花景,就不止一處可怪了。
此菊旋開旋謝,其間不過片時,且不斷有新苞涌出,轉(zhuǎn)瞬間又已取代前花繁盛,睹之真有目不暇給之感。在鐘瑞看來,這已經(jīng)不是花開花謝而已—試想彼夜之夢,這里面一定有些個征應(yīng)才說得通。果然,窺園片刻之后,鐘瑞再也不能按捺,便依老狐夢中吩咐,到菊叢底下探手一摸,果然有一丘拳頭大小的石塊堆積。石頭本是極為堅硬之物,鐘瑞這么一手探下去,卻摸著了極柔、極軟的東西,那東西卻像是個活物,翻來將鐘瑞的手掌一包,嚇得他往后蹦了三尺遠。低頭一看,手上纏了好大一張毛皮,其色赤紅如血,長七尺、廣五尺,形狀不方不圓,邊沿略顯參差—赫然是一裁又輕又軟的好皮毛。
嶺南之人,要這皮毛何用?鐘家爺爺說得好:“你明春即將入都,都下冬來甚涼,據(jù)說雨雪寒逼,有時還要凍死人的。有這么一塊老天爺給的好皮毛,就是保著你溫去暖回、平安往返的意思。到時萬一旅次用度算計不到,還可以賣了換些盤纏,這豈不是天助我家非出個狀元不可嗎?”
這就要話分兩頭了。鐘瑞如何應(yīng)考?能否及第?這也就暫且不說了。且說禮部春闈,每逢辰、戌、丑、未之年二月,所有順天府及各省鄉(xiāng)試舉人,以及候補京堂(官員)之有會試資格者、功勛子弟之賞給舉人者,皆可以向禮部報考。
各省舉人赴京會試,原先規(guī)定是由公家供應(yīng)車船,號“公車”。全國各地的舉人,約有六七千人之?dāng)?shù),第一場初九,第二場十二,第三場十五,考后立即分房批卷。同考官原為二十人,后改為十八人,稱“十八房”。來春這一科禮闈,有個同考官叫李良年,夜里批卷子,一邊兒批、一邊兒打瞌睡—泰半也是因為文章實在沒有什么出色的—剛要睡,忽然聽見窗外有這么一陣尖銳幽咽、如泣如啼的吟唱之聲:
大宅火,裸婦躲,紅云裹。
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這聲音聽來陌生,正因為從沒聽過,所以偏好聯(lián)想—會不會是史上盛傳已久的“狐鳴”啊?
李良年是個讀書人,自然對于《史記·陳涉世家》里的故事了如指掌;陳涉為了能擁有揭竿而起的“天命”,不惜“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p>
這當(dāng)然是小民起義、不得不偽托于神鬼妖異的伎倆,但是“狐鳴魚書”便從此成了讀書人久聞于耳的故實,以為鬼神妖異之事既然能偽托得售,反而須是原先確然有諸,才可能為人利用。李良年聽著聽著,狐鳴聲杳,不覺捧起手中考卷繼續(xù)看下去,但覺此文見解雖然端正,文字實在平庸,便隨手扔到落卷的一堆去。不料此時窗外又“狐鳴”了起來:
大宅燒,裸婦逃,紅云袍。
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這一回聽得更清楚了。李良年回思片刻,索性拈起朱筆,憑記憶將先前聽到的這兩段狐鳴抄錄下來,反復(fù)讀之;當(dāng)然還是不能解識個中含義。正想繼續(xù)讀下一卷,忽聽得窗外又傳來了一陣吟誦:
大宅焚,裸婦奔,紅云溫。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聽過三次狐鳴,細思其起落,仿佛都是針對著之前置于落卷堆里的那一份卷子。李良年在闈場中出入得多了,往往聽說過考場之中最多陰功顯報之事,每每祥異逼人,落在與文章之優(yōu)劣并無瓜葛的關(guān)節(jié)上,往往就是因為考生本人或本家應(yīng)該有些余福余殃沒有清算,常借此完賬。想到這兒,李良年隨即將那份卷子再取回來重看一遍。這時窗扇忽然無風(fēng)自動,朝外打開。此際天心一輪皓月當(dāng)頭,只見貢院內(nèi)磚門外庭中站立著一個身形偉岸的紅面男子,一手卷持《春秋》一卷,一手捋著頷下五綹長須,身后朦朦朧朧搖曳著兩個宮妝女子的身影。這景狀,自然讓李良年想起三國故事里的漢壽亭侯關(guān)云長,以及他千里單騎護送還宮的甘、糜二夫人。正轉(zhuǎn)念間,月下三人居然猛可就不見了,天地之間,不過還是一園月色,滿戶松聲。
李良年隨即作想:姑不論文字如何、見解如何,這一卷的舉子,必有盛德之事,才堪勞駕鬼神,落得一個如此不尋常的征應(yīng)。無論如何,先將這一卷拔出,置于高列,看其他各房同考官作何處分就是。不徒如此,基于職責(zé)所在、分際所當(dāng),第二天一大早,李良年就把夜來聞見稟報了主司—也就是這一科的大總裁。
大總裁杜立德,字純一,號敬修,是前明崇禎十六年癸未的進士出身。康熙八年以吏部尚書授國史院大學(xué)士,九年,改保和殿大學(xué)士兼禮部尚書。身為大總裁,對于場中陰騭影響,他聽得更多,也更謹慎。于是當(dāng)晚便將卷子取來,仔細斟酌??墒欠瓉砀踩プx了幾遍,怎么也認不出有一句文采,不覺嘆了口氣,誰知窗外也冒出一陣狐鳴來:
大宅火,裸婦躲,紅云裹。
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杜立德想試試這遭遇同李良年是否相似,隨手將卷子朝落卷之處一扔,果不其然,窗外的狐鳴聲更加響亮了:
大宅燒,裸婦逃,紅云袍。
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大宅焚,裸婦奔,紅云溫。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杜立德聽得分明,猛可推窗外望,果見庭中也有一偉丈夫、兩名宮妝婦女—正如李良年所稱—偉丈夫自讀他的《春秋》,二婦人愁眉深鎖、左右顧盼,似望人歸來、久久不至模樣。這當(dāng)然是《三國演義》中故事。
既然說到這里,岔出去漫說一小段兒三國,表一表我對這“保二嫂、卻廖化”情節(jié)之異議。
連杜立德與李良年都認那庭中偉丈夫是關(guān)羽,可見都將保著甘、糜二夫人功勞盡數(shù)記在關(guān)二爺頭上。不過《三國演義》之細故不止于此。話說關(guān)二爺在汝南聞得孫乾來報玄德消息,知道劉備、張飛皆在袁紹陣中,于是,“奪門而去,車仗鞍馬二十余人,皆望北行”。又,關(guān)公宅中人來報孟德說:“關(guān)公盡封所賜金銀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內(nèi)室。其漢壽亭侯印懸于堂上。丞相所撥人役,皆不帶去,只帶原跟從人,及隨身行李,出北門去了?!?/p>
事實上關(guān)二爺?shù)陌才湃绾危克雀S扈人員說:“汝等護送車仗先行,但有追趕者,吾自當(dāng)之,勿得驚動二位夫人。”所以接下來還是要出事。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里走單騎? 漢壽侯五關(guān)斬六將》里的原文如下:
不說曹操自回。且說關(guān)公來趕車仗。約行三十里,卻只不見。云長心慌,縱馬四下尋之。忽見山頭一人,高叫:“關(guān)將軍且??!”云長舉目視之,只見一少年,黃巾錦衣,持槍跨馬,馬項下懸著首級一顆,引百余步卒,飛奔前來。公問曰:“汝何人也?”少年棄槍下馬,拜伏于地。云長恐是詐,勒馬持刀問曰:“壯士,愿通姓名?!贝鹪唬骸拔岜鞠尻柸?,姓廖,名化,字元儉。因世亂流落江湖,聚眾五百余人,劫掠為生。恰才同伴杜遠下山巡哨,誤將兩夫人劫掠上山。吾問從者,知是大漢劉皇叔夫人,且聞將軍護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來。杜遠出言不遜,被某殺之。今獻頭與將軍請罪。”關(guān)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現(xiàn)在山中。”關(guān)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時,百余人簇擁車仗前來。關(guān)公下馬停刀,叉手于車前問候曰:“二嫂受驚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將軍保全,已被杜遠所辱?!标P(guān)公問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遠劫上山去,就要與廖化各分一人為妻。廖化問起根由,好生拜敬,杜遠不從,已被廖化殺了。”關(guān)公聽言,乃拜謝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關(guān)公。關(guān)公尋思此人終是黃巾余黨,未可作伴,乃謝卻之。廖化又拜送金帛,關(guān)公亦不受。廖化拜別,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云長將曹操贈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車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莊安歇。
這一小段文字反映了一個關(guān)隘之處:關(guān)二爺你保二嫂投劉皇叔,是你身為結(jié)義兄弟的本分;可廖化拼著性命、殺了同伙—套句俗語:果有棄暗投明之心—關(guān)二爺就一念之偏,認定廖化是“黃巾余黨”,居然棄之不顧了。看來這還是羅貫中暗中著色,對于關(guān)二爺?shù)钠髁浚⑽⒎艘还P?
