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超苦熬七年,志在必得的主管之位還是即將旁落他人。
論資歷論能力,他哪點不比姓徐的那小白臉強?他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趙姐的那句“做人還是靈光點好”是什么意思了。他不愿意干的事,有人愿意干。這就叫“識時務者為俊杰”。
好在他在公司人緣一直不差,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個個為他抱不平。
“超哥,我們支持你告到總部去!不能便宜了那個小白臉。”
“要我說,趙總的眼光真是有問題,她怎么會喜歡那種娘里娘氣的小白臉?”
大家罵人的罵人,獻計的獻計,大多的意思是,讓龐超在那廝正式升職之前力挽狂瀾,扭轉乾坤。要不然這么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多氣人??!
烈酒灼心,龐超眼前升起一層霧氣,他在那霧氣中回想此前跟趙姐那一個個曖昧的瞬間,回想起趙姐給的種種強烈到令人臉紅心跳的暗示。
他又想起這段時間以來跟老婆持續(xù)冷戰(zhàn),頭更疼了。
近兩年來,他跟老婆王丹似乎一直在吵架。大到買房買車、職業(yè)規(guī)劃、雙方父母養(yǎng)老,小到兒子今兒的功課誰來輔導、明兒個誰接送、報幾個興趣班,一樁樁一件件,都能成為他們爭吵的理由。
吵的時候炮火紛飛,硝煙彌漫;吵完了陷入冷戰(zhàn),反復循環(huán)。真他媽煩!
他們最近一次爭吵,是關于升職的。老婆王丹把當月消費清單打印出哈達那么一長條來,拍在龐超面前:“你打算在這個位置上養(yǎng)老嗎?你想養(yǎng)老,物價答應嗎?”
物價不答應,所以升職加薪迫在眉睫。人人都不易,但不是人人都愿意去想,那些升不了職加不了薪的,難道就只能去死嗎?
龐超一入家門就直奔衛(wèi)生間嘔吐。
王丹連續(xù)多日加班,單眼皮熬成了雙,今兒好不容易睡個早覺,被陣陣嘔吐聲吵醒,她要瘋。
吐的人等著愛人的關切與慰問,但愛人這會兒只想奉上砍刀。
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龐超連嘴角的穢物都沒擦干凈,就沖到王丹面前張牙舞爪:“老子心情不好,喝個酒解悶,怎么了?老子是沒能耐,沒本事升職,可老子盡力了呀!你為什么非得逼我?你要逼死我嗎?”
女人在舌戰(zhàn)上天生占據(jù)優(yōu)勢,她三言兩語把龐超打得落花流水,將戰(zhàn)事推向了高潮。
龐超吵不過她,愣怔數(shù)秒后,忽然無比疲憊。他緩緩蹲下,將頭埋在膝蓋間,“我也想升職,想加薪,想換大房子,想給你和兒子改善生活,可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你哭什么哭?”王丹哭得比他還兇:“你悶了,能呼朋喚友借酒澆愁,我呢?我累了找誰去?你別給我講大道理,我業(yè)績差,拉不來單子,老板只會說我無能!無能!對,我們都無能!”
王丹吼完,沖進臥室,砰一聲摔上門。她靠著門哭,聽到龐超在笑:“行,要升職是吧?行!老子升一個給你看看!”
龐超極罕見地主動去總經理室找趙萍談工作。
以往都是趙萍找他。談事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氣氛也一次比一次曖昧。一個明眸善睞、顧盼生輝,一個緊張局促、呼吸困難。趙萍對他說的最多的是“放松”?!澳惴潘梢稽c。我又不能吃了你。這個方案我不滿意,你再想想,想不出,就別出去了?!?/p>
她用玩笑的口吻表達出了最直接的欲望。她習慣悠閑地靠在辦公椅上,透過杯中的紅酒觀察眼前的男人,心想這樣一個看上去傲骨錚錚的男人臣服于身下會是怎樣的模樣?
