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

我始終覺得，我和我爸才是真正的一路人。他能明白我所有想說沒說的話，能看明白我所有欲言又止的渴望，也能保住秘密不讓別人知道。

我爸舍不得我，害怕我出嫁。

我一直都知道這點，雖然他一直都不肯承認。他常裝作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試探我：“以后你要是嫁人了，就不用天天在家這么煩人了。哎，那時候我也能安心地養(yǎng)老了。那時候老爸最后一樁心愿也就完成了，就是一下子過去，也能安心地閉上眼睛了?！?/p>

我爸身體確實不太好，三高全占了——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

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太拼命了，所以老了落下一身的病。然后他每天就絮絮叨叨地一直囑咐我說：“閨女啊，你別那么使勁兒地工作，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以后，身體要是壞了，什么就都完了。你說萬一你要是有什么閃失，我和你媽還活個什么勁兒啊。一點奔頭兒都沒有了。”

每次我都特別粗暴地打斷：“停，你別總念叨生死的行不？你正經(jīng)還得活個三四十年呢，沒那么容易死的?！比缓笪野盅劬Φ脧潖澋?，接著說：“那就是活那么久，你也嫁人了啊！你啊，你這性格還烈，肯定不能嫁那種條件明顯高于咱們家太多的人家，不帶受一點氣的。而且，你夠嗆能嫁本地的，多半是嫁到外地去了。這以后看見你就更難了。誰知道你這小家伙一天天又能弄出什么幺蛾子來?！?/p>

我奸笑著說，你是不是想我啊。我爸傻樂著說：“我不敢說?！蔽艺f為啥？他說每次你在沈陽的時候，我一說想你，你就馬上放下手頭上的事兒跑回來了。

“現(xiàn)在想你也不敢說想你了?！?/p>

我心里一陣柔軟，一陣酸澀。這話多少讓我有點想哭，可能是因為我爸慈祥的笑容和像小孩子一樣靦腆的表情，當然了，也可能是我面對他一直淚點就比較低。

但是我要強，我裝作一副小男孩的樣子，拍拍我爸的肩膀。

我177厘米，我爸180厘米。我年輕，身板挺實。我爸歲數(shù)大了，多少有點駝背。再加上我瘦，我爸有肚子，所以顯得我比他還要高。

通信錄上的我爸，從來都是“我大哥”，這個稱呼是不是特別有江湖氣？真的，我爸在我心里就是這么一種存在，感覺有什么處理不了的事，都可以有一個大哥在背后給我撐腰的那種。所以無論干什么，我身上總是帶著一種小男孩的沖勁兒。

我爸總問我嫁人怎么辦。我說我連對象都沒有，我倒是想嫁人，這根本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我爸說，那你準備多大嫁人？

我說四十出頭吧。我爸很驚愕，但是又好像很滿意。

他說對，對，多見識見識，別那么早結婚。但是四十確實歲數(shù)有點大啊。他在一邊喋喋不休，我一邊無語地聽著他的碎碎念。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他害怕失去我。

像是那幅網(wǎng)上女兒出嫁的圖片一樣，一直沉默寡言的爸爸背過身流了最多的眼淚。我明白他的心思，我拍了拍我爸的肩膀說：“嗨，兄弟，你不用擔心，以后啊，結不結婚的，我都和你們倆一起過?；丶揖湍艹袁F(xiàn)成的飯，每個月給你們交份子錢?！?/p>

我爸樂了，說：“你可別賴在我家，那以后我和你媽還得天天伺候著你?！彼贿呎f一邊掩飾不住地笑，我知道，他就是擔心我出嫁后離開家。離開家后這個話多的老頭兒就少了一個伴兒了。

我兒時是缺乏愛的，所以不易信任別人，我早熟，怕失望，勇氣不足，不敢依賴別人，怕這是打擾和麻煩，一切自己扛，所以成長過程中有段時間總是躲在被子里哭。

我會對一些年長以及有權勢的男性很有好感，崇拜強勢，所以姐弟戀不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不想照顧一個幼稚不懂事的兒子，我希望的是一個可以包容我照顧我的爸爸?？赡苓@就是童年欠缺的東西，以后都會加倍地體現(xiàn)出來，并要求償還。

