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

苗嶺歌

路太陡，怕剎不住車，叫她步行

我騎摩托先到山下等

她走的山上，云霧繚繞

我等的山腳，細(xì)雨飄飄

她走的山上，油菜剛剛開花;我等的山腳

油菜已經(jīng)結(jié)莢

小鹿歌

小鹿突然跑起來了

沒有什么追趕

也沒有什么需要追趕

先跑起來再說吧

沒想好到哪里去

一時又想不到去哪里

低頭想的時候

小跑變成了頂撞

小鹿還沒有長角

就先學(xué)會了頂撞

沒有什么敢頂撞的

就跳起來頂撞天

頂天總也頂不到

于是跑回去

頂撞母親的乳房

笛 歌

翅骨做成的鷹笛，適合皴裂的嘴唇，在懸崖

上吹

吹安第斯山區(qū)傳過來的《老鷹之歌》

腿骨做成的鶴笛，能吹落蘆花

葦?shù)涯艽德浒Q

陶笛吹黃的山岡，竹笛又能把它吹綠

周末，宋老師砍了根直標(biāo)標(biāo)的苦竹，準(zhǔn)備做

釣竿

后來做成了七支竹笛，一個學(xué)生一支

童年謠

是誰偷走了我的糖果

從此，生命中的苦，越來越多

是誰搶走了我的小妹

從此，再也沒有人

一天到晚地來找我

是誰哄我睡的，叫也不叫我

一個個都走了，叫也不叫我

把故鄉(xiāng)帶走了

也不叫我

深山大雨歌

雨聲中夾雜腳步

這種天氣，有誰會來？

半天沒見敲門

是路人，還是幻聽？

起身，拉開門

只見雨，不見山

返身進屋

他自己敲了敲門

花梨木，硬而沉

本是做木琴的上好材料

被他用來

做了門板

望遠(yuǎn)歌

有一臺高精度的望遠(yuǎn)鏡

年輕時，用來看猛洞河里洗澡

或者洗衣的女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

用來看星空

最近，用來看猛洞河里垂釣

或者收卡的船夫

數(shù)學(xué)歌

討厭數(shù)學(xué)和數(shù)學(xué)老師，討厭數(shù)字時代

囚犯一樣，活成了一串號碼

想回到農(nóng)耕生活，二年級的算術(shù)，足以應(yīng)付

牛群、雞群和二十四節(jié)氣了

萬物之間，都有方程聯(lián)系

等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

鐵軌像個長長的等號——等待的符號

等人的人在這頭，等的人在那頭

只有等待是常量

等多久，等不等得到，等的人是不是老樣子

都是未知數(shù)

悲喜辭

殯儀館批發(fā)香燭、紙錢和花圈，也批發(fā)葬禮

每天都要做法事，道士們

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熟練而高效

每天都要聽孝歌，那條黑狗見了生人也不叫

每天都要戴著孝帕，參加好幾場葬禮

殯儀館的老板，每天都會開車去接女兒放學(xué)

做完晚飯又做游戲，講完作業(yè)又講故事

講大團圓的故事，逗女兒笑，也逗自己笑

小涼寺的鐘聲

一個人，一根杵，一口鐘，一個音，一個節(jié)奏

比一支交響樂隊還震撼

鐘聲落到山外，變成了余暉

落到水上，變成了漣漪

落到樹上，變成了白鷺，久久盤旋

鐘聲落進了趕路人的胸口

被他帶進了縣城，帶上了高鐵

晚上，他突然扳醒枕邊的人，說了三個字

她全身一震

裝甲謠

殼，是蛋的裝甲

鱷魚叼著蛋，重新埋入沙坑，尖牙森森的

鱷嘴里，蛋，比頭顱還堅固

頭顱，是思想的裝甲

看二戰(zhàn)電影《狂怒》，重型坦克的履帶下

頭顱，比蛋殼還脆

林芝五月桃花開

父親坐在石頭上，用手錘，敲木魚一樣敲

他說，每一錘都是有用的

二十分鐘后，巨石像西瓜一樣裂開

嘮叨是有力量的，每一句都有

當(dāng)?shù)诰糯?，她說想坐摩托車去西藏了

我告訴她，從此刻起，拼命鍛煉，十天過后

出發(fā)

大醉歌

仿佛在巨大的胃里，到處在腐蝕、擠壓和痙攣

總要到不想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

仿佛一只胃，見誰都惡心，什么都惡心

對著眾人，你捂著嘴巴;對著馬桶，你開了口

楓香灣

和穿了鼻孔的水牛一樣，船也很老實

稍一用力，就牽了過來

修了電站后，他賣了牛，買了船

掌犁一樣掌櫓，將酉水犁出了一道深深的溝

和水牛一樣，船，也認(rèn)識回家的路

和水牛一樣，他把船，也拴在了青草肥美的

楓香灣

鼓 歌

他們刀法精確，手法純熟

皮膚，就像緊身上衣一樣，脫了下來

我變得像詩人一樣敏感

能感受到風(fēng)的鋸齒，鋸齒上的銹和鹽

桃瓣，落在我身上，就是燒紅的刀片

我沒有叫你，因為我沒有臉了

你認(rèn)不出我，因為我真的沒有臉了

他們將我的皮膚，釘在木桶上

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痛

你敲鼓的姿勢，像在跳舞

鼓點，讓士兵們，奮勇前進

你敲的鼓，越來越響

你敲鼓的姿勢，像在打一個負(fù)心的人

有震落的雨，落在鼓上，如淚

有震落的淚，落在地上，如雨

你是不是看到了，鼓上的四條爪痕

你是不是記起了，前晚，你過于用力

蝙蝠謠

能飛，卻得不到鳥群的承認(rèn)

我本是一只老鼠

因為反抗萬有引力，有一天生出了翅膀

老鼠們也不認(rèn)我了

我是一只不合群的蝙蝠

孤獨是我的病毒

倒懸于樹上，并沒有睡著

我只是想把顛倒的世界，顛倒過來

醫(yī)書《肘后方》載

蝙蝠除翅、足，燒令焦

碾成末，飲服之

治久咳上氣

清 晨

朋友越來越少，夢卻越來越多

特別是噩夢，最近每天都有

醒來，看看房子，依然完整

摸摸頭顱，也很完整，那是莫大的驚喜

不急于起床，想想當(dāng)年

鬧鐘響了，又賴兩分鐘，才騰身而起

那時身形消瘦，套牛仔褲，準(zhǔn)確利落

像刀，插入刀鞘

那時，身手矯健，28分鐘

可以完成以下事項——

刷牙，洗臉，扣衣服

跑滇越鐵路，穿滇緬公路

啃完燒苞谷，唱完《你的樣子》

和門衛(wèi)點頭微笑，和美女主任點頭微笑

到辦公室打卡

拉上拉鏈

在小眾書坊

零下十幾度

戴上連衣帽，蒙上面罩

我知道，北京也認(rèn)得出我

我們彬彬有禮，我們心照不宣

出地鐵，扶了扶不銹鋼欄桿

算是象征性地握了握手

連雪都很強硬

一個星期不化，當(dāng)成垃圾

鏟進垃圾車后，依然是白的

萬爽是北京唯一的軟處

剛從菏澤來，沒完沒了地笑

青磚一樣的詩集

被她賣成了

熱氣騰騰的豆腐

自律令

立法如下，俟絕望之際自律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何苦，無論何辜

不得自殺

違者，以殺人罪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