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洪泉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翻閱《全宋詩》,發(fā)現(xiàn)宋代有不少詩人喜歡在詩中描寫《蘭亭集序》。這里所說的《蘭亭集序》,一是指王羲之撰寫的《蘭亭集序》序文,一是指王羲之書寫的《蘭亭集序》書帖以及他人的摹本和刻本。王羲之,字逸少,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后遷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曾官會稽內(nèi)史、右軍將軍,后世稱“王右軍”,東晉書法家,有“書圣”之稱,是我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書法家。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上巳,王羲之和朋友孫綽、謝安、支道林等四十一人在會稽山陰的蘭亭舉行修禊時,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王羲之即興揮毫寫下這篇《蘭亭集序》?!短m亭集序》序文,清新自然,明麗疏朗,是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宋人周密贊曰“高妙千古”;《蘭亭集序》書帖,遒媚勁健,筆意精妙,是著名的行書法帖,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短m亭集序》又稱為《臨河敘》《蘭亭序》《蘭亭帖》《修禊序》《禊帖》等。在《全宋詩》中,僅詩題出現(xiàn)“蘭亭”“修禊序”“禊貼”的詩歌就有60余首,加上詩中寫到“蘭亭”“禊帖”“修禊序”“右軍”“羲之”“逸少”等的詩歌,大約近300首。那么,宋代詩人描寫了《蘭亭集序》的哪些方面呢?他們?yōu)楹蜗矚g描寫《蘭亭集序》呢?他們描寫《蘭亭集序》又有何意義呢?筆者通過《中國知網(wǎng)》檢索,發(fā)現(xiàn)還沒有學(xué)者研究過這些問題,因而擬對這些問題作一探討。為了論述的方便,以示區(qū)別,后文論述時,提及《蘭亭集序》序文,則稱《蘭亭序》,提及《蘭亭集序》書帖,則稱《蘭亭帖》。
盡管《蘭亭帖》的名聲蓋過《蘭亭序》,然而,宋代詩人不僅喜歡《蘭亭帖》,也喜歡《蘭亭序》。樓鑰的《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一詩就稱揚《蘭亭序》的文采與太陽、星星同光輝:
永和歲癸丑,群賢會蘭亭。
流觴各賦詩,風流見丹青。
右軍草禊序,文采粲日星。(1)樓鑰《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全宋詩》第47冊第29345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后文所引宋詩及其詩序,皆出自《全宋詩》,不再出注)
宋代詩人還在詩中贊美蘭亭雅集,化用序中意象,論及序中思想情感等。
王羲之在《蘭亭序》中記述群賢聚會時,描寫了蘭亭環(huán)境的優(yōu)美,“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描寫了天氣宜人,“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描寫了他和友人飲酒賦詩的怡樂,“流觴曲水”“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信可樂也”。序中所寫蘭亭景色的清新明麗,天氣的舒心愜意,聚會的愉悅快樂,特別是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成為宋代詩人向往的雅事,他們常在詩中表達欣羨之情,并常把自己和朋友的聚會比喻成“蘭亭雅集”。宋庠的《同萬秀才宴楊侯別墅》描寫和友人的聚會宴飲,就說“風光不減蘭亭會,醉墨憑君紀歲華”。胡仲弓的《柬石軒》云:“便著工夫去看山,蘭亭未遇莫空還。向來一段風流事,只在茂林修竹間?!弊髡哒J為文人的風雅之事,只在蘭亭聚會中。陸游的《寄統(tǒng)》云:“大兒挈藥囊,小兒負書笈。共作蘭亭游,詎必群賢集。”陸游認為自己帶著大兒、小兒,即使攜帶藥囊,背負書笈,也可作“蘭亭游”?!霸n必群賢集”一句包含著這樣的意思:文士多認為游樂要像王羲之等人在蘭亭的群賢雅集。徐沖淵《題清音亭》其一云:“新池碧甃玉回環(huán),一水來從天柱山。試作流觴擬修禊,蘭亭風景坐追還?!弊髡哂汕逡敉み厪奶熘搅鱽淼臏O水,如碧玉環(huán)繞,聯(lián)想到蘭亭的曲水流觴,并想象如果于此流觴飲酒,草擬禊序,消失的蘭亭風景就可重現(xiàn)。
