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雨涓
歐陽修四歲喪父,依附于在隨州為官的叔父。在隨期間,結(jié)識了家富藏書的城南李氏。因與李氏諸兒友善,幼年歐陽修目睹了李氏修建東園的過程,“日日去來園間甚勤”(《李秀才東園亭記》)[1]142,與園林結(jié)下不解之緣。
從政之后的歐陽修,仕宦四十年,先后出任洛陽、夷陵、滁州、揚州、潁州等地地方官。所到之處,皆熱衷于訪古探幽、建亭理泉,并喜歡在衙署內(nèi)治堂構(gòu)齋、種樹蒔花。不僅留下了數(shù)處園林勝概,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園林詩文。
歐陽修一生的園林活動和園林書寫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和他的宦海浮沉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guān)。大體可分為進士及第至任職洛陽“優(yōu)游歲月”之早期(1030—1035)、被貶夷陵“仕途受挫”之中期(1036—1044)、被貶滁州“萌生退意”之后期(1045—1072)三個階段。洛陽、夷陵、滁州三地,對歐陽修意義非凡,造就了他與園林之間的因緣際會,也為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思想轉(zhuǎn)變提供了契機。
歐陽修所處的宋代,是我國園林發(fā)展的成熟期,也是文人園林的興盛期,這為歐陽修的園林活動和園林書寫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條件。反之,較高的社會地位及文壇領(lǐng)袖的號召力,又使歐陽修的園林活動和園林書寫具有了前人無可比擬的影響力,最終使其成為承上啟下的中堅力量,在承繼前人的基礎(chǔ)上對園林書寫的模式有所創(chuàng)新,擴大了園林審美的受眾,推動了園林的開放,為園林的繁榮和普及做出貢獻。其崇尚自然、開放自適的園林觀,拓寬了園林審美的視域,帶動了后人對“物”的審美思考,為園林理論注入了新鮮血液。
長久以來,身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其卓著的文學(xué)成就一定程度上掩蓋了他其他方面的光芒,比如園林活動和園林書寫就鮮少被關(guān)注。本文在廣泛占有史料的前提下,將文獻考辨與理論建構(gòu)有機結(jié)合起來,力爭彌補這一空白。
天圣九年(1031)三月,歐陽修以西京留守推官的身份到洛陽。洛陽為古都, “貴家巨室”云集,“園囿亭觀之盛,實甲天下”(蘇轍《洛陽李氏園池詩記》)[1]54。素有林泉之志的歐陽修,如魚得水,與新結(jié)識的一批才華橫溢的友人,游山玩水,詩酒唱和,飽覽洛下名園。當(dāng)時的西京留守錢惟演,也是愛園愛花之人,延續(xù)至今的洛陽“萬花會”即是因其倡導(dǎo)而來,由其主持的錢幕文人雅集更是當(dāng)時的盛事。集會的場所除以竹Bambusaspp.、蓮Nelumbo nucifera、石 榴Punica granatum及文魚著名的留守府署園外,還拓展到錢氏私園白蓮莊、普明寺園、伊川、嵩山等地。長達三年的洛陽錢幕生涯,使歐陽修對園林有了更直觀的體驗,對其園林觀念的形成、園林書寫的方式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歐陽修成年之后有據(jù)可查的園林活動,也始于此:整治衙署久已荒蕪的東園,在原有基礎(chǔ)上“植花果桐竹凡百本”(《伐樹記》)[2]1,建“非非堂”,并在堂前挖池養(yǎng)魚、植叢竹等。
“予生本是少年氣,嵯峨牙角爭雄豪”①本文所引詩均出自《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北大出版社,1998年;所引詞均出自《全宋詞》,唐圭璋編,中華書局1965年;下文園林詩詞的數(shù)量統(tǒng)計亦是。(《綠竹堂獨飲》),初到洛陽的歐陽修,平日脫冠散發(fā),傲臥笑談,人稱“逸老”,其狂放不羈可見一斑。這段優(yōu)游歲月,是歐陽修為數(shù)不多的歡樂時光:其時還未在官場受挫,既有來自知交好友的惺惺相惜,又有名花美園相伴左右,身心是暢快的,下筆也是輕松愉悅的,在與志同道合的文友們切磋的過程中,古文寫作漸入佳境,寫于此期的《伐樹記》《非非堂記》《養(yǎng)魚記》等園記,主調(diào)均積極進取,言之有物又富有哲理,已開后代雋永派小品文之先河。我國歷史上第一部牡丹譜《洛陽牡丹記》,亦作于此期。
