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養(yǎng)了一頭牛。家里的人依舊投來不滿的眼神,他彎曲著弓一樣的腰身鉆進牛圈。
早上六點太陽直射在麥子地邊的青草上。他一個小時前就躺不住了,像往常一樣早早爬起來,喝了一茶缸茯茶,然后蹲在渠沿邊上用渠水抹一把臉。牛要吃草就像人要吃飯。背上背篼出門了。他一把一把捋順青草根部,很熟練地用鐮刀一割,裝進背篼里,他想,割草喂牛就跟婆娘生孩子差不多,一次兩次可能會割到手疼到心,到了三次四次就熟絡(luò)得像平時吃飯喝茶一樣簡單。
今年雨水足,地邊的青草足夠喂飽他的大牛和牛犢,再加上去年省下的包谷面,說不定牛還能有個后呢。他一邊想著一邊用手松動了一下牛鼻圈,牛習慣地垂下了頭,旁邊的牛犢一口一口的吮吸著乳頭,牛的后腿蹬幾下,他才想起來今天牛犢喝的奶已經(jīng)夠多了,再不拉開就要影響到給隔壁扎西家的供奶了。
他躺在茬板地上,嘴里放著一根秸稈,想嚼動一兩下,才感覺到早上聽到牛的叫聲,走得急,忘了戴假牙。他把嘴里的秸稈拿出來,放在耳朵里。自從女兒們住到城里后,外孫兒也很少回來,耳屎都快要滲到腦子里了。他一邊挖著耳朵,一邊看著牛。這頭牛對他來講比他的子女還重要,這是當初用所有養(yǎng)老的錢換來的,還被子女們不理解,但他覺得牛不應(yīng)該是累贅,女兒們是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的,她們各自有了歸宿,總不能指望長久地陪在身邊吧。再說,從去年開始老伴兒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已經(jīng)拿不動鐵锨把了,還時不時的需要住院。有了牛好像是他另一個身強體壯的老伴兒,對牛自然是百般照顧。他要用這頭牛來改變現(xiàn)在的生活。
牛吃草的時候除了用粗壯的尾巴掃動一兩下蚊子,也會轉(zhuǎn)過身來看一兩眼他身后的樹。茶缸里的茯茶摻雜著牛奶,顯得有些渾濁,他咕咚了幾口,奶茶里喝出了青草的味道,茯茶里有渠水的草味,兩者合在一起的味道他怎么也說不出來。
十一點鐘的太陽燒得他有些頭暈?zāi)垦?,他知道該回家了。今天老伴兒可能做好了洋芋菜也可能是南瓜熬熬,昨天晚上他在地邊割草的時候看到地里的南瓜和洋芋都能下鍋了,還想著得空給生福的媳婦送點呢。幾年前生福在工地上打工時,被掉下來的石頭砸死了,撂下了上小學的娃娃和媳婦。這幾年看著女人一個人在渠邊擔水,一個人在麥子地里打壩,一個人望著莊子里的煙囪發(fā)呆,他也不是沒有一點想法,牛犢剛生下來,他不顧老伴兒的譏笑趕忙給女人送了兩斤牛奶,雖然第二天早上女人還是把六塊錢壓在了牛圈門口的石頭底下。
牛走在巷道里。莊子里的煙囪多半都是熏壞了的土煙囪,這些煙囪里冒出來的煙也大同小異,只是這個時候煙囪已經(jīng)停止了冒煙,這個時候升起的煙多半會讓人誤以為是這一家里來親戚了或者是這家的婆娘太懶了。他和牛走路的時候,會遇上一兩個人,他們在自己家的門口曬糧食或者看娃娃,也會有人叫他串個門歇一歇。只是,此時,他的心里只有老伴兒做的熬熬,那可是他等了一個季節(jié)所結(jié)出的果實,他一定要吃一嘴。
他快要到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上個月剛換的球鞋已經(jīng)有一個洞了。那可是他花了三十塊錢在勞保店買的,買的時候老板還說保證不開膠不燒腳,放心去穿。現(xiàn)在膠是沒開,腳燒不燒說不上來,每天都在有草有水的地方放牛,濕了就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干了又得到水里去。他看著那個洞,想把自己的手指頭塞進去,看它會不會再變大,他又不能,這個季節(jié)才過來一半,剩下的日子還得靠這雙鞋來走完。盡管他知道老伴兒還是會給自己縫起來,但他總覺得那個洞非常的刺眼,就好像掉進牛奶里的蒼蠅。他這樣想著,牛已經(jīng)走進了圈里,牛圈里的糞味夾雜著南瓜熬熬的味道,還有前幾天剛剛打下來的麥草味道,他吸了兩口,將牛圈門關(guān)起來,隨手給牛犢加了一把草。
老伴兒把南瓜熬熬放在炕桌上,還放了幾疙瘩焜鍋饃饃。旁邊菜籃子里的蔥像被脫了衣裳的女人,白花花地裸露在眼前。他想讓老伴兒縫補一下鞋子,話剛要說出口,生福的媳婦已經(jīng)走到門道里來了。老伴兒趕忙把人讓進來,他知道自己又得去擠牛奶了。看著鞋子上的洞,他搪塞著說吃完了就擠去。她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太陽光跨過老伴兒彎曲的脊背直接照射到她細長的脖頸上,他是極不愿意看到這種場面的,顧不得碗邊邊上殘余的熬熬,也顧不得那個洞。他趁著女人和老伴兒說話的空隙,迅速鉆到牛圈擠奶。