宋代詩人羨慕、向往王羲之等文士蘭亭聚會的悠閑放逸,風雅瀟灑,因而寫詩多用《蘭亭序》中的意象,以至于宋詩中“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惠風和暢”“流觴曲水”等詞語頻繁出現(xiàn)。李埴的《上巳從史巫山衤弗飲江皋》就云:“卻是崇山兼峻嶺,看來渾不減蘭亭?!彼纹畹摹端娜辗褐垴R家園》也云:“會待乘春留禊帖,茂林修竹似山陰?!毙鞗_淵的《題清音亭》其二也云:“試論此山泉石看,茂林修竹勝山陰。”楊萬里的《上巳前一日欲雨復(fù)晴》也云:“只揀茂林修竹處,蘭亭禊事足追回?!币资窟_的《蘭花二首》其一也云:“曲水流邊苔色浸,右軍遺墨動清吟。蕙風和暢人非昔,香得山陰直到今?!标懹蔚摹短m亭》也云:“蘭亭絕境擅吾州,病起身閑得縱游。曲水流觴千古勝,小山叢桂一年秋。”最有意思的是僧人普濟,他寫有《蘭亭四威儀》,其一謂“臥,流觴九曲”,其二謂“行,崇山峻嶺”,其三謂“住,晉朝古寺”,其四云“坐,茂林修竹”??梢娝未娙藢Α短m亭序》的喜愛和熟悉。
王羲之的《蘭亭序》,在描寫了群賢聚會,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暢敘幽情的“可樂”之后,接著抒寫時光流逝,生命不永的感傷,情感由“可樂”轉(zhuǎn)到“痛哉”。王羲之抒發(fā)的惜時悲逝,樂生憂死的情感,在當時來說,較為常見。石崇的《金谷詩序》就有“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的感傷[1]1651。孫綽的《三月三日蘭亭詩序》也謂:“樂與時去,悲亦系之。往復(fù)推移,新故相換。今日之跡,明復(fù)陳矣?!盵1]1808陶淵明的《游斜川序》也謂:“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2]91然而,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指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卻不同于時代風氣。因為兩晉時期,文士大多尚清言,談名理,以老莊為宗,以齊死生,忘得喪為貴。
宋代詩人對于《蘭亭序》描寫文士聚會,流觴賦詩的風流雅事,以及蘭亭周圍清麗優(yōu)美的風景是十分贊賞的,而對于《蘭亭序》中傷時嗟老,生死感傷的慨嘆,卻不以為然,并在詩中表達了不同的看法。方岳的《上巳溪泛》就嘲笑蘭亭集會的文士不明白生死尋常的道理:“禊帖又逢今癸丑,蘭亭仍是舊東南。死生正亦尋常事,卻笑諸賢苦未諳?!备饎僦俚摹对娨皇住纷I刺王羲之癡愚,糾結(jié)生死問題,不懂得放任自然:“可憐右軍癡,生死情纏綿。由來齊彭殤,顧或謂不然。吾黨殆天放,卜夜就管弦。”王柏的《蘭亭記》則認為不應(yīng)戀生畏死,應(yīng)該安然處世:“風流盛集數(shù)蘭亭,刻石紛紛豈有真。嗟老感時何足慕,千年誰記浴沂人?!痹娙酥赋?《蘭亭序》中感時嘆老的情緒,不值得留意,千年以來應(yīng)該記住《論語·先進》所說“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怡然處世之人。范成大的《觀〈禊帖〉有感三絕》其一也認為《蘭亭序》抒發(fā)的是沒有意義的閑愁,近乎無病呻吟:“古人賦多情,無事輒愁苦。蘭亭一觴詠,感慨乃如許?!币庵^古人吟詩多情,無事則抒發(fā)閑愁,蘭亭集會,一觴一詠,就生發(fā)出這樣的生死感慨。對《蘭亭序》中的樂極而悲,生死感傷進行深刻反思的是方回,他寫有《題〈禊帖圖〉》一詩,其序云:“觀《禊帖圖》二十之帖,前六之敘,視聽娛樂耳。后其感慨樂過而悲,生盡而死,常理也。晉人之學(xué),所懼止。漆園齊彭、殤,羲之斥為妄作,深以之感為痛。夫情逐事移,形隨氣化,焉有樂而無悲,生而無死者,似不必過于痛也。”其詩云:
晉人之學(xué)吾能,以《莊子》為六經(jīng)。
大同小異立議論,漆園遺意入蘭亭。
七情靜動應(yīng)萬事,一氣聚散鐘千形。
樂極必悲生必死,倏開忽闔風天螢。
“豈不痛哉”逸少語,畏怖生老病死苦。
掇拾釋氏之緒余,惴惴其慄有如許。
顏瓢致樂悲安在,曾簀臨死生焉。
短中求長斷斯文,翰墨高名萬萬古。
方回認為《蘭亭序》中的議論,是承襲了莊子的遺意,莊子就曾說,人的生死是由于氣的聚散。方回還指出:樂極生悲,生而必死,是一般規(guī)律,不應(yīng)憂傷恐懼;王羲之所說“豈不痛哉”,是畏懼、害怕生老病死之苦,是拾取了佛教的余緒;對于生死,應(yīng)該像顏回那樣,一瓢飲一簞食,安樂無憂,像曾參那樣,臨死易簀,泰然處之。方回將儒佛道的生死觀作了比較,贊同儒家安然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并且指出《蘭亭帖》的書法價值高于《蘭亭序》的思想價值。
