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里住了幾年的李油毛子,今年終于搬回老家油坊村了。
鄉(xiāng)親們問李油毛子,是不是兒子不孝順,或者兒媳婦嫌棄什么的?可沒等鄉(xiāng)親們的話音落地,李油毛子就急了,又搖頭又?jǐn)[手!在李油毛子一連串的“不是,不是”里,鄉(xiāng)親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李油毛子每年清明回來燒紙,總要小住兩三天,叫幾個鄰里老漢們喝酒,說起兒子和兒媳,李油毛子那是贊不絕口?。?/p>
——油毛子是什么?油毛子就像鐵匠、木匠、鞋匠一樣,是人們對制作油品匠工的稱呼。
也是,李油毛子要不是兒子李明成事,從當(dāng)小工開始,到當(dāng)上了工頭,在縣城買下了房子,還娶了吃公家飯的婆姨,哪能輪上他進(jìn)城了?李油毛子卻不會享福,總說縣城就不是人住的地方,早晚屁股大的地方人們狗混油似的,整天喇叭里的叫賣聲比驢嚎還難聽!狗混油是說狗們發(fā)情擠作一堆。鄉(xiāng)親們就笑,李油毛子一點沒變,還是滿嘴臟話。可一回到老家油坊村,李油毛子像變了一個人,山里走一圈回來都要夸上一氣,空氣里都是清香,那花兒開的才叫自然。哪像城里,把花兒都圈在公園里不說,還要捆綁起來,他害怕聽那些花兒的哭聲。還有鄉(xiāng)村的寧靜,麻雀們的叫聲像是過濾了一樣;不,一聲聲都像是讓誰擦去了灰塵,甜甜的、亮亮的。還有小河,縣城的那條蘆河,夏天里人都不敢靠近——真的是臭氣熏天。哪能跟咱油坊村的清水河比,信天游一樣從山間流過,孩子們的笑語在浪花里飛濺,又在冰面上劃下了一道道白印……
在縣城住的那幾年里,沒害過病的李油毛子成了藥罐罐。整天不是頭疼,就是腰酸背痛。芬必得、布洛芬緩釋膠囊、麻黃堿、小柴胡顆粒、清熱消炎寧膠囊,還有老君爐藤黃健骨丸,以及兒子找老中醫(yī)配的活血化瘀的一服服草藥——一天一把藥片,外加一碗草藥湯。夜里也睡不踏實,席夢思床墊軟得像稀泥,睡在上面總有一種要掉進(jìn)去的感覺。他背地里跟我罵兒子,這哪是孝敬,這是捅他時間的刀子。盡管沒一滴血,但他夢里都在無聲地喊著疼。他抱怨泛著骨質(zhì)光澤的大米,他抱怨沒有一點嚼頭的蒸饃,他抱怨那些味同嚼蠟的快餐。即便燉一鍋肉,吃出來的是飼料的陳腐。獨自喝兩盅酒,再也喝不出當(dāng)年的味道。他心里還在罵“圖省事把嘴縫住吃風(fēng)屙屁好了!”李油毛子跟孫子說,他們雙梁雙榨的老油坊,幾里遠(yuǎn)就能嗅到炒麻子的香了,紅柳油簍子總也馱不完的清油,“那油香得在腦子里轉(zhuǎn)圈圈”。
孫子卻堅持說,他最愛吃的是漢堡!
李油毛子回鄉(xiāng),其實只是他不習(xí)慣縣城里的生活,不值得大驚小怪。油坊鎮(zhèn)卻將李油毛子回鄉(xiāng)與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聯(lián)系在了一起。村村實現(xiàn)了通水、通電、通油路,而退耕還林和封山禁牧讓山綠了水清了,住在縣城李老漢才重回村里住。李老漢就是李油毛子,這是鄉(xiāng)親們叫了幾十年的名字。油坊鎮(zhèn)在宣傳李油毛子回鄉(xiāng)的報紙上,也沒問到李油毛子的大名,只好寫成“李老漢”了。
誰知才一個星期,李明和婆姨開著小車回來接李油毛子回縣城。
李油毛子一下生氣了,問兒子和兒媳:“你們?yōu)榱孙@孝心,還是為了讓老子活得自在?”李明面紅耳赤,一時無言以對。李明婆姨接過話:“爸啊,李明這幾天頭都抬不起了,你讓我們晚輩咋做人?知道的說你想回鄉(xiāng)下住,不知道還以為是我們不孝敬老人!”李油毛子梗著脖子說:“幾年了,你們把老子當(dāng)囚犯似的圈在家里——掃院、澆花、看門、帶孩子,我不過是你們免費的老保姆!”李明婆姨看李明。李明右手指甲摳著左手指甲,說:“爸,咱一家人,你咋說起兩家話!”李油毛子像徹底惱了:“誰跟你是一家人?你給老子快滾,再都不要來——這是老子的家!”李明婆姨又說:“爸,你回來了,病不治了?”李油毛子說:“我沒病,治什么治!”
