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一
要說煙花火炮,上栗、萍鄉(xiāng)、瀏陽、醴陵造的都好。天津衛(wèi)是南來北往的碼頭,這些地方的花炮全都見過,但是天津人不玩外地的花炮,只玩自己造的。天津造的煙花,叫你看花眼;天津人造的炮仗,賽過洋人的炸彈。造炮是兇烈的事,不能在人多聚眾的老城內(nèi),只能在荒郊野外的村子里。其中造炮最好的村子,人人都知道是靜??h沿莊鎮(zhèn)的崔家莊。
崔家莊全姓崔,是個老村子,可是人很少,一半人造炮時(shí)炸死了?;钕聛淼娜巳腔⑿员?,個個草莽英雄;這是因?yàn)榕谡虆柡?,造炮的人就得比炮仗還厲害,才壓得住。
崔家莊造炮,頭一號是崔黑頭。他家老祖宗,就知道把荒地里地皮上結(jié)成的白花花的火硝摳下來,加些硫黃木炭就是火藥。他家造的炮仗能開山炸石。人稱崔家炮。
崔黑頭有三個兒子,老二十六歲那年,躺在當(dāng)院一堆麻雷子上睡晌午覺,突然這堆麻雷子無緣無故地炸了,把老二炸散了,沒留下整尸首。
崔黑頭剩下的兩個兒子,是老大和老三。老大三十,一直光棍兒,沒人肯嫁到他家來,怕炸死。他家連地上的黃土里都混著火藥面子,空氣里飄著硝,誰能不怕?他這黑頭黑臉,就是給火藥炸出來的。他家老三小,只有十三歲,身上有殘。小時(shí)候,崔黑頭修屋頂,一不小心斧頭掉了下來,砸到地上石頭,迸出火花,引爆了墻根的半袋硫黃,炸去了半間屋子,還炸掉了老三右邊的耳朵,傷了一條腿;給老三留下兩樣殘,一是一邊耳聾,一是一走一瘸一拐。
造炮的人只兩件事:一是造炮,一是賣炮。賣炮更要緊。這是因?yàn)?,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炮好在哪兒,自己賣才能賣好。崔黑頭年歲大了,造炮的事他盯著,賣炮的事全歸了兩個兒子。每到臘月,小兒子崔老三到村口的集市上去賣,大兒子崔老大到天津娘娘宮的福神街去賣。
要想知道崔家炮多厲害,人多厲害,還得看他們哥倆怎么賣炮。論模樣,這哥倆兒不像一個娘生的。老大像只虎,老三像只貓,可是賣起炮來就難說誰更厲害。
二
靜海這邊一進(jìn)臘月,三天一集。趕集這天,崔家莊的人都把造好的鞭炮從家里搬出來,裝滿一車,上面蓋一床辟邪的大紅棉被。把車趕到莊子外邊的青龍河邊,停在高高的岸上,一排老柳樹的下邊。青龍河通著子牙河,一到秋后水就干了,凍得硬邦邦的河床便是炮市。各家的人拿著自家的鞭炮,從河堤跑下來,到河床上大放特放,相互比試,彼此較勁兒;買炮的人站在河堤上,去看去選去買。各地的鞭炮販子也擠在人群里,好像看大戲。
靜海造炮名氣最大的是沿莊鎮(zhèn),造炮的村子至少二三十個,每年一到這時(shí)候,全趕著大車到青龍河這邊來比炮賣炮。真要比起炮來,誰服誰?那些小子們,把單個的大炮別在腰帶上,手執(zhí)一根桿子,上頭拴一掛長長的大紅雷子鞭,一丈長短,點(diǎn)著藥芯子,從河堤奔下來;一邊叫喊,一邊揮桿,把拴在桿子上的長鞭揮舞得像火輪,雷子炸,硝煙冒,紙屑飛;跑到河床中央時(shí),仍不停地?fù)]桿舞鞭,吼叫震天,一個比一個英武。他們這么揮桿舞鞭,不單是耍威,更是要顯示自家編鞭用的麻精子多結(jié)實(shí)。鞭炮編得牢,才能不斷火。
每當(dāng)這時(shí)候,只要崔家老三一出場,人們?nèi)o下來。等著他亮絕活,還不覺都把耳朵眼兒里的棉花塞緊一點(diǎn),崔家炮震得耳朵疼。來青龍河炮市的人,連拉車的牲口,耳朵眼兒里全得塞著大團(tuán)的棉花。
崔家老三不像英雄好漢,不足五尺,又瘦又小,身上套一條長棉袍,松松軟軟,像只貓,而且是病貓;灰灰小臉,眼小無神,頭上扣頂氈帽,兩耳戴著耳套。耳套皮里,滋出長毛。他出場與別人不同,不喊不叫,只是慢慢騰騰走到河床中央,放一掛鞭或幾個炮,完事就走,跟著他家運(yùn)來的幾車鞭炮,頃刻被爭搶一空。而只要老三把炮放完,別人家的鞭炮就像老牛放屁了。
去年,老三從河堤上走下來時(shí),手提一掛鞭,奇小無比,看上去像一串豆芽菜。這么小的鞭能有多大的勁兒?可一點(diǎn)著,如同洋槍的炸子兒,聲音剛勁清烈,往耳朵里鉆。這才是真正的“鋼鞭”!