可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這話還是傳了下來,《三國演義》書中,廖化最后還是投歸蜀漢,第一次作先鋒是在第七十三回《玄德進位漢中王? 云長攻拔襄陽郡》文中。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劉玄德筑壇于沔陽,方圓九里,分布五方,各設(shè)旌旗儀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進冠冕璽綬訖,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員拜賀為漢中王。子劉禪,立為王世子。封許靖為太傅,法正為尚書令;諸葛亮為軍師,總理軍國重事。封關(guān)羽、張飛、趙云、馬超、黃忠為五虎大將。
此時東吳的諸葛瑾獻計,欲為孫權(quán)之子向關(guān)羽之女請婚,乃有虎(虎將)女犬(權(quán))子之譏,孫權(quán)因此而定聯(lián)曹操、強取荊州之策。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關(guān)二爺還故意問沔陽來使費詩:五虎將是哪些人?甚至故意不肯受封—因為關(guān)、張、趙、馬之后,還有個他瞧不起的黃忠:“黃忠何等人,敢與吾同列?大丈夫終不與老卒為伍!”
鬧出這一段,羅貫中立刻掉筆寫費詩出王旨,令關(guān)二爺領(lǐng)兵取樊城。關(guān)二爺領(lǐng)命,即時便差傅士仁、糜芳二人為先鋒,不料二人居然因為在帳中飲酒,引得寨中火起,燒著火炮,滿營撼動,把軍器糧草,盡皆燒毀。這才“令廖化為先鋒”。廖化的仗其實打得不錯,他善用詐敗之計誘敵,且終其一生,以此計得售而建勛者一而再、再而三,總能出奇制勝。至于關(guān)二爺,當(dāng)這取樊城之際,已自離走麥城升天事不遠了。
看羅貫中寫關(guān)二爺,以包裹夾覆之態(tài),看他如何驕恣自雄,如何排忌同列,如何拙于甄別、汲引后進僚屬,情節(jié)周旋于斥孫權(quán)、拒黃忠、勉強任用廖化諸事之間,后人當(dāng)知一個行年將近六十的“武圣”,亦自有其頑愚昏耄之處。可惜了一個廖化,千古以來,落一個無大將而得以作先鋒之名,這比罵名還窩囊。
然而到了蜀漢后期,已經(jīng)是一介老將的廖化,在《三國演義》第一〇九回《困司馬漢將奇謀? 廢曹芳魏家果報》中,又作了一次先鋒:“蜀漢延熙十六年秋,將軍姜維起兵二十萬,令廖化、張翼為左右先鋒,夏侯霸為參謀,張嶷為運糧使,大兵出陽平關(guān)伐魏?!?/p>
此時的廖化雖然垂垂老矣,卻還能夠輔翼姜維、屢出奇謀,守劍閣、抗鐘會、保元氣,延劉姓宗室一脈于不絕,真正細說起三國之事來,反倒該惋嘆廖化生不逢辰才是。回頭看看關(guān)二爺初見他立了保駕大功,居然誣他“終是黃巾余黨,未可作伴”,簡直就是無的放矢地抹黑了。
說起不平之事,說書的廢話便多了—如今回頭再敘正文。杜立德猜想此卷作者果真有絕大功德,乃擢之卷首,成了會元。
故事:春闈之后,例于四月十五日發(fā)榜,中試者稱“貢士”,第一名曰“會元”,前十名曰“元魁”。貢士還要經(jīng)過一道保和殿覆試的手續(xù),由王公大臣評閱試卷,分一、二、三等,列等者才準(zhǔn)予殿試。鐘瑞經(jīng)過覆試、再赴殿試,文字也不可能好壞到如何,平平庸庸地列個三甲,已經(jīng)心滿意足之極。榜后,循例還有謁見房師的禮儀,分班分房,鐘瑞先見到了李良年。李良年且不問同房其他得高第者,問明了鐘瑞是哪一個之后,立即上前執(zhí)手相看良久,才道:“我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此生究竟做了些什么樣的盛德之事?可否見告?”
鐘瑞側(cè)過頭、皺著眉,想了老半天,終于說:“并無盛德之事可以告人?!?/p>
李良年隨即從袖筒里掏出早就預(yù)備下的那張朱筆抄紙,遞過去,讓鐘瑞看了:
大宅火,裸婦躲,紅云裹。
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大宅燒,裸婦逃,紅云袍。
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大宅焚,裸婦奔,紅云溫。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鐘瑞前后讀了兩遍,再一回思,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回事,不過此事為德不卒,學(xué)生倒還十分感慨呢!”
“可以說來聽聽么?”李良年看一眼其他那些同房錄取的新科進士;彼等初見房師,當(dāng)然要維持著禮貌,于是都不約而同地說:“愿聞其詳!愿聞其詳!”