李明和婆姨無奈,只好返回縣城。
鄉(xiāng)親們不解,李油毛子笑:“不狠一點,他們哪能讓我在這里住安穩(wěn)!”
李油毛子又院里院外忙活開了。他將廢棄的碾磨重新修砌安裝起來。找出同樣被廢棄的笸籮、簸箕、面籮兒,收拾干凈。那天油坊鎮(zhèn)集市,李油毛子又買了一頭毛驢回來,他用鋸成兩瓣的鐵桶當(dāng)驢糟。養(yǎng)雞、喂豬、耕田、種地,一個春天,李油毛子沒閑過一天。不知不覺間,李油毛子不再吃藥了,看上去,曬黑了不少,但比之前硬朗多了。左鄰右舍夜里來聊天,李油毛子說:“人就不是閑著的,閑著閑著,就閑出毛病來了!”左鄰杜老漢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覀兿脒M(jìn)城,大街上怕也不讓睡!”右鄰張老漢說:“人比人活不成,你是沒事找事,我們是事找人??!”李油毛子唉嘆:“你們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活的?后生們幾步路還要坐出租車——一個個腿像折了似的!大女子拉著一條公狗遛——也不知道什么是羞恥!唉——”李油毛子指著箱子說:“半箱子都是藥,頭不疼了,腰開始疼;腰疼剛治好了,頭疼又發(fā)作,這幾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藥——你們誰受過這號罪?我覺得吧,勞動出上一身汗水,能頂在醫(yī)院輸幾天液!”
小滿前后栽瓜種豆,頭伏蕎麥二伏芥,三伏種得好白菜。李油毛子像農(nóng)歷節(jié)氣里的一個老巫師,在念叨農(nóng)諺的同時,讓一塊塊早已荒蕪的山坡,長出了春天的色彩和夏天應(yīng)有的景象,也長出了李油毛子心里的喜悅。李油毛子的鞭子在山坡上炸響,李油毛子的鋤頭掛著早晨的露水,李油毛子的信天游在暮色里響起:“前半夜想你吹熄燈,后半夜想你翻不轉(zhuǎn)身?!?/p>
張老漢在垴畔上笑罵:“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油毛子!”
李油毛子又跟張老漢說起那個被方便面火腿腸了的縣城,那個完全被機器粗糙了的縣城。鄉(xiāng)親們也就知道了,城里人原來活的是電視和手機,活的是歌廳和麻將館,活的是忙碌的電梯、紅綠燈,活的是快餐店里一樣的口味,活的是公園里的塑料桃花,還有夏天的一條臭水河……時間久了,擱誰也受不了,難怪李油毛子要搬回來住!
