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有魚
金藝影業(yè)的當家花瓶一開始是一條白眼狼,后來變成了司機。對此,金藝話事人周大小姐表示:我對劇情一?無所知,我只是個工具人。
1.留洋二流子
民國二十二年,龍江城。
金藝影業(yè)公司門口,一群女影迷推搡著保鏢,叫囂著:“周晚晚,你給我出來!我家斯若摔摔打打拍了大半年,名字怎么能放在阮燕燕后面!這到底是不是金藝的戲!”
現(xiàn)場群情激憤,當事人周晚晚躲在自家汽車里,嚇得拉緊小窗簾,急聲催促:“快撤!”
自從戲院門口貼出《一將功成》的畫報,影迷們發(fā)現(xiàn)男主角徐斯若的名字排在了女主角的后頭,金藝就每日處在被連根拔起的邊緣。作為話事人,周晚晚的日子自然也水深火熱。
周晚晚小心地從簾子縫隙中望過去,氣得碎碎念:“不把人家名字放前面,你們以為整個龍江有人愿意跟徐斯若那個靠臉演戲的東西合作哦!”
興許是周晚晚忘了給祖宗上高香,不慎與一位影迷對上眼。目光交匯的那一刻,影迷尖叫出聲:“周晚晚在那里!”
周晚晚倒吸一口涼氣,狂拍椅背:“不是讓你撤嗎!開車呀!”
饒是歷經(jīng)過風雨的司機也被這陣仗嚇蒙了,滿頭大汗地搗鼓著汽車:“大小姐,車熄火了?!?/p>
影迷們張牙舞爪地一擁而上,龍江城最繁華的路段很快被擠得水泄不通,電車軌道瀕臨癱瘓。周晚晚不甘就此淪陷,一巴掌呼開司機:“起開,我來!”
她周晚晚當年也是跟她老爹開車闖過堂口的,哪里還怕這個?她踢掉高跟鞋,靈活地擠到前座,殺氣騰騰地握上方向盤。
受驚過度的司機縮在副駕上瑟瑟發(fā)抖:“大小姐,使不得??!老大說過,要當守法市民?!?/p>
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沸騰的人聲霎時冷卻。一個俊秀的男人站定在臺階上,一身定制西服剪裁合體,舉手投足間透出幾分浪漫的西洋風情。
只見他并起兩根手指,騷氣地一揮手:“嗨,大家好。”
瘋狂的影迷們跟蝗蟲發(fā)現(xiàn)新菜地似的,一窩蜂地擁過去,激動地呼喚:“斯若哥哥!”
徐斯若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耐心和藹地給影迷簽名,與影迷交談,眉目優(yōu)雅柔和,絲毫看不出他剛剛在攝影棚被導演罵得狗血淋頭。
是的,若非得到導演要撂挑子不干的消息,周晚晚也不至于趕赴公司,身陷險境。
周晚晚遠遠望著那精致的美貌臉孔,不屑道:“嘁,什么留洋回來的!燙個半西不中的劉海,耷拉得像個二流子!要不是他那張臉撐著,簡直就是只拖把狗!”
這廂剛吐槽完畢,那頭的徐斯若順著影迷的手指瞧了周晚晚一眼,然后抬起一雙濕潤的眼睛,宛如一朵純潔無瑕的白蓮花,嘰里咕嚕地不知說了一通什么,聽得影迷一臉憐愛。
好不容易把影迷盼走,周晚晚立即下車詢問:“徐斯若,你沒說什么不該說的吧?”
徐斯若垂眸掃過周晚晚的光腳丫,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像是撓在人心尖上一樣:“沒說什么,只是說阮前輩德高望重,童顏依舊,她肯來提攜我,是我的榮幸。大小姐,請盡管放心?!闭f完,他半蹲下來,接過司機遞來的高跟鞋,將周晚晚的腳托進去。
“你最好沒說別的,我可不想再幫你收拾爛攤子。”周晚晚小聲嘀咕,總感覺有哪里不太對勁。
第二天,《龍江日報》電影特刊頭條:金藝新人徐斯若再出金句,暗諷阮燕燕年老色衰。
周晚晚登時醒悟過來——徐斯若比阮燕燕整整大了兩歲!
真是公關(guān)寶才,撿到鬼了!
周晚晚強忍吐血的沖動,拍案而起:“來人啊,馬上把龍江所有特刊全部扣下!”