“此番計偕北上入都,曾經(jīng)在通州以北五十里處泊舟過夜。不道大約是二更天光景,忽然遠看紅云一片,烈焰熏灼,迎空竄燒,舟子們都驚醒了,這些人南北往來熟識,一看就明白,說是臨河半里之遙,有個彭大戶,其宅雕梁畫棟,櫛比鱗次,樓宇綿密高聳,一定是彭大戶家受了祝融之災(zāi),火勢才能燒得這么旺。
“既然危難頓起于睫下,豈有坐視之理?學(xué)生遂央請舟子們齊心協(xié)力,同去救火,舟子們倒也宅心仁厚,盡力汲救了一個更次之久。終是緣著火勢太猛、難以熄止。待眾人力竭身困,實在是不足為助了,眼看熊熊回祿將偌大一個宅子燒去了大半,唯呼負負而已。無何,只得悻悻然回到渡頭。
“不料一登船,卻見有一裸身女子,瑟縮觳觫,蹲踞于艙房之中;學(xué)生不敢僭越窺伺,趕緊背過身去,問她登船的緣由。原來竟是彭大戶家剛過門的新婦,因為火起倉促,只在夢中驚醒,來不及披衣著裳,就逃出來了。學(xué)生想起隨身箱籠之中,尚有毛皮一領(lǐng),遂吩咐那婦人自家尋出,勉為裹覆。
“我聽那新婦自述身家,原來新郎也是今科入京來與會試的舉子,那就是同學(xué)之妻了,于是益發(fā)禮敬奉候。然而舟泊野渡,若即刻遣回,又怕途中闃暗,而劫余之家,夜半又如何能妥為安置呢?萬一再生枝節(jié),反倒難以周全了。于是只好勉為留置??墒桥煸趥?cè),不能不小心護衛(wèi);授受又須防嫌,學(xué)生別無他策,只好在艙門外趺坐終夜,乃于次日拂曉,再親送那婦人回彭家去訖?!?/p>
說到這里,數(shù)座之外有一少年忽然搶聲問道:“既然如此,年兄方才卻說什么‘為德不卒,這又是怎么回事?”
鐘瑞點點頭,嘆口氣,同那人說:“也是我素來不嫻于人情世故,不能替人設(shè)想萬全。送了那婦人回去,我自返回舟中,聽那些舟子們閑話,說這婦人回去之后,必定要教夫家懷疑嫌棄的。試想:少艾新婦與陌生男子獨處一舟之中,尺寸之地,通宵達旦,還裹了一襲狐袍回家,要說一夜相安無事,其誰能信?想到這一步,我反而自覺魯莽了??墒窃嚻诰o迫,不得不匆匆解纜北上,那新婦后首究竟如何,竟不暇計較—”說到這兒,鐘瑞回身沖李良年一揖,擺了擺手:“說來慚愧,實在不敢當(dāng)此‘盛德之稱!”
李良年卻還是豎起大拇指,對鐘瑞道:“君子慎獨,就是在‘問心無愧四字而已。此心俯仰清明,鬼神可鑒,你的盛德之功,就應(yīng)在這一科的金榜之上,不必誅求已甚,那反而辜負且拂逆了天意。”
李良年話才說完,之前追問鐘瑞“如何為德不卒”的那個士子忽然欺身上前,崩角在地,朝鐘瑞拜了幾拜,放聲大哭著說:“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就是那新婦的丈夫—舟子們說得不錯,若不是闈中顯報如此,無論年兄你怎么說,我還是以為我那新婦跡涉嫌疑,不可驟信。是以當(dāng)下便逼令大歸,從此絕無往來了!”
李良年看那新科進士哭得慘烈,回頭卻對鐘瑞笑著說:“陰功盛德之事,不止一端而興,亦不止一端而足。但凡是一樁好事,連綿不絕,永無休息!你—這不又讓一樁給打壞的姻緣重圓破鏡了?”
這功德還不算完,千年狐大老那一張赤毛皮子之后流轉(zhuǎn)于人間,持有之人都知道:能舍此物,積善不絕,方足稱寶!
一葉秋·之十
懋德堂張家的那本兒《一葉秋》里最受歡迎的故事抄自紀(jì)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我渾不記得是《灤陽消夏錄》呢,還是《如是我聞》?反正我家那抄書的祖輩不做翰林院的學(xué)問,說故事,但求廣其流傳,向不計較張冠李戴。
那是曾經(jīng)擔(dān)任過乾隆朝禮部、刑部、工部尚書,以及《四庫全書》館總裁的裘曰修所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說是裘曰修祖?zhèn)骼险镉幸缓?,這狐仙也相當(dāng)老了,也有一大家子丁口。仙凡兩界共處一宅,原本相安無事。可是忽然有一天,裘家一丫鬟夜間行經(jīng)宅后的一間柴房,聽見里面喧嘩不已,登時大為詫訝。這丫鬟禁不起好奇心的驅(qū)使,舔開窗紙一看,里頭幾案雅致,飲饌精潔,居然還坐著幾位華服公子,正在飲酒行令,調(diào)笑作樂。丫鬟窺瞷出神,耽擱了片刻,不料卻讓那群公子們擄進屋去,輕薄了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丫鬟便哭哭啼啼告到主母那兒去,以名節(jié)相邀,有尋死覓活之態(tài)。裘曰修于是親自出馬,對著屋梁上向老狐仙放話,要他約束子弟。過了兩天,四下無人之際,梁上居然傳來老狐仙的回應(yīng):“關(guān)于騷擾婦女之事,我已用家規(guī)訓(xùn)斥了子侄,日后當(dāng)不至于再發(fā)生這樣的丑事。不過—”
老狐仙話鋒一轉(zhuǎn),反而扭頭教訓(xùn)起裘曰修來:“你家里蓄養(yǎng)奴仆,也應(yīng)該注意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之事,這是人倫風(fēng)教的根本。有侍婢及齡而不遣嫁,就違背了人性,致有夜半窺園之禍,你老人家也不是沒有責(zé)任的?!?/p>
這故事在情節(jié)上無足稱奇,但是卻別有一種溫暖的寓意。大凡狐之通靈,還散發(fā)著一種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智慧,又豈在炫奇弄怪的分身法、煉丹術(shù)而已?更深刻的是:“人倫風(fēng)教”這一類的話一旦出自三家村的冬烘,或者是廟堂上的名儒,就只剩下綱領(lǐng)旗幟一般的教訓(xùn),而失卻了活生生的血肉。
俞壽賀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公元1844年),安徽桐城東鄉(xiāng)有個農(nóng)夫,叫姚十七,鋤地鋤著個壇子。壇蓋兒上有敕勒封口,可是不管用,因為姚十七一鋤到位,把壇肩之處耪開一個大窟窿,登時冒出一陣白氣,上沖十余丈之高,久久不散—但聞空中有人聲,說:“悶煞人也!悶煞人也!這可不有二百年了么?有二百年了不?豈料還真能重睹天日呢!”
姚十七猛里嚇傻,趴在地上不敢抬頭,但聽得空中之人復(fù)又說道:“老兄不要怕!你放我出來,我是知恩感德的,必將有以答報,不會害你的。你回去罷,晚上我自會到你夢中去的?!边@話說完,壇子也不再冒白氣兒了,姚十七打掌縫兒里偷眼朝上一眄,晴天朗朗,萬里無云。
不多時,姚十七的老婆來送飯食,看見丈夫趴在地上瑟縮觳觫,不能言語,呼之不能應(yīng)答,撼之仍自惺忪,只好扔下食籃,將姚十七扶起,背回家去?;亓思乙彩且粯?,姚十七竟日喃喃囈語、咄咄稱怪,可又什么都說不清。他老婆看這是中了邪,便嘆口氣,跟姚十七說:“咱們只有出個湯,看著罷!”