驢子的一聲嚎叫,李油毛子像是被嚇了一跳。他轉(zhuǎn)身大罵:“把你先人的,老子把你當(dāng)兒子養(yǎng)著,你還叫什么叫!是不是閑著無事了,那就推磨!”李油毛子牽著驢,套好磨繩,又給驢蒙上他才縫好的蒙眼,“駕駕”地喊著,開始推麥子。為了這些麥子,上次兒子李明回家,他說想要麥子。兒子說:“都面粉了,哪有麥子?”他反駁:“沒有麥子,哪來面粉?有驢有磨,我自己推面吃??!”李明再來,只送來一袋優(yōu)等面粉。李油毛子又發(fā)了一次驢脾氣,兒子才不知從哪兒給他買回兩袋麥子來。
石磨像一群蜜蜂嗡嗡地叫著,面粒從磨縫不間斷地落到磨盤上,比流水輕,比雪花重。一條山石間逶迤流淌而來的小河,響著古老而悠遠(yuǎn)的歌聲。李油毛子竟有些陶醉起來,城里人哪里知道這些啊,誰敢說這不是他們所謂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在一陣陣麥子的清香里,小小面粉的瀑布仿佛從他心的高處雪花似地落下。毛驢吧嗒吧嗒的蹄音和著蜜蜂嗡嗡的叫聲,很有一種自然的節(jié)奏,好似這瀑布里小小的雷聲,在輕輕擂響……
“毛驢子快來空磨響,我想那妹子沒心腸。”
杜老漢哼著酸曲兒走進(jìn)院子。李油毛子一走神,忘記往磨眼里撥拉麥子了。毛驢拉著空磨轉(zhuǎn),面粉的瀑布也不再落下來。杜老漢笑:“你個油毛子,是不是想你城里哪個老相好了?”李油毛子的思緒似一陣突然停下來的春風(fēng),而擺動著的柳枝還靜靜地懸在半空里。他跟著笑:“哪有什么老相好——自從李明他媽那年走了后,心早跟著死了!”杜老漢像無意間窺到了李油毛子心里的秘密,又不依不饒地追問:“那怎么讓空磨響了半天?”李油毛子也不藏不掩,說起他今天才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景。石磨的歌,面粉落下的瀑布。杜老漢笑得前仰后合,說:“這要是風(fēng)景,那我們都能發(fā)財了——我在鹼畔上給你賣門票,讓城里人都來看!”
張老漢聽著笑聲也來了。張老漢問:“有什么喜事?你倆高興得像兩只老喜鵲!”杜老漢就說起了李油毛子的風(fēng)景。三個老漢笑作一團(tuán),說著鄉(xiāng)村里的農(nóng)活要真的成了景觀,城里人有興趣跑來看了,哪還用他們把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上去,一天天地熬日子。
李油毛子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說:“我看這是遲早的事情!”杜老漢和張老漢很是吃驚,李油毛子的話題又回到了縣城。一個老干部,退休沒事干,走村串戶把碾磨、牛車、風(fēng)扇、笸籮、簸箕,以及镢頭、鐵锨、犁、耬、耙等農(nóng)具,收了幾大房子,在郊區(qū)建起了一個民俗博物館,學(xué)生娃們還都跑去看稀罕!李油毛子又補充說:“真的笑死人了——這也能展覽?那咱們的驢呀、牛呀、羊呀、豬呀、雞呀,就能動物園了!”
張老漢唉聲嘆氣地說:“我那孫子,二十大幾的人了,連什么農(nóng)活都不知道——沒人種地,以后吃什么呀!”杜老漢跟著說:“唉,發(fā)明這個機,發(fā)明那個彈,總不能發(fā)明一個太陽能的帽子,讓人跟樹一樣活吧!”李油毛子說:“讓他們回來種地,怕跟登天一樣難——他們又哪會種地!”
杜老漢幫李油毛子卸下磨,張老漢幫李油毛子籮面,院子里響起一陣快樂的農(nóng)歌。
李油毛子抱回柴火,炊煙升起來了。李油毛子說啥也要留杜老漢和張老漢在家吃晚飯。他們要吃白面蒸饃,酵子昨黑夜就發(fā)好了,是昨天新磨的面粉。蒸籠騰起的熱氣中,麥子的香跟著在窯洞里飄起。杜老漢說:“油毛子啊,你這手藝還沒丟了?”張老漢接著話:“你開油坊那陣兒,咱們都窮啊,臘月里孩子就盼著能吃到你蒸的一個白面饃!”
