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星

1

我第一次見到梁玥，是在大學2012級的新生風采大賽上。

那天，大賽進行到中段，一束橘色的燈光突然打在漆黑的舞臺上，一個扎著高高斜馬尾的女孩站在舞臺正中央。她穿著超短裙和糖果色的及膝襪，單手叉腰，潔白飽滿的臉微抬，自信地看著臺下的觀眾。

音樂響起，女孩唱起了一首韓文勁歌。她聲音清脆，邊唱邊跳，四射的活力瞬間就點燃了整個現(xiàn)場。大賽共有18個節(jié)目，這個女孩編排的就占了3個——2個群舞，1個獨唱。節(jié)目單上醒目地標注著她的名字：梁玥。

毫無疑問，梁玥獲得了那次風采大賽的一等獎，而關于她的種種過往也漸漸傳開了。一個自稱是梁玥高中同學的女生說，高中3年，梁玥都是校園“十大歌手”，“我們全校都知道，她想去韓國當idol”。

那場比賽結束后，梁玥就成了校園名人。院里有活動會請她獻曲做開場，其他系舉辦活動也會請她去做特邀嘉賓。

雖然都是學前教育專業(yè)的學生，但直到開學幾個月后，我才第一次跟梁玥有了接觸。

一天中午，梁玥突然來到我們宿舍。她個子不算高，1米6左右，皮膚很白，眼睛大，睫毛長，整個人甜美可愛。見宿舍里只有我，她毫無新生的靦腆，臉上掛著笑，先向我深鞠一躬，然后用韓語向我問好。

我有點受寵若驚，梁玥忽閃著大眼問：“學姐，咱們專業(yè)什么時候開始學舞蹈？”

在學前教育專業(yè)，舞蹈是必修課。我告訴她，大二時老師會帶領大家從壓腿、拉伸等基本功學起。

“基本功？”梁玥一聽，有點著急，“那，會學街舞爵士嗎？”

得到了否定答案后，她咬著指甲直嘀咕：“來不及?！?/p>

這次見面，讓我和梁玥熟悉起來，也知道了她想去韓國做練習生的計劃。沒過多久，我就聽說梁玥在校外報了聲樂班和舞蹈班，為了上特長班，她每天只出早勤，下午的課全部請假或翹掉。

這種叛逆的行為和她在系里的名氣形成巨大的反差，老師們驚訝又不滿。我忍不住問她：“大二就學舞蹈了，想當練習生也不用急于一時吧？”

梁玥露出驚訝的表情：“歐尼（韓語，姐姐），你知道當韓國練習生有多難嗎？”她說，在韓國，想走這條路的孩子大多八九歲就開始當練習生了，而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17歲，“雖說特別優(yōu)秀的能寬限年紀，但當練習生也得練個幾年，年紀再大就徹底出道無望了，我必須抓緊。”

我安慰梁玥說她唱歌唱得挺好的，可她卻有些低落地說，那都是自學的，自學永遠也打不過專業(yè)的。

為了備考四六級，大家常去學校的花園里讀書，梁玥也去。只不過大家在奮力讀英語的時候，她在讀韓文，她也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想去韓國當練習生，韓語一定要流利?！?/p>

第二年春天，梁玥的朋友圈突然發(fā)出了一條動態(tài)——在兩張自拍中間，一張郵件的截圖格外醒目，配文是：“通過網(wǎng)上海選咯，面試我來啦！”

2

2013年年初，梁玥給一家廣東的娛樂公司發(fā)了自己的唱跳視頻，通過了篩選。對方說，只要面試過關，她就能去韓國訓練，離夢想更近一步。

帶著興奮與激動，梁玥決定獨自去廣東。雖然請假條沒有被老師批準，但她毫不在意，“反正等我成了練習生，也不可能再上學了?！?/p>

梁玥從小就有明星夢，參加過很多次省市級的比賽“鍛煉膽量”，本以為這次選拔和她過去經(jīng)歷的那些差不多，但去了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中國練習生的招募專場人滿為患，面試分成唱跳、創(chuàng)作等幾個部分。梁玥沒有其他才藝，只能選擇唱跳。到了選拔現(xiàn)場，10人一組，進入等候區(qū)，再逐個進入選拔間表演。

在安靜的屋子里，只有一個評委和一個翻譯，梁玥在這兩個面無表情的人面前完成了“才藝展示”，隨后就被請到屋外留下聯(lián)系方式。再等一會兒，她就被告知可以自行離開。整個過程不到5分鐘，梁玥覺得，評委可能連她的臉都沒記住。