“出湯”,黃、淮一帶鄉(xiāng)間向有此俗。持清水一碗,中間放三根筷子,左手扶筷子立住,右手自碗中掬水澆淋之,口中默呼鬼神之名。鬼神何其多,豈知該找誰呢?這里有一些機關(guān)。鄉(xiāng)人但知仙鬼妖精,也如同人世,各有管束。只消呼求無誤,那能夠管事的正神明鬼,總會出頭料理自家轄下的糾葛。一旦所呼求的正是鬧祟者或者其直轄上司,那三根筷子便好似香爐里的三炷香一般,穩(wěn)穩(wěn)立于清水之中,不致傾倒。如此一來,冤頭債主現(xiàn)形,再取茶一撮、米一撮,灑在碗里,念些個善頌善禱之詞,陰司自然會有清審公斷。遇上難以消解的鬧祟,這一套是極有用的—此之謂“出湯”。
出湯出了一兩個時辰,居然請到東岳大帝才見效驗。姚十七不再發(fā)昏囈語,安安靜靜地睡著了。這一睡著,果然得夢—夢中的確有一偉丈夫,穿戴的并非本朝衣冠,額頭上居然畫了網(wǎng)巾,看上去還是個讀書的。此人笑吟吟排闥而入,聽說話腔調(diào)語氣,也正是白晝空中那人。
“我叫俞壽賀,感君破壇相救之恩,特來相謝!”
“你既然有名有姓,聽口音還是本地之人,如何作這身打扮?又如何藏身在那樣一個小壇子里呢?”
“咱們的確是同鄉(xiāng)—”俞壽賀說,“前明崇禎殉國那一年是甲申,有一回我大白天里不知不覺睡著了,忽然看見一個額上生著兩只犄角的鬼卒,打從院墻之外凌風(fēng)而至,二話不說,朝我脖子上一搭鐵鎖,就朝外拉扯。我還沒來得及喊叫分說,但覺眼前一片風(fēng)塵雨霧,掩擊口鼻,幾至于不能吐息。所幸未及片刻,也就停下來了。
“來至彼處,是一座絕大廳堂,儼然是個深廣衙門,望之竟無邊無際。我朝前又走了怕不有一里多遠,才望見堂上端端正正坐著個黑面大頭郎君,官威甚是森嚴(yán)。此官身邊還站著個唱名小吏,我一面走,一面聽他含含糊糊念說些平生官職經(jīng)歷,我也不甚在意。等趨近案前一箭之地,上坐黑面郎君忽地喝罵起我來:‘你家累世受君國豢養(yǎng),不圖答報,反倒勾結(jié)賊虜,荼毒生靈,罪孽深重,應(yīng)發(fā)付炮烙之刑!
“上坐郎君話才說完,一旁便過來個身長數(shù)丈的大惡鬼,肩上扛著根八尺高的銅柱,置于大堂西側(cè)一角。此鬼徐行過我之旁,卻叫我看清楚那炮烙的銅柱—柱中炭火炙熱,烈焰飛騰,不一會兒便將柱體燒得上下通紅。此時一旁又冒出來兩個青面赤須、狼眼獠牙的鬼卒,忽地將我發(fā)辮揪起,衣衫褫去,我一面打著寒顫,一面啼哭,情急膽裂,只能放聲喊道:‘小人并未勾賊!小人并未勾賊!受這樣的酷刑,心有不甘哪!心有不甘哪!
“上坐郎君只是怒目相視,罵道:‘你還敢喊冤哪?說著,朝我扔過來一部冊子,但見冊子首頁即恭楷大字寫著:‘極兇鬼犯一名,余壽鶴,南直隸銅陵縣人。順治二年夏,左良玉師次九江,該犯勾其部曲,擾劫沿江一帶居民,除淫擄不計外,共殺老幼男女六萬八千四百三十五人,罪應(yīng)炮烙,六千八百四十次。
“我急忙申辯說:‘小人乃是桐城俞壽賀,不是銅陵余壽鶴。小人生平未出吾鄉(xiāng),于左良玉元帥只聞其名,一向不識其面,更不能勾通其部曲,尚祈大人諒察!
“上坐郎君一聽我這么說,臉色忽而和緩了許多,又問了聲:‘你當(dāng)真不是銅陵余壽鶴嗎?我說不是。他趕緊讓我起身,給看了座位,并喚從屬僚吏仔細覆勘,這才查出來:我桐城俞壽賀還有三十七年陽壽。原來是那額上生了兩只犄角的鬼卒把我誤當(dāng)成‘銅陵余壽鶴,給拘了來。當(dāng)下上坐郎君立即宣判:打那鬼卒三百鞭,仍令其送我還陽。
“可這三百鞭打得好生耽誤。一旦刑責(zé)用滿,天色也晚了,加之以鬼卒吃刑傷重,行走當(dāng)然不便,再送我還陽之時,就沒那么輕便、快捷了。當(dāng)時暑天燠熱,回到桐城之際,鬼卒大喊了一聲:‘哎呀不好!原來我的尸體已經(jīng)發(fā)腐朽臭,就算魂魄未消,還陽所需的皮囊已經(jīng)不堪使用了。鬼卒連聲大嘆:‘壞了!壞了!不成、不成了!我生怕他撒下我不理,急忙緊緊拽住他的袖子,道:‘這可不行!你得還我一個安置!否則,我再回閻君殿上去告你一狀。
“那犄角鬼抓耳撓腮地想了個半天,終于像是想起了什么,囁嚅著說:‘我有個法子,管保你老兄活著比做人還要樂;單看你意下如何了。我當(dāng)然得問:‘什么叫比做人還樂呢?鬼卒道:‘南山之下有頭千年老狐,每每在月下煉丹,大道垂成,我倒是可以趁其不備,略施手法,把他那丹奪了來,讓你吞了。如此一來,你就位在鬼仙之列,當(dāng)然是不能再世為人了,可是鬼仙卻能夠從心所欲,不是比做人更樂得多嗎?
“我看我那尸首已經(jīng)潰爛得不成模樣了,無可如何,也只能依從其計。這一天,正逢滿月之夕,鬼卒把我?guī)У侥仙街拢婵匆娨活^牛也似的大赤狐,正跪在曠野之處,望而拜月。拜時口含一珠,忽而吐出來,讓那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轉(zhuǎn)、飛騰、飄墜。彼珠大如彈丸,寶光四射,璀璨晶瑩,令人不能逼視。但見那鬼卒蓄勢數(shù)刻,終于找著個空兒,趁那大赤狐將丹吐得老高之時,一陣電光石火,飛身上前,凌空奪下珠來,復(fù)欺近我身邊,撬開我的牙關(guān),將丹扔進口中,隨即胸前背后各拍了一下,我只覺一陣冰涼自喉入腹,直下丹田了。
“大赤狐失了丹,不由得痛哭失聲,起身要同這鬼卒扭打,不料鬼卒嬉皮笑臉地說:‘你這老蠢物,連個小小的丹都保不住,還煉什么呢?如今沒了丹,你又拿什么同我斗呢?從前我怕你,如今沒了丹,你齜牙咧嘴地干什么?還要我怕你嗎?大赤狐聞言,頓時萎了,只能沖著我怒目而視,繼而轉(zhuǎn)怒為悲,連聲哀嘆著說:‘丹被你吞去了,也是天意;你一旦修得大道,登了仙箓,千萬不要忘了提拔我—唉!這樣一來,我又得遲一千年方能得道了!