可就在這時(shí),一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胖小子,穿一件藏青短襖,光著腦袋,站在他對面,手握一根又長又粗的榆木桿子,挑著一串雷子鞭。沒人見過那么大的雷子鞭,像一串黃瓜。胖小子二話沒說,點(diǎn)著藥芯子,這一掛鞭響完,濃煙散去,老三不見了。有人說老三回村了,有人說老三給炸飛了。
事后,這胖小子的事就傳說得愈來愈多,愈來愈神。人說這小子是河北大城那邊的人,姓蔡,人稱蔡胖兒。世家造炮,運(yùn)銷關(guān)外,連老毛子過年都放他家的炮,其實(shí)人家老毛子過年根本不放炮。還有人說,他家軍隊(duì)里有人,火藥都是做炮彈用的,他家的炮裝上鐵皮就是炮彈,愈說愈神,快把崔家炮說沒了。
今年青龍河的炮市,沒見崔家老三。蔡家胖小子卻神氣十足地來了,當(dāng)場放一掛鞭,更大更響,正威風(fēng)時(shí),只見崔老三從河堤上慢慢騰騰走下來,神氣悠閑,好賽散步遛彎兒。他左邊耳朵聾,不怕響,所以左手提一掛鞭。這鞭特別,一掛只有二尺多,總共才十一頭,頭兒不算大,好似胡蘿卜。嘿嘿,一串胡蘿卜!人家崔老三有備而來,這串胡蘿卜肯定非比尋常。
崔老三剛剛下了河堤,一上河床,就把手里的這掛鞭點(diǎn)著,第一聲好比炸彈,聲如巨雷,驚動了河堤上拉車的牲口,有的牲口拉著車沖下河堤。崔老三人小,手中的鞭離地面近,隨著劇烈的爆炸激起一陣黃土。這鞭響得慢,他每走一步,炸一頭鞭,發(fā)一聲巨響,揚(yáng)一陣黃土;他像從地雷陣?yán)镆徊讲阶邅?。他走了十一步,一直走到蔡家胖小子身前,最后一響炸在蔡胖子跟前,把蔡家胖小子嚇得一蹦。大家定神再看,老三身后十一個坑,每個坑里都能蹲一個人。人們都看傻看呆了。
忽然蔡胖子兩手捂著耳朵大叫起來,他耳朵聽不見了。
以后青龍河這邊再沒見過蔡胖子。崔老三這掛鞭出了名,叫“十一響”。天津水師營乃至大沽炮臺過年時(shí),都買這掛鞭。
三
天津老城這邊的炮市在城外宮前大街。
每到過年,城里人家用的香燭、絨花、衣帽、擺飾、神像、供品、年糕、瓜果、盆花、水仙、糕點(diǎn)、零食、美酒、年畫、燈籠、對聯(lián)、耍貨、大小福字等等擺滿了這條街所有店鋪的店里店外。唯有鞭炮,單放在宮北楊家大院旁邊一條橫街──福神街上。這緣故,一是天津衛(wèi)買賣人多,買賣人特別在乎辟邪求吉用的鞭炮,用量極大,必須專辟市場;二是炮市怕火,易生意外,單放在一處為宜。
福神街太窄,炮市就極特別,只能一邊靠墻擺炮攤,一邊走人。說是炮攤,其實(shí)就是炮堆。下邊是整捆的大炮、兩響、煙花盒子等等,碼起來,像一座座小山;炮山上邊是大大小小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煙花炮仗。江西和湖南的鞭炮販子也來搶生意,看上去這炮市就像花炮業(yè)的一個擂臺。炮仗多用大紅,一條街全是大紅色??墒墙挚谝粔K最惹眼、最搶先、最寬綽的地界,打乾隆年間就叫崔黑頭家占了。依照宮前大街的規(guī)矩,一入臘月,老崔家就在這街口的墻上貼一塊紅紙,寫上“年年在此”四個字,還落了“沿兒莊崔”的款兒,誰也不敢再占這塊地界。
崔家只賣兩樣,一鞭一炮,炮是兩響,鞭是雷子鞭。他家炮攤兩邊各立一根胳膊粗的竹竿,竹竿上端拴一掛大雷子鞭,兩丈多長,把竹竿壓成弓,下邊一半垂在地上,中間掛一個大紅木條,墨筆寫著“足數(shù)萬頭”。天津人都知道鞭炮是靜海崔家的最好。筒兒圓,火藥足,芯子挺,聲音渾厚清亮,從沒有一個“啞巴”和臭子兒。