“出門盡垂柳,信步即名園”(《書懷感事寄梅圣俞》)?!皥@林相映花百種,都邑四顧山千層。朝行綠槐聽流水,夜飲翠幙張紅燈?!保ā端托焐疂瞥亍罚┒嗄曛螅?、山水、亭臺樓閣這些曾經(jīng)帶給歐陽修精神慰藉的園林要素,都幻化成文學(xué)意象,滲透到歐陽修的園林書寫中,對其文化品格的塑造和精神風(fēng)貌的養(yǎng)成,也產(chǎn)生了一定作用。
隨著原配胥氏、繼室楊氏相繼去世,洛陽任期屆滿,回到京城的歐陽修陷入苦悶抑郁之中,開始修習(xí)道家養(yǎng)生術(shù)、古琴以自救,并在友人的勸說下,反省因自己的不拘小節(jié)、鋒芒畢露帶來的負(fù)面影響。盡管如此,歐陽修仍不改剛正敢言的本性,因為范仲淹慶辯護獲罪被貶夷陵。
夷陵地處偏遠(yuǎn),景物蕭索,無法與西京的繁華相比。但這并沒有讓歐陽修失去斗志,在與友人尹洙的書信中表明了自己堅持正義,寧死也不妥協(xié)的決心,為此還將縣署東廳命名為“至喜堂”以明志,又在縣舍植冬青Ilex chinensis、竹,在至喜堂開北軒、植楠木Phoebe zhennan,以“不向芳菲趁開落,直須霜雪見青蔥”(《至喜堂新開北軒手植楠木兩株走筆呈元珍表臣》)的楠木自勉,表達了對不趨炎附勢、自甘寂寞、頑強不息的理想人格的向往與追求。身處逆境,歐陽修仍不忘致君堯舜,關(guān)心民瘼,著手整頓吏治,漸漸“周達民事,兼知宦情”。歐陽修后來一以貫之的寬簡、愛民、求實的政治主張,除了受其父影響之外,還與夷陵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
正如清人所評價的那樣:“廬陵事業(yè)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3]38(清袁枚《隨園詩話》引莊有恭詩)歐陽修在古文寫作和文學(xué)理論上,都有了顯著進展,作于此期的《夷陵至喜堂記》開啟園林寫作新模式,不同于前人園記著重物質(zhì)形態(tài)的描寫,此文對至喜堂著墨不多,重點寫了夷陵地理概況、民俗風(fēng)情,間接描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本是戴罪之身,“始來而不樂”,及至見到在知州的治理下,夷陵已移風(fēng)易俗,且“江山美秀”,人民安居樂業(yè),則“既至而后喜”。
歐陽修從政之時,由于上位者的因循守舊,宋朝國勢已日趨衰落,為了改變積貧積弱的政治局面。歐陽修參與了慶歷新政革新,受黨人誣陷,于慶歷五年(1045年)被貶知滁州。為了排遣內(nèi)心的抑郁與憤懣,歐陽修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江山勝概上。至滁次年,于城東覓得甘泉美景,遂疏泉鑿石,建豐樂亭,得二菱溪石置于亭前②石本為六,五代十國時吳王楊行密部下劉金宅園舊物。,又將韓琦所贈細(xì)芍藥Paeoniasp.十株植于亭側(cè),“其他花竹,不可勝紀(jì)”(《與梅圣諭書十六》)。后又在豐樂亭東筑“醒心亭”,命曾鞏作記。同年,瑯琊寺僧智仙在瑯琊山筑亭,歐陽修將其命名為“醉翁亭”。
在瑯琊山王禹偁祠中,歐陽修瞻仰了這位早于自己五十年被貶滁州的前賢畫像,作詩抒發(fā)自己的景仰之情。王禹偁是宋初首先反對西昆體綺靡文風(fēng)的文人之一,詩文俱佳,文推韓、柳,詩學(xué)杜、白,文風(fēng)平易樸素,為官以敢言直諫著稱。相似的命運,相近的行事風(fēng)格與文風(fēng),使王禹偁被歐陽修引為同調(diào)。王禹偁的《黃州新建小竹樓記》也是園林文學(xué)史上的名篇,開北宋文人以江山“消遣世慮”的風(fēng)氣之先,對仕途不順的歐陽修而言,尤其具有先導(dǎo)意義?!蹲砦掏び洝分兴鑼懙默樼饎倬埃仁菍ψ匀皇澜绲某尸F(xiàn),也是受到山水之美蕩滌之后心境的反射,政治上的失意暫時被消解,文章太守得以逃遁到山水之樂中。