宋代詩人喜歡《蘭亭序》,對蕭統(tǒng)編輯《文選》不選此序,頗為不滿。蕭統(tǒng)是南朝梁武帝蕭衍的太子,只活了三十歲,死后謚“昭明”。蕭統(tǒng)編撰的《文選》(又稱《昭明文選》)收錄了先秦至齊梁間130位作家的761篇作品,然而,卻沒有選錄王羲之的《蘭亭序》,宋代詩人或認為被他遺漏,或認為他沒有眼光。樓鑰的《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就云:“右軍草禊序,文采粲日星。選文乃見遺,至今恨昭明。”岳飛之孫岳珂的《徽宗皇帝臨右軍〈蘭亭序〉御書贊》也云:“蘭亭當日禊事修,筆力一挽回千牛。不特字健文亦遒,蕭統(tǒng)作《選》棄不收。藿羹詎識羅珍羞,掎摭磇硄遺琳球?!痹犁嬲J為,《蘭亭集序》文和字都遒健,可惜蕭統(tǒng)編選《文選》棄而不選,就像吃豆葉羹的人不認識珍美肴饌,拾取了石頭而丟棄了美玉。
關(guān)于蕭統(tǒng)編《文選》未選入《蘭亭序》的原因,從宋代至清代,臆測紛紜,未有定論。據(jù)宋人題跋和筆記,主要有三種觀點:或謂蕭統(tǒng)沒有見到此序,耳目未周,掛漏難免;或謂序中的“‘天朗氣清’自是秋景”“‘絲竹管弦’亦重復(fù)”[3]119;或謂“昭明深于內(nèi)學(xué),以羲之不達大觀之理,故獨遺耶”[3]124,意即王羲之在序中感傷生死,鄙薄老莊思想,不為深諳內(nèi)學(xué)(道教所習(xí)神仙導(dǎo)養(yǎng)之學(xué))的蕭統(tǒng)所喜歡。謂蕭統(tǒng)沒有見到此序,不大可能。因為蕭統(tǒng)以東宮之尊,“引納才學(xué)之士”,“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xué)士商榷古今”,加上“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并集”[4]111-112,這種情況,不應(yīng)該遺漏此序。謂“絲竹管弦”“天朗氣清”有語病,宋人已有駁斥。至于說序中表達的思想不為蕭統(tǒng)喜歡,也是推測之辭。詩人岳珂的看法,也算一種觀點,但岳珂指責蕭統(tǒng)沒有眼光,也不妥當。蕭統(tǒng)不選《蘭亭序》的原因,現(xiàn)代學(xué)者也有探討,包括著名學(xué)者錢鍾書(見《管錐篇》第三卷),應(yīng)該與其“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選文標準和當時的文學(xué)風尚有關(guān)。
由于《蘭亭帖》的書法價值頗高,文人士大夫多以之作為書法范本,經(jīng)常摹寫,書齋常備,因而宋代詩人寫到《蘭亭帖》的詩要比寫到《蘭亭序》的多得多,而且涉及也很廣泛。
宋代詩人常在詩中贊美王羲之在蘭亭雅集時書寫《蘭亭帖》如有神助。樓鑰的《跋李少裴〈修禊序〉》就謂王羲之在蘭亭集會時書寫的《蘭亭帖》最好,后來多次重寫,但都不如蘭亭集會當日所寫:
蘭亭修禊永和中,群賢高會俱雍容。
右軍作序亦寓耳,藁草乃致傳無窮。
自言疑若有神助,他日屢書終不同。
詩中謂蘭亭聚會當日所寫為草稿,當時書寫若有神助,后來多次重寫都不同,以至于草稿流傳無窮。
“若有神助”是對《蘭亭帖》書藝的極高評價,因為古人把技藝高妙,達到出神入化之境,才稱為“若有神助”。此外,宋代詩人艾性夫的《與林止庵葉半隱分賦郡中古跡得魯公祠右軍墨池》稱揚謂:“昏昏水氣吐玄云,自是先生筆有神?!睏钊f里的《跋丘宗卿侍郎見贈使北詩一軸》也稱贊說:“君不見晉人王右軍,龍?zhí)⑴P筆有神?!薄叭粲猩裰钡馁澝?應(yīng)是根據(jù)唐人何延之《蘭亭記》的記載:“其時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shù)十百本,無如祓禊所書之者。”(2)何延之《蘭亭記》,張彥遠撰,劉石點校《法書要錄》第59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后文所引何延之《蘭亭記》,皆出自張彥遠撰,劉石點?!斗〞洝?,不再出注)
宋代詩人還在詩中稱揚王羲之《蘭亭帖》中的二十個“之”字變化各異。方回的《題〈禊帖圖〉》就云:“永和九年晉癸丑,《禊帖》至今家家有?!侄抑B觀,誰繪此圖夸妙手?!逼洹稙楹厦芨蓄}趙子昂大字〈蘭亭〉》也云:“一觴一詠十九‘之’,方如帶玉滿疋紙?!逼洹侗北尽刺m亭〉》也云“ 一千年想永和會,十九‘之’傳貞觀摹?!焙髞磉€有“二十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無一似”的諺語?!短m亭帖》中的二十個“之”字(“十九‘之’”為誤計),結(jié)體、筆法都不相同,說明王羲之講究字形、筆法的變化,追求變化之美。這在何延之的《蘭亭記》中也有記載:“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構(gòu)別體。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許個,變轉(zhuǎn)悉異,遂無同者。”其實,王羲之不只重字“皆構(gòu)別體”,鄰近之字的相同筆畫,也求變求異。追求重字、筆畫的變化,書法才顯得生動活潑,不至于呆板滯重。
宋代詩人對《蘭亭帖》真跡的流傳經(jīng)過,在詩中多有描寫,而描寫得清楚、詳細的,要算樓鑰。他的五言長詩《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共有84句420字,其詩有云:
