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
沉悶、燥熱。驕陽肆意地噴射著———火,大有非把世界烤熟了不可之勢。風,助紂為虐,煮沸了才送。
這鬼天氣,連續(xù)十幾天熱得一點兒都不講道理。屋檐下的狗,心跳加速度,哼哧哼哧地唱著哀歌。大地似乎被蒸熟了一般,冒著熱氣,泛出白花花的反光。樹木和野草,像被抽干了血一般,軟蔫蔫的,一副無精打采的邋遢模樣。那些千姿百媚、梨花帶雨、暗香襲人的芬芳美人,也不敵熱浪,紛紛繳械投降,個個低眉順眼,擺出一副“可憐可憐我吧”的臣服模樣。昔日相映成趣的蝴蝶和鳥兒,各自隱去翅膀,投靠在樹蔭下迷迷糊糊地茍且著。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像在桑拿房里行走,煩躁、抱怨者甚多。滿世界熱烘烘的,要不要讓人活了?臺風死哪里去了?大暑已過,驕陽烈焰還能肆虐多久?
偶抬頭,卻見一堵墻上兀自長著一棵幼小的榕樹,袖珍到只有小拇指那般粗,軀干呈灰褐色,凸出墻外的樹頭有斑斑點點的樹瘤,干癟,且丑,看起來快不行了,已經(jīng)枯死過去的樣子。近前細瞧,發(fā)現(xiàn)在蜷縮成小蝦狀的樹冠頂端,長著一片細微的葉子,非常非常小,像一粒米,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掉。
一小片葉子,孤零零的、卑微的、膽小的葉子,翠綠在那里,迎著烈焰強光,輕輕搖晃,再輕輕搖晃……宛如向死而生的一場春夢,成了這炎炎夏日統(tǒng)治下的一抹亮色。
其他葉子到哪里去了?它怎么能獨善其身呢?我心納悶?;蛟S比它大的葉子都脫水枯死了,都隨風飄逝了,它成了孤兒。但它不悲傷,因為它活著。它活著,并不需要太多的天空。一點朝露或晨霧,就夠了。多大的風都招惹不了它。它活著,小枝小丫分明地翠綠在墻體之中,始終對惡毒的烈焰報之以笑。
許是鳥或者風,把榕樹籽從鄉(xiāng)野或遠山攜帶來的吧。在高高的墻上,直溜溜的平面之中,風,特別凌厲,即便是一粒塵埃,也難立足。而這棵樹找到了鋼筋水泥的微細破綻,并深深地扎下了根。任由風吹雨打,烈日暴曬,千磨萬擊,頑強地活了下來,活出了自在,活出了安詳。也許多年以后,墻仍不倒,鐵仍堅固,風和雨依然鞭打著它的容顏,烈日依然烘烤著它的軀干,但它的根依然在看不見的地方延展生命的長度與寬度,在看不見的地方靜訴對人世的摯愛與眷戀。
它托出來的這一小片細微綠意,昭示著它的不屈和堅韌。只要心還在,烈日,又算得了什么?
我在這一片葉子底下,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螞蟻。哦,它,并不孤單。小米大的葉子,似乎想當一把傘,為螞蟻遮住刺目的強光,讓螞蟻有喘氣的機會,靜享哪怕是片刻的蔭涼。
這一幕,更讓人肅然和感動。
一片小米大的葉子,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尊佛。
熱什么?煩什么?怨什么?悔什么?心,若守住,滿世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