此后就是漫長的等待。通常來講，合格的選手會接到復試通知，但梁玥始終沒有收到。

梁玥待在學校的時間比以前更短了?，F(xiàn)在她連早上的課也一并翹掉，常常一大早就匆忙出門，晚上才回來，行蹤神秘。

對于她的去向，大家從不敢問——自打從廣東回來，梁玥就像變了個人，以前她熱情積極，現(xiàn)在卻沉默不少，每次碰見熟人，都目不斜視地擦身而過。

梁玥的變化也引起了系領導的注意。系領導警告她再不注重學業(yè)，就可能會被勸退。誰知道她非但不為所動，還直接申請了退學。

消息傳出，全系都震驚了。

老師們約談梁玥，勸她，畢竟才大一，不要因為一次失敗就放棄前程，并為她細數(shù)退學的種種不利。梁玥根本不為所動，挑明說：“我根本不喜歡這個專業(yè)，是想學聲樂舞蹈才報的?，F(xiàn)在它滿足不了我的需求，我自然沒有再讀的必要。”

梁玥的父母知道了這件事，沒有反對，他們覺得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干壞事就行。

最后，院里的老師們很失望，批準了梁玥的退學申請。

大一暑假，梁玥正式搬離學校。我問她今后的打算，梁玥說當然還要繼續(xù)訓練。我這才知道，她并沒有放棄當韓國練習生出道的夢想，之前翹課的日子，她全上特長班去了。

“那也不至于退學啊?！蔽艺f。

“我已經(jīng)比別人晚太多，沒有時間來浪費了！”

“可這樣就毫無退路了吧？”我說。

“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不會成功，我不想讓青春留下遺憾?！绷韩h倔強地說。

3

在廣東的那次面試中，梁玥認識了兩個志同道合的女生，三人決定組個組合，繼續(xù)向練習生的目標沖刺。

這次，梁玥把目光投向了國內的娛樂公司。她告訴我，經(jīng)過了解她才知道，韓國練習生競爭激烈，在國內直接參加面試是很難入選的。所以許多中韓合作的娛樂公司應運而生——中國公司先對有意向的年輕人進行選拔和培訓，達標后再送去韓國“練習”，擇機出道，算是“曲線救國”的方法。

那段時間，我看梁玥的朋友圈，她似乎很辛苦，早上去練功房練舞，下午學聲樂或樂器，到了晚上，她還會發(fā)幾首唱吧的鏈接，邀請大家去聽。不少同學都說：“想不到梁玥還真挺努力?！?/p>

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梁玥的努力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2013年年底，梁玥以舞蹈班休息為由，求我?guī)M學校的舞蹈室練習。離校半年，梁玥已經(jīng)洗去了學生的稚氣，染了頭發(fā)，時髦了不少。她跟我進了學校的舞蹈室，卻并不急著熱身練習，而是先找角度在鏡子前拍照，又坐在地上玩起了手機，和朋友們微信聊天。

我忍不住提醒她抓緊練習。

梁玥從鏡子里瞟了我一眼，臉色不明，又聊了好一會兒，才跟著音樂跳起來。

我本以為，梁玥苦練了半年的爵士舞應該跳得有模有樣了，可誰知道，她動作松垮，做得好的動作就重復做，做不好的動作就一帶而過，與其說是在跳舞，還不如說是在欣賞鏡子里的自己。

“不是說競爭很大嗎，這么松懈不行吧?！蔽矣性捴闭f。

梁玥嘀咕：“又不是松懈，只要先進國內公司就好了，放松一下也不行？”

見她臉色不好，我不敢再說什么，后來也就再沒帶她到學校舞蹈室里練習。

2014年，梁玥的三人組合開始了新征程。這次的目標是一家北京的公司。不過在面試前，又出了岔子。

組合中的另外兩個女孩，一個叫陳露，在讀職專，一個叫小華，高中念到一半就輟學了。之前三個女孩本打算以組合的形式展示，但沒想到陳露臨時變卦，提議單獨表演。

梁玥很不滿：“說來說去，不就是怕被拖累嘛，我們三個里她舞跳得最好。”果不其然，面試那天，陳露是她們仨當中發(fā)揮得最好的。但即便如此，也仍不達標。

就在她們無比失落的時候，那個公司給出了一個誘人的方案。負責人說，雖然她們能力不夠，但很有潛力，可以先成為內部學員，也就是“訓練生”。訓練生不用受練習生“周月考核淘汰”的制度限制，壓力小，到時會有韓國公司過來選人——只不過，訓練生需要食宿自理，還要給公司交一筆“培養(yǎng)金”。