七傳到永師,襲藏過金籯。
辯才尤祕重,名已徹天庭。
屢詔不肯獻,托言墮戎兵。
妙選蕭御史,微服山陰行。
譎詭殆萬狀,徑取歸神京。
“永師”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稗q才”是智永的弟子。據(jù)何延之《蘭亭記》記載,對于《蘭亭帖》,“右軍亦自珍愛寶重”,“留付子孫傳掌,至七代孫智永,永即右軍第五子徽之之后”,智永“舍家入道,俗號永禪師”,“禪師年近百歲乃終,其遺書并付弟子辯才”,“辯才嘗于所寢方丈梁上鑿其暗檻,以貯《蘭亭》,保惜貴重,甚于禪師在日”。樓鑰的詩還寫到:《蘭亭帖》真跡傳名于朝廷,皇帝多次下詔進獻,辯才不肯,托言丟失于戰(zhàn)亂;皇帝遂挑選蕭御史,微服訪求,用詭計騙取,帶回朝廷。
江湖派詩人劉克莊的《題〈賺蘭亭圖〉》對真跡的流傳也寫得詳細,并且和樓鑰所寫大致相同:
山陰繭紙見者希,辨才傳之于永師。
行年八十手不釋,棲之梁上鬼莫窺。
虬須天子欲得之,威以禍福僧詭辭。
智勇至此無所施,相國房公乃設(shè)奇。
東臺御史奉詔馳,易服變姓謁老緇。
止客置醴因聯(lián)詩,評書訂畫猶塤篪。
稍稍益狎不見疑,卷而懷之若拾遺。
“山陰繭紙”即《蘭亭帖》真跡。據(jù)何延之《蘭亭記》記載,王羲之于蘭亭集會時書寫《蘭亭帖》,用的是“蠶繭紙”“鼠須筆”。劉克莊此詩指出:“虬須天子”唐太宗想要得到《蘭亭帖》,按照宰相房玄齡的計謀,派遣東臺御史喬裝打扮拜訪“老緇”辯才,御史與辯才混熟后,盜走了《蘭亭帖》真跡。
樓鑰、劉克莊詩中所記,與何延之《蘭亭記》的記載大致相同,只是劉克莊詩所說“東臺御史”,《蘭亭記》說是“監(jiān)察御史蕭翼”。此外,何延之《蘭亭記》還記載:唐太宗酷愛《蘭亭帖》真跡,臨終時向高宗提出要以之殉葬,駕崩后《蘭亭帖》遂“隨仙駕入玄宮矣”。
宋代詩人還在詩中寫到《蘭亭帖》真跡殉葬唐太宗瘞藏昭陵,后來被后梁耀州節(jié)度使溫韜掘出。樓鑰《錢清王千里得王大令〈保母〉磚刻為賦長句》(“王大令”即王羲之之子王獻之)云:“書家千載稱《蘭亭》,《蘭亭》真跡藏昭陵?!狈交亍洞疚跫孜鐤|陽郡齋〈蘭亭〉》云:“一幅永和故繭紙,入昭陵又出昭陵?!眲⒖饲f《題〈賺蘭亭圖〉》謂“他日昭陵以自隨”,“溫韜掘者果是非”,其《春夜溫故六言二十首》其十九還說:“辨才師苦死愛,文皇帝得許癡。溫韜劫陵大盜,蕭翼穿踰小兒?!痹姷那皟删渲^辯才禪師苦苦愛惜《蘭亭帖》,文皇帝唐太宗有些癡迷《蘭亭帖》;后兩句痛罵溫韜是劫陵大盜,蕭翼是挖墻洞、爬墻頭的小偷。
《蘭亭帖》真跡從昭陵掘出,又流落何處,這也是宋代詩人非常關(guān)心的問題。柴望的《山陰蘭亭》就感慨:“昭陵繭紙今何在,空有梅花點翠珉?!绷志拔醯摹秹糁凶魉氖住菲淙苍?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幾吠鴉。
水到蘭亭轉(zhuǎn)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
“玉匣”指貯藏《蘭亭帖》的美玉盒子。唐人李綽的《尚書故實》謂唐太宗逝世,高宗把《蘭亭帖》真跡“用玉匣貯之,藏于昭陵”。[5]1林景熙此詩用昭陵(“金粟”泛指帝王陵墓)前的烏鴉啼叫,蘭亭前的流水嗚咽,渲染對《蘭亭帖》真跡失落的迷惘、感傷情緒。溫韜發(fā)掘昭陵,《蘭亭帖》真跡復(fù)出,何延之的《蘭亭記》沒有記載。《新五代史·溫韜傳》有記載:溫韜盜掘昭陵,“從埏道下,見宮室制度,宏麗不異人間。中為正寢,東西廂列石床。床上石函中為鐵匣,悉藏前世圖書,鐘王筆跡,紙墨如新。韜悉取之,遂傳人間。”[6]290“鐘王筆跡”,指三國魏書法家鐘繇和王羲之的書法作品,雖然沒有明確說到王羲之的《蘭亭帖》真跡,但應(yīng)該包括在內(nèi)。
據(jù)何延之《蘭亭記》記載,唐太宗獲得《蘭亭帖》真跡后,“命供奉搨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等四人,各搨數(shù)本,以賜皇太子、諸王、近臣”。這里所說“搨書人”的搨本,就是響搨本。梁披云主編《中國書法大辭典》云:“搨本,指把紙或絹覆在真跡上,向光照明,雙鉤填墨而成的副本。亦稱‘摹本’‘向搨’‘響搨’,即所謂‘雙鉤廓填’。唐太宗曾命專人用此法摹搨《蘭亭敘》。”
《蘭亭記》中就有“響搨”一詞,當辯才說他有《蘭亭帖》真跡時,蕭翼“佯笑曰:‘數(shù)經(jīng)亂離,真跡豈在?必是響搨偽作耳?!薄短m亭記》還謂“今趙模等所搨,在者,一本尚值錢數(shù)萬也”。響搨本幾可亂真,僅“下真跡一等”,所以才“值錢數(shù)萬”。作為“供奉搨書人”如馮承素等,不以書法顯名于世,而以搨書為職,應(yīng)以忠實于原作為要,才能取悅于皇帝?!短m亭記》只記載了趙模等四人的摹本,根據(jù)宋人記載及今傳世本, 同時尚有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的臨本(因帖上有題款“摹本”二字,也稱摹本),有學(xué)者認為虞世南等三人都是大書法家,應(yīng)當是對臨,多有個人習(xí)性,因而何延之未予記載?!短m亭帖》真跡殉葬昭陵以后,就只有摹本傳于世。范成大《觀〈禊帖〉有感三絕》其二云:“寶章埋九泉,摹本范百世?!彼未娙嗽谠娭杏涊d有多種摹本,如李兼《〈蘭亭〉題詠》云:“書法光芒晉永和,后來摹寫不勝多?!睒氰€《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云:“我見十數(shù)本,對之心欲酲。”這些眾多的《蘭亭帖》摹本,當是轉(zhuǎn)相摹寫而成。
