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泉
我家的菜地里,有一株木槿花,從初春到深秋,每天都綻放出淡紫色的花朵。
奶奶清晨起來,淘米下鍋,讓爺爺燒火看著飯,自己提著籃子去采摘木槿花。奶奶小心采下綻開的花朵,望著滿樹含苞待放的花蕾,心想,明天要帶上大篦籃,不然就裝不下了……
奶奶提著滿滿一籃子木槿花,一路小跑著回來。爺爺接過奶奶手中的籃子說:“飯湯剛沸騰?!睜敔旈_始將木槿花一瓣一瓣掰下來,泡在水里。奶奶開始摝飯,裝入飯甑里繼續(xù)蒸煮。而將飯湯盛到另一口鍋里燒開,倒人爺爺洗好的木槿花瓣,撒進一撮鹽巴,舀到海缸里。這樣,香氣四溢的木槿花飯湯便做好了。
吃飯時,奶奶總是對我說,藩籬花飲對人好,多喝點兒。我問奶奶為何叫作藩籬花飲,奶奶說鄉(xiāng)下人喜歡種植木槿作為籬笆,便叫它藩籬花。本地方言把飯湯叫作飲,飯湯煮藩籬花,不叫藩籬花飲叫什么!
喝著藩籬花飲,滿嘴清香,但順滑的口感中也帶著一絲我并不太喜歡的酸澀味兒。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那是藩籬花飲特有的味兒,經(jīng)常喝,就會愛喝的。
那次,在縣里讀高中的姑姑哭喪著臉跑回家來,說上火了,老是流鼻血。奶奶說,流鼻血是小事兒,弄點兒湯給你喝下就好了。奶奶從米倉里抓出一把什么,放入一個錫壺里燒開,倒出一碗淡黃色的湯水讓姑姑喝,說喝完這碗湯,一定降火的。果然,從那之后,便沒有聽姑姑說流鼻血了。
我問奶奶那是什么仙丹妙藥,奶奶笑著說,哪有什么仙丹妙藥,那是藩籬花瓣的干品。原來,奶奶將吃不完的藩籬花曬干,收在甕子里。冬季藩籬花不開花,奶奶就用曬干的藩籬花瓣煮飯湯。這樣,我們家一年四季都能喝上藩籬花飲。
還有一次,叔叔的小腿長了一個膿包,疼得夜不能寐。奶奶又取來藩籬花瓣,搗碎后加入紅糖與食鹽,調成膏藥狀,敷在叔叔腿上的痛處,連續(xù)三天,叔叔腿上的膿包癟了,結痂痊愈了。
一天早晨,媽媽發(fā)現(xiàn)奶奶摘回來的藩籬花多是殘缺不全的,問奶奶是何故,奶奶笑著說:“是被小鳥啄食過了?!眿寢尳ㄗh在藩籬花樹邊插一個稻草人,在稻草人手臂上懸掛寫上“鳳凰在此”字樣的布條,以驅趕小鳥對花瓣的啄食。奶奶聽了,連連搖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小鳥來啄食,是我們家的榮幸,比燒香吃素強,怎能去驅趕!”說得媽媽滿臉羞愧。后來,媽媽對各種生靈都心存敬畏,想必是受了奶奶的影響。
初夏的一天早上,爺爺提著空籃子回來,滿臉慍色,說不知是哪個缺德的把咱家的藩籬花偷光了,真想到溪頭碓碼上去罵一罵。奶奶連忙上前阻攔,說有人偷花是好事,說明我們的藩籬花開得好,預示我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有好運,怎能因這事去罵街呢!
那年秋季,姑姑考取了市里的師范學校,全家人都喜悅至極,想必這就是奶奶所說的好運吧。
有次我在吃飯時說:“怎么每天都喝藩籬花飲?我不愛喝!”