2.花瓶明星
想當初,周晚晚也是一個除了揮霍時間與金錢,啥也不會的大小姐。若非她爹突然腦子抽風跑去六臺山出家,她也犯不著為自家產(chǎn)業(yè)心力交瘁。
只怪她爹說好了再也不理會紅塵俗事,卻應承了昔日堂口兄弟的請求,把他那位如花似玉的兒子塞進金藝影業(yè),說什么也要捧紅他。
當時,周晚晚很不以為意,想著如今龍江城里,誰還沒個明星夢呢?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人家捧紅,自家也賺錢,全然是個雙贏的局面。
然而,周晚晚錯了。徐斯若壓根不是起初在咖啡廳見面時,那個安靜的美男子。真實的他,是一個連學會換燈泡都要反復地在記者面前吹噓的奇葩。
沒錯,若問周晚晚這世上最恐怖的東西是什么,她一定會回答是徐斯若的嘴。
在一次電影殺青的記者會上,周晚晚安排的記者向徐斯若提問:“據(jù)說這次的劇本涉及一些考古方面的問題,請問徐先生與林小姐私下里是否為此進行過探討?”
原本徐斯若只要背誦周晚晚給的答案就行,哪知這個奇葩張嘴就來一句:“我們沒怎么探討,倒是她與制片人探討得比較多?!?/p>
一石激起千層浪,制片人與女主角林某深夜探討學術(shù)問題的新聞遂見諸報端。
此后數(shù)之不盡的糟心事,日復一日地折磨著周晚晚。好在新聞界對周家勢力頗為忌憚,只在報紙上說徐斯若為人耿直,沒敢直接說他沒腦子。
經(jīng)過大半年的不懈努力,周晚晚終于把徐斯若捧成龍江城最炙手可熱的花瓶明星。
即便如此,周晚晚依舊擔心這只花瓶一不留神就碎了,故日日盼著徐花瓶能開個竅,偶爾在記者面前說點兒人話,稍微塑造一個高檔花瓶的形象。
可是,他偏不。
徐斯若活像求偶期的花孔雀,天天捅婁子,試圖引起大眾的關(guān)注。譬如這回他嘲諷阮燕燕。只是這回他嘲著嘲著,險些讓利眾放映公司將他的名字拉進放映黑名單。
如今時興有聲電影,利眾算是業(yè)內(nèi)龍頭老大,機器都是德國制的不說,戲院數(shù)量還占了電影排座的半壁江山,著實得罪不起。故此,周晚晚不得不硬著頭皮,帶徐斯若本人去跟利眾老板挽回局面。
周晚晚一路囑咐說:“這位老板是阮燕燕的影迷,你說話注意一點兒。算了,你還是別說話了,坐在那兒當個花瓶就成?!?/p>
周晚晚說得口干舌燥,可一轉(zhuǎn)眼,徐斯若就不見了。
幸虧周晚晚不是路癡,在飯店里轉(zhuǎn)悠幾圈就尋到了徐斯若。只見他正眨巴著一雙清純的眼睛,同萬昌電影公司的俞老板聊得火熱。
雖說萬昌與金藝是死對頭,但周晚晚沒她爹那般敏感,依然深深迷戀著萬昌一哥張涉??上О?,憑著兩家的關(guān)系,張涉基本沒可能參演金藝的電影。
周晚晚一聲嘆息,徐斯若已從包間里出來,一聲不響地望著她。
許久,周晚晚才嗅到齁人的法蘭西香水味:“你人去哪兒了?”
徐斯若面不改色道:“萬昌的俞老板有意讓我與張涉合作?!?/p>
她剛才想什么來著?周晚晚兩眼放光,一把攥住徐斯若問:“真的?”
徐斯若長眉一挑,得意道:“要知道,張涉從不與花瓶合作?!?/p>
周晚晚開心到忘形:“到時候,我要陪你一起去片場,這樣就可以近距離看張涉拍戲了!”
徐斯若的笑容一瞬凝固,嘴角抽搐了一下,說:“俞老板還說……”
待周晚晚抬起笑眼,徐斯若才壞笑道:“讓我跳槽?!?/p>
3.飛流直下三千尺
毫無疑問,俞老板被人下了降頭。
對此,周晚晚非常肯定。
如若不然,真的很難解釋他為何會看上徐斯若。因為連她這個被趕鴨子上架的外行人都看得出,徐斯若演起戲來扭捏作態(tài),與張涉的演技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合作等同于災難。
今日,金藝影業(yè)的攝影棚內(nèi),徐斯若的演技發(fā)揮穩(wěn)定,一如既往地不堪入目。
導演的頭發(fā)已然不如一個月前茂密,他狠狠地一摔擴音筒,口沫橫飛地訓徐斯若:“情緒!情緒!給點兒情緒!你是要羞辱她,趕她走!你面無表情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欠你錢!”