“鬼卒接著也向我賀喜,道:‘郎君得了這將成之丹,平添千年神修,大道轉(zhuǎn)瞬而致。如果能夠一意修煉,十二年可以成地仙;再十二年可以晉天仙。不過,有一事非同郎君你耳提面命不可。那就是修煉入仙,最忌女色,尤須避孀婦、處女、比丘尼。倘若冒犯了這三種女身,必獲天譴;而且一旦親近這三女身,必至于露形而駭世,也將不利于用功—這些,你都要牢牢記下了。”
一個肉身皮囊一旦解脫生死,成了鬼仙,還能牢牢記住這些話么?有那么一小段看似旁觀者素筆勾描的文字,簡要地將初登此境的俞壽賀的生活作了如下的描述:
自后,乃探名山、濟巨川,陸不車、水不船。下達九幽之地,上升九重之天。凡十洲三島,宇內(nèi)所稱名勝者,無不悉恣游觀。不渴不饑,無暑無寒。漱石飲水,風(fēng)衣日冠。憑虛御風(fēng),隨遇而安—居然散仙也!
終究還有可惜之處:俞壽賀欲心未斷,見美色猶未能忘情。先上來幾個月,還能謹記鬼卒的教訓(xùn),自凡所戒的三種女人,一概不敢冒犯。實在有欲壑不能填,忍將不住,便入青樓。反正勾欄中人,無傷于名節(jié)。是以每過一風(fēng)月場,便擇取一院之妓中最妖嬌婉孌之輩,縱情而狎之。但是,他卻未曾料到:這色戒既破,往往易放而難收。之后再遇上良家好婦,也會垂涎而思染指了。
俞壽賀接下來便對姚十七說到了關(guān)隘之處:
“我所吞服的是狐丹,這與尋常鬼怪是不同的。天狐修行,講究的就是變化,不惟能具人形,還能隨心所欲,修飾面目。要變成陳平、潘安那樣的美男子,不過是一轉(zhuǎn)念間的工夫而已。是以良家子之不能究根柢者,也只能愛慕我的容顏,聽任我的使喚。同女子往來,已經(jīng)到了這種無入而不自得的地步,我也就逐漸忘了戒律。就算偶爾想起來,也全當(dāng)那是鬼卒不想稱我之心、遂我之欲的一番廢話了。
“偶然間有一次經(jīng)過浙東溫州府,正逢著城外酬神爨弄,大張戲臺,串演傳奇。男女老幼,觀者如堵。其中有那么一個小姑娘,年紀(jì)約可十五六歲,姿容冶麗,絕色無匹。我看此姝正站在一座戲臺底下觀看臺上演的一出《祅廟火》,神情迷離顛倒,仿佛有著無限深情,就直要飛上那戲臺去了—”俞壽賀說著時,兩眼一瞇,似又親睹著那佳人的癡狂之態(tài)。
什么是“祅廟火”?先得解釋了這三字;此三字有解,還可以牽拖出另一個詞兒:“藍橋水”,便恰好又是這一篇《俞壽賀》故事之潛主題—那就是男歡女愛與修真之?dāng)硥緦χ拧?/p>
先看底下這一段戲文—出于王實甫的《西廂記》第四折:
【得勝令】誰承望這即即世世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藍橋水,不鄧鄧點著祅廟火。碧澄澄清波,撲剌剌將比目魚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雙眉鎖納合。
【夫人云】紅娘看熱酒,小姐與哥哥把盞者!
【旦唱】【甜水令】我這里粉頸低垂,蛾眉頻蹙,芳心無那,俺可甚“相見話偏多”?星眼朦朧,檀口嗟咨,攧窨不過,這席面兒暢好是烏合。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
【旦云】紅娘接了臺盞者!
【折桂令】他其實咽不下玉液金波。誰承望月底西廂,變做了夢里南柯。淚眼偷淹,酩子里揾濕香羅。他那里恨倦開軟癱作一垛;我這里手難抬撐不起肩窩。病染沉痾,斷然難活。則被你送了人呵,當(dāng)什么嘍啰。
“祅廟火”旁處可見者—不論是在元曲或明清小說之中,都是和“藍橋水”作對仗,有論者以為“藍橋水”是《莊子·盜跖》篇里盜跖持之以教訓(xùn)孔子的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笨墒乔f子從來沒說這橋名曰“藍橋”,可知本是附會。其實“藍橋”在陜西藍田縣東南藍溪之上,語出唐人裴铏《傳奇·裴航》。故事里的裴航遇見仙女云英之處,即是藍橋。所謂: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單就這詩內(nèi)容可知:所謂神仙事,即是男女事,除兩情繾綣之外,哪里有什么神仙故事?
從“藍橋水”回頭看“祅廟火”就很清楚了。祅廟,就是指人的身體,身體里冒出來的火,多半是指情欲。戲臺上搬演《祅廟火》,不一定是西廂故事,說不定就是借這個詞兒所發(fā)明、衍伸出來的綺艷情節(jié)??吹媚情|女如醉如癡,俞壽賀當(dāng)如何?—“我不禁竊笑自語:‘此兒情竇初開矣!當(dāng)下遂化身成一美少男,刻意以眼神挑她;女郎非但不以為忤,也時時眉目傳情,看來這勾當(dāng)是就要成了。
“薄暮時分,我隱身隨她進城,才知道這閨女是溫州府某富室的千金。夜分人靜,我看她下幃掩戶,對著盞燈兒,若有所思,料想是能夠一舉而得手的了,于是復(fù)變?yōu)橹澳敲滥?,排闥搴帷,長驅(qū)而入—果然,片刻之間,也就一親芳澤,共沾雨露,成就了好事?!?/p>
聽到這一段兒上,姚十七仿佛才明白了神仙之佳妙。這時非但不害怕,還津津有味地問道:“世人都曉神仙好,卻不知神仙之好,還這么扎實!”
“莫說你這凡夫俗子心向往之,竟連我這身懷近千年大道狐丹的鬼仙,都因此中滋味暢美,而不克自拔了呢!”俞壽賀接著說,“可別害得你夫妻倆‘白茫茫溢起藍橋水,不鄧鄧點著祅廟火,烈火干燒,難以寧靜。當(dāng)時歡好融洽,就只用八個字來形容罷,真所謂‘曲盡綢繆,情均伉儷了!
“我同這閨女私下往來了將近一年的歲月,每每夜半相會,晝間回避。就算有時睡遲來早,不免稍露蹤影??晌耶吘股瞄L隱身之術(shù),無何不落人以實柄。那富室也是個幾代殷實的大戶人家了,兒女教養(yǎng),規(guī)范森嚴(yán);一旦放浪形骸的事兒做慣,日久天長,行止間還是有些風(fēng)騷散播,不免微微現(xiàn)出了破綻。閨女的母親便時時來與閨女同寢,想要盡窺端倪。我也絲毫不以為意,有時趁著那做母親的在床榻上熟睡,竟也敢現(xiàn)形與閨女調(diào)笑交歡。這—如今想起來,的是好玩;也的是孟浪太過!”