說起往事,李油毛子眼前的鏡頭一下就拉遠(yuǎn)了。
百十里路上,只有李家油坊雙梁雙榨。也就是說別的油坊一百斤麻子出五十多斤的麻油,而李家油坊可以出到六十斤還有零頭。一個冬天里,李家油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裝滿清油的紅柳油簍子擺了一地。一進(jìn)入臘月,所有來取油的鄉(xiāng)親們,都可以吃到兩個白面饃。李家油坊的白面饃椽頭一般大,雖說一個只有二兩白面,可如李家油坊的信譽一樣絕不摻假。那饃吃一口韌,嚼兩口香,第三口咽到肚子里,就叫人永遠(yuǎn)地記住李家油坊了,也記住李家油坊的椽頭饃了。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李家油坊的規(guī)矩,也就到了臘月才馱著麻子、黃芥,去李家油坊換油。為的就是讓跟來的饞嘴孩子,能吃到白面饃饃。
還是椽頭饃,杜老漢和張老漢不等李油毛子端上小米粥,便狼吞虎咽起來。一邊吃一邊嘖嘖夸贊,李油毛子前世一定給玉皇大帝當(dāng)過廚師,要不咋有這手藝!李油毛子調(diào)好一碟小白菜,笑著端上香噴噴的小米粥,說:“我把手藝傳給你倆,出去肯定能掙錢?!倍爬蠞h說:“咱合伙在縣城開一個蒸饃鋪——就叫三老漢蒸饃好不好?”張老漢舉手說:“我一萬個贊成!”李油毛子反對:“我才不去縣城哩——你倆去吧,我可以給你們?nèi)牍?!”張老漢和杜老漢高興得合不攏嘴,像走路一腳踢出了一個金元寶。不,他們更像是有了人生的目標(biāo),屬于他們晚年的美好事業(yè)。
可第二天,杜老漢和張老漢就來給李油毛子訴苦。
杜老漢說,兒子聽說他要到縣城開蒸饃鋪,就像一盆冷水從電話里潑來。還說“錢要是這么好掙,我早是李嘉誠了!”跟著就是一頓冷嘲熱諷。杜老漢問李油毛子誰是李嘉誠?沒等李油毛子回答,張老漢罵,現(xiàn)在兒子成老子了!又不跟他們要一分錢,咋就什么都不能做——就讓等死了?“我丟誰的人,現(xiàn)誰的眼了?”杜老漢又問李嘉誠:“沒聽說你們李家還有這么個能人?”李油毛子笑:“我聽李明說起過——李嘉誠是香港一個房地產(chǎn)的富翁?!?/p>
李油毛子也沒想到,張老漢和杜老漢一腳踢出來的金元寶,才一夜就變成金箔紙了!他們的事業(yè),也像夢一樣,只做了那么一會就破滅了。李油毛子安慰說:“咱們先不要急,等有機會啊,咱就在油坊村開一個農(nóng)家餐館——就叫三老漢食堂?!倍爬蠞h和張老漢眼睛里瞬間又有了光澤,他倆相信李油毛子,相信他們的晚年注定不會凄涼。
一個夏天,李油毛子聽著窯洞里燕子的呢喃,跟張老漢、杜老漢說著比電視里鬼哭狼嚎的歌好聽多了!
鄉(xiāng)親們說李油毛子的六月才叫六月,李油毛子的山坡才叫山坡。幾顆丑南瓜在院子里爭風(fēng)吃醋,一窩土蜂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一只奶山羊在鹼畔下的草叢走秀。李油毛子最喜歡水甕里的月兒,撒嬌一樣,一瓢舀出一個一口喝下,卻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兒又回到水甕里了。不知不覺間,李油毛子的肚子喝下半瓢涼水,也不再咕嚕咕嚕地響。
在縣城的這幾年里,李油毛子好像沒出過汗,哪怕五黃六月的大熱天。他從頭到腳被一身病纏著,半夜,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抽筋,他猛地坐起來,呲牙咧嘴搬扯一陣腳趾頭,睡意卻沒了。肚子也跟著出毛病,冷水不敢喝,哪怕是李明一箱一箱買回的礦泉水,只要喝進(jìn)肚里,便開始作怪,好像喝下去了一朵奔騰的浪花,在腸胃里不安分地跳躍起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變得嬌貴了,是老了嗎?可他還不到七十歲??!