正所謂“愈窮則愈工”(《梅圣俞詩集序》),被貶滁州前后的十年,是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除《醉翁亭記》外,《豐樂亭記》《菱溪石記》《真州東園記》等均作于此期。這部分園記,仍與前期作品相似,不著力于具體園林景物的描寫,但謀篇布局更為用心,遣詞造句富有獨創(chuàng)性;不論敘事描寫,還是議論抒情,均平易自然,從容不迫,毫無晦澀局促之感,成為園林文學(xué)史上膾炙人口的名篇。
滁州是歐陽修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長期的貶謫生涯,損害了他的健康,數(shù)次被惡意誣陷,使他憂讒畏譏,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年僅四十,自稱“醉翁”,已萌生退意。
離滁兩年之后,因心悅潁州西湖秀麗的自然風(fēng)景,歐陽修遂與梅堯臣相約潁州買田,為以后定居作準(zhǔn)備。七年后,歐陽修出知亳州時取道潁州,修建房屋,準(zhǔn)備退居,并與友人相約五十八歲歸隱,結(jié)果未能如愿。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歐陽修雖然身居高位,但因剛正敢言,屢遭詆毀甚至是惡毒的人身攻擊,退意更強烈,直到臨去世前一年,才在數(shù)次堅辭之下獲允致仕,“買書載舟歸,筑室潁水岸”(《讀書》),退居潁上六一堂,著手整理歷年所作贊美西湖風(fēng)景的十首《采桑子》。
歐陽修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園林詩文,主要有園亭記、園林詩詞、《洛陽牡丹記》三部分。
歐陽修遺存后世的500多篇文章中,以園、亭、堂、齋等園林建筑為題者18篇,以園名篇者4篇,總計22篇。園亭記,是在中唐園林大興之后才產(chǎn)生的一種文體,至宋發(fā)揚光大,歐陽修是承上啟下的中堅人物,其子歐陽發(fā)在《先公事跡》云:“公之文備盡眾體,變化開闔,因物命意,各極其工,或過退之。如《醉翁亭記》《真州東園記》,創(chuàng)意立法,前世未有其體?!盵4,8冊]557
園亭記是歐陽修園林寫作中最主要的部分。記體文也是歐文中藝術(shù)性最高的作品。近人陳衍曾評價說:“永叔以序跋、雜記為最長?!盵5]114作為宋代古文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歐陽修既反對西昆體空乏奢靡的文風(fēng),也譴責(zé)冗繁艱澀的“時文”,主張“簡易自然”,推崇內(nèi)容充實、明白曉暢的文章。在《絳守居園池》一文中,歐陽修就譏刺樊宗師為文險怪、佶屈聱牙,批評其“記錄細(xì)碎何區(qū)區(qū)”[4,1冊]67。歐陽修繼承并發(fā)展了韓愈的“文以載道”理論,認(rèn)為“道”不應(yīng)只局限于孔孟之道,還應(yīng)把立身行事、關(guān)心現(xiàn)實納入其中,以此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實踐效果。這種思想也貫徹在他的園記寫作中。
在歐陽修之前,園亭記中以“物”為主—就園亭本身的地理位置、修建過程及周邊景物來組織行文,客觀敘述,作為欣賞主體的人往往缺失或被抽離。即使有人,也只是以作為個體的“小我”意識的形式存在。韓(愈)、白(居易)之文即屬此類。歐陽修的園亭記有了明顯的變化,除客觀敘述外,插入了大量的議論,前人曾將其與韓柳文作比。陳師道《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云:“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盵4,3冊附]93劉大櫆《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云:“柳州記山水,從實處寫景;歐公記園亭,從虛處生情?!盵4,3冊附]103
在歐陽修的園記里,人是作為社會的人介入的,他把個人對家國的責(zé)任、抱負(fù)傾注其中。雖為園亭記,有時卻只有一兩句描寫園亭。如《海陵許氏南園記》,只在開頭簡要介紹“作某亭某臺于其間”,接下來便細(xì)述許氏三世“孝悌”的軼事,最后提出“凡海陵之人過其園者,望其竹樹,登其臺榭,思其宗族,少長相從,愉愉而樂于此也。愛其人,化其善,自一家而形一鄉(xiāng),由一鄉(xiāng)而推之無遠(yuǎn)”[6,卷740]119的愿望。清田蘭芳在《怡怡園記》中將園林的存在價值歸結(jié)為須有助于“人倫孝悌”,就是《海陵許氏南園記》“孝悌”觀點的隔代繼承。自歐陽修始,園亭記不再一味以“物”為主,處處彰顯有著強烈責(zé)任感的社會人的主體意識。
