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一

早在黃昏到來前，編輯們一個兩個地下班了。連接辦公室的走廊逐條撤空。保安在固定鐘點(diǎn)出現(xiàn)，小說家這時也從他的房間里走出來。

他出了閣樓往下走，在無人的走廊上，緩步溜達(dá)。經(jīng)過數(shù)間緊閉房門的辦公室，走到走廊盡頭，他停住。十四扇窄窗連成大半面墻，從這里，看到小馬路上栽成行的梧桐樹。他接著下樓梯，把每一層樓游蕩游蕩，在每道走廊盡頭，他都停步看風(fēng)景。等他到了一樓，便會看到值班保安，就是剛剛巡樓的那個。

保安早就聽見出版社里僅剩的腳步聲，橐橐，橐橐，從頭頂開始，回聲響徹整棟樓。幾十年前，保安還年輕，剛來工作，他必須從小說家的談話中，過幾年他可以從小說家的臉色上，現(xiàn)在只要一聽腳步聲，就能猜出小說家今天寫了幾行字?！敖裉焖麑懥瞬簧?。”保安先是依據(jù)聲音做判斷，見到小說家本人邁下最末一級臺階時，他想到，“最近一直寫得多，寫得很順利。”保安是除老社長外最了解小說家的人。小說家定居在出版社。

很多很多年之前，小說家向出版社要下一間辦公室。在擁有辦公室之前，他曾經(jīng)在這里出版過處女作——一本暢銷書。在出版這本書之前，誰都不看好這本書，但是這本書的命運(yùn)好。它不溫不火地銷售了半年多，突然契合了一個社會話題而走紅，馬上加印了又加印。緊跟著，他的小說賣出電影版權(quán)，電影拍得平平，可又帶動新一波書的熱銷，將小說家推上暢銷書作者的榜單。小說家趁著余勇，出版第二本書，銷量為第一本暢銷書的七分之一，不夠好，也說得過去。

他就是在寫第三本書時，請求出版社社長暫時提供他一小塊寫作的地方。社長不是拘泥于條規(guī)的人，愛交朋友。他們討論過，在新書完成后，三本書要做成會引起關(guān)注、贏得獎項(xiàng)并賣得動的三部曲套裝出售。小說家建議，房租和新書預(yù)訂金相互抵銷，社長同意了。

“在出版社寫作，一定是很好的?！鄙玳L舉出上一代八個名作家的名字，“……像他們。以前的作家都是出版社的好朋友?！?/p>

“是的?！毙≌f家也表示認(rèn)可。后來，社長帶著他走了幾層樓，最后來到出版社的頂樓。“作家是需要好好工作的，這里不錯?！遍w樓上的房間小，有個傾斜的頂，高處人能好好走路，最低的地方假如擺張書桌，因?yàn)檫M(jìn)出不方便，人坐在那兒會坐得牢。他由衷感慨道：“是工作的好地方?！?/p>

從閣樓連下三層，走廊最靠里是茶歇室，他以喬遷新居報答房東的心情，贈送出版社一臺中檔咖啡機(jī)。不同品質(zhì)的咖啡豆，他也曾提供過很長一陣。每天下午，他下樓做一杯咖啡喝，物物交換似的吃茶歇室常備的小餅干和彩色軟糖。

小說家一開始的工作時間和編輯同步，早9點(diǎn)至晚5點(diǎn)。編輯們在梧桐小道上，時常見到他若有所思的背影，他背著公文包，穿戴整齊，像他們一樣上下班。一段時間后，時間被調(diào)成早8點(diǎn)至晚6點(diǎn)，勤奮的編輯會在梧桐小道上見著他。又過一段時間，他將時間再往兩頭延長，成為早7點(diǎn)至晚7點(diǎn)，這時編輯們既看不到他來，也看不到他走，他給人每天騰空出現(xiàn)在小樓里的印象。周末和節(jié)日他也照常出現(xiàn)。一次偶然的通宵，為后面更多次的通宵開了頭，他越來越長時間地待在出版社，蜷縮在閣樓一張長沙發(fā)上睡覺，也買了簡易衣柜放他不多的衣服。最后他晝夜都在。在新來的年輕編輯看來，小說家并非客人，他和這棟房子合二為一，是這里的主人。