龐超不是公司外形條件最好的男人,但有一種硬朗老爺們兒的氣質。有人喜歡膚白腿長小鮮肉,有人就好龐超這硬而不糙的型男。比如她。
她的虛榮心無限膨脹,卻又始終卡在某個點,無法得到徹底的滿足。機會,她給了。暗示,也足夠多了。他再揣著明白裝糊涂,她可就真沒耐心了。
小徐不是最好的,但小徐上道,一點就通,不像龐超那么不識時務。雖然于她而言是退而求其次,但借著小徐出一口惡氣,總是好的。她曾經就是因為抓對了一個機會,賭贏了,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小徐深諳此道,屬她同類,她欣賞,卻也……厭惡。
但再厭惡,既然已經選了小徐,這口氣要繃住,不能失了女上司的威嚴。她倨傲地打量著龐超,態(tài)度冷漠:“這案子你怎么不去跟徐經理談?他的升職通知很快就能下來,你跟他談是一樣的?!?/p>
“我跟他談不了,”龐超微微一笑,“這案子我全權負責的,只想跟您單獨談?!彼貜娬{了“單獨”倆字兒,眼神曖昧,目光灼灼:“朋友推薦了一個很好的西餐廳,不知趙姐能否賞個臉……”
龐超升職了。
趙萍從“經理人選已經報上去不好更改”到“小徐那兒我已經說好了這次就先委屈他了”,再到升職通知正式下達,前后一共經歷了一個半月。
這段時間龐超沒再跟王丹吵架,也沒繼續(xù)由她冷著。從那天吵架之后,一切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之前好幾件因為意見不合而懸而未決的事,他最后都悄無聲息地按照王丹的意思給辦了,比如把王丹的爸爸接過來療養(yǎng),比如給兒子報了她之前羅列的那幾個輔導班……
王丹生日那天,龐超訂了蛋糕,做了一桌子菜,煮了羅宋湯,煎了牛排,配了她愛吃又嫌貴的幾種進口水果。說了一些平時不大說的軟話,態(tài)度誠懇。
最后,碰杯的時候,他說:“王丹,我升職了。”語氣平淡,不像有多高興的樣子。
王丹愣了一下,胡亂切下一小塊牛排,機械地塞進嘴里。胸口憋悶,堵得慌。此前她所抱怨的,最后變成了她所擔憂的。那些風言風語早就鉆進了她耳朵里,再配合這段時間以來他的變化,她就是再愚鈍,也能猜到幾分了。
牛排無味,紅酒酸澀。她想哭。
她想起那天吵架他說的“老子升一個給你看看”,想起近兩年她在工作上的過度焦慮和對升職的執(zhí)念,忽然有點懷疑人生。她極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是嗎?那太好了?!?/p>
下一秒,沖進衛(wèi)生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眼淚奔涌。
要離婚嗎?她不知道。
小徐把資料拿給龐超簽字,態(tài)度還算恭順。不知道趙萍給了他怎樣的許諾和安撫,他沒有鬧,也沒有私下喝酒罵人。而之前慫恿龐超去爭去搶的那些人,明面上為他高興,背過身無一不是一副耐人尋味、意味深長的表情。
他如愿做了主管,卻如坐針氈,如芒在背。每每走進趙萍的辦公室,他總覺得身后交疊的目光能把他烤熟,聽人喊“經理”都覺得是在罵人。誰也不否認他的工作能力,但因為他的職位是交易的結果,天大的能力也被抹殺了。
他想凸顯實力,想通過玩命工作提升實力以淡化他跟女上司那骯臟的關系。至少在對方發(fā)來“晚上有空嗎”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回一句“對不起趙姐,這個案子比較急”。
女上司似乎不太高興,“升職了就是不一樣哈!”