宋人大多推崇“定武本”《蘭亭帖》,宋代不少詩人也在詩中稱賞“定武本”。南宋詩人尤袤《跋汪氏藏本》云:“自山谷嘉定武本,以為‘肥不剩肉,瘦不露骨’,于是士大夫爭寶之?!盵3]91因此“定武本”在宋代最為流行,翻刻也最多。樓鑰的《錢清王千里得王大令〈保母〉磚刻為賦長句》就云:“書家千載稱《蘭亭》,《蘭亭》真跡藏昭陵。只今定本夸第一,貞觀臨寫鐫瑤瓊?!标愰L方《題定武本〈蘭亭〉》云:“八法典刑今在此,華山天外立三峰?!痹娭^《蘭亭帖》是書法的典范,就像華山在天外矗立的三峰?!鞍朔ā北局笣h字筆畫的八法,此用以指書法。劉克莊《題〈賺蘭亭圖〉》云:“搨本之價猶不貲,他日昭陵以自隨。溫韜掘者果是非,世人空寶定武碑?!薄岸ㄎ浔尽睘槭瘫?傳為以歐陽詢(曾封為太子率更令,也稱歐率更)臨本刻石。據(jù)陸游的外甥桑世昌《〈蘭亭〉考》記載,五代后晉之末,契丹耶律德光從中原得此刻石,攜于真定,耶律德光死后,此石被棄于中山。宋仁宗慶歷年間被土人李學(xué)究所得,秘藏而不以示人,李學(xué)究死后,其子為還債取出此石,被定武太守(“定武”原稱“義武”,為避宋太宗“趙光義”之諱,改為“定武”)宋景文收入公庫,因稱“定武本”。宋神宗熙寧年間,定武太守薛師正之子、書法家薛紹彭將原刻石攜歸長安。宋徽宗大觀年間,詔取刻石置于宣和殿。
宋代詩人也寫到了“定武本”原石的流遷。樓鑰《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云:
惟此定武本,謂出歐率更。
采擇獨稱善,遂以鐫瑤瓊。
流傳迨五季,皆在御寢扃。
耶律殘石晉,睥睨不知名。
意必希世寶,氈裹載輜軿。
帝羓既北去,棄與朽壤并。
久乃遇知者,龕置太守廳。
或云政宣間,此石歸紹彭。
又言入內(nèi)府,宣取恐違程。
王柏的《題定武〈蘭亭〉副本》也云:
率更搨本入堅珉,鹽帝歸裝投定武。
薛家翻刻愚貴游,舊石宣和龕御府。
宋人大多認為“定武本”最好,而南宋大詩人陸游卻認為“馮氏《蘭亭》”最優(yōu),在詩中極力稱贊馮承素摹本。陸游寫有《跋馮氏〈蘭亭〉》二首,其一云:“放翁評此本,可作《蘭亭》祖?!逼涠?“繭紙藏昭陵,千載不復(fù)見。此本得其骨,殊勝《蘭亭》面?!薄榜T氏《蘭亭》”,就是馮承素摹本。此本又稱“神龍本”,因帖前后印有“神龍”(唐中宗李顯年號)各半印而得名,經(jīng)元代郭天錫、清代翁方綱鑒定為唐代馮承素摹本?,F(xiàn)代書法家經(jīng)過比較鑒定,認為在傳世《蘭亭》的各種摹本、臨本和刻本中,“神龍本”最早,最好,最接近真跡。原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文物鑒定專家啟功就說:“今日故宮博物院所藏有‘神龍’半印之本,清代題為馮承素摹本,筆法轉(zhuǎn)折,最見神采。且于原跡墨色濃淡不同處,亦忠實摹出,在今日所存種種《蘭亭》摹本中,應(yīng)推最善之本?!?3)啟功《論書絕句》其四自注,啟功著,趙仁珪注釋《論書絕句(注釋本)》第8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陸游認為“馮氏《蘭亭》”“得其骨”,“可作《蘭亭》祖”,頗有眼光。
王羲之的《蘭亭帖》,宋代詩人給予了高度評價。大書法家米芾稱《蘭亭帖》為“墨皇”。所謂“墨皇”,即墨跡中的皇帝。其《劉涇新收唐絹本〈蘭亭〉作詩詢之》云:“何時大叫劉子前,跽閱墨皇三復(fù)返?!痹娙宋阂罢J為王羲之的字和韓退之的文,堪稱雙美,足以流傳萬古,其《送諤師赴王寺丞召寫碑》云:“雙美便堪傳萬古,羲之書法退之文?!?/p>
宋代詩人對《蘭亭帖》以及王羲之書法的評價涉及多方面。梅堯臣根據(jù)筆畫、結(jié)體贊揚王羲之書寫得心應(yīng)手,揮灑自如。其《依韻吳沖卿秘閣觀逸少墨跡》云:“奇哉王右軍,下筆若神圣。長戈與伏弩,無不從號令。”蘇軾將王羲之與其他書法家比較,極力贊美王羲之的書風。其《題王逸少帖》云:
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
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
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
謝家夫人澹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
