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獻(xiàn)普
《莊子》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一顆明珠。書中,莊子和他的門徒嚴(yán)肅而認(rèn)真地思考著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宇宙的本質(zhì)等一些“玄而又玄”的“形而上”的根本性問題,而被人們稱為“其辭難知”、玄妙深奧?!独献印吩唬骸按笤皇?,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道雖妙不可言,但此等大智慧可作解莊的法門——道的特性就在于回環(huán)往復(fù)的運動?!肚锼菲?dāng)不例外。它并非簡單而單純地講謙虛、說低調(diào),而是一則衍說生命步驟、追求永恒而富有哲學(xué)意義的生命寓言。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文章實乃以水設(shè)喻,以水釋道。水似乎格外被道家青睞,《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莊子》言“水之性……天德之象也”。智者樂水,因為水之不爭、謙恭、忍耐、涵養(yǎng)、平靜、就低位等特征而接近道的本質(zhì)。《秋水》中 “秋水時至”“順流而東行”“至于子之門”“至于北?!薄疤煜轮?,莫大于海,萬川歸之”與其說是在敘述一條河的流淌,不如說是在講述道的運動,尤其是其中的“時至”“順流”“歸之”絕非信筆而書,而是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道家所崇尚的合乎時宜、順其自然、返樸歸真等思想主張。這樣看來,《秋水》篇的開頭都是在反復(fù)宣講一種生命哲學(xué):調(diào)試自身的精神狀態(tài),而達(dá)到死生一體的境界,實現(xiàn)個體生命與宇宙運行的同步。
《秋水》篇多處強調(diào)回歸思想以表現(xiàn)《莊子》一書的“歸真情結(jié)”。
第一,“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敝械姆轿幻~“東”“北”在中國古代文化里意義較為特別?!对娊?jīng)·鄭風(fēng)·出其東門》與漢樂府《東門行》描寫主人公投奔他國或者遠(yuǎn)游他方。本來四方之門均可出行,為何言必東門呢?東方者,仁之方也,生之門也,象征著生命。北方則代表著死亡、黑暗、愚昧,如《逍遙游》中的“北溟”。傅道彬在《燭光燈影里的中國詩》里解釋說“(莊書中)存在著一個由北至南,由昏暗走向光明的邏輯聯(lián)系”,首篇《逍遙游》講的鯤化為鵬,由北溟入南溟,象征著由蒙昧走向智慧;尾篇《知北游》鵬徙于北溟則象征“知”(智)重新返回原始蒙昧?!肚锼菲械谋焙U亲匀换虻赖膶懻铡!独献印氛J(rèn)為道“玄之又玄”,“玄”又為何物呢!龐樸先生在“人大國學(xué)論壇”說,玄代表天道、本體,取象于能旋轉(zhuǎn)的、刻有漩渦紋的紡錘,是先民對水崇拜的表現(xiàn),因為他們認(rèn)為“萬物都是從這個漩渦里出來,最后又歸集到這個漩渦里去”?!靶卑龑右馑迹浩湟?,黑色;其二,遙遠(yuǎn);其三,高深莫測,奧妙。而《秋水》中的“北?!鼻∏》线@些特點:北,黑暗之方,五行屬水,配位之神名曰玄武或玄冥;“不見水端”“難窮也”正是形容北海之遙遠(yuǎn);文中“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交,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shù)”不正是形容北海之高深莫測嗎?所以,北海之幽深難明、廣大無邊、循環(huán)不已正是道的描述。
第二,四時之水皆有之,而原文緣何不言春水、夏洪而獨言秋水!筆者以為“秋”是一個回歸的季節(jié),正所謂“落葉歸根”“秋收冬藏”。而《莊子》一書多次提到“歸”及與“歸”意義相近的字眼:“歸”33次,“反”88次?!肚锼繁阌小鞍俅w之”“反要語極”“反其真”等點題之語。葉舒憲先生認(rèn)為“還”“旋”亦為道家所樂道的主題詞。它們都在強調(diào)道的回環(huán)運行、復(fù)本歸真?!扒锼庇蔁o到有,由有到“涇流之大”“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欣然自喜”“莫己若者”,再到“至子之門”而“望洋興嘆”,再到“至于北?!薄皻w之”“殆矣”而“反其真”。由無到有,由有到無(反)正是在揭示人對人生和生命的認(rèn)識,對道的體悟與追求,以及向自然本真的回歸。
第三,《秋水》中有兩個字不容忽視:“旋”“門”?!靶涿婺俊睔v來被人們解讀為:河伯羞愧地改變了臉色,認(rèn)識到自己并不偉大崇高。其實這只是故事層面的膚淺翻譯,沒有觸及到這則寓言故事的哲學(xué)深度或宗教層面。筆者以為“旋其面目”相當(dāng)于佛教之明心見性,也就是河伯為代表的人類恍然大悟,清醒地認(rèn)識自己的本來面目,理性地反省“我是誰”,思考“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要到哪里去呢?要“至于子之門”!此“門”絕非簡單地指大多解讀者所說的“入??凇薄氨焙_叀?。倒是有人翻譯為“家門口”頗有意味,不過仍未一紙戳破、彰明其義。筆者以為,此門應(yīng)指“天門”(《莊子》)“玄牝之門”(《老子》)“不二法門”(《維摩詰經(jīng)》)等意義的眾妙之門或天地真理之門。此“門”包含兩層含義:萬物生于一又歸于一,生于無又歸于無,門是回歸之門;萬物本為一,只不過人們有了分別心,以二元對立的觀點看萬物于是生煩惱,如果泯滅分別心,以通而為一之心看萬物便會心生菩提,門又是解脫之門、智慧之門。
首先,《秋水》之河伯遁入回歸之門。世間本無秋水,只是秋天雨水充沛,百川匯集而成,順時節(jié)而至,最后又歸于北海,正如一滴水會蒸發(fā),若歸入大海便化為永恒。其次,河伯又入了解脫之門。從道的觀點看,秋水和北海無所謂孰大孰小,孰美孰丑。黃河與百川相比,乃大也,與北海相比乃小也;北海與黃河相比,乃大也,與天地相比乃小也,如“礨空之在大澤”。大與小,只是相對而言,是本來無有的,人為區(qū)分的。所以當(dāng)河伯“至于子之門”時,他便洞悟此生命哲學(xué)或人生哲學(xué)了,盲目樂觀,“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是很可笑的。因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道無形而大道不言,道在自己身上只是有所蒙蔽,才有了美與丑、大于小的區(qū)分。另外,河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過程,正是人從生到死,從死到再復(fù)活的譬喻。莊子認(rèn)為生死齊一,生如脊,死如尻。生死本為一體,樂生厭死就如同“見其脊而不忍見其尻”一樣可笑!
