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春節(jié)前夢見父親

過兩天就可以回去見他了

可你并不興奮

他仍然在家里，和往年一樣

面帶微笑，看著你們一個接一個

從外地趕回

但去年他的身子越來越瘦

越來越弱，越來越扁

最終成為一張照片貼在墻上

是的，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已經(jīng)成為一種象征，嵌進(jìn)你的記憶

但有的時候你能聽見他在叫你

并且你確定不是幻聽;有的時候

他會突然出現(xiàn)，像以往一樣

二話不說就走進(jìn)廚房，不管你是饑是飽

做的菜你永遠(yuǎn)吃不完

你也記得被他拿鞭子打過

那時你十歲出頭，犟，從不哭泣

現(xiàn)在，你變得傷感，軟弱

常常后悔當(dāng)初，想再被他打一次

昨天晚上你對他說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菜

不，我想再吃一百次，一千次

你做的菜。

他還是笑笑，不說話

轉(zhuǎn)身就走了。把你留在黑暗中

熱淚橫流

吵架之詩

每隔幾天你們就會爭吵一次，范圍涉及

家務(wù)，孩子，某件衣服的顏色

電視劇的硬傷;甚至屋外風(fēng)聲的大小

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事

吵完后照例是轉(zhuǎn)過身，各忙各的

有時短暫沉默之后會突然大笑起來

有時休戰(zhàn)一兩天，仿佛養(yǎng)精蓄銳

等待下一輪開始。

但每次有事你都第一時間想到她

晚上睡覺習(xí)慣性地往她那邊擠

生病住院了就想把工資卡給她拿著

告訴她買了多少理財(cái)，有多少是活期

攢的錢已夠女兒讀完大學(xué)

要留一些給在老家生活的媽媽。

平常日子你也想過藏一張紙?jiān)谀程?/p>

上面寫明卡號和密碼

和需要注意的細(xì)節(jié)。而這些

都沒有實(shí)施，有一次你剛剛提起

就被她岔開了話題。

你們就這樣隔三岔五地吵

心照不宣地吵，像小孩一樣

吵著吵著就忘記了由頭，又像冤家

吵著吵著就找到了新的由頭。

今天你無意中讀到一個病危男人的新聞

他和你差不多年紀(jì)，也深愛著

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

他要捐身體給國家，媒體大版面宣傳他的

遺書，卻忽略了最后一句——

“我老婆呢？”

讀完之后你心亂如麻，想和她聊聊

又怕?lián)芡娫挘恢缽暮握f起

那些年的風(fēng)聲

那一年春末，你把家搬到郊區(qū)

沉迷于研究風(fēng)的形式

風(fēng)聲響起，你就推開窗戶

讓臉被雨水打濕。紙片在空中回旋

你看到了一些人的命運(yùn)

它飄逝，你想起皮箱底層壓著的那張

寫給自己的告別書

你逐漸明白一些原理——

有些風(fēng)來自森林，能帶來愛情

有些風(fēng)來自廟堂，想讓你腰身彎曲

有些風(fēng)不徐不疾，辨不清來路

有些風(fēng)只在夜晚降臨

——白天無法說話的人們

請坐在月光下傾聽神的聲音

從什么時候開始，你變得膽怯

她到來，你不再心旌搖曳

她離去，你臉上不露表情

你在任何場合都保持著得體的禮節(jié)

回到家就緊閉門窗，喝酒，泡茶

看肥皂劇，最后走進(jìn)房間

在黑暗中沉默到天明

今天，你又回到了郊區(qū)，那聲音

再次響起。尖銳、急促，像集結(jié)的哨子

你走到窗邊，她就從縫隙里

鉆進(jìn)來，和少年時一樣干凈、熟稔

那一瞬間你有些蠢蠢欲動

想一把推開窗門，對世界放開嗓子

大吼幾聲

居家小記

這些天，你們無事可干

只能吃零食，喝茶，聊最近的時事

對一些現(xiàn)象，你們愉快地

達(dá)成了共識;對另一些

你們和往常一樣辯論，爭吵

以沉默收場，像不認(rèn)識一樣

各玩各的手機(jī)