“你那丈母難道始終不曾同你照面么?”姚十七咂巴咂巴嘴兒問道。
“忽一夜,閨女那母親驀然驚醒,我一時隱身不及,教她看見了。于是大喊有妖,叫來家人,齊持棍棒到處劈打。我當(dāng)然不至于受些許傷苦,可這一家子卻深信是妖邪纏祟之害,第二天就請來了一個游方的道士。此道不是別人,正是青城山全真龍門派碧洞宗陳清覺師祖的第四代弟子高無極?!?/p>
“這高無極是個厲害的么?”姚十七的老婆也岔上了嘴。
“我初不以為意?!庇釅圪R接著說道,“看他們在院中忙活了一整日,搭了一座三丈高的壇臺。當(dāng)天夜里,才交子初,高無極已是一身法官打扮,同他的兩名弟子登壇具表,上請仙界星官神將,下凡擒妖。到了那時,我還不以為意呢—但見那高無極將大袖一拂,掌中居然霹靂有聲,朝天一舞搾,天門忽然大開,淡云輕霧各向東西兩涯退去,諸神甲胄鏗鏘,劍戟明晃,登時布列了十方網(wǎng)羅、八表牢柵,六合之內(nèi),無不森然。
“我還想隱個身兒,到此時方知天地間畢竟有抹不凈的蹤跡、洗不清的埃塵。正是光明無限,哪里是夜半子時的景色?耳畔只聽得天邊地角到處是那法官的聲音,道:‘妖邪將欲何往?諸神速為我擒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來得及眨眼呢,遍天遍地、燭照幽窅的滿世光明立刻就化成一壁黑暗—我已經(jīng)叫他們給捉進壇子里封起來了!”
“那你可怎么辦是好?那閨女,可也就再也見不著面了呀?”姚十七嘆息著說,不時踱足于地,似乎萬分懊惱。
“我才進那壇子里可真是懊喪得要死,也郁悶得要死!”俞壽賀道,“隱隱然還能聽見那閨女抱著壇子啼哭,我聽了肝腸寸斷,悔恨不迭;可那閨女也情傷難受,益發(fā)地撒潑辱罵高無極妖道、痞賴,辱害良人。她父親本想找來一只大鼎,將我連那壇子一塊兒扔進滾水里烹了,好永絕后患。不意高無極卻在此際幫襯了我一句,他說:‘不可!此妖并無死罪。你且小心發(fā)付家丁,將這壇子送往他故里安徽桐城東鄉(xiāng)曠野掩埋。幽囚二百年之后,天刑畢滿,他自有他未了的仙緣。—說起這仙緣,我還得將你夫婦二人同我的凡緣先了斷了再說罷。
“當(dāng)年那閨女同我情投意合、兩心歡洽之時,也曾經(jīng)相互饋贈,以示恩愛。我給她的麟囊錦飾,不計其數(shù),大約也值當(dāng)?shù)盟簧淹?,回味不已了。可她給我的玩意兒,也是些傳家之寶、稀世之珍,除了金條脫一雙、白金十鋌,還有瑪瑙翡翠珊瑚明珠之屬,都在溫州府西郊系云山馬鞍石下,砍地三尺,必可得之。俞壽賀感君放生之德,聊以答報而已!你夫婦,可千萬別謝我?!?/p>
閑碎話不多說,姚十七夫婦把僅有的一點薄田賣了,充作盤纏,一趟千里程途,去至溫州府系云山馬鞍石下,挖開了個三尺深的坑兒,寶貝果然都還好端端地在里面。他夫妻倆發(fā)了不說,富厚人家便有家訓(xùn)了—姚家的家訓(xùn)很簡單,一共三條:“耪地要耪得深,此其一;信神要信得殷,此其二;女兒養(yǎng)大早嫁人,此其三?!?/p>
一葉秋·之十一
《一葉秋》算是一部“書鈔”。
它在咱們懋德堂張家一向有個小小的爭議。抄錄并傳衍這樣一部故事、雜談是為了向子孫敷衍教化?還是為了提供茶余飯后的談助?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們各有不同的看法,而且從來沒有調(diào)和之論—也就是說:從來沒聽說過誰會以為它既有敦勵人心之用,又有娛樂耳目之資。在我老家,一事不能有兩個主意,目的不可得兼。
主張傳此書以涵養(yǎng)德行者認為:故事之于人,最后就落在對人事結(jié)局的感悟上,思之者再,味之者三,很自然地就逐漸剝落了情節(jié)、人物、景致,或者在故事發(fā)展之中一點一滴、激蕩累積起來的情感,這些從老古人口傳的神神鬼鬼妖妖狐狐身上,最終還是會回到很簡單的人生命題,只這命題會隨著讀者之情智知見而有異,亦不可勉強其為同罷了。
但是另一派的主張卻全然不同。我姑姑、我母親就認為:故事逗人悲喜嗔哀,有如天無私覆、地?zé)o私傾;故事里的教訓(xùn)往往是說故事的人忍不住插科多嘴,踵事增華,猶如宋元人畫,偏教后世之帝王、藏家給添蓋了許許多多的圖章,這些宣示所有之權(quán)的圖章一而再、再而三地撲掩而下,反而遮蔽了原作的面目。用我的理解來說,大約就是當(dāng)人們聽了或者讀了故事,留下的印象卻仍然是自己人生的感懷和體會,那么這個故事不過就還是在注解著那個聽著、讀著故事的我。
我的母親很少會跟人說一個完整的故事,更不消說什么帶有教訓(xùn)的故事了。姑姑也是一樣。前后相隔四十多年,她們二位曾經(jīng)不約而同地跟我說過一個連“段子”都談不上的情節(jié),而且內(nèi)容一樣沒頭沒尾,卻令我印象極為深刻。
說:“剪子巷那徐矮子還沒張板凳高,每回打兒子都得站在桌面上打;他那些兒子倒也沒一個矮的,可挨起打來都情著,一步不肯退。”
“情著”,在我家鄉(xiāng)話里就是“受著”。我初聽這情節(jié)的時候大約也沒張板凳高,再聽時我的兒子已經(jīng)比桌面還高了。第二次說的人是我姑姑,居然連字句都與我母親四十多年前聽說的大致仿佛。徐矮子是誰?他的兒子們又如何了?徐矮子為什么打兒子?打出什么結(jié)果了嗎?……通通沒有交代。
可是,憑一葉而知秋,就是有這么點兒意思。
潘一絕
潘達于是個今年剛滿一百歲的老太太。她原本應(yīng)該叫丁達于的,父親丁春之曾任清代山西知府,辛亥革命以后做起了生意,成為蘇州最早的實業(yè)家之一。潘達于本人是因為嫁到夫家而改姓潘的。為什么改姓呢?因為夫家沒有繼承人了。
那是1923年的事,年方十八的丁達于嫁到吳縣的潘家大戶,新婚三個月,丈夫潘承鏡就去世。潘家就此算是絕了后,卻似乎總讓人有“天實為之”的聯(lián)想—先說這短命的丈夫潘承鏡。
潘承鏡名義上的祖父叫潘祖蔭,是個“天閹”,膝下無子。他的弟弟潘祖年原先有兩個兒子,過繼給哥哥潘祖蔭之后,忽然相繼夭折,當(dāng)?shù)厝硕加X得怪。不管怎么說,潘祖蔭都稱得上是個循良的官吏,怎么老天爺對這一家的香火斬得這么絕呢?這是今天的故事—在“香火”觀念越來越淡薄的今天,這個故事只不過是個故事,沒有什么教訓(xùn)的意義。