徐斯若木訥地點點頭,下一秒就邪魅狂狷起來,像個流氓似的朝女演員走去。
目睹這令人窒息的演技,導演急得直揪頭發(fā),恰好此時周晚晚到場,他立馬噌噌地貼過去,苦口婆心地勸:“周大小姐,放棄吧,爛泥是糊不上墻的?!?/p>
這還用得著他說?周晚晚不止一次在信中聲淚俱下地同她爹闡述強捧灰飛煙滅的道理,可曾經(jīng)叱咤龍江的周老大仿佛中邪了一般,一個勁地讓她再接再厲,務必將徐斯若打造成為龍江夜空中最閃亮的星。
話說他一個出家人,就不能佛系一點兒嗎?周晚晚累了。
導演一走,“龍江之星”就觍著一張盛世美顏湊過來:“大小姐來看我呀?”
周晚晚心如止水地看著他:“來通知你今晚拍百貨公司的畫報?!?/p>
徐斯若眉心微皺,拒絕道:“今晚不行,今晚我有約?!?/p>
這可是稀奇事。雖說徐斯若業(yè)務能力不行,但他擁有一顆炙熱的事業(yè)心,對于無需技巧的賣臉工作向來是來者不拒。今天這一出,著實值得細品。
當日劇組收工,周晚晚就自己開著小汽車尾隨徐斯若到了一家葡萄牙餐廳,隔著一條馬路親眼看到他與萬昌的俞老板熱情握手,還同幾個梳油頭的陌生人圍坐在一張桌前。
不知怎么的,周晚晚莫名看出一種當年她爹搞社團那會兒,與幾個大佬在麗都舞廳爭盤口的緊張感。
果不其然,俞老板一上來就給徐斯若灌了三杯洋酒。
周晚晚雙目圓睜,咬牙切齒地念叨:“太過分了,我都沒舍得給他灌酒,他們倒好……哎哎,怎么還動手動腳!簽了我的合同,就是我的人,姓俞的糟老頭子……氣死我了!”
沖動是魔鬼。捧在掌心的花瓶遭人欺負,周晚晚一怒之下闖進餐廳,假裝沒看見俞老板一行人,鉆進隔間就一聲吼:“徐斯若,今晚拍……”
“今晚?”徐斯若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潮紅,打斷她的話道,“今晚你不是找賀賀去了嗎?”
賀賀?什么賀賀?
周晚晚被問得一愣神,眼珠子趁機四下一轉(zhuǎn),驚見這個隔間里居然站著不少寸頭保鏢,他們的手指齊齊貼著褲中縫,腰間還別著槍。
不是吧,挖個墻角而已,動嘴皮子的事,犯得著用槍?
虧得周晚晚跟她爹見過不少風浪,眼下表現(xiàn)得十分淡定,她決定先同俞老板打個招呼,再以拍畫報為借口,把人拖走。
計劃相當完美,但周晚晚沒考慮到現(xiàn)場存在的不安定因素,以至于她的手還沒伸到俞老板跟前,徐斯若就搶先一步,毫無預兆地撲上來。
眾目睽睽之下,徐斯若柔弱地抱住周晚晚,貼著她的耳垂呢喃:“我知道錯了?!?/p>
講真的,這呢喃的聲音委實有點兒大,別說俞老板,連貼墻站著的保鏢都聽得目瞪口呆。
耳垂的濕熱觸感致使周晚晚反應遲鈍,她感覺腰間的手臂又緊了緊,身上將近一米九的花瓶又借機張嘴:“晚晚,你不要喜歡上別人。”
這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劇情,徹底把周晚晚給整蒙了。
根據(jù)在場人員的面部表情,周晚晚一眼看穿了他們的心理活動。他們八成誤認為徐斯若是靠出賣色相才獲得今時今日的成就,而她周晚晚,則是一個喜新厭舊的資本人渣,至于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賀賀,大致可以看作是金藝的下一個力捧對象。
周晚晚聞著他一身酒氣,抬手在他背上順了幾下:“醉了?”
徐斯若點頭,周晚晚趁勢對俞老板一行人賠笑:“俞老板,對不住,他這副模樣,我還是先帶他走。這頓飯,就算在我賬上,真是對不住,各位見笑了?!?/p>
徐斯若整個人掛在周晚晚身上,宛如一攤爛泥,俞老板客套了幾句便松口放人了。
周晚晚慶幸自己開車過來了,否則還不曉得如何把這只巨型花瓶運走。她艱難地把徐斯若送回他的公寓,誰料剛一進門,房門就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
前一刻還爛醉如泥的徐斯若,此刻神志清醒地沖周晚晚挑眉。
“你還知道裝醉?。俊敝芡硗砣嗔巳嗨崽鄣募绨?,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道,“你看看你,是金藝虧待了你不成?跳槽找誰不好,偏偏找那個糟老頭子!笑?你還笑!”
