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哲

在清王朝搖搖欲墜的光緒末年，甲午海戰(zhàn)失敗，失地賠款，國日弱，官益腐，處處可見亡國之敗象。百日維新失敗，六君子被斬首在菜市口。那時候，寇連材已是不大不小的“紅太監(jiān)”了，擔任梳頭房太監(jiān)、奏事處太監(jiān)、會計房太監(jiān)，因其心靈手巧，聰明機敏，儀表不俗，談吐得當，深得慈禧太后的喜愛，每年竟有二三千金的收入。慈禧為二十四小時監(jiān)督光緒，就派寇連材去做光緒身邊的太監(jiān)，這也使寇連材有更多機會了解當時朝廷的腐敗，官吏的無能，后宮的黑暗，慈禧的專橫，國家的衰敗。這位二十多歲的小太監(jiān)正義在胸，決心以身報國。

他先是哭諫。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二月初十的早晨，慈禧剛剛起床，尚未下地。這時候，沒有人敢驚擾老佛爺?？苓B材卻突然跪在老佛爺床前，痛哭流涕?？苓B材發(fā)自內(nèi)心地痛哭，他是哭國家，哭朝綱，哭皇帝。他說：“皇帝雖為天子，曾不及一孤兒?！?/p>

慈禧聽到哭聲呵斥道：“為何大清早一睜眼就聞哭聲？”老佛爺講究吉利。寇連材把頭磕得山響，應聲答道：“國家危難到如此地步，老佛爺您為何不圖國強？即使您不為祖宗天下著想，難道也不為自己打算嗎？”沒等寇連材說完，慈禧就不高興了，但她并未深想，一個在自己身邊多年，深受自己重用的太監(jiān)胡言亂語，當時她只認為他患上了一種狂疾，未等寇連材說完，就將其罵了出去。

哭諫不成，寇連材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死諫。

他先向內(nèi)務府請了五天假，回到家鄉(xiāng)與父母訣別，又把自己在宮中的一本記事冊交給兄弟保存，之后回宮，將自己的積蓄分給周圍的小太監(jiān)，然后關上房門，伏案疾書，向慈禧上了“條陳”，一共十條，條條都是犯大忌的、捅在老佛爺心口上的，條條也都是陳述國之大難、大災的。梁啟超先生在其所著的《烈宦寇連材傳》中說：“一請?zhí)笪饠堈啵瑲w政皇上;二是勿修圓明園以幽皇上。其余數(shù)條，諸不甚能詳之，大率人人不敢開口之言。最奇者，末一條言皇上今尚無子嗣，請擇天下之賢者立為皇太子，效堯舜之事?！?/p>

寇連材忠烈之心可鑒。

慈禧閱奏，僅讀至一半，勃然大怒，認為寇連材不過是一個小小太監(jiān)，怎么能寫出這樣的奏折？其后必有人！便厲聲喝道：“你上的折子是自己寫的，還是背后有人主使？趕快從實招來，饒你不死！”慈禧謬甚！這種直言，清末王朝豈有一臣敢呼？豈有一人敢言？

寇連材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是奴才自己寫的！”慈禧不信，讓寇連材當場將奏文背誦一遍?？苓B材義正辭嚴，毫不含糊，將奏文從頭到尾背誦一遍，連條陳中的許多錯別字也依錯而背。令老佛爺刮目相看，方知此太監(jiān)不可小覷。

慈禧威逼道：“本朝成例，內(nèi)監(jiān)不得預政，預政者斬，你可知道？”

寇連材朗聲答道：“奴才知道。奴才絕不怕死，怕死也不敢上條陳。該給老佛爺說的都說了，雖千刀萬剮在所不辭！”

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人潮如涌，戒備森嚴，一輛木籠囚車內(nèi)站著一位年輕人。這位神情鎮(zhèn)靜、不慌不亂的死刑犯就是太監(jiān)寇連材。那天菜市口之所以人山人海，人們要看的就是太監(jiān)挨斬。

宣武門外的菜市口，什么人都殺過，砍宮里太監(jiān)的頭，還是頭一次。

寇連材“出紅差”把整個北京城都攪動了。宮內(nèi)的太監(jiān)們能溜號的，能請假的，都悄悄地拐到宣武門外為寇連材送行。

寇連材披著紅彩的木囚車出宣武門一路南行。他既沒大罵，也沒高唱，一路上默默無語，只是睜大雙眼看著前方，連商鋪擺在門口的斷魂酒、送行酒都沒看一眼，更不用說喝一碗。

到了菜市口十字街頭刑場當中，寇連材面不改色，腿未軟，聲未顫，腰未彎，頭未低。他整好衣冠，朝紫禁城方向拜了九拜，又向遠方的父母行了叩頭大禮，然后坦然上路。

他從手指上脫下一只碧玉指環(huán)，贈予劊子手，說了四個字：“費心從速?！庇纸庀律砩系囊粔K玉佩、一塊金表贈予來為他送行的太監(jiān)。

劊子手以酒噴刀，雪亮的鬼頭刀閃過，寇連材人頭落地。誰都沒想到，寇連材一腔熱血噴薄而出，直噴到數(shù)尺之遠，嚇得圍在刑場邊上的兵勇一個個抱頭鼠竄，把行刑的劊子手也嚇呆了——他們砍下的人頭可以堆成丘，但從沒見過人頭落地后熱血直噴的情景。等到放倒尸體，竟然再也不流一滴血，一腔熱血全部噴盡。旁觀者無不為他舍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所感動，許多人泣不成聲，更多人被驚得目瞪口呆。此事在北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選自《中年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