爸爸生氣地瞪了我一眼,說:“困難歲月,我們一家人就是靠這藩籬花活下來的……”
“靠這蔸藩籬花活下來?是怎么回事?”我疑惑地望著奶奶。
奶奶輕嘆一口氣,說:“是的,大饑荒,斷米斷糧三個多月,全家人靠藩籬花泡湯,和一些山果野菜,艱難地活了下來?!?/p>
啊,原來是這樣的,奶奶鐘愛藩籬花的原因竟是它幫家人渡過了饑荒年代。我這樣想。
奶奶平靜地對爸爸說:“別對孩子這樣說話,他不喜歡就不要勉強他?!?/p>
“來,阿泉,喝一口莧菜湯吧,莧菜湯補血的!”奶奶轉過頭來對我說。
莧菜,也是我們家經(jīng)常吃的一種蔬菜,爺爺每年都在藩籬花下的園地里種上滿滿一丘。藍紫色的莧菜,煮出來的湯也是藍紫色,我平時并不太喜歡喝這種顏色的湯,但看到奶奶這般慈愛的眼神,我喝下了那小半碗的莧菜湯。
從這之后,我好像開始喜歡上了藩籬花飲和莧菜,畢竟是救過爺爺奶奶的食物,畢竟是爺爺奶奶他們一直鐘愛的蔬菜,作為家庭中的一員,我怎能不喜歡呢!
從我上中學之后,奶奶大部分時間住在縣城的叔叔家。我在一中補習那年,也住在叔叔家里。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從漈頭返回縣城,帶去了一袋藩籬花與莧菜,奶奶接下之后,似乎愣住了。我從奶奶閃著淚光的眼神中,看到了幾分驚愕,幾分苦楚,還有幾分惆悵。
沒想到奶奶看到她平素喜愛的藩籬花與莧菜竟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便對奶奶說:“要是您喜歡,我每周都帶來給您吃!”
奶奶聽了我的話,仿佛一下子回過神來,訕訕地笑了笑說:“阿泉,以前你小,沒告訴你咱家那株藩籬花的來歷,現(xiàn)在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吧!”
咱家的藩籬花還有來歷?
奶奶拉我在灶門嘴的小板凳上并排坐下,說起菜地里那株藩籬花的由來。
奶奶的娘家在大碑河源頭坑頭村附近的山上,奶奶的父親魏大龍是當?shù)氐霓r(nóng)獵戶,平日里帶著奶奶的母親葉小花及五個子女上山打獵,下地耕種,過著平靜的生活。民國時期,大碑河一帶出現(xiàn)了幾股不同勢力的土匪,相互混戰(zhàn),時常搶奪鄉(xiāng)親財物,給當?shù)孛癖妿順O大的騷擾。
這天中午,奶奶魏天菊與大姐魏天梅、二姐魏天蘭一起在山上采野蕨菜,不巧遇到一伙土匪從山上經(jīng)過。土匪頭子徐大牙看二姐魏天蘭面容姣好,便心生歹意,上前拉扯,被及時趕來的大哥魏天虎和二哥魏天豹阻止。當時跟隨在徐大牙身邊的只有兩三個小嘍噦,又看到魏天虎魏天豹手上有獵槍,不敢輕舉妄動,便悻悻離開,并揚言當天下午到奶奶一家居住的土屋來迎親。
奶奶兄妹五人立刻回家,告訴父母土匪要來搶親。父親魏大龍當即安排子女五人躲進山谷中一處隱蔽的山洞,母親葉小花卻說要給前來搶親的土匪們一點兒顏色看看,準備去燒開水燙死他們,執(zhí)意不與丈夫子女們躲進山洞。
很快,土匪頭子徐大牙領著一隊嘍噦氣勢洶洶地來到土屋前。當領頭的土匪踹開土屋木門時,躲在門后的葉小花舀起一匏桸開水向前潑去,正潑到那土匪的頭部,那土匪頓時滿臉長泡,疼得倒地號叫不止。
葉小花又舀起開水準備向另一個土匪潑去時,一顆罪惡的子彈射中葉小花的頭部。
土匪們沖進土屋,翻箱倒柜,沒能找到其他人,氣急敗壞地一把火燒了土屋。