四
當(dāng)年崔黑頭在這兒擺攤賣炮時(shí),炮市不準(zhǔn)放炮。哪怕一個火星子落進(jìn)炮市,就是山崩地裂,起火死人。道光那年一位闊老爺在炮市里來了興致,非要當(dāng)場放一個“黃煙帶炮”,老爺有錢,財(cái)大氣粗,結(jié)果引著了炮攤,十多個水會死命來救,還是燒毀了半條街;官司打下來,叫這闊老爺賠得傾家蕩產(chǎn),成了窮光蛋。從那時(shí)起,沒人再敢在福神街上放炮。可是炮不放怎么知道炮好壞?
直到崔黑頭歲數(shù)大了,崔老大接過他爹的事,他在福神街口上一站,偏要放炮不可。他敢,他也能。他當(dāng)眾給人演了一手放兩響的絕活──
兩響一個紙筒,上下兩截,一截一響。藥芯子在下邊一截。一般人放兩響,先捏著上半截,點(diǎn)著藥芯子后,下半截先炸,這是一響。上半截借力飛上去,在很高的空中炸開,又一響。放兩響必得用手拿著放,要點(diǎn)膽兒??墒牵瑳]人敢在福神街上放,下半截飛出手后,萬一飛偏,落進(jìn)了炮攤,不全毀了?
崔老大的絕招是把兩響全攥在手里放。
他先用左手握住上半截,點(diǎn)著藥芯子,叫下半截在左手上炸掉;再把炸開了花的下半截倒給右手,緊緊握住,露出上半截。兩響里邊上下兩截有藥芯子連著。倒手之間,藥芯子正好燒到上半截,這上半截就在右手上炸開。這樣一來,左右兩手,一手一響,全都響在手上。決不會飛到任何地方。
誰見過這樣放兩響?崔老大憑這一招,叫城里人看到了貨真價(jià)實(shí)的崔家炮,也服了崔家炮。
可是人有能耐,就有人忌恨;有人叫好,就有人使壞。崔老大向來把用來演示給人看的兩響,放在身后的小桌上,沒想到叫人悄悄用針錐扎透了膛,上下兩截變成一截,兩響變成一響。崔老大哪會知道,待他隨手從身后小桌上拿起一個兩響,手里握緊上半截,用香頭一點(diǎn)藥芯子,上下立時(shí)一塊兒炸了。崔家炮兇,兩響一塊兒炸更兇,這一下手掌炸爛,大拇指飛上屋頂。
不久,福神街卻傳出一句話:
“這沿兒莊的兩響不能買,兩響里邊火藥連著,弄不好要人命!”
脊梁要是這么給壓斷,就不叫脊梁。
轉(zhuǎn)年冬天,福神街街口的墻上,竟然又貼出沿兒莊老崔家“年年在此”的帖子。臘月十五那天,崔老大依然笑呵呵擺上了炮攤,兩邊支起那兩根挑著“足數(shù)萬頭”雷子鞭的大竹竿。崔老大嘴巴鼓鼓,印堂發(fā)亮,紅光滿面,倒像是胖了。只是左手少了拇指,演放兩響的事怎么干?他居然換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招式!
只見他原先左右兩手干的事,現(xiàn)在換成一只手。左手沒了大拇指,用它點(diǎn)火。右手還是先握住兩響的下半截,點(diǎn)著炸了之后,松手向上一顛,炮兒翻了個兒,手一抓,正好握住炸開的這頭,再叫另一頭在同一只手上炸開。
他變了一招。變得更險(xiǎn)、更奇、更絕,卻同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萬無一失,這就叫人更服了崔家炮。
可是他怎樣的熊心豹膽,冒多大險(xiǎn),才換上了這一招?
選自《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