徐斯若倚在門邊,半闔的眼眸透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昳麗。
周晚晚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繼續(xù)叨叨:“被灌酒,被摸手……這大半年你跟我參加飯局,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委屈!你跳槽到哪里都可以,就萬昌不行!要是那個姓俞的威脅你,你就說話,我們周家表面上金盆洗手了,但內(nèi)里還是有些弟兄的!”
徐斯若緩緩走近她,手作噤聲狀。
周晚晚猛然拍開他的手,怒道:“噓什么噓,你沒醉還讓我扛你……你你……”
周晚晚只覺腳下一輕,被徐斯若抱著一旋,溫柔地抵在墻上:“本來我還不知道該怎么得到他的信任,現(xiàn)在知道了。”
懷里的人在掙扎,徐斯若毫不費力地控制住她,低聲道:“別說話,俞老板的人還在下面盯著。今晚,你是回不了家了。”
在周晚晚震驚的注視下,徐斯若摁下開關(guān),燈熄滅了。
4.花式劇本
又到了徐斯若去拍戲的時間,周晚晚一個字也不敢催,只眼睜睜地看他搗鼓辦公室里那罐死貴的舶來貨。她周家大小姐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活得這般沒脾氣。
這一切,都要歸咎于那位吃飽撐著的俞老板。
那時徐斯若忽然拉燈,四周黑燈瞎火,周晚晚難免焦慮,幾經(jīng)反抗,不可避免地同徐斯若發(fā)生肢體摩擦,不可避免地蹭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徐斯若的睫毛垂下來,沉聲道:“你撞到我的槍了。”
周晚晚當時就崩潰了。什么槍?哪兒來的槍?不會是她想的那個槍吧?
徐斯若恬不知恥地將她摟緊了些,含笑道:“要不,我掏出來給你看看?”
要死!周晚晚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了不了?!?/p>
沒等她話音落下,徐斯若已經(jīng)把東西掏了出來。周晚晚定睛一看,喲呵,還真是槍。
為了緩解尷尬,周晚晚打量著那把小巧的銀色手槍,打趣道:“看不出來,你還挺貞烈?!彼幻嬲f著,一面瞧見一個小本本從他的槍套里滑出來。
徐斯若彎腰拾起,隨手撣了撣灰:“哎呀,這東西丟了可不好辦?!?/p>
是不好辦呢。
目前坐在沙發(fā)上搗鼓咖啡豆的徐先生,不僅有槍,還有一本警察證。
其實,后來徐斯若跟周晚晚解釋過他進金藝的目的,大概是以金藝當踏板,引起俞老板的注意,然后伺機轉(zhuǎn)投萬昌,從而揭發(fā)俞老板手里的骯臟生意。
這話聽起來有理有據(jù),因為萬昌電影公司幾乎從不吸納新人,加入萬昌最快的方式,自然是萬昌老板親自來挖。金藝是萬昌的死對頭,俞老板挖起來肯定更積極。但是,徐斯若說他所做的一切都經(jīng)過了周老大的同意,這就相當令人費解了。
憑她爹貪生怕死的性格,周晚晚絕不相信他會同意摻和這種事??墒乾F(xiàn)在,她不敢問。
早些年,周家曾干過不少違法亂紀的破事,雖說已金盆洗手,但成立金藝的錢畢竟是黑錢,一旦被發(fā)現(xiàn),警方追究起來可不得了。況且,她剛剛暴露了“內(nèi)里有些弟兄”的機密。
莫非……她爹因為陳年舊賬而被警方威脅了?
別想了,反正不敢問。周晚晚打定主意,盡量配合徐斯若的計劃,趁早送他滾蛋。
辦公室里回蕩著舂豆子的聲音,“咚嚓咚嚓”的,擾得周晚晚心煩。她抄起報紙打發(fā)時間,哪知隨意一瞄,便瞧見徐斯若又登上了特刊頭條。
哦,不止有他,還有她。
報社記者拍到那晚在餐廳的拉拉扯扯,并根據(jù)周晚晚與徐斯若動作、神態(tài),圖文并茂地編造出一個關(guān)于演藝界潛規(guī)則的污穢故事。
周晚晚將報紙重重一拍,揚言道:“信不信我讓你們這破報社在龍江消失!”