那年老伴一走,兒子李明就開始鼓動李油毛子進(jìn)城。什么農(nóng)村臟、亂、差不衛(wèi)生,什么農(nóng)村偏遠(yuǎn)、落后條件差。而城里什么都好:吃——有餐館,穿——有衣鋪,住——有酒店,行——有的士??傊痪湓挘灰阌绣X,什么都有——可錢不是人人都有??!縣城就是文明,縣城就是文化。李明把縣城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也可以說李油毛子是讓兒子李明哄進(jìn)縣城的。
到縣城沒多久,李油毛子便生出一堆的煩惱。噪音,噪音像一把把看不見的刀子,從早到晚刺著他的耳朵;霧霾,霧霾在籠罩了縣城藍(lán)天的同時,也像一張網(wǎng)籠罩住了他的眼睛。李油毛子心里像揣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他不知何時才能焐熱。他想找人拉話,可沒人愿意聽他的油坊村。可他又不會說西安、北京——他去也沒去過的地方。他想跟小孫子玩,誰知小孫子也嫌他,嫌他沒有媽媽、爸爸的香水味。小孫子還拿來香水,突然噴了他一身——這哪是什么香啊!分明就是一股臭味,從他心里彌漫開來……
李油毛子卻不能說回去。
兒媳剛生了二孩。李明在醫(yī)院伺候,照看大孫子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李油毛子身上。那些天,他一早要給孫子買回豆?jié){和油條,再給孫子穿好衣服,一口一口地喂孫子吃早餐——他哪里是爺爺,是真正的孫子!中午要帶孫子出去吃麥當(dāng)勞。李油毛子卻一口也不想吃,回家路過一家餃子館,他匆匆打包半斤回去。晚飯的任務(wù)更重,孫子經(jīng)常是這一家的雞蛋面沒吃一半,忽然又想起要吃另一家的小籠包子——他只得吃孫子剩下的那一半了。李油毛子背地里跟李明說,把孩子慣壞了——吃飯還要哄著一口一口地喂。李明還笑:“現(xiàn)在孩子都這個樣!”
等兒媳產(chǎn)假到期后,李油毛子的任務(wù)就更重了。不僅僅要照看兩個孫子,喂大孫子吃飯,給小孫子熱奶,還要防備大孫子把小孫子扔出門外。大孫子視小孫子仇人一樣,以致廚房的門也要鎖上,生怕大孫子揮舞著一把切刀沖到弟弟面前。這讓一家人整天提心吊膽不說,還要想方設(shè)法地化解大孫子心里莫名的深仇大恨。
小孫子上幼兒園了,大孫子也不再仇視弟弟,兩個孩子也能玩到一起了。李油毛子終于盼來了日思夜想的回鄉(xiāng)機會兒。在兩個孫子的寒假里,他其實就回到村子里開始收拾窯洞,擦洗鍋碗瓢盆。幾年了,窯洞仿佛不認(rèn)識他似的,灰頭土腦不說,全沒了往日的人氣;院子里倒塌的碾磨不認(rèn)識他了,僵著臉看他;鹼畔上歪脖子柳樹不認(rèn)識他了,欲言又止;溝口口刮過的風(fēng)不認(rèn)識他了,卻扯住他的衣襟……
李油毛子的秋天才叫秋天,李油毛子的糜穗才叫糜穗。張老漢和杜老漢啃著李油毛子玉米的清香,跟他說起一年的好收成,其實也是一種美好的心情,比曬太陽的黃花菜還好,比母雞下蛋咯咯的鳴聲還好。李油毛子說著山里的空氣比藥管用,說著縣城在冰箱里照樣長的黃瓜。還有他們只施農(nóng)家肥的莊稼,他們只喂青草和五谷雜糧的豬羊。
只是村口的油坊早已破敗不堪,再不能人歡馬叫了。幾年前,李明曾想拆掉廢棄的李家油坊,說兩根油梁能做幾個長條桌子——這是城里人現(xiàn)在擺在家里的時髦。李油毛子罵李明敗家子:“油坊是李家先人留下來的,咋輪到你來拆了——眼睛就盯著錢!”
細(xì)算李家油坊關(guān)門都快三十年了,油缸底子還汪著一層亮亮的油泥。每次走進(jìn)落滿塵土的油坊,一陣淡淡的余香,浸肌入骨,潤心滋肺,當(dāng)年的熱鬧情景又在李油毛子的記憶里閃現(xiàn)。十幾年里,李油毛子從二師傅到大師傅,再由大師傅升任李家油坊的掌柜,李家油坊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化。李油毛子首先是抓管理,將原來只管收料、過秤、付油、記賬的會計和大師傅的工作進(jìn)一步細(xì)化。大師傅兼顧二師傅的生產(chǎn),必需監(jiān)督炒鍋、蒸鍋、攪梁、下坑出油等重要環(huán)節(jié);會計則需參與到除雜、清洗、晾曬和趕碾子的活計中,并量化每道工序,而不是坐在辦公室里學(xué)做甩手掌柜。其次是出油率,李油毛子結(jié)合多年的經(jīng)驗,油料在炒制過程中只炒半熟,最忌諱的是焦煳,火候把控不好,影響出油率不說,還破壞了油品清香的口感——百斤麻子出油率提高了三到五斤。再次是質(zhì)量了,李油毛子提出,生料不出蒸鍋,焦料不下油炕,李家油坊的油品金黃油亮,香氣濃郁,品牌一樣遠(yuǎn)近聞名起來。最后當(dāng)然是效益了,在李家油坊效益的提升中,李油毛子又提出讓利給大家的發(fā)展理念,每年從臘月開始,給所有到李家油坊來換油品的鄉(xiāng)親們免費送兩個白面饃饃!