這些話我沒敢和我爸說，我怕他心里不得勁兒。

然后我倆背著對方，都在使勁兒工作。有一天我爸照例和我電話閑聊問我狀態(tài)，問我工作累不累。我故作輕松地說，不累，特輕松，真的，幾乎天天閑著，閑得都要長毛了。然后我還是不放心自己做出的安排，又把自己對近期的規(guī)劃和我爸說了一遍，畢竟他經(jīng)驗多。有他的肯定，我心里才踏實。

我不知道我爸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內容，因為里面都是涉及網(wǎng)絡和電商社群的，這些詞兒，在他的世界里是接觸不到的。

我興致勃勃地給我爸講以后的宏圖大業(yè)，我爸在那邊就“嗯嗯，這是一個好想法，這個機會對你很有利啊”地鼓勵我。掛了電話之后，我覺得元氣滿滿，畢竟這事兒可是經(jīng)過我爸認可的，他都經(jīng)商那么多年了，認準的事兒準沒錯。

后來我媽和我說，掛完電話后，五十多歲的一個老爺子突然就哭了。我媽問他好好的哭什么啊。我爸說：“姑娘太累了，那是多少個團隊才能完成的內容，她一個小姑娘，都要自己做。姑娘不容易，她怕咱們惦記，那些辛苦，她都沒和咱們說?！闭f完，又哭了起來。

我和我爸媽一樣，性格烈，從來不在外面哭，遇見什么事，都不掉眼淚。哪怕實在忍不住了哭，都是調成靜音模式的。

我始終覺得，我和我爸才是真正的一路人。他能明白我所有想說沒說的話，能看明白我所有欲言又止的渴望，也能保住秘密不讓別人知道。

我跟我爸感情很好，走在馬路上我都會挽著他的胳膊，或者手牽手地走在一塊。所有見過我和我爸的人都說，這閨女長得和你真像，都大眼睛高鼻梁，一樣一樣的。每次聽到這話，我爸都會開心好久。

高三的時候，我特矯情，起不來床，這導致我根本吃不上早飯，餓著肚子上一上午高強度的課，回來總和我爸媽抱怨。

我爸知道這事兒之后，第二天很早就起床給我做飯。我還記得他最擅長的是尖椒土豆片和辣炒角瓜。我每天6：10到學校，他早上4：30就得起來，就這么堅持了一年。

我和我爸啊，我曾經(jīng)很多次試圖講述我們之間的感情，但每一次都覺得描述得不到位。包括這次，無一例外。想說的太多了，都凝結在心里了，成了一塊厚厚的白膩柔軟的油脂，溫厚，抗餓，實惠，質樸。

家對我的成長起到了多大的支撐我也答不上來，我知道的只是每次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的時候，想想家里，總覺得我還能再堅持一陣兒。我管我媽叫王姐，王姐給我的感覺像家。而我爸——我大哥給我的印象，就是門口那條通向世界的路。我爸離不開我，雖然他從來沒說過。

我也舍不得我爸，雖然我也從來沒說過。

我倆的故事太多了，給我一本書的厚度我都講不完。我爸真的是把他的所有都交給我和我媽了，一點兒也沒有給自己留下，沒一點兒私心。

嗯，忘了說，我爸，是后爸。

從小到大，好多人都問我，你覺得父愛是什么？我總一時半會兒沒法回答。

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這才想明白，大概就是他給你足夠的自由，放任你去追逐，也為你鋪著最后的退路。小時候，以為天塌下來爸爸也能頂著;大一點兒，覺得比我爸高大厲害的人多的是;可如今，覺得天塌下來了，這個老頭子肯定會比我跑得還快，沖到我前面，為我們頂著。

覃曉聲摘自《請你晚點再喜歡我》

（中國華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