直到深夜,躲在山洞里的魏大龍悄悄爬出來,看到妻子已被土匪殺害,悲痛欲絕。他草草埋葬了妻子,與子女們商議著日后生計。
第二天,魏大龍與魏天虎、魏天豹三人分頭行動。大哥魏天虎帶著大姐魏天梅去了村頭葉家。二哥魏天豹護送二姐魏天蘭到龜溪鄭家,父親魏大龍則拖著只有12歲的我奶奶魏天菊來到了漈頭張家。原來,魏家與葉家、鄭家、張家都是遠房親戚,早年就已約好這三門親事,只不料將三個女兒送過門來得這么突然。
家園被土匪燒毀,家中財物盡數(shù)湮滅。魏大龍只好讓三個女兒分別帶去了一袱屋后那株藩籬花的樹枝,又從菜地里拔起了三把莧菜。
三個女兒安全地送了出去,魏大龍與兩個兒子弄來火藥與硝土,造出了幾顆土地雷,埋在那伙土匪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道路上,他們自己則埋伏在道路上方的密林中守候著。直到第三天,徐大牙帶著土匪們出現(xiàn)了。當土匪們走進地雷圈時,魏大龍拉動了手中的引線,徐大牙被當場炸死,其他土匪傷的傷,逃的逃,作鳥獸散。魏大龍為妻子報了仇,也為大碑河鄉(xiāng)親除去一害。
為了躲避殘匪報復,魏大龍帶著兩個兒子逃到了鄰縣建甌,以制硋賣硋為生,直到三年后新中國成立,土匪勢力被肅清,魏大龍才與兩個兒子回到坑頭重新安家立業(yè)。
爺爺?shù)哪赣H將奶奶帶來的藩籬花樹枝插在村西頭自家的菜園螃上,把莧菜也種在這塊菜地里。很快,藩籬花成活了,翌年開春,開出了淡紫色的花朵,并散發(fā)出陣陣清香。
奶奶的故事講完了,我淚流滿面,坐在凳子上不停抽泣,久久沒有站起身來。
后來,有一次奶奶帶我到村頭表伯家赴宴,記得是大表哥結婚,我特意詢問小表哥,你們家是否有一株紫色的藩籬花?有啊,你怎么知道?小表哥驚訝地反問我??梢詭胰タ纯磫??可以,就在屋子前的空坪邊上。小表哥說完,拉著我的手,跑到了那株藩籬花樹前。
表哥家的藩籬花與我家的大致一樣高,當時正值冬季,樹上無花,就連葉子也在寒風中掉落光了,而樹下的一丘莧菜卻長得郁郁蔥蔥。
不知何故,龜溪村的表伯家我一次都沒有去過,所以,不知道他們家的藩籬花是否安好,莧菜是否郁郁蔥蔥。
香港回歸那年,奶奶生病了,吵著要回滌頭,大妹夫陸澤巖把奶奶背回了漈頭。我從廈門趕回家看奶奶,奶奶握著我的手,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可我卻在奶奶的無言中體會到了奶奶內(nèi)心要對我說的話。
奶奶臨終前一天,突然容光煥發(fā),大聲叫著我母親的名字,阿金,阿金,我想喝藩籬花飲!這可把母親難住了,這嚴冬大寒季節(jié),上哪去摘藩籬花?母親只好柔聲告訴奶奶說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藩籬花是不開花的。奶奶聽了母親的話,似乎也醒悟了過來,便要求母親摘幾稿莧菜來吃。母親從鄰居盛英伯母的菜地里摘來三稿莧菜,煮熟了用豬油拌著送到奶奶床前。奶奶看到莧菜,居然一骨碌從病榻上爬了起來,將一盤莧菜一口氣都吃了下去。
第二天,奶奶駕鶴西去。
我再一次來到菜地里,猛然發(fā)現(xiàn)那株藩籬花樹已經(jīng)枯萎,樹頭被螞蟻蛀出了幾個洞孔。爸爸含著眼淚,砍去了干枯的藩籬花樹。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