石碾吱吱作響,蒸鍋熱氣騰騰。在李油毛子的一聲號子里,大伙兒一個個目光炯炯有神,全神貫注,手腳搬、挑、騰、挪并用,身體伸、傾、迎、俯之間,油梁升起落下,木楔越加越多,一聲號子一錘油啊,香噴噴的清油像小溪流汩汩流進(jìn)了油坑,流進(jìn)了千家萬戶的飯桌,也流進(jìn)了鄉(xiāng)親們的心田……
現(xiàn)在讓李油毛子遺憾的是,他只在一塊塊磨扇似的麻坨上壓了“李家油坊”。而那些紅柳油簍子,并沒有“李家油坊”的品牌標(biāo)志。
李油毛子跟張老漢、杜老漢說,他要維修李家油坊。張老漢和杜老漢笑李油毛子:“難道還想榨油不成?”李油毛子說:“榨油機淘汰了油坊,可我們不能被時代淘汰?!崩钣兔影阉南敕ǜ嬖V張老漢和杜老漢,油雖說榨不成了,但古樸的油坊可以成為油坊村的一道風(fēng)景。李油毛子又說:“這樣也可以與我們的三老漢食堂融為一體——聽說人家都出賣起了荒涼,我們展示傳統(tǒng)飲食文化一定沒錯。”杜老漢說李油毛子:“城里這幾年,你好像上了一回大學(xué),說起什么來都是一套一套的!”
李油毛子盯著杜老漢,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杜老漢心里直發(fā)毛,說:“你還想賣我也——賣我也沒人要?。 崩钣兔庸笮Γ骸熬褪琴u你!老杜,你最會唱信天游——都什么非遺保護(hù)了,你再吼兩聲我聽?!?/p>
杜老漢跟著笑,不客氣吼起了信天游:
三十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我看妹妹。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
面對面坐下我還想你。
李油毛子和張老漢一起拍手,李油毛子說:“老杜這嗓子,不唱信天游算糟踏了?!睆埨蠞h好像突然開竅:“咱三老漢食堂,迎接客人就老杜的信天游了!”
秋收后,李油毛子本想叫李明找人來維修油坊,又擔(dān)心兒子不答應(yīng),就自己請了幾個老木匠,叫來張老漢、杜老漢幫助,開始李家油坊的全面維修。沒想到竟讓李明知道了,打電話問:“老爸,你還當(dāng)你十八了?”李油毛子罵:“老子十八——八十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第二天,李明還是回來了一趟,表明要支持老爸,所有維修費用都有他支付。李油毛子卻不領(lǐng)情,即使錢不夠了,也算是借兒子李明的。
老年前,李家油坊的維修才算完工。麻湯飯,撐灰漢。李油毛子用小鍋榨了一鍋麻油,做了一大鍋麻湯飯招待大家。在一陣饕餮的吸溜聲里,“李家油坊”鮮紅的幌子迎風(fēng)飄起,像一面旗幟,像迎春紅燈籠,讓油坊村迎來一種時代的氣象。
“三老漢食堂”接著正式開業(yè)。地址就選在了李家油坊,這是李明請省城專家來設(shè)計的。李明在縣城請了一桌朋友,小車站了半道院子。鄉(xiāng)親們都來看熱鬧,像誰家過喜事一樣。杜老漢頭上攏了羊肚肚手巾,煙袋道具似的在手里揚起,吼著粗獷的信天游……
張老漢上大學(xué)的孫子二毛喊:“我的爺爺們喲——你們難道成精了!”
霍竹山—1965年8月生于陜北。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在《人民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二百六十多萬字,入選幾十種選集,獲得陜西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第五屆柳青文學(xué)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野人河》《黃土地》等12部文學(xué)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