沒一會兒又加了句:“我開玩笑的。好好干,公司不會虧待你?!?/p>
龐超問過自己,如果不是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沒遮掩好,他還會這么如坐針氈,急于撇清這層關系嗎?他不知道,也不敢深想。只是不得不承認,他還真有那么點做了婊子還想立牌坊的意思。有一次跟趙萍在一起,事后他突然煩躁得不行,差點就問她,“聽說趙姐當初也是潛規(guī)則上位的,這是真的嗎?”好在這可怕的念頭被殘存的理智壓下去,沒問出來。
王丹從頭到尾沒問過他一句工作的事。他們不再吵架,不再冷戰(zhàn),有的只是陌生與隔閡。每一次對視都好像有千言萬語——千番聲討、萬般質問,可每一次都以緘默告終。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自己層層包裹起來,在同一個屋檐下藏著噎著,苦著悶著。
龐超是在幾個月后發(fā)現(xiàn)王丹一直在通過藥物助眠的。他隨后從王丹的同事那里了解到,王丹近來工作不順,還跟頂頭上司起了沖突。有天王丹在洗手間哭,說要辭職,可最后她還是擦干眼淚跟上司道了歉。同事還說,王丹曾找她要過一個離婚律師的微信……
“超哥,”同事躊躇道,“你跟丹姐……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龐超開車回去的路上,不知不覺流淚了。這半年活得可真累啊!比半年前頻頻跟王丹因為各種事吵架還要累。他想不通什么原因,就是很想逃離。
辭職的念頭在腦子里盤旋了很久,最終都未能落實。倒是公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主動出擊,把趙萍給撤了。原因是,趙萍在公司潛男下屬的事被人捅到了常駐國外的大老板那里。龍顏震怒,趙萍被遣走了。
趙萍走的時候似乎并不多怕,只是爆了兩句粗口,踢倒了一張椅子,砸了兩瓶紅酒。
她一直以為天高皇帝遠的,老板在國外玩得歡,顧不上她,沒想到還挺閑。她年紀輕輕跟了他,換來了想要的名和利,自認也不虧。公平交易各取所需,她成家或是私下找男人都不妨事,只是在公司亂來,就有點打老板的臉了。
這調派的決定匆匆,才兩天,辦公室就空出來了。臨走前趙萍還看了龐超一眼,眼神里帶著難消的恨意:“我走了,你是不是挺高興?”
龐超始終冷漠臉。
她嗤笑一聲,冷冷道:“我走了,你以為你這主管的位子還能坐得下去?”
龐超沒說話,他的辭職報告早打好了,只等著新領導一上任就遞上去。他有些后悔,為什么沒有早些交上去?為什么非要等到趙萍被調走,自己落到如此被動的境地?他現(xiàn)在再跟人說,他早想辭職了,會有人信嗎?
龐超走的那天,公司上下一片議論之聲。有嘲諷、有惋惜、有同情。有人形容他抱著行李筐默默離開的樣子,像一個孤獨的敗兵。
龐超以為他失業(yè)之后還會失婚,王丹不可能再接受一個如此糟糕的自己了。從他橫了心決定被“潛”的那一刻起,就該預想到雞飛蛋打、一敗涂地的后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等待他的不是一紙離婚協(xié)議,而是一張王丹從網上摘下來的密密麻麻的招聘信息?!皠e想著辭了職就能趁機放假,家里開銷這么大,我一個人可承擔不了?!彼f的是“辭職”,而非“辭退”。
龐超轉身背對著王丹,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哭了。
王丹默默進了臥室,輕輕掩了門。雖然什么也沒說,但她的行動已經代表著原諒。是的,原諒。
——不只龐超有上位的機會,她也曾有過。只是在最后的關頭,她遵從了內心,守住了底線。也正是因為臨時反悔得罪了上司,被穿了小鞋,氣不過跟上司吵架,吵完了又擦干眼淚去道歉,保全了工作。
生存不易,職場艱險,她愿意給他一個諒解,愿意相信,他是掙扎過,苦痛過,后悔過的。她還愿意相信,經此一事,在未來,他也能如她一樣,守住原則和底線。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老姜大白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