“我信?!毙焖谷羯酚薪槭碌貞?。
“我就說說而已,周家沒這個能力,信我?!笔乱阎链耍芡硗砣酝龍D挽尊,但徐斯若忽然從對面站了起來。
徐斯若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搭在沙發(fā)背上,俯身靠近,將周大小姐困在沙發(fā)座里。他嘴角往上一翹,道:“我一直想問,我們大小姐,當真對我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縮成一團的周晚晚顯得格外嬌小,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非??蓯?。
徐斯若笑意正濃,私人辦公室的門被人“哐當”一聲拍開,導演罵罵咧咧地說:“大小姐,姓徐的那孫子拍攝又遲……到。”
該導演有十多年的業(yè)內(nèi)經(jīng)驗,一瞧這場面,反應極其迅速,二話不說扭頭就走。不過,周晚晚的經(jīng)驗就不太夠了,滿腦子只想把徐斯若推開,奈何推不動。
徐斯若用他那雙要人老命的眼睛盯著她,音色繾綣誘人:“大小姐,別忘了今晚有約?!?/p>
根據(jù)徐斯若設(shè)定的劇本,他倆要在短時間內(nèi)出演從如膠似漆到分裂疏遠的戲碼,以博取俞老板的信任,讓他認定徐斯若是由愛生恨,是鐵了心要成為周家的對頭。
對于逢場作戲,周晚晚本是駕輕就熟,可不知為何,只要與徐斯若對視超過五秒,她的呼吸就變得異常急促。偏偏徐斯若的花樣特別多,不是在公園玩樹咚,就是買一罐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著實令人崩潰。
周晚晚就不明白了,他平時拍戲有這一半演技,導演也不至于英年謝頂呀。
這樣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他們的曖昧關(guān)系被傳開后,徐斯若的影迷就瘋了。若非周家保鏢眾多,指不定周晚晚的日常生活有多嚴峻。
為此,周晚晚決定在今晚“約會”時與徐斯若攤牌,處理得個干凈利落,少整那些磨洋工的事兒。
所以,當徐斯若從攝影棚趕到飯店后,周晚晚一把將人拉進包間,反手鎖門。
周晚晚抓緊時間說:“我覺得我們這樣不行,一眼望不到頭啊。”
徐斯若點頭贊同:“我也這么覺得。”說罷,一巴掌將桌上的茶具掃落在地。
周晚晚愣住了,頓時覺得有點兒可惜:“倒也不必這么快……”
“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賀賀!”
“賀……”他又來了。
周晚晚小聲問:“隔壁有人?”
“既然你心里只有賀賀,為什么還來招惹我!”徐斯若情緒激動。
進入狀態(tài)的速度很快,導演看到一定相當感動,但是……周晚晚在徐斯若的示意下,被迫進入劇情:“你怕不是忘了,當初是你主動撲到我懷……干嗎!還動、動手了!”
徐斯若毫無預兆地將周晚晚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旋即抵著她的肩窩,蹭著那只紅透的耳垂說:“地上有碎片,小心扎腳?!?/p>
緊接著,徐斯若“無情”地摔門而去,徒留周大小姐一個人腦子發(fā)蒙地待在那里。
5.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經(jīng)過反反復復的傾情出演,俞老板終于相信徐斯若被愛情傷透了心,派人到金藝扔下一筆巨款,拿著徐斯若的合同揚長而去。
翌日,龍江各大報刊、雜志都刊登著一則新聞:昔日眷侶分道揚鑣,徐斯若風光進入萬昌。
周晚晚搖著藤椅看新聞,好不愜意:“嘖,還眷侶,不是說好的出賣色相嗎?”
報社記者精心捏造了周晚晚與徐斯若之間的愛恨糾葛,從周晚晚不愿公開關(guān)系,到徐斯若逼婚,再到兩人撕破臉,描述得繪聲繪色,就跟全天候守在他倆身邊似的。
“不當編劇可惜了?!敝芡硗戆褕蠹埲舆M垃圾桶,起身站到窗前。
從私人辦公室的窗戶,可以看到金藝的攝影棚。周晚晚居高臨下,看見片場人來人往,無論演員、場務,還是導演,個個喜上眉梢,同這些天到處慶祝的徐斯若影迷差不了多少。若非她的表情過于陰森,估計那些貨早就放鞭炮慶祝了。
昨天,導演還樂呵呵地安慰她:“大小姐不必擔心,反正徐斯若演技差,之前費的膠片也沒法用,重新?lián)Q個男主角,反而能起到止損的作用?!?/p>
向?qū)а萋冻隹嘈Φ哪且豢?,周晚晚感覺自己的演技突飛猛進。
連日來,周晚晚為了幫徐斯若取信俞老板,不得不裝出為愛傷情的模樣,還故意讓報社記者拍到她默默垂淚的照片。如今大事已成,徐斯若倒沒了音信,周晚晚日日去他家樓下晃悠也沒偶遇上。
這時,前任周老大的馬仔,現(xiàn)金藝影業(yè)司機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遞上一張皺巴巴的紙,壓低聲音說:“大小姐,這是萬昌新片《隕蝶》的單人通告單,上面是徐先生的名字?!?/p>
萬昌電影公司的特點就是悶聲干大事,從來都是低調(diào)開機,這本不算什么大事,但通告單上的場次內(nèi)容實在令人血壓飆升。
周晚晚把桌子拍得啪啪響,跟扇人耳光似的:“這是什么?吻戲?你給我想辦法,我要去看看!”