莊子為了將萬有歸一和萬物齊一的道理說得更透徹,用了兩個名字,七次對話。
莊子是古代思想家中最善于運用神話和寓言來啟發(fā)認(rèn)識、揭示哲理的少數(shù)人之一。筆者以為《秋水》之“河伯”與海神“若”大有玄機。
《說文》:“伯,長也?!辈信判械谝?、老大之義。伯又通“霸”,如《荀子·儒效》:“一朝而伯?!辈滞ā鞍佟?,如《老子》:“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按蟆薄鞍浴闭諔?yīng)文本中的“涇流之大”“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百”照應(yīng)文本中“百川灌河”“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自大之人往往鄙陋短淺,所以河伯前后形成自大與自卑的對比,同時百川與河伯,河伯與海神若又形成小與大,大與更大的對比??傊硬安卑凳救水a(chǎn)生大與小的分別心?!稜栄拧め屆罚骸叭簦樢??!庇帧稁熣f》“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之“若”乃相同義?!叭簟奔嬗小绊槨迸c“同”兩層意義,暗示順乎大道、順其自然、“安時處順”(《莊子·大宗師》)“順始無窮”(《莊子·人間世》)與“玄同”(《老子》)“道通為一”“復(fù)通為一”“同乎大順”(《莊子·天地》)等奧義。所以伯與若的會面,實則是通過神話故事或寓言情節(jié)衍說道家齊一、歸一的哲學(xué)思想。
除了兩個人名,還有七次對話,亦別有深義。
“秋水時至……不似爾問之自于水乎?”為一也,“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為二也,“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不期精粗焉”為三也,“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nèi),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女惡知貴賤之門,大小之家”為四也,“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夫固將自化”為五也,“河伯曰:‘然則何貴于道邪?……反要而語極”為六也,“河伯曰:‘何為天?何為人?……是謂反其真”為七也。
作者展示河伯與海神的七次對話,實則匠心獨運!因為莊子非常明白人們所使用的語言對于思維所具有的重要制約作用。為了使讀者體悟回環(huán)運行的道,就要誘導(dǎo)人們進(jìn)入回旋式的思路;誘導(dǎo)人們進(jìn)入回旋式思路的最佳方式,莫過于借用輪轉(zhuǎn)無端的語言表達(dá)形式。整部《莊子》以《逍遙游》始,以《知北游》終即是一個大回環(huán)或莫得其倫的大卮言;整篇《秋水》七次對話構(gòu)成一種渾然一體的小回環(huán),何以見得呢?這就不得不解析“七”這個神秘數(shù)字背后的文化涵義了。
“七”并非只表達(dá)數(shù)量意義的普通數(shù)字,葉舒憲先生認(rèn)為它是“創(chuàng)世神話中象征時空限度的宇宙數(shù)和模式數(shù)”,如《應(yīng)帝王》篇描述的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忽與倏為混沌開鑿七竅,混沌七日后而死。七又可作為表達(dá)周期循環(huán)的基數(shù),如《周易·復(fù)》“反復(fù)其道,七日來復(fù)”。《秋水》開篇之“時至”與篇尾之“反其真”前后呼應(yīng),且主體部分分為七個對話單元,都是讓形式成為內(nèi)容的語言象征手法之妙用。
莊子認(rèn)為一旦世界被二元論的語言割分開來,人們就很難不以偏見的眼光面對現(xiàn)實世界,此則“殆矣”!所以莊子煞費苦心地假托河伯與海神之口展開七次對話,分別圍繞美與丑、大與小、粗與精、貴與賤(有用與無用)、取與舍、道與德、天與人(無為與有為)而進(jìn)行一問一答,最終河伯經(jīng)過海神指點迷津邁入不二法門,“反其真”!
總之,《秋水》借水喻道的運行,衍說生命循環(huán)不息的步驟,借人物對話闡發(fā)道通為一的哲理,從而為人類探尋生命永恒的快樂。以上文字只是筆者對《秋水》篇的蠡論,因為道深似海、曼衍無窮。
[作者通聯(lián):西安市西光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