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浩月
我的記憶里,儲存著糧食的味道。童年時一個大家庭用一口大鐵鍋做飯,半鍋的水抓一把大米扔進去,快熟了的時候再澆一瓢磨好的豆?jié){進去,煮沸騰了就是一鍋稀粥,那碗稀粥的滋味已經(jīng)是不錯,但粥鍋里的布袋撈出來,才是真正的美味,因為布袋里裝的可是貨真價實的米團,用小鋼勺挖一小口放進嘴里,大米與大豆融合后的香味直沖鼻腔,經(jīng)歷過柴火的熬煮之后,米團的糯軟通過舌尖一直傳遞到內(nèi)心深處……可惜,這樣的米團只有家里最小的孩子才能吃到,我好像只吃過幾次就失去了資格。
一直覺得,糧食不簡單的只是糧食,它們還是大自然的子孫,是有生命的。在田里勞動的時候,我經(jīng)??梢愿惺艿郊Z食的生命韻律,比如割麥子的時候,一顆顆飽滿的麥粒,藏在一穗結(jié)實的麥穗里面,剝開來看,麥粒還帶著一點點青澀,在凝目觀察這些麥粒的時候,總覺得它們像是要急不可待地逃離“家園”,想要在太陽的照射下曬一個肆意的日光浴,要在滾燙的麥場上開心地打幾個滾。
過去品嘗糧食,麥子也好,水稻也好,玉米也好,都能嘗出它們的成長經(jīng)歷,覺察到它們是如何在暗夜中隨著“母體”搖曳的,當風暴來臨時,它們又是怎樣緊緊挨在一起相互扶持的,它們在細雨中聆聽骨節(jié)生長時所發(fā)出的聲音,在陽光燦爛的時候隨風舞蹈。它們也會相愛吧?兩株植物的戀愛會多么美好,它們不說話,時而靠近,時而分離,借助風傳遞心聲,一同守望朝陽夕陽。
母親總是能把各種各樣的糧食,做出令人感到溫暖與幸福的味道。不止我的母親如此,村莊里的每一位母親都可以。小時候總愛聞遠遠飄來的炊煙,一點兒也不覺得嗆的原因是,那炊煙里總是帶著糧食的香氣,比如我家的炊煙,就時常摻雜戧面饅頭的味道。
母親把揉了整個下午的饅頭放進鍋里,一捆麥草燒完,掀開鍋蓋,先是要瞇起眼睛,等待撲騰起來的蒸汽消散,再快速地把手伸進鍋里,捏起一個白胖的饅頭就跑。在院子里,把那只燙手的饅頭從左手倒到右手,從右手倒到左手,等不及涼到可以入口,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去,饅頭的熱度會把牙齒也微微燙到,這樣的饅頭,才是最好吃的。
現(xiàn)在的社交媒體上,經(jīng)常看到有人形容美食用到這四個字,“好吃到哭”,一般這樣的形容可信度不太高,你若去嘗試一下,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真正“好吃到哭”的,還是過去的糧食啊。
也有可能是,糧食本身的味道并沒有太大變化,而是我們的味蕾變了,因為品嘗到世間太多的美味,而失去了對糧食的感受力。我們已經(jīng)不用再閉上眼睛,去體會糧食在舌尖上打轉(zhuǎn)的滋味,如同不用時時回頭去翻閱過去那幾段食不果腹的歷史。我們對包括糧食在內(nèi)的諸多事物,也不再有那份小心翼翼的珍惜,這樣的狀況下,糧食的味道能不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