歐陽修賦予園亭一定的社會功能,直接影響了后世文人。后世造園者,即使純?yōu)橛我?,也總要引?jīng)據(jù)典,將造園歸結(jié)到人倫孝道、忠君崇義等大道上,以免背上耽于享樂的惡名。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后世某些園記的程式化。但須明確的是:憂國憂民的歐陽修已將“獨樂樂”不若“眾樂樂”這樣的儒家經(jīng)典吸收轉(zhuǎn)化成一種“民胞物與”的終極關(guān)懷。在崇尚“孔顏之樂”的同時,心牽天下蒼生,不戚戚于一己的榮辱得失,表現(xiàn)了博大的胸襟與超然的生活態(tài)度。
宋代文人園林的興盛,為詩詞提供了新鮮的素材,園林詩詞的幽微含蓄又為園林賦予“文心”:花草樹木、亭臺樓閣一經(jīng)吟詠,都沾染了書卷氣息,更耐人尋味。
歐陽修存詩約756首,其中近150首直接以園、亭、假山、花鳥等園林景物為題,如《絳守居園池》《滄浪亭》《西園》等;存詞235首,除十首《采桑子》直接描寫潁州西湖勝景外,“園(林)”字樣屢屢出現(xiàn)在詞作中。如“落葉西園風(fēng)裊裊”“南園粉蝶能無數(shù)”“清淡園林春過后”等。其他部分詞句,如“庭院深深深幾許”“小庭春老。碧砌紅萱草”“畫堂人靜,翡翠簾前月”等,雖未明點“園林”,卻生動地描繪了一幅幅美麗的園居畫面,充滿園林情調(diào)。在他的筆下,建筑或花木不再是唐人詩句中泛泛而談的對象,而是有所歸屬的園林構(gòu)成要素。
歐陽修園林詩詞數(shù)量多、影響力大,其詩詞的傳播過程,也是園林美普及的過程,擴大了園林審美的受眾,為園林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歐陽修作于明道三年(1034年)的《洛陽牡丹記》,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牡丹Paeonia suffruticosa專著,在花卉史、文學(xué)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由于理性考量的加持,唐人眼中色艷香濃的富貴花,在歐陽修這里成為哲學(xué)思辨的意象。
《洛陽牡丹記》還保存了部分珍貴的園林史料。唐宋多名園,僅洛陽一地就不下千所,由于文獻散佚,除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所記十九座名園外,其他諸園多已不可考。因此,《洛陽牡丹記》中關(guān)于洛陽名園的記載就顯得彌足珍貴。如記北宋初年宰相魏仁溥的宅園,“池館甚大”,人有欲睹魏紫者,需“登舟渡池至花所”[6,35冊]170,園之大,可見一斑。此園后廢為普明寺耕地。普明寺又稱大字寺,后園本為白居易履道里園池的一部分,俗稱“大字寺園”。除魏仁溥宅園,《洛陽牡丹記》還記載了以牡丹名種鞓紅和獻來紅而聞名的宋初宰相張齊賢宅園、唐相李藩別墅、張家園、郭令宅園等。
3.1.1 形成基礎(chǔ)
歐陽修生性曠達,不拘小節(jié),不貪圖物質(zhì)享受,重視精神領(lǐng)域的升華,屢被貶官,仍能苦中作樂,自我排解,“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與其間”(《集古錄目序》)[2]297,“故予之仕,于進不為喜退不為懼”(《記舊本韓文后》)[2]309。探究其根源,除了受母親安貧樂道的影響外,還和歐陽修自小研習(xí)韓愈文章而早早立下經(jīng)世致用的志向有關(guān)。
早在初入仕途時寫就的《伐樹記》中,歐陽修就已堅定地認(rèn)為“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即不管外部環(huán)境如何動蕩,主體都要平靜自守,才能固守精神高地。這種思想也反映在他的園林觀上。比如都是被貶后所作,歐陽修的《菱溪石記》相比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記》,雖也有仕途不順的失意,壯志不能酬的不甘,但行文卻并不陰郁冷峭—這看似是文風(fēng)的差異所致,實則還是因為心性的不同。