二十年前剛剛認(rèn)識的時候

你們也是這樣

吃零食，喝茶，聊天

但默契地守住一條底線——

不吵，不鬧，不說對方不愛聽的話

哪怕最終像今天一樣

歸于沉默

疾病記事：1996年的昏迷

這個晚上注定要被浪費(fèi)——

那只久違的手再次找到你，把你從床上

一把拽起。你緊張地捶打著頭顱

像失憶多年的老人

憋著勁回憶年少時走散的兄弟

二十年了，畫面仍如此清晰——

你和朋友高談理想，音響里播放著搖滾歌曲

他年輕氣盛，要以才華改變世界

你打算穿過市場的客廳

去廚房煮一壺文學(xué)的茶水

那只手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

不由分說，一把將你摁住

你渾身顫抖，卻聽不見自己發(fā)出的絕望嚎叫

短暫的掙扎之后

黑暗籠罩了大地……

朋友叫你，但你想不起他的名字

有人自稱是你鄰居，但你對他毫無印象

你被匆匆趕來的家人

用三輪車帶到人民醫(yī)院

在那里，你成了一條任人擺布的死魚

兩個表情活潑的護(hù)士，一個開著

漫無邊際的玩笑，另一個的手像蜘蛛

熟練地把網(wǎng)結(jié)在你頭頂

幾分鐘后，旁邊的儀器吱吱呀呀地吐出了

一頁畫滿曲線的白紙

然后是藥片，白色，細(xì)小如米粒

據(jù)說能安妥迷亂的神經(jīng)

你目光呆滯，表情麻木，仿佛與它毫無關(guān)系

醫(yī)生說那只手仍懸你在頭頂

但無法預(yù)料它再次落下的日期

從那天起你認(rèn)識了命運(yùn)

這不期而至的老友，每次都帶來相同的禮

物——

戰(zhàn)栗，絕望，慶幸，長久的無語

而你仍然感謝生活，因?yàn)檫@個世界

再無任何事物值得你畏懼

中年之詩

總想找個人靠靠，不論年齡和性別

不管熟悉或陌生

彼此拍拍肩膀，扶扶手臂

眼神的憂郁就會變淡

胸腔的悶氣就慢慢有了出口

活得有些累，忙不完的事

看不懂的表情，高不可攀的目標(biāo)

讓你腰桿越來越彎

膽子越來越小，膝關(guān)節(jié)總是

不由自主地發(fā)軟

而你仍需好好活著，為少年時的

夢想和男人的責(zé)任

而且要活得更長，更不顧顏面

哪怕最終忘記了為誰而活

哪怕只為活著而活著

但總想找個人靠靠

總想被一只手拍拍肩膀，跟他聊聊心事

或者什么都不說，只是并肩坐著

扔扔石子，看看夕陽

十二月的黃昏就漸漸暖和起來

口罩之詩

現(xiàn)在，它已成為你的影子

跟你朝夕相處

陪你上下班，以及偶爾的散步

吃飯的時候摘掉

但食物是另一種隔斷

睡覺的時候暫時解脫了

那就安靜地睡吧，做個好夢

但千萬不要發(fā)出異音

你要適應(yīng)它的規(guī)則——

有些話模模糊糊，彼此莫逆于心

有些話無須說出，彼此心知肚明

有些話一定要大聲吶喊

讓更多的人聽見

不得不說的話，就盡量小聲一點(diǎn)吧

只說給某些人聽

這是最后的提醒——

戴著口罩，可以像沒戴一樣

沒戴口罩，可以像戴了好幾層

你要習(xí)慣這種生活

習(xí)慣與那些無形的病毒

勢不兩立，又和諧共存

一個詩人走了

——寫給祝鳳鳴（1964-2020）

一個詩人走了，在千里之外的合肥

直腸癌，又聽說是肝癌

我們見過面，但算不上朋友

什么時候的事呢？

好像是2002年，又好像不是

那時他是著名詩人，而我據(jù)說很像詩人

他比我高半個頭，頭發(fā)長，面善

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

他的詩儒雅清淡，與人有說不明的距離

也像知識分子。我記得那次見面

我有些緊張，又有些夸張

說第一次讀他是在《詩歌報(bào)》上

同時發(fā)表的還有藍(lán)角和巫蓉，為此

我對他挺有好感。

說詩歌總讓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莫名其妙見面，又莫名其妙走遠(yuǎn)

他微笑，點(diǎn)頭，像知根知底的兄長

現(xiàn)在他真的走了，在今天

在鼠年大年初一，在別人的微信朋友圈上

我突然有些傷感，有些難過，有些遺憾

想留個言，又不知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