麥收的季節(jié)里,牛的奶水并不是很足,就算他擠干牛乳房也很難湊足一盆子,他還得為牛犢留一些呢。他把一瓶牛奶給了生福的媳婦,看著她走出莊廓門,回去把已經(jīng)涼了的熬熬又舀了一碗。老伴兒說這段日子牛奶越來越少了,要不把訂出去的牛奶停一停,剩下的奶水夠著牛犢咂,牛犢長得瓷實,說不定來年又能有一頭牛呢。老伴兒還在他的耳邊喋喋不休,他已經(jīng)沉沉睡去了,夢里他才想起自己又沒有戴假牙。
悶熱的天氣使牛有些煩躁,牛不時用犄角頂撞著旁邊的樁子。這頭牛買的時候他和老伴兒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經(jīng)濟來源了,全靠著一點兒微薄的養(yǎng)老金過日子,等有了牛后,用牛奶和牛犢也許可以緩解刀刃上的日子。他心里的想法就是這個樣子,但女兒們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不需要用一頭牛來改善生活,她們覺得自己在,父母的生活就過得下去。女兒們也會定期的給一些生活費,但他總覺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自己的光陰也要苦,最重要的是牛能夠讓自己忙活起來。他動了動遲鈍的身體,又到了去放牛的時間了。
隔壁的扎西趕著羊早就到地邊了,等他和牛到的時候,草勢好的地方已經(jīng)被羊吃的差不多了。他本來想著給扎西讓一支煙,一看到自己的牛只能吃二等草,他已經(jīng)不想承認是自己的貪睡引發(fā)了現(xiàn)在的后果。他把牛拴在了離扎西比較遠的一棵樹上,從包里拿出昨晚喝剩下的青稞酒,牛好像知道這些是二等草一樣,也并不如早上吃得好。他坐在塄坎上,點起一支煙又喝了一口酒,管他呢,牛餓了自然會吃。日頭比中午柔和了許多,他的青稞酒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這一瓶還是上次女兒們回來帶過來的呢,等喝完了他也不知道該喝啥。牛半臥在茬板地里,龐大的身子做著掩護,他一時間找不出牛的尾巴在哪里,都說牛肉好吃,但他對這頭牛怎么也下不了刀子。也許,牛明年還會有一頭牛,也許今年的冬天他就會把牛賣出去,或者過幾天牛會因為一場病而死了,他胡思亂想著。牛在的日子里,他就覺得日子有奔頭。
老伴兒糖尿病復(fù)發(fā)了,又住院了。自從得了糖尿病,幾乎每年麥收的季節(jié)她都會住一次院,住就住吧,人老了許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他把裝在手絹里賣牛奶所得的一千塊錢給了女兒,再把養(yǎng)老金的折子給了她,讓她去辦理住院手續(xù)。如果這些都不夠的話,他想著把牛也買了,雖然這個季節(jié)的牛買不到好價錢,但是治病要緊。他沒有去醫(yī)院,他得在家務(wù)勞牛,牛一天也不能沒有他。
夜晚,他躺在床上,牛的叫聲使他睡不著,想起下午女兒說的,老伴兒的眼睛這次可能會失明,醫(yī)院用最好的藥也無法控制,這是年輕的時候積下的病根,這讓他更是難以入眠。他當年當兵回來,在拾燒柴的時候認識了她,那時候她美麗得就像地邊的野花,甚至是天上的月亮,他想,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后來,他用一捆燒柴,一件紅襖子就把一個女孩變成了一位女人。她跟著他在三十畝的大園子里下過苦,也在黑白電視機前笑得合不攏嘴,現(xiàn)在,也會吵一兩句嘴,她還是會做好飯等他回家。養(yǎng)了牛之后,她也把牛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下雨的夜晚里他睡得沉,她下炕去看圈里的牛是不是被雨淋到了,他有一兩個早上醒不來的時候,她也會搗幾下他,提醒去放牛。這些他都知道,也記得。
牛的叫聲越來越大了,他記起來下午沒有給牛犢添草。他把牛犢拉到了牛的身邊,牛和牛犢都停止了叫喚。凌晨三四點,他坐在牛圈旁的草堆堆上,點起了一支煙,夜色里煙的火星格外的亮,他不敢在這里久坐,生怕打個瞌睡把草料點著了。
這一宿他抽煙抽到了天明,他看著老伴兒生病前洗的床單被套,還有桌子上面老伴給他搟的面條,還有生福媳婦放在窗臺上的奶瓶。天快亮了,他打算今天把牛帶給扎西去放,不管扎西給牛吃幾等草他已經(jīng)顧不上了,他要去醫(yī)院。