蘇軾認為,醉酒癲狂的張旭、懷素,追逐世俗所好被稱為書法家,他們不知鐘繇和王羲之,妄自造作夸飾,欺騙愚昧無知者,有如都市中的妓女涂抹脂粉,以妖艷歌舞迷惑小孩,不像高門世族的夫人有閑淡、優(yōu)雅、飄逸的風采??赡芴K軾過于偏愛王羲之,對唐代書法家張旭、懷素的評價有失公允。此外,由于宋代詩人看不到《蘭亭帖》真跡,有的就只能根據(jù)前人的說法進行評價。如楊萬里所云“君不見晉人王右軍,龍?zhí)⑴P筆有神”,“龍?zhí)⑴P”就是化用梁武帝蕭衍評王羲之書法所說“龍?zhí)扉T,虎臥鳳闕”(4)“龍?zhí)扉T,虎臥鳳闕”兩句,最早見袁昂奉梁武帝蕭衍之命所寫《古今書評》:“蕭思話書,走墨連綿,字勢屈強,若龍?zhí)扉T,虎臥鳳闕?!?見張彥遠撰,劉石點?!斗〞洝返?5頁)宋人謂蕭衍也以之評論王羲之書法,如趙孟頫《題王右軍跋》云:“梁武評書至右軍,謂‘龍?zhí)扉T,虎臥鳳闕’?!?見趙孟頫撰,任道斌校點《趙孟頫集》第251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筆有神”,就是沿用何延之《蘭亭記》中的“乃有神助”。
樓鑰在《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中表達了對《蘭亭帖》響搨本的看法:“響搨固近似,形似神不清。不如參其意,到手隨縱橫。”樓鑰認為,響搨只是形似,失去了神韻,不如參其意臨摹。
宋代詩人愛寫《蘭亭集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原因是以下兩方面。
王羲之書寫出《蘭亭集序》后,備受推崇。南朝宋劉義慶撰寫的《世說新語》記載漢末、三國、兩晉士族階層的遺聞軼事,關(guān)于王羲之的記錄就有42則,其中有“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7]346的記載。南朝梁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引用了《蘭亭集序》,題目作《臨河敘》。唐太宗李世民酷嗜《蘭亭帖》,不僅派人騙得真跡,命搨書人摹寫,而且還以之殉葬。唐太宗、高宗朝的畫家、官至宰相的閻立本畫有《蕭翼賺〈蘭亭〉圖》,說明唐太宗派遣蕭翼騙取《蘭亭帖》的故事已經(jīng)流傳。唐玄宗開元年間,何延之撰寫《蘭亭記》詳細記述了《蘭亭集序》的書寫、流傳和唐太宗派遣蕭翼騙取真跡,以及御命臨摹、殉藏昭陵這一完整過程,文末還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加以證實。
到了宋代,《蘭亭帖》的摹本、刻本更多,流傳更加廣泛,臨寫也非常普遍。南宋人俞松(字壽翁)編有《〈蘭亭〉續(xù)考》二卷,所錄內(nèi)容為兩宋文人就《蘭亭》諸本所作題跋,涉及近30家所藏60多種《蘭亭帖》本,可見《蘭亭帖》的摹本、刻本之多。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大多持有《蘭亭帖》,方回的《題〈禊帖圖〉》就云:“永和九年晉癸丑,《禊帖》至今家家有?!痹谒未?最為流行的是“定武本”,李兼的《〈蘭亭〉題詠》就說:“自從繭紙殉昭陵,‘定武’流傳賸得名?!敝劣谂R摹《蘭亭帖》,從皇帝、皇后、書法家到文士都有。岳珂寫有《徽宗皇帝臨右軍〈蘭亭序〉御書贊》一詩,可見宋徽宗趙佶臨摹過《蘭亭帖》。宋高宗趙構(gòu)也臨摹過《蘭亭帖》,桑世昌《〈蘭亭〉考》謂:“紹興己未六月,思陵嘗臨《禊序》賜劉光世?!盵3]31“思陵”是宋高宗的代稱,因其死后葬于會稽永思陵。桑世昌《〈蘭亭〉考》還謂“皇后嘗臨《蘭亭帖》,佚在人間”[3]30-31“太后居中宮時,嘗臨《蘭亭》”。岳珂還寫有《米元章臨右軍四帖贊》一詩,陸文圭寫有《題王復(fù)初所藏子昂臨〈禊帖〉》一詩,方回寫有《為合密府判題趙子昂大字〈蘭亭〉》一詩,可見書法家米芾(字元章)、趙孟頫(字子昂)也摹寫過《蘭亭帖》。文人士大夫臨寫《蘭亭帖》,在詩詞中多有夫子自道,如陸游的《太平時》詞云:“臨罷《蘭亭》無一事,自修琴?!睂O應(yīng)時的《答叔剛見貽》云:“浪復(fù)辭家客鳳城,小樓春晝寫《蘭亭》?!崩顝D的《送元勛不伐侍親之官泉南八首》其六也云:“想對文書搔首罷,刺桐花下學(xué)《蘭亭》?!?/p>
由于宋代統(tǒng)治者尚文崇儒的政策,北宋活字印刷的產(chǎn)生以及書籍的廣泛流傳,宋人獲取書籍方便,閱讀量增加,提高了人文修養(yǎng),因而宋代文人的生活具有濃厚的人文氣象。同時,書齋也在宋代廣泛出現(xiàn),成為文人士大夫不可或缺的生活空間,并成為詩人反復(fù)描寫的對象,而且書齋中的書籍、字畫和文房四寶等也被詩人頻繁吟詠。這就形成了唐宋詩人在意象選取方面的不同特點,唐代詩人喜以自然意象入詩,宋代詩人喜以人文意象入詩。因而宋詩中的人文意象占主導(dǎo)地位,書齋、書籍、書畫、印章、金石、紙、筆、墨、硯、琴、棋、扇、茶藝、屏風、建筑、雕塑等意象,在宋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們翻檢《全宋詩》看看詩題即可清楚。