潘祖蔭(1830―1890)字伯寅,號鄭盦,清代吳縣人。狀元宰輔潘世恩之孫。咸豐二年(1852年)一甲第三名進士。歷任侍讀學(xué)士、大理寺卿、守乙部右侍郎、工部尚書、軍機大臣等。咸豐十年,上疏力保被彈劾的左宗棠,并密薦其能,左宗棠因而獲釋起用,獨領(lǐng)一軍,終于成為清代中興名臣之一。
潘祖蔭又先后糾彈過欽差大臣勝保、直隸總督文煜等,直聲震京畿。同治二年(1863年),疏請減江蘇賦額,蘇淞太因獲準(zhǔn)減額三分之一。四年,恭親王奕?被彈獲譴,上書請求持平辦理。光緒七年(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簽訂,條陳善后策五事。十五、十六年,浙江、順天水災(zāi),致力于賑災(zāi)救民,疏請設(shè)粥廠。這些,都算是積極任事的一面。比起他為官整整五十年的祖父來說,的確不遑多讓。
潘祖蔭也是知名的金石收藏和鑒定家,圖書金石收藏聞名南北。著有《滂喜齋叢書》《攀古樓彝器款識》等。他的墓在今日吳縣東跨塘橋東南茭白蕩(今屬木瀆),遺留下來的大批文物原先是由潘祖年秘密赴京押運回故鄉(xiāng)的,存放在蘇州南石子街的潘家舊宅中。這批文物數(shù)量之巨實屬罕見,除了一大間屋的青銅器,另有一大間專放古籍版本和字畫卷軸。在潘承鏡死后第二年,潘祖年也去世,剛過門不久的潘達于就挑起了掌管門戶、守護寶藏的重任,直到今日。
吳縣的人一向景仰潘家數(shù)代以來的官聲,尤其是潘祖蔭。他好學(xué)、有才、干練,而且勤于任事。但是有一樁影響大清朝國運至巨的案子,他沒能一肩膀挑起來,實屬可惜—這案子非但成為他一生宦績的污點,也著實關(guān)系著滿清王朝傾覆滅裂之關(guān)鍵。
清軍入關(guān)以來,一向極為崇尚法治,這當(dāng)然有其入主者在統(tǒng)治地位上的動機—不出之以霹靂手段,不能長久威懾萬姓耳。崇尚法治成為一種施政的精神、肌理,自然有正面的意義。這種精神一旦遭到破壞,對于掌握權(quán)力的人來說,實在大開方便之門;對于沒有權(quán)力可資運用的人來說,便是徹底斫喪公是公非的刀斧。
且說光緒初年,兩宮太后垂簾聽政。雖云共治,“東邊兒的”凡事寬儉辭讓,遇有不愜于心、不合于意的事,往往退守八個字的分寸:“大清律例,祖宗成法”,所以是極好相與的主子?!拔鬟厓旱摹眲t不同。光緒是慈禧太后姊妹與醇親王所生之子,名位雖次而用事則積極百倍。試想:宮禁之中如何參與甚或了解外庭機要?當(dāng)然就得要靠太監(jiān)奔走了。
光緒五年,據(jù)說是西太后生病,必須派遣太監(jiān)往醇親王府傳話—這是事后的說辭,大約是為了取得一個更好獲致同情的地位而編造出來的理由,是故并不可信。總而言之,有西太后派出來的太監(jiān)要往醇親王府而去。
故事:太監(jiān)出入,不得走正門??墒沁@名被派出宮去的太監(jiān)恃寵而驕,強欲自正門而出,守大清門的護軍當(dāng)然依法攔阻下來。那太監(jiān)勃然大怒,居然惡言相向。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護軍的威信受到個閹人的挑釁,自然益發(fā)強硬—畢竟,以律繩之是最安全的復(fù)仇??商O(jiān)偏不識相,非要奪門而出不可。護軍仍然加意攔阻,并且在沖撞中,讓那太監(jiān)受了一點兒傷。
太監(jiān)當(dāng)時不得已,屈服了。但是醇親王府里辦完了事,回宮當(dāng)然還是要告狀的。太監(jiān)夸張了身受之傷的嚴(yán)重性,西太后幾乎沒有思索的時間,當(dāng)下震怒—就一個隨時擔(dān)心自己的威儀不夠、尊嚴(yán)屢受踐踏的大人物來看,她的反應(yīng)不能說不正?!谴笄彘T的護軍侮辱了太監(jiān),就是侮辱了自己。而越是這樣包攬著設(shè)想,她還越是相信那護軍原本就想侮辱她。
接著,她請來了東宮慈安太后??拊V之時還表示:如果慈安不能出面殺了那一名護軍,她就要自殺。這是很典型的一招借刀殺人—在暗巷里呼冤,博取同情之后,裹挾他人到大街之上殺人報仇,自己反而落得手腳干凈。事成,則不徒泄了憤,還讓“東邊兒”擔(dān)了擔(dān)子;不成,起碼討了個極大的委屈人情。
慈安沒有想那么深,但是殺一個按律執(zhí)法的護軍,則前所未聞,也不應(yīng)該有。于是趕緊召來了刑部尚書兼南書房行走潘祖蔭。慈安把慈禧的意思說了,也提出了附和西宮的建議:擬批斬立決。
潘祖蔭熟悉律例,當(dāng)然知道這樣擬判是有問題的,因為無論如何,那護軍所作所為,是在維護法律,維護法律者擬以大辟,天下法將如何糜爛?天下人將如何膽寒?然而他還另有一個自以為能夠求其兩全的想法—
按大清律例,凡是死罪中應(yīng)處斬、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會審,在外省的由“三法司”會同覆核。
在京的會審之案,先由“小三法司”即大理寺左、右寺官及都察院有關(guān)道監(jiān)察御史到刑部與承審司官一起會審錄問,叫作“會小法”。審畢,“小三法司”各以供詞呈報堂官。然后,大理寺堂官(卿或少卿)、都察院堂官(左都御史或左副都御史)挈同屬員再赴刑部,與刑部堂官(尚書或侍郎)一起會審犯人,謂之“會大法”。如有翻異,則發(fā)司復(fù)審。如果三方對案情認定無疑義,及所擬罪名意見一致者,由刑部定稿分送院、寺堂屬一體畫題。
在外各省總督、巡撫具題重辟之案,同時皆以隨本揭帖分送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由部、院、寺分發(fā)其下屬有關(guān)司道及左、右寺承辦。有關(guān)司道及左、右寺先據(jù)揭帖,詳推案情與所擬罪名、所引律例是否符合,各自提出覆核意見(即預(yù)定讞語)呈堂。由刑部主稿鈐印,分送都察院、大理寺。如果刑部勘語與院、寺勘語意見一致,院、寺即畫題,但必須在八日內(nèi)送回刑部;如果意見不一致,有改易的,亦必須在八天之內(nèi)聲明緣由,交回酌議。刑部再定期移知院、寺赴部,細繹案情,詳推律意,各秉虛公,畫一定讞。
按規(guī)定,凡重辟,必須三法司的意見完全一致,才能定案。如果意見統(tǒng)一,由刑部主稿,院、寺畫題,奏聞欽定。若意見仍不能一致,允許各抒所見,候旨酌奪。但不得一衙門立一意見,判然與刑部立異;只許兩議并陳,候皇帝裁決。