醫(yī)院的走廊里,他看見一個人臉上蓋著白布被抬出去了,身后只有一群穿白大褂的,他沒有聽見任何一聲哭聲,這讓他有一些害怕,加快步子趕到老伴兒的病床前時,她睡得很沉,好像昨晚夕沒睡的人是她一樣。他跟著護士出來,詢問病情,他要求用最好的藥物治療,錢不用擔心,他家里還有??梢再u呢。旁邊稍顯年齡大的一個醫(yī)生說,老人只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住院休息幾天就可以回家,并沒有什么大礙,失明一說是可能以后或者很久之后的預(yù)測,現(xiàn)在的藥費也能在醫(yī)保上報銷。他聽到這里的時候,脖子上的青筋幾乎要炸裂了,好像之前自己被人捉弄了一番一樣。他給老伴兒買了幾個包子,倒了一茶缸水,便匆匆回去了。
從扎西的手里把牛趕回了家,路上他想這次老伴兒回來再不種大渠沿上的那三畝地了,他一個人把牛操心好能讓日子過得下去。牛犢長得越來越快了,他們兩個人也沒有太大的花銷,過一天日子算一天吧。
老伴兒住院的這些日子,聽說生福的媳婦還去醫(yī)院看過她呢,提著兩斤雞蛋一斤紅棗。她也很自覺地再沒有來取牛奶,可能想著有人住院了,他忙不過來。他從醫(yī)院回來之后,把昨天晚上擠好的二斤牛奶打發(fā)莊子里的娃娃送過去了,這二斤比她訂的要多一些,老伴兒不在家,他也喝不了那么多,索性給那個年輕的女人吧,算是回報她去醫(yī)院看望她。
快要立秋了,天氣漸漸轉(zhuǎn)涼,牛也慢慢壯實起來了,老伴兒今天就要回家了。等他放完?;丶?,今晚可能會有一頓新面做的面片,他這樣想著就不自覺地加快了回家的步子。巷道里有人問他老伴兒怎樣了,他大聲說看好了已經(jīng)回家了。他看見經(jīng)常給牛飲水的地方老伴兒正忙著,她是在洗西紅柿和黃瓜。園子里的果蔬基本上都熟了,她又開始惦記她的女兒和孫子們了,城里的他們都比較忙,聽說有時候連做飯的時間都沒有,把這些菜洗好給他們送過去,做飯的時候就不用太緊張了。其實,她不知道的是,有時候她帶過去的菜被放在門衛(wèi)上三四天她們忘記了取,有時候那些被洗好的東西她們還會在純凈水的籠頭下過一過,當然這些,她是從來不知道的。牛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忘記了拉繩子,牛把菜盆里的黃瓜吃了半截,她還沒有察覺的到。為了避免老伴兒的大呼小叫,他用最快的速度把牛拉進了門道里,不知道被牛吃剩下的那半截黃瓜她會怎么做。
連著半個月沒有吃老伴兒做的飯,面片好像不再是為了填飽肚子的需要,平時在碗里吃飯,今晚被換成了盆,他吃的實在是太多了。鍋里還剩下了一些,他把剩下的倒進牛槽內(nèi),牛并不知道那是用新面做的飯,只用寬大的舌頭來回的攪動,他出來的時候順手摸了一下牛犢的脊背,牛的身高和外孫兒的身高差不多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呀。老伴兒坐在門道里,在縫補著那雙有洞的破球鞋。她住院以后,他忘了把泥跡斑斑的鞋子放在了哪兒了,反正已經(jīng)很久沒見了。她一邊縫一邊說眼睛不好使,縫的馬虎,將就著穿。
其實,這并不是他養(yǎng)的第一頭牛,他從退伍回來之后一直在養(yǎng)牛,女兒們在反對,老伴兒也會說上一兩句??墒?,誰也拗不過他。對他來講養(yǎng)牛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具體好在哪里他自己也說不上,他成了這個村里養(yǎng)牛的好把式。
有一年的冬天,他在給牛粉草料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己的一雙手粉在收割機里了。他沒有了左手,莊子里的人叫他冇手,他的女兒們也被冠為是冇手的女兒。他當時也想過這輩子都不會在養(yǎng)牛了,可是他一個沒有文化的退伍老兵,除了養(yǎng)牛還能做些什么呢,況且他已經(jīng)為牛失去了一雙手。他沒有兒子,他需要通過自己的一只手讓女兒們體體面面的在婆家生活。他還是在養(yǎng)牛,每年都會養(yǎng),從一頭到三頭,從三頭到五頭,從五頭到一頭,他把養(yǎng)牛好像是看成了一項自己的事業(yè)。
此刻,他和牛在麥子地邊,一大一小,從很遠的地方看像極了父子。
劉永霞—貴德縣人,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