大小姐有命,旗下馬仔豈敢違抗?在周家“內(nèi)里弟兄”的運作下,可算順利為周晚晚搞到一張臨時演員出入證。
話說俞老板很有膽色,竟然敢冒影迷之大不韙,以與張涉合作電影,擺脫花瓶形象為籌碼,引誘徐斯若跳槽。如今影迷們天天來萬昌門口鬧事,害得周晚晚差點兒被現(xiàn)場抗議的影迷給擠出去。
根據(jù)影迷的情報,這次的《隕蝶》是由張涉與徐斯若共同主演,那么……張涉也在攝制現(xiàn)場!周晚晚眼睛一亮,興沖沖地跑進攝影棚,誰知連張涉的一根毛也沒見著。
不過,費了大力氣進來,還是有一定收獲的,例如親眼見證萬昌導演的崩壞。
那位知名導演氣得直跳腳,一口氣卡了好幾下才喘上來:“徐斯若,你的情緒呢?表達!你要表達!用肢體語言表達!不是二愣子似的向前沖!”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周晚晚開始為這位導演的發(fā)際線感到擔憂。
導演狠狠揪了揪頭發(fā),擺擺手說:“先拍下一場,叫吻替過來。”
場務得到指令,拿起擴音筒就喊:“朱小紅!朱小紅來了嗎!”
朱小紅?這個名字怎么有點兒眼熟?周晚晚低頭瞄那張出入證,情不自禁地罵了句臟話。
弟兄們搞出入證需不需要這么精準?怕不是太久沒干黑活,技癢難耐?
等一下,吻替是什么玩意兒?周晚晚的腦子仿佛被雷劈了。
“朱小紅,你愣著干什么!快去快去,今天導演心情不好?!眻鰟瞻阎芡硗硗平o衣裳師傅,換上一身碎花粗布衣,順便綁了一條粗長的麻花辮。
場務匆匆拉著周晚晚往隔壁布景走,叮囑道:“這場戲是少帥與青梅竹馬的小女傭私定終身。不用緊張,待會兒就是拍中景,徐先生的脾氣還不錯。”
從始至終,周晚晚的腳都像踩在棉花上,云里霧里的,找不著北。等她緩過神來,已經(jīng)被“脾氣很好”的徐先生懟在墻上了。
徐斯若保持壁咚的姿勢,沖“小女傭”低笑:“怎么扮得這么黑,怕被人認出來?”
周晚晚捂著嘴說:“要你管!說,這幾天你為什么不回家?”
徐斯若的視線一寸一寸地滑過她的眼角眉梢和麻花辮:“俞老板一直派人監(jiān)視我。”
“什么!他懷疑你了?”周晚晚瞪大雙眼,無意地把手放下。
“就算你真的黑,我也不嫌棄你?!毙焖谷舸鸱撬鶈?,還莫名其妙地松了松領(lǐng)帶。
那頭導演高聲道:“第二十七場,第一次,開始!”
周晚晚一心牽掛著徐斯若的安危,全然聽不進任何聲音。所以,當徐斯若低頭吻下來的時候,她只感覺到一簇火苗猝不及防地燎在心尖上,將所有已知的和未知的感官齊齊卷入一場青天白日夢。
“這個吻替是從哪里找來的!動作這么僵硬,是干什么吃的!”導演在咆哮。
徐斯若滿意地凝視著她緋紅的臉頰,問:“晚晚,明晚有空嗎?”
周晚晚尚迷糊著,徐斯若又道:“幫我一個忙唄。”
雖然不清楚是什么忙,但是一次又一次降臨的吻讓周晚晚充分認識到吻替工作的艱辛。
徐斯若無視她嗔怨的眼神,只在她紅潤的唇上輕輕一點,十分欠揍地說:“周晚晚,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怨不得我。”
6.聲東擊西
第二天黃昏,周晚晚抱著一束百合花,單槍匹馬地殺入龍江醫(yī)院。
幾個小時前,徐斯若與張涉在片場對戲斗毆,雙雙入院的消息傳遍了全城。
因之前周晚晚與徐斯若的花邊新聞傳得沸沸揚揚,又因忌憚她周家大小姐的身份,俞老板派來駐守的保鏢并未多加阻攔便將她放入病房。
病房里,徐斯若的嘴角掛著烏青,一條胳膊裹在夾板里,貌似形容凄慘,盈盈一笑間,卻顯出一絲詭異的美感。
徐斯若不改嘴欠本色,朝周晚晚勾勾手指:“想我了?”