3.1.2 不拘于形,不役于物
歐陽修熱愛園林,但對待園林這一實體的審美態(tài)度是平和淡定,一任自然的,愛物卻不役于物。歐陽修平生對待園林的態(tài)度,既沒有李德裕那樣強烈的占有欲,也不似晚年王世貞那么絕情。在《集古錄跋尾·平泉山居草木記》中,歐陽修對李德裕之于平泉山居的執(zhí)念持不贊成的態(tài)度,認(rèn)為“君子宜慎其所好,泊然無欲”[4,第7冊]536,才能做到“禍福不能動,利害不能誘”。擁有時就倍加珍惜,盡情欣賞,一旦分離,盡管不舍,也坦然接受,只把懷念寫進詩詞中。如當(dāng)其在揚州任上時,一到暑天“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往往侵夜戴月而歸?!盵7]2卸任之后,不能忘情,便隔空遙問:“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朝中措·平山堂》)
歐陽修熱愛園林,但他并不注重物質(zhì)形態(tài)的貴重與否,也不拘于物之外形,輕物質(zhì)而重情趣。在歐陽修眼里,草木鳥獸與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送徐無黨南歸序》)[2]268,他所營造的園林景觀,皆是順應(yīng)原有地形,因勢利導(dǎo),稍加改造而成,所以,洛陽留守推官署園的養(yǎng)魚池“不方不圓,任其地形;不甃不筑,全其自然”,主人“循漪沿岸”時會起“江湖千里之思”,“舒憂隘而娛窮獨”(《養(yǎng)魚記》)[2]10。
“須知我是愛山者,無一詩中不說山”(《留題南樓二絕》),歐陽修熱愛自然山水,認(rèn)為名園勝概應(yīng)該像清風(fēng)明月一樣,供更多人自由欣賞,而非被獨占。在《菱溪石記》中,歐陽修通過記述此石的興廢,勸誡富貴者以及好奇之士:喜歡不一定非要占為己有,欣賞一下足矣。
3.2.1 拓寬了園林審美的視域
縱觀歐陽修的一生,自七八歲上與園林結(jié)緣,到六十五歲歸老潁州,幾乎都有園林相伴。有時雖不過一亭一舫,但總有花木點綴—在園林要素中,花木易治,山水難得,歐陽修把對園林的愛傾注到花木上。歐陽修愛花,簡直是“何可一日無此君”。每到一地,但凡有賞花去處,總要去探訪,居處沒有,就親自栽種。翻開歐陽修的詩集,如入百花園中,各種花木紛至沓來:名貴如西京的牡丹,禁院的紫薇Lagerstroemia indica,定力院的痄腮樹(七葉木)Heliciopsis terminalis,刑部的海棠花Malus spectabilis,上林院的櫻桃Cerasus pseudocerasus,揚州的芍藥Paeonia lactif lora、瓊花(繡球 莢 蒾)Viburnum macrocephalum;普通如湖邊的蓮,西園的石榴,幽谷的桃Amygdalus persica,普明寺的竹,堂前齋邊的菊花Chrysanthemum morifolium、楠木,甚至小河邊的垂柳Salix babylonica、落 梅Armeniaca mume,溪邊的木芙蓉Hibiscus mutabilis,山間殘杏Armeniaca vulgaris,井邊梧桐Firmiana simplex……歐陽修是真正愛花之人,只要是花,不分貴賤,都會駐足觀賞;不擇地設(shè)限,但凡寓目,都堪流連。
歐陽修這種崇尚自然、開放自適的園林觀,拓寬了園林審美的視域,園林的外延得以擴大,不再限于都市城郊、御苑名園,自然名勝處稍加整飭,高處建亭,低處理泉,題額正名,勒石為記,便建成惠而不費的風(fēng)景園林,醉翁亭、豐樂亭、幽谷等都屬此類。比之高官巨賈斥巨資所建之園,少了人工雕飾的堆砌,多了清水出芙蓉的天然。
風(fēng)景園林的存在,降低了園林的門檻,擴大了園林審美的受眾,也直接啟發(fā)了后來者對“物”之態(tài)度。在歐陽修故去五年后,他的得意門生蘇軾撰《寶繪堂記》提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6,44冊]870;其后又五年,蘇轍在為其兄所撰寫的《武昌九曲亭記》中繼續(xù)探討人借助山水尋求自我價值的命題,進一步將君子對物的審美提煉為“適意為悅”四字,即是受歐陽修的啟發(fā),錢基博評價此文“頗得歐陽修之閑逸”[8]534。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歐陽修雖然熱愛園林,也很享受詩酒唱和的園中雅集,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人民安居樂業(yè)的前提下的,對他而言,比起優(yōu)游園林,江山社稷的安危、黎民百姓的疾苦更重要。所以,他會不顧師生情誼,寫《晏太尉西園賀雪歌》批評自己的恩師—時任樞密院首領(lǐng)的晏殊,指責(zé)他不能與“寒假冷徹骨”的四十萬戍邊將士休戚與共,只顧自家西園飲酒賞雪。