然而護軍執(zhí)法,居然搞到求刑論死的地步。消息一傳出去,輿論大嘩。左庶子張之洞、右庶子陳寶琛皆上疏力駁其非。此事古今同一理:越是有不當(dāng)干預(yù)之力介入了司法,被介入之司法一界,就越是要端出一種持論甚高的矜持之態(tài),乃至于越是要故作法理不容侵犯的嚴(yán)峻之態(tài),不論是什么態(tài),都屬惺惺作態(tài)罷了。是以就在這個時候,潘祖蔭迫于清議,不得不鄭重其事,另外調(diào)派了八個干員審理此案。這八個人心里都明白:不過是要推求磨勘出那大清門護軍還有什么該死的言語,盡管含沙射影,也得勉力誅心。
然而仔細推求了幾天,還真羅織不出什么應(yīng)該問死罪的情由,于是八位主審司官聯(lián)袂見了潘祖蔭,提出了他們的主張:就法論法,實無可殺之罪以論之;如果太后必欲殺此護軍,何妨于宮中出“特令”殺此人,“本部司官,不敢與聞?!薄@在后來,就叫作“公務(wù)人員不服從”—因為實在太不像話了。潘祖蔭無可如何,也只能這樣的結(jié)論覆奏。
慈安太后這時心里頭也逐漸清明起來:看上去“西邊兒的”頗有些“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架勢,但是就她自己的立場、個性來看,都不能作更積極的處置了,只好溫言婉語地跟潘祖蔭說:“委屈你了!你得有一個說法。”
慈禧召入潘祖蔭的時候,已經(jīng)得知刑部里會勘的情形以及結(jié)論。她沒讓潘祖蔭開口,先自號啕大哭,一面數(shù)落起潘祖蔭的家世—當(dāng)然要從他祖父“狀元宰輔”潘世恩說起—從潘世恩始,吳縣潘家世受國恩,享天祿、食皇餼,而竟不能殺一大不敬之走卒。罵到后來,據(jù)說連臟話都出口了,真?zhèn)€是“潑辣哭叫、捶床村罵,聲嘶不止”。
潘祖蔭回到刑部,據(jù)說也是拊膺頓足,痛哭不已。因為他找不著肩膀來扛下這個案子。既要迎合上意,又要弭平公論,最后他只能做出和稀泥的處分:將那護軍處以“死刑減一等發(fā)落”。給了亂法者一個根本不配擁有的顏面,誤了一個執(zhí)法者完全不能彌補的人生。此案結(jié)束之后,太監(jiān)們?yōu)E權(quán)以逞,勢焰熏天,非但可以恣意出入正門,還可以攜伴伙友,儼然將宮禁視為自家的宅第了。
重要的不是宮廷門禁如何喪失其森嚴(yán),而是法治如何因一案一例而崩潰。光緒五年這一宗原本算是小小的違禁案,卻給慈禧上了如何藉由政治手腕操縱法曹的一課。她從此知道,“大清律例,祖宗成法”是一部可以開闔由人的機具,完全順服于當(dāng)權(quán)者的意志。
光緒二十四年的戊戌政變,捕殺的六君子之一叫劉光第,時任職于刑部,當(dāng)牢卒傳呼提人犯的時候,他還安慰一旁同囚之人,說:“不要緊,這只是提審而已?!辈涣咸崛诵羞M的路徑一路出了西門,徑赴菜市口而去。劉光第大驚失色,高喊:“未提審、未定罪,即殺頭,哪有這等昏憒事?”
再過五年,就是沈北山事件了。沈藎,字北山,號愚溪,自立軍統(tǒng)領(lǐng)。善化(今屬湖南長沙)人。早年參加湖南維新運動,與譚嗣同等商討國事,思想激進。1899年與唐才常東渡日本,謀劃發(fā)動起義。次年回上海,至武漢建立自立軍第七軍,任右軍統(tǒng)領(lǐng)。起義計劃泄露后,去上海,隨即潛入北京,繼續(xù)從事反清活動。1903年撰文揭露清政府簽訂《中俄密約》陰謀,震動留日學(xué)界,引發(fā)巨大風(fēng)潮,他本人也旋即在北京被捕。
可是慈禧當(dāng)時快要過生日了,不愿意公開殺人—或者說,一旦有死囚定罪要殺,卻必須因老佛爺萬壽而減罪,這對慈禧來說是“劃不來”的事。于是索性不定罪了—就在七月三十一日這一天,她派遣太監(jiān)出宮,親傳口諭,就讓獄卒杖殺沈藎于獄;并囑獄方向刑部報為病死。據(jù)說沈北山身體強壯,雖然遍體鱗傷,臟腑魚爛,筋骨盡碎,血肉橫飛,但是久杖不死,打得滿墻四五尺高處都是血跡,經(jīng)過整整兩個小時的凌虐才斷了氣。血跡,倒是一直沒有人清理;據(jù)說這樣很能威懾人犯。
此事直到第二年,被一個潦倒政客發(fā)現(xiàn),才大白于世。這人是國語注音符號的創(chuàng)始人王照(1859—1933),原先是康、梁一路的維新人物,依附帝黨而得勢。戊戌政變之后,康、梁出奔,他也跟著跑了??墒峭跽帐莻€首鼠兩端的骨格,仍然心存僥幸,總想早日脫離這個向下沉淪的維新漩渦,恢復(fù)一官半職,便起而揭發(fā)康有為聲稱擁有的光緒皇帝“衣帶詔”實屬偽造,破壞了康、梁在日本勸募發(fā)展之謀,以至于被康有為軟禁起來。幾經(jīng)折沖,才輾轉(zhuǎn)逃回中國。
王照回到北京之后,打聽到會有特赦,居然想了步怪招:自請入獄,以便等待赦免。他所居住的,就是前一年杖殺沈北山的牢房。這王照雖然是個在政治立場上反復(fù)無常的小人,但是他親歷縲紲,指證惡行,算是不無細行了。
在獄中待了幾個月,侘傺無聊,王照還寫過幾首關(guān)于沈藎的紀(jì)事詩,后來廣受詩壇騷人注意—畢竟杖殺事極慘,爭相唱和者不少,其中有一首安徽某公所撰,十分陰損,是這樣寫的:
誰憐萬歲輕楊素,豈料一詩哀世恩。
教子傳家應(yīng)肅法,寧將絕句罵兒孫。
這首詩頭一句里的“萬歲”,寫的不是皇帝爺萬歲萬萬歲,而是隋文帝時代的史萬歲。史萬歲有軍功,素為楊素所嫉,遂屢譖于帝前。某日帝召萬歲而不至,楊素又一向知道這皇帝很忌憚太子,便故意說史萬歲去見太子了,于是隋文帝終于杖殺史萬歲于廷,再羅織其罪狀,詔告天下。(見《隋書·卷五十三》《資治通鑒·卷十七》)
用這個典故,意思就是點明沈北山被杖殺之非法。可是沈藎之死,為什么跟百多年以前的潘世恩有關(guān)呢?這寫詩的安徽某公繞了個彎兒,指責(zé)潘世恩沒有把傳家之教規(guī)范好—所要指責(zé)的,當(dāng)然還是潘祖蔭沒有風(fēng)骨、沒有擔(dān)當(dāng)。寫詩的人一定知悉潘祖蔭沒有兒女,于是用“絕句”來羞辱潘祖蔭:既然沒有足以為法的家教,就干脆絕子絕孫罷!
(選自九州出版社《一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