周晚晚將鮮花往病床上一摔,痛心疾首道:“你們還真打呀?”話說一半,徐斯若眼如刀鋒,惹得她心神一凜,扭頭就見門玻璃上印著一道模糊的人影。
“你不用陪賀賀嗎?還來看我做什么?”徐斯若入戲極快,輕蔑中暗藏不甘,“周大小姐,拜托你對人專一一點兒!別今天是賀賀,明天又換成什么年年!”
呵,還有新角色。
剎那間,周晚晚眼底的疼惜煙消云散,把搭在他夾板上的手縮了回去。豈料這家伙眼疾手快地將她給擒住了。說好的骨折呢!
徐斯若一邊摩挲她的手背,一邊抬高音調(diào),語氣忿恨又酸楚地說道:“哦,我忘了,你心里還有張涉。賀賀他知道嗎?”
周晚晚服了。無奈之下,她配合演出:“知道又怎樣?你當他跟你一樣瘋,會在乎我身邊多一個年年?徐斯若,你太幼稚了!”
一場怨侶之間的罵戰(zhàn),說來就來。病房門外,一時間人頭攢動。
十分鐘后,周晚晚打開病房門,眼刀從一堆吃瓜群眾的臉上刮過去,怒道:“看什么看!沒見過吵架?。 闭f罷,“負氣”而去。
周晚晚走得極快,回到自己車上時,方才松開領(lǐng)口大喘氣。
車后座底下忽然傳出一個渾厚沉穩(wěn)的男聲:“周小姐,可以走了?!?/p>
周晚晚絲毫不感到驚訝,鎮(zhèn)定地啟動汽車,駛出醫(yī)院。
這就是昨天徐斯若求她幫的忙。利用爭吵,引開保鏢的注意,協(xié)助張涉趁機逃脫。
車駛?cè)虢鹚囉皹I(yè)公司,張涉終于在座位上坐正:“抱歉,周小姐,對徐先生下手重了?!?/p>
“他活該?!敝芡硗磙D(zhuǎn)身趴在椅背上??粗鴱埳婺菑堄⒖〉哪槪齼?nèi)心毫無波瀾?,F(xiàn)在的她,只擔心徐斯若的處境。
周晚晚焦急地問:“昨天時機不巧,我也沒機會問清楚。徐斯若曾經(jīng)說過,他混入萬昌是為了揭發(fā)俞老板的骯臟生意,怎么到頭來卻是冒險撈你出來?”
張涉苦笑了一下,道:“因為,真正奉命混入萬昌謀取證據(jù)的人,是我?!?/p>
原來,俞老板一直借電影投資的名義將資金從明面上轉(zhuǎn)為暗賬,輸送給北方叛軍走私軍火。至于張涉,則是政府指派潛入萬昌的臥底,三年來不斷接近利益集團核心,搜集并傳遞出不少證據(jù)。只是在七個月前,俞老板的某次行事失敗,張涉成為懷疑對象,俞老板漸漸對其起了殺心。
張涉疲憊地揉著鼻梁說:“我手上還有大量情報無法傳出,所以一直在同俞老板周旋,拖延時間,等待營救。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金藝捧出了一個無能的新人。對俞老板而言,這樣的人最容易控制,簡直是完美工具人。如今金藝沒有周老大坐鎮(zhèn),他挖人更肆無忌憚?!?/p>
周晚晚不解道:“這么危險的事,徐家能答應?”徐斯若好像是獨苗來著。
“周小姐的父親,不也答應了嗎?”張涉略帶歉意道,“我想,應該是警局用周、徐兩家的案底威脅了他們。”
果真是另一種層面上的貪生怕死,周晚晚還全給蒙對了。
張涉接著說道:“金藝不會無緣無故捧一個無用的陌生人,而做這種事,需要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恰好徐斯若剛從國外軍校畢業(yè)回國。沒有人比你們兩家更合適?!?/p>
“但你們好歹告訴我一聲,我像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人嗎?”周晚晚陡然想起吻替的事,心虛地提出一個疑問,“呃……徐斯若剛從國外回來,他……不是你們的人嗎?”