梁玥她們都很動心，可每月5萬的花費超出了她們的預算。

猶豫再三，只有陳露愿意留下來。

三個女孩就此分道揚鑣。梁玥和小華雖然有情緒，但也多了不少底氣——經(jīng)過上網(wǎng)查證，這家北京公司的資質還是可信的。

“我們還有希望，因為公司說我們有潛力。”梁玥樂觀地說。

梁玥也有自己的打算：“每個公司的要求不同，達不到這個公司標準，可能另一個公司會看到閃光點、愿意收我們當練習生呢？而且當練習生不用收費，更正規(guī)。”

她和小華立志要找到這種獨具慧眼的公司。

娛樂行業(yè)繁榮的時代，只要能聯(lián)系上公司，隨時都能參加面試，甚至有些公司每月、每周都會舉辦選秀。梁玥但凡看到合意的公司，就會積極聯(lián)系報名。她投出的簡歷十有八九能收到對方回復，還有自稱星探的人主動找上門來。于是，梁玥信心大增，為了面試，她又跑過重慶、成都、鄭州……

隨著面試次數(shù)增多，梁玥發(fā)現(xiàn)這些公司的說法大同小異，都是要交大筆的培訓費，每月3萬到10萬不等。最后，小華受夠了這些套路，告訴梁玥：“你還沒看出來嗎？以我們的水平根本當不上練習生，公司就是想讓我們花錢當訓練生，才讓我們過來面試、還說我們有潛力的。誰知道這訓練生要當?shù)绞裁磿r候，不就是利用我們的夢想賺錢？”

小華退出了，這給梁玥帶來了不小的打擊。我忍不住在微信上勸梁玥：“學會接受現(xiàn)實、及時止損，人生還有很多選擇。”可梁玥根本不聽。她繼續(xù)奔波在面試的路上，還把簽名改成了“牛羊成群，猛獸獨行”。

4

梁玥有一個“韓國練習生群”，每天都不斷有新人加入。

那些女生的年紀一個比一個小，甚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10后”。這一切都在提醒梁玥——她已經(jīng)被推到出道年紀的紅線邊緣了。

最后，焦慮的梁玥決定還是從公司內部學員做起，哪怕是個小公司。沒多久，她就選了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公司——不是這家開出的條件多誘人，而是要的培訓費最少而已。

誰知，這個計劃遭到了一直支持她的父母的反對。為了當韓國練習生，這些年，梁玥花了不少錢，卻沒什么成果。梁玥的爸爸漸漸失去了耐心，他收入普通，再也不想去填這個無底洞。

這頭從家里拿不到培訓費，那頭小華也來勸說。她告訴梁玥，陳露當了幾個月的訓練生后主動退出了。那個北京公司把訓練生分成ABCD班，只有表現(xiàn)優(yōu)異的A班生能參加季度公演，其中最出眾的15個人，才有可能去韓國訓練。陳露排在D班里，基本與死路無異。

“而且我已經(jīng)問清楚了，年紀過了線，就算送去韓國，公司也不收了?！毙∪A說。

梁玥反駁：“不是說如果足夠優(yōu)秀，可以寬限年齡嗎？”

小華冷淡地問：“我們夠優(yōu)秀嗎？這么多從小練跳舞、學樂器的人都沒選上，我們憑什么？”

聽小華這么一說，梁玥猶豫了。

這樣折騰了幾個月，梁玥瘦了好幾圈，人也越來越沉悶。她不再訓練技能了，整天躺在家里投簡歷、發(fā)視頻，不抱任何希望……

就這樣，2016年到了，梁玥22歲了。22歲，據(jù)說是韓國各公司招收練習生的年齡極限。不知從哪天開始，梁玥的朋友圈就再也沒發(fā)過和練習生相關的東西。

2016年夏天，學前教育專業(yè)2012級的學生畢業(yè)了，校園里到處都是離別的味道。學弟學妹們有的考編，有的考研，唯有梁玥不見蹤影。

梁玥大一退學，如今還是高中學歷，根本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她后來著實放縱了一陣子，在酒吧當駐唱，結識網(wǎng)友、抽煙喝酒、染發(fā)文身。我們漸漸少了聯(lián)系。

直到2019年，我家的小妹初中畢業(yè)，也鬧著要去韓國當練習生。她說的話和梁玥當年的話如出一轍：“努力一把，不讓青春留下遺憾。”

因為這事，我又聯(lián)系梁玥，詢問她這個過來人的建議。梁玥認真地告訴我，如果小妹意愿強烈，嘗試一下也無妨，但要小心陷阱，“如果你足夠優(yōu)秀，國內公司會率先把你留下來，不會讓一顆好種子流到國外去。所以那些既要收你的錢、又保證把你送到外面去的，都沒把你的夢想當回事?！?/p>

最后，梁玥囑咐：“不要太天真，有時寧可給青春留點遺憾，也總比浪費了好?！?/p>

這些話，總算讓小妹繼續(xù)留在校園里讀書了。

（摘自“人間theLivings”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