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

喜樂抱著她的全部家當上了船，她還是舍不得張家灣城的，畢竟自出生起從沒離開過這里。

“走了，上了船，就別回頭了。”劉姨催促著說。

船隊起航了，八十多艘漕船揚起帆，魚王本可以在頭船上，可她執(zhí)意要陪喜樂。喜樂立在甲板上，看著船緩緩駛出大碼頭。張家灣城越來越遠，逐漸變?yōu)榧毿〉囊黄?/p>

不久之后，喜樂便搬著一筐子菜，像工蟻般混入井然有序的工人隊伍中。她所在的船屬于中等個頭，在碼頭上看算是大的了，但在寬闊的水域中，小得猶如一片葉子，而她是葉子上的小飛蟲，在波濤中搖晃著。她還未完全適應(yīng)在船上的生活，走起路來每一步都似踏在浪上，踉踉蹌蹌。來來回回搬了幾趟東西，喜樂的手掌心和食指關(guān)節(jié)都磨出了水泡。

忽然，腳下的船劇烈晃動起來，船速加快，浪花越來越大，喜樂越發(fā)難以掌握平衡，甲板上的菜筐順著船身陡峭滑行，菜葉子散落一地，眼看要落入河中。

“撿……快去撿……”劉姨站的位置比她高，聲音由上往下傳到喜樂耳朵里，更顯得有種居高臨下的凜然。

相比晃動的船，喜樂更怵劉姨。她松開緊握船欄的手，借著船前行的力沖出去幾步，捉住因慣性不斷前行的菜筐子。猶如母雞護崽一樣，她把菜筐子夾在胳肢窩，騰出一只手來撿甲板上的菜。每撿起一棵菜，劉姨就在上頭喊聲好，像在天橋看雜耍的，喜樂聽了想笑。

就在這時，船身猛一轉(zhuǎn)，喜樂沒抓穩(wěn)船欄，身體處于失重狀態(tài)，竟直溜溜跟著一根白蘿卜躥了出去。她還來不及驚叫，整個人就被甩了出去，半截身子掛在船尾的外面。她腰部以下的位置懸空，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她扭頭看看腳下翻滾的河水，叫苦不迭，她不會游泳??！

因為受驚，喜樂竟一時喊不出聲來。她眼巴巴看著劉姨從二層的回旋梯子上踉蹌著下來，沿著她剛走過的路，一步一滑漂移至她面前，用肩膀卡住上半身，向她伸出兩只粗壯的胳膊來：“來，抓著我?！?/p>

喜樂咬緊牙關(guān)，顫抖著探出一只手來，可她掌心全是水泡，經(jīng)過剛剛一番掙扎磨損，已經(jīng)破了兩個，鮮血直流。劉姨被她手掌的慘狀嚇了一跳，又見她嚇得臉色煞白，詢問道：“你該不是旱鴨子吧？”

喜樂一把攥住劉姨的手，這才緩過勁兒來，借著劉姨的力氣一點點往船上爬。喜樂回到船上，才覺出剛才的處境有多恐怖，劉姨又問了一遍，喜樂點點頭：“打小兒沒學過游泳?！?/p>

劉姨瞪大了眼睛：“可要了我的老命了！你在船上討生活，竟然不懂水性。”劉姨把喜樂領(lǐng)到船艙里，利落地給她上完白礬后，纏上了紗布。“好了，今天你先歇一歇，什么都別干了，等吃晚飯的時候，我讓大妞兒來找你?！?/p>

“大家都管她叫魚王，你怎么叫大妞兒呢？”喜樂問。

劉姨似乎也是頭一回考慮這個問題。她嘆了口氣，在喜樂身邊坐下，說：“大妞兒的媽生下她便咽了氣，何老板沒工夫管她，是我把她奶大，又拉扯著長到這么大的。何老板忙，而且家中男孩子多，不怎么注意這個女娃娃，后來大妞兒苦練游泳，為了練得能在水底下待好久，吃了好多苦頭，有一回還溺水得了肺炎。這下何老板可留意到她了，才讓大妞兒跟著幾個兄弟一同上船。在船上，大妞兒表現(xiàn)得不比她的兄弟們差，因為水性好，便得了‘魚王這個諢名。可在我眼里，她依舊是那個大妞兒?！?/p>

喜樂聽罷，心有戚戚焉。原來魚王的媽過世得早，她也是個可憐人兒，怪不得那日，喜樂無法從失去父親的悲痛中走出來，吃不下飯時，魚王會強迫喜樂一定要吃飯，她懂得喜樂的悲痛。

再見魚王時，天色已晚。她渾身濕漉漉的，看樣子剛從水里出來不久。

外面?zhèn)鱽碛崎L渾厚的號聲，在運河上空緩慢地回旋鳴響。魚王說：“這是到渡口了?！闭f著，她領(lǐng)頭出了艙門。

喜樂緊跟著走出船艙，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撞了一下，在這個瞬間，她已分不清面前哪里是河，哪里是天空了。

河面陡然變寬，視野開闊，漫天燦爛的星斗猶如撒在深色盤底的米，一顆挨著一顆，匯成一股股星河，最終流入銀河。

河面此刻靜極了，在星光的照耀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熒光綠。星星倒映在水中，一動不動，偶爾一艘小船駛過，掀起淡淡的波紋，星星便隨之跳動，似乎跳出了水面，飄浮在空中。

喜樂輕輕地說：“真美啊?！?/p>

魚王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跟在喜樂的感嘆之后贊嘆了一聲。

喜樂忽然對魚王說：“大妞兒，謝謝你帶我上船?！?/p>

一聲大妞兒把魚王從被美景震撼中喚了回來。喜樂覺得，此刻面前站著的不再是無堅不摧的魚王，不再是潛水技能帶著神一樣色彩的魚王，而是一個與她一樣，過早失去至親的小女孩，一個眼睛里帶著同樣憂傷的孩子。

喜樂主動拉住了魚王的手，她覺得像是拉住了另一個自己。姐兒倆肩并肩，覺得未來沒什么可怕的。

張秋偉摘自《張家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