宋代詩人以《蘭亭帖》入詩最多的要算樓鑰,共有5首:《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跋李少裴〈修禊序〉》《題羅春伯所藏〈修禊序〉》《跋袁起巖所藏〈修禊序〉》2首。在詩中寫到“蘭亭”“禊帖”“右軍”等最多的詩人,有岳珂(19首)、陸游(17首)、方回(15首)、樓鑰(9首)等。此外,還有在詩中寫到“蘭亭書堂”“右軍墨池”“右軍故居”“右軍祠堂”“右軍祠碑”等人文意象的。如劉度的《過蘭亭書堂》,祖無擇的《右軍墨池》, 高翥的《蕺山戒珠寺寺王右軍故居也》, 高祖之的《右軍祠堂》,王邁的《紹興戒珠寺讀右軍祠碑》,等等。桑世昌(字澤卿)著的《〈蘭亭〉考》一書,也被宋代詩人寫入詩中,如黃疇若的《澤卿示〈《蘭亭》考〉作〈蕭翼取《蘭亭》辭〉》,葉時的《還桑澤卿〈《蘭亭》考〉二首》,黃由的《澤卿〈《蘭亭》考〉用工深矣攜攻媿大參詩見訪次韻并呈放翁待制》等。
宋代著名詩人蘇軾、黃庭堅,同時又是著名書法家,因而常常以《蘭亭帖》等書帖入詩;唐代著名詩人李白、杜甫,只是以詩著名,書法卻不出名,因而詩中很少寫到《蘭亭帖》。宋詩之有蘇黃,猶如唐詩之有李杜。蘇軾詩中寫到“蘭亭”“逸少”的有4首,其《孫莘老求〈墨妙亭〉詩》云:“《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遺跡猶龍騰?!逼洹额}王逸少帖》贊美右軍書法:“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秉S庭堅詩中寫到“蘭亭”“右軍”的也有4首,寫到《蘭亭帖》的2首,其《以右軍書數(shù)種贈邱十四》云:“字身藏穎秀勁清,問誰學(xué)之果《蘭亭》?!逼洹稐钅叫袝吩?“俗書只識《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崩畎自谠娭袑懙健坝臆姟薄疤m亭”的也有4首,然而只有《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所云“竹林七子去道賒,《蘭亭》雄筆安足夸”,似可指《蘭亭帖》。杜甫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得房公池鵝》《搖落》中提到“王右軍”“羲之”,但卻沒有寫到《蘭亭帖》。
宋代四大書法家除蘇軾、黃庭堅之外,還有米芾、蔡襄,兩人也多寫到“蘭亭”“右軍”等。米芾有詩約250首,詩中寫到“蘭亭”“右軍”的有《題永徽中所?!刺m亭敘〉》《劉涇新收唐絹本〈蘭亭〉作詩詢之》《題定武〈蘭亭〉古本》《王右軍〈稚恭帖〉贊》等6首。蔡襄有詩約400首,詩中寫到“王右軍”的有《漳州白蓮僧宗要見遺紙扇每扇各書一首》10首中的其二:“不堪便面張京兆,恰稱能書王右軍?!蔽覀冊倏刺拼臅?虞世南有詩32首、褚遂良有詩1首、歐陽詢有詩2首、張旭有詩6首、懷素有詩2首、柳公權(quán)有詩5首、顏真卿有10首,就詩作數(shù)量來說,遠不能與宋代四大書法家相比,更讓人遺憾的是這些書法家無一人在詩中寫到“蘭亭”“右軍”等。
王羲之《蘭亭帖》真跡,傳給七代孫智永,智永傳給弟子辯才,貞觀年間,唐太宗才派蕭翼從辯才手里騙得。因此,南北朝時外人是難以見到《蘭亭帖》的,所以也就沒有詩人寫到《蘭亭帖》。
唐太宗獲得《蘭亭帖》真跡后,命供奉搨書人各搨數(shù)本,以賜皇太子、諸王和近臣,然而,唐代的文人士大夫不但難以見到《蘭亭帖》真跡,而且連這些搨本也難以看見,所以唐代詩人也沒有在詩中具體寫到《蘭亭帖》。唐代詩人常在詩中寫到的是蘭亭風景、蘭亭聚會,表達他們對蘭亭雅集、文士風流的向往。如“遙想蘭亭下,清風滿竹林”[8]3345(崔峒《送薛良史往越州謁從叔》),“一別山陰詩酒客,水風花片夢蘭亭”[9](喻鳧《寄山陰李處士》),“逸少集蘭亭,季倫宴金谷”[10]814(白居易《游平泉宴浥澗宿香山石樓贈座客》)。唐代詩人在詩中也很少寫到其它書法作品,他們主要描寫同時代的書法家,如懷素,張旭、李潮等,如戴叔倫、任華、魯收等人寫有《懷素上人草書歌》,李白的《草書歌行》也是寫懷素,李頎寫有《贈張旭》,杜甫寫有《殿中楊監(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李潮八分小篆歌》等。
兩宋時期,由于《蘭亭帖》的大量摹寫、翻刻以及廣泛流傳,加上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除了寫詩作文之外,特別重視“琴棋書畫”,因而《蘭亭帖》才得以廣泛寫入詩中,包括《蘭亭帖》的流傳、摹寫、翻刻以及有關(guān)《蘭亭帖》的考證等等。由《蘭亭帖》推而廣之,宋代詩人還把其他書帖以及學(xué)書、觀書、論書等內(nèi)容也大量寫入詩中,拓展了詩歌的描寫范圍。如岳珂就寫有《右軍〈安問帖〉贊》等王羲之書帖贊8首,黃庚寫有《蘭亭會飲觀晉帖》,白琫、湯炳龍、王沂孫等人都寫有《題晉王大令〈保母帖〉》,梅堯臣寫有《賦石昌言家五題其四懷素草書》,等等。在詩中寫到書帖最多的要算岳珂,他寫有《米元章臨右軍四帖贊》《米元章臨智永〈千文真草帖〉贊》《米元章臨王獻之〈臺符帖〉贊》《米元章書〈簡帖〉贊》《王操之〈舊京帖〉贊》等20余首,這在唐代詩人中極為少見。此外,孫應(yīng)時寫有《燈下學(xué)書偶成》,陳著寫有《示都兒學(xué)書》,蘇軾寫有《次韻子由論書》,陳宓寫有《評書》,梅堯臣寫有《觀書》《觀邵不疑學(xué)士所藏名書古畫》,王安石寫有《江鄰幾邀觀三館書畫》,趙蕃寫有《觀徐復(fù)州家書畫七首》,劉克莊寫有《書畫一首》,等等。宋代詩人還常常把與書寫相關(guān)的紙、筆、硯臺、墨池、書堂等也寫入詩中。因此,宋代詩人除了描寫自然風光,反映社會現(xiàn)實之外,還在詩中廣泛描寫法書、名畫以及文化用品,極大地拓寬了宋詩的題材。