3.2.2 進一步打開園林的大門
令人遺憾的是,除了衙署園林及風(fēng)景園林,歐陽修并無更多私園記載。宋朝重文輕武,文官俸祿優(yōu)渥,以歐陽修的為官資歷,擁有一座私園,實在無可厚非。司馬光有獨樂園,沈括有夢溪,范成大有石湖別墅,連被削職為民的蘇舜欽還能筑滄浪亭。若說歐陽修因幼孤家貧,沒有根底,前半生置不起宅第①據(jù)史料記載,北宋房價奇高,京畿之地更是寸土寸金。身居高官者,如果在京無私第,又無賜第的榮幸,也需賃房居住。如楊礪官居樞密副使(相當(dāng)于副宰相),照樣借住官家的房子。,可以理解,那么晚年官居極品,為何仍不見置園記載?熙寧元年(1068),歐陽修曾在潁州筑第。遺憾的是,除了“六一堂”“會老堂”等名稱外,并無更多宅園的相關(guān)資料留存。但是,這并不妨礙歐陽修在園林史上的地位,是他進一步打開了園林的大門。
在宋以前,除了皇家苑囿,園林基本屬于達官顯貴私有。這些園林,除親朋好友,外人很少有機會一睹園貌,否則也不會發(fā)生王獻之擅闖顧園之事。宋代科舉之門對寒士、庶族開放,文化主體的構(gòu)成發(fā)生變化,社會相對穩(wěn)定、富庶,人們的生活方式也相應(yīng)改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喜出游。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中就曾記載洛陽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fù)擔(dān)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競為游遨?!盵2]25宋代私家園林也應(yīng)時勢所趨,擇時對外開放?!渡凼下勔婁洝酚涊d洛陽牡丹花盛時,都人仕女“擇園亭勝地,上下池臺間引滿歌呼,不復(fù)問其主人”[9]186。
但其時,私家園林雖已對外開放,但畢竟還屬私人所有,游人仍受限制。歐陽修雖無私園供人觀賞,卻比其他擁有園亭者留下了更多的勝跡。歐陽修游宦之處,總在衙署或名勝處栽花種樹、整治園亭,除供自己消遣,還許民眾自由往觀?!蹲砦掏び洝分芯兔枥L了這位“文章太守”與民同樂的場景:“負(fù)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盵2]202中國公共園林的源頭由來遠(yuǎn)矣,可上溯至西周。先秦典籍多舉文王靈囿以歌頌文王與民同樂之盛德。但據(jù)文獻記載:民眾去苑囿中是割草打柴,并非游玩。北宋汴梁金明池,春時也是游人如織,但僅“歲以二月開,令士庶縱觀……至上巳,車駕臨幸畢,即閉”[10]7,不像歐陽修營治的數(shù)處景觀,民眾游玩可以不受時間限制,完全具備了公共園林的性質(zhì)。
歐陽修的園林活動和園林書寫的意義,精神層面甚于物質(zhì)層面。以平山堂為例,經(jīng)數(shù)次重修,已不復(fù)初建時模樣,但歷代游人仍不絕如縷。究其原因,正如沈括在《平山堂記》中所說:“后之樂慕而來者,不在于堂榭之間,而以其為歐陽公所為也。由是‘平山’之名,盛聞天下?!盵1]85清汪懋麟在《重修平山堂記》中則把是否重修提至“存則寓禮教,興文章”[1]87的高度。
鑒于歐陽修的政聲和人品,及其經(jīng)、史、文、金石等方面的成就,這些景觀在當(dāng)時就備受關(guān)注。醉翁亭建成后,太常博士沈遵特意跑到滁州探訪,并為之作琴曲《醉翁吟》,后又由蘇軾配詞,道士崔閑譜聲,成為宋朝流行的音樂作品;平山堂建成后,歐陽修在堂前植柳,州人愛屋及烏尊之為“歐公柳”。千年以來,歐陽修與民同樂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營治的景觀和他的游觀故事一起成為中國園林史上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