“他是不是拿我的證件騙你了?”張涉的手從鼻梁挪到額角,大抵是頭疼,“當時我想方設(shè)法把證交給他,是為了讓他向警方證明,他的確與我接觸上了?!?/p>
周晚晚的臉青一陣,白一陣:“證……你的???”
張涉點點頭,道:“周小姐,可以準備下一步了?!?/p>
7.活該
再過兩個小時,醫(yī)生會對每一間病房進行例行檢查,屆時俞老板留下的眼線必然會發(fā)覺張涉失蹤。結(jié)合種種跡象,最為可疑的必定是周晚晚與徐斯若二人。
周晚晚低頭掃了一眼表盤,利落地盤起長發(fā),冷靜地說道:“現(xiàn)在還有一個半小時,時間緊迫。俞老板發(fā)現(xiàn)你出逃,一定會立即銷毀你們想要的東西?!彼仨恍?,“張警官,徐斯若由我負責,萬昌公司那邊就交給你了?!?/p>
張涉一把拉住她:“有多少人守在龍江醫(yī)院,你也看到了。我看你還是等警方……”
“強搶民男而已,多大點兒事?!敝芡硗矶Y貌地掰開張涉的手指,討好般地說,“張警官,我保證周家只干這最后一次,煩請你跟其他警察哥哥說一聲,高抬貴手?!?/p>
不到十分鐘,周晚晚便召集了數(shù)十個早已金盆洗手的弟兄們,抄家伙沖進龍江醫(yī)院。
也不知是不是俞老板提前得了消息,強行將醫(yī)院清場,門診大堂里竟空無一人。
周晚晚大步流星地踏上樓梯,沖二樓攢動的黑影道:“俞老板,我的人,我要定了。你若不肯,那就只好江湖事江湖了。我周晚晚可不是什么尊老愛……”
“少夫人,是少夫人!”樓梯口的黑影揮舞著西瓜刀,一轉(zhuǎn)身就消失了。
“怎么是西瓜刀?俞老板底下不是人手一槍嗎?”周晚晚被復古的堂口斗毆器具驚呆了,掩嘴偷問身邊的司機馬仔。
這時,樓梯口突然冒出兩個腦袋,瞪大雙眼驚呼:“還真是少夫人!”
周晚晚這才聽清他們嘴里的稱呼,盛怒道:“誰是你少夫人!嘴巴放干凈點兒!”
幾個身著四貼袋服裝的青年人陸陸續(xù)續(xù)冒出頭,疑惑地摸頭:“不對呀,我家少爺是這么說的呀。不是……周家大小姐難道不是我家少夫人?”
多說無益,周晚晚摸出腰間藏著的勃朗寧,撥下保險:“我看你們……”話未說完,一個嘴角淤青的病美人懶洋洋地朝她走來。
徐斯若風情萬千地倚在樓梯口,硬生生地把病號服拗出一種貴族的優(yōu)雅:“我只讓你幫忙接人,沒想到你還親自趕來救我。就算你有賀賀,我也忍了?!?/p>
周晚晚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他身后烏泱泱的一片人,冷笑道:“原來是半斤八兩,‘內(nèi)里有些弟兄的真不止我周家?!?/p>
徐家眾人無言以對,包括徐少爺。
一時之間,樓上樓下,你看我,我看你,很是尷尬。
半個月后,《龍江日報》通報了由張姓警督為首的警方一次性端掉俞老板老巢的全過程,并詳細揭發(fā)了俞老板及幕后得利者利用資金鏈作惡的真相。其中出于對知情協(xié)助者的保護,從頭到尾隱去了周、徐兩人的名諱。
與此同時,演藝界傳出的兩則重磅新聞,亦是引得龍江一片嘩然。
一是,知名影星張涉正式宣布息影。
二是,花瓶新人徐斯若成了周大小姐的司機。
某夜,周晚晚參加完業(yè)內(nèi)酒會,酒醉微醺。在寒風中苦等的徐司機忍無可忍地將她打橫抱起,扔進車里,拉上小窗簾。
徐斯若掐著她臉上的肉問:“你還打算讓我贖罪到什么時候!”
周晚晚醉眼迷離地望著他,笑嘻嘻地環(huán)住他的脖子:“誰讓你耍我!害我擔驚受怕地陪你演戲,你還、還……”吃豆腐這種話,她說不出口,醉了也說不出口。
周大小姐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附在他耳邊,贈他兩個字:“活該?!?/p>
曖昧的酒氣將徐斯若的耳朵熏得通紅,他摟緊周晚晚的腰肢,貌似兇狠地說:“周晚晚,今晚我得讓你看清楚,究竟是誰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