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炎森

潯江像一條青色的羅帶，從藤縣蜿蜒而過，兩岸青山嫵媚動人。每到傍晚時，“半江瑟瑟半江紅”，似葉的漁舟在其上飄蕩，此情此景真是畫圖難足，不禁讓人想筑屋水上，過一種“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逍遙生活。

水上生活曾給我的印象是這樣的，與文人的風(fēng)騷和浪漫聯(lián)系在一起。這可能是自小到大接觸太多漁舟唱晚式詩詞文章的緣故。可是一位老漁翁的生活，讓我對水上生活有了另外一種觀感。

這位漁翁姓徐，年近八十，水上漂了一輩子。我與他的相遇較偶然。那天傍晚下班，取道藤縣防洪堤，忽萌生了走訪水上人家的念頭。于是我就來到水上人家聚集的江邊，仔細(xì)物色走訪對象。一會兒，一個坐在船頭點(diǎn)著香煙、光著膀子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欲向他了解一些水上人家的故事，可一時不知如何與其攀談。就在我絞盡腦汁找話茬時，看到他魚筐空空，想必是剛賣完魚，于是我明知故問：“大爺，您好，還有些什么魚賣??？”“你來晚了?！彼呛堑鼗貞?yīng)。接上話后，我就向他問東問西的。

與一般的疍民不同，他一開始并不是漁民，而是附近村落居民，只因年輕時，適逢大饑荒，陸上缺衣少食，為了活命不得不下河打魚，逐水而居，駕著一葉扁舟，浪里來浪里去，辛勞一天，也就打得十多斤魚。所得之魚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用來和岸上的居民交換柴米油鹽醬醋茶。由于那個年代，缺乏肉類，水腫流行于陸上，沿江居民，生怕買不到魚，天還沒亮就在渡口，如信徒等到救世主那樣等待漁民的到來，用陸上之貨換些河鮮，補(bǔ)充下營養(yǎng)，以解水腫之苦。

雖說在那物資稀缺的年代，漁民是“有肉”一族，可是這并沒有給他們的命運(yùn)帶來多大改變。

他們的生活和愿望好像分別是此岸和彼岸，常常相違背。一聲聲嘆息，道出了漁民的甜酸苦辣。

他們的嘆息好似一把重重的鐵錘，砸碎著我那些與水有關(guān)的浪漫印象?！鞍装l(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道不行，乘桴浮于?！?、“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當(dāng)我用這樣一些文人詩詞向他描述水上生活圖景時，他笑得前俯后仰，直拍大腿。我不解地問他為啥笑?！皾O民有什么好？”他停止了大笑，意味深長地感嘆著，之后向我說起漁民當(dāng)年的辛酸史。那時漁民居無定所，終日辛勞，可也只能勉強(qiáng)溫飽，身處風(fēng)波之中，生命如蛋殼那般脆弱。新中國成立前，漁民難入官府的戶冊，成為自生自滅的“黑戶”，死后不得在陸地埋葬，只好安魂于沙崗，如逢大雨，沙墳坍塌，尸骸拋露，野狗爭食，慘不忍睹。此有當(dāng)?shù)孛窀枳髯C：沙田疍家水流柴，赤腳唔準(zhǔn)行上街，苦水咸潮浮爛艇，茫茫大海葬尸骸。

由此之故，水上人家素為岸上安居樂業(yè)之人所輕，婚姻很多時候是世俗的，輕視他們的陸上居民，自然不會把水上人家當(dāng)作聯(lián)姻的對象。

“我年輕時曾和一女孩來往，她家在登俊路，時常隨我在江上打魚?！闭f到這時，他笑得很開心。

“她是你目前的老妻嗎？”我很好奇。

“不是，不是，最后，被她父母發(fā)現(xiàn)了，被她父母發(fā)現(xiàn)了……”他說到這哽咽了，轉(zhuǎn)過臉，看著江面，沒有再往下說，但我能想得到他沒有說出來的故事。

如此的故事不斷在人間輪回，現(xiàn)實(shí)的世界抹殺著美好的感情，世俗的力量有時太強(qiáng)大，難以抵抗，梁山泊祝英臺、羅密歐和朱麗葉、林黛玉和賈寶玉，他們因?yàn)閻?，敢與世界為敵，可也常以敗北收場，只有化為兩只蝴蝶，遠(yuǎn)離了人的世界，才能在彩虹前雙宿雙飛。

老漁翁的遭遇又讓我想起詩經(jīng)一首詩。

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shí)維我儀。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cè)。髧彼兩髦，實(shí)維我特。

詩中女子心儀的人在河上，可是其母不尊重她的感情，使得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為此苦悶和憤懣縈繞在她心頭。這位漁翁心上人的經(jīng)歷和詩中這位女子是何其相似啊。

最后，他娶了與其“門當(dāng)戶對”的漁民之女，生有兩孩。由于捕魚所得難以維持家用，船也沒有那么多的空間來容納不斷增多的人口，結(jié)婚后，他的孩子上岸找了一份工作謀生，而他依然生活在這越發(fā)陳舊破敗的船上。在江上風(fēng)霜日復(fù)一日的侵染下，他已經(jīng)兩鬢如霜，垂垂老矣，而這江水依舊向東流，依舊倒映著那未改的仙姿，不變的月影。

由于修筑水電站，江水升高，淹沒了漁民幾十年的停泊之所。為這些漁民的生命安全考慮，縣政府在岸上給他們修建了房子，提供就業(yè)培訓(xùn)，以引導(dǎo)漁民上岸生活。

“我回到岸上經(jīng)常睡不著，只有臥躺在這船上聽著這流水的聲音，吹著這江上的清風(fēng)，才能安然入眠。”其真有蘇東坡“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逍遙和閑情。他曾接受政府的建議，上岸生活，可是他卻難以適應(yīng)，在岸上住了一段時間后，又劃起他的槳，撒起他的網(wǎng)。

“孩子已成家立業(yè)，我沒事做，撒撒網(wǎng)打打魚，晚上坐在船頭，在江風(fēng)里吃魚喝酒?！甭犞┵┒?，覺得他此時才有點(diǎn)符合漁舟唱晚式文學(xué)中的漁翁形象。

聽完漁翁所言，我沒有立即離去，而是久久望著漸漸被夜色籠罩的江面，漁船在月光下來回，猶如夢境，我沒有像以往一樣抒情一番，而是在想眼前這是月下泛舟的逍遙閑適，還是漁民那充滿勞苦煩憂的生活？這是“月涌大江流”的意象，還是漁民日夜辛勞的不堪？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