繆鉞《論宋詩》說:“宋人欲求樹立,不得不自出機杼,變唐人之所已能,而發(fā)唐人之所未盡……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詠墨、詠紙、詠硯、詠茶、詠畫扇、詠飲食之詩。”[11]36-37繆鉞所說蘇黃詩多詠寫的對象,正是唐人詩中少寫的人文意象。因為宋代詩人大多含蓄內(nèi)斂,沉穩(wěn)理智,審美情趣多向負載著文化及智力活動的物象傾斜,不像唐代詩人大多開朗外向,熱情奔放,向往游覽山水,親近田園,征戰(zhàn)邊塞,關(guān)心民生,審美情趣多偏向花草樹木,高山河流,田園風光,社會生活等自然意象。
“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12]986(蔣士銓《辨詩》)宋代詩人為了創(chuàng)作出不同于唐詩面貌的詩歌,除了描寫自然意象,還大量描寫唐代詩人用得少、“所未盡”的人文意象,宋詩的代表作家歐陽修、蘇軾、黃庭堅和陸游的詩中就頗多人文意象。歐陽修平時涵泳于人文生活之中,家有藏書一萬卷,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因而他寫有《讀〈易〉》《讀〈山海經(jīng)圖〉》《石篆詩》《學(xué)書二首》《江上彈琴》《新開棋軒呈元珍表臣》《晉祠》《古瓦硯》《紫石屏歌》等富有人文意蘊的詩歌。北宋詩壇盟主蘇軾詩中的人文意象,除繆鉞所說墨、紙、硯、茶、扇等之外,還有書籍、書帖、圖畫、琴箏、刀劍、水車、秧馬、寺廟、佛塔、樓閣、石刻、陵墓等等。江西詩派的領(lǐng)袖黃庭堅,特別“喜愛吟詠書畫作品、亭臺樓閣以及筆、墨、紙、硯、香、扇等物品”[13]93,有學(xué)者專門做過統(tǒng)計,在黃庭堅的1900多首詩中,書冊出現(xiàn)了120次,翰墨出現(xiàn)了53次,茶出現(xiàn)了82次。所以清人王夫之說:“人譏西昆體為獺祭魚,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盵14]17王夫之的評論從側(cè)面說明蘇、黃詩具有濃厚的書卷氣和人文內(nèi)涵。中興四大詩人之首的陸游,自謂“六十年間萬首詩”,在宋代詩人中,詩作數(shù)量最多,詩中描寫的人文意象也最廣泛。他寫得最多的人文活動是讀書、寫字、作詩、試筆、分茶、觀畫、題圖、弈棋等,還寫有很多特別的人文意象,如地圖、假山、龍舟、簫鼓、碑刻、鼎彝等,并且寫到《蘭亭帖》以及相關(guān)意象的詩歌就有17首。
宋代詩人在詩中大量描寫人文意象,在唐詩的意象之外豐富了詩歌的意象,形成了宋詩不同于唐詩的面貌,在唐音之后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宋調(diào)。宋代詩人把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以及書帖大量寫入詩中,又進一步豐富了宋詩的人文意象,進一步強化了宋詩的人文意蘊。
宋代詩人多“以才學(xué)為詩”,所謂“以才學(xué)為詩”,指在詩中化用前人詞語,運用前代故實、典故等。江西詩派的領(lǐng)袖黃庭堅就說“詩詞高勝,要從學(xué)問中來”[15]320“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15]56,把書本、學(xué)問當成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與宋代文人讀書多,富于人文修養(yǎng)的情致有關(guān);也與宋代詩人希求別開生面,創(chuàng)作出不同于唐詩風格的宋詩有關(guān)。唐詩蘊藉空靈,情辭俱美,成就輝煌,極盛難繼,宋人就另辟蹊徑,把目光轉(zhuǎn)向書本書齋、文獻古物等,形成“以學(xué)問為詩”的特點。王羲之《蘭亭集序》的聲譽極高,流傳又廣泛,宋代詩人就把序文中的“茂林修竹”“惠風和暢”“流觴曲水”等詞語,信手拈來用于詩中,進而把王羲之寫序時用的“蠶繭紙”“鼠須筆”以及序帖“二十八行”也化用詩中,并把《蘭亭帖》真跡流傳過程中的辯才珍藏,蕭翼賺取,響搨摹寫,殉葬昭陵,溫韜掘陵等奇異傳聞,作為典實寫入詩中,既增加了詩作的新奇性,又體現(xiàn)了作者廣博深厚的學(xué)問修養(yǎng),還體現(xiàn)了宋人“以學(xué)問為詩”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