二

三部曲的第三部，遲遲未能完成。

社長口頭將租約延期兩次，“你再住住，為了寫出好作品，那不要緊?！敝笏餍蚤]口不提，任由他一直住下去。原因之一是，小說家住在閑置房間，出版社沒有產(chǎn)生成本。二是為了成就一種美談。只要機(jī)會合宜，社長就主動向記者提到，某某小說家“常住我社”一心寫作，自己作為出版人從來是全力支持的。

如果說前兩點(diǎn)反映了一個生意人必不可少的算計心，那么第三個理由是單純的、高尚的——社長欣賞小說家。不出幾年，他們結(jié)為真正的摯友，在社長心里，兌現(xiàn)文學(xué)夢的正是小說家這種人。小說家的心扉，也唯有向社長敞開。

“那個人……”一躲進(jìn)社長辦公室，小說家就無力地倒在椅子上。他講小說里主人公的困境，“他要進(jìn)房間，那件會觸發(fā)他命運(yùn)的關(guān)鍵事情在等他，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叫他走進(jìn)去，他已經(jīng)從上周五開始在走廊上待了4天?！?/p>

然而，小說“正要”如何進(jìn)行，是麻煩中最小的一撮，他可以叫主人公在走廊上等自己幾天，在這幾天中細(xì)細(xì)思索，終會找到解決辦法。小說“已完成”的部分才是最可怕的。

隨著歲月流逝，小說家不再是寫下第一行文字時的他自己，他對事物的看法日復(fù)一日地改變，思想和最初相比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他很難贊同自己前一個月寫的東西，厭惡前一年至前十年寫的東西，至于十年以前的，他不能相信自己竟膽敢寫出來。他每時每刻都忙于揪住過去某個時刻的自己，和他說那么寫是很壞的，要推翻重來。

過去的自己振振有詞地反擊，說他徹底否定過去，便會徹底否定現(xiàn)在，也會徹底否定未來，忙于否定，便沒空建設(shè)。一方面他們交戰(zhàn)，同時他們又爭做裁判，不知該判定哪個自己贏得勝利。而未等分出勝負(fù)，新的思想讓新的自己誕生了，新自己也加入戰(zhàn)斗圈，這進(jìn)一步擴(kuò)大了混戰(zhàn)規(guī)模。

“所有好的作家都是這樣，誰能對自己不起疑心呢？有疑心對寫作一定是很好的?！鄙玳L親切地安慰朋友。

小說家默默無語。

社長問他，最近除了寫作還做什么。小說家講起他在外部世界的行蹤，如同講起著陸地球前在外太空的生活，他漸漸覺得那是不真實(shí)的。

社長看著梧桐樹長高，心中感慨。他從不催促小說家，但時光催促他。到了值班保安光憑腳步聲就能猜出小說家的日產(chǎn)量時，小說家已經(jīng)中年，社長到了年紀(jì)，卸任了。

在小說家看不到的地方，老社長做了可做的一切。交班時，他特地與新社長談了話：“出版社里住著一個小說家，我本人和所有編輯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和小說家之間，像是建立了一種古典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不要求雙方馬上完成交易，貨款兩訖，它脫離了現(xiàn)代人立刻就要見到好處的趣味，從而使我看到自己的靈魂某些地方還光潔發(fā)亮。我做別的事情時也篤定一些，在把某些欺世盜名的書送上印刷機(jī)時，一想到小說家，我就可以說我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出版人，我沒有愧對我的職業(yè)。”

“這很感人！我也想以后回顧職業(yè)生涯時，能坦蕩地說出這種話。”新社長用浮于表面的欽慕口吻說。

老社長坐著小轎車走了，他幾次想回頭看一看閣樓，但他按捺住了，“沒有什么再可以為你做的了，我已功成身退?！?h3>三

小說家失去庇護(hù)，接二連三收到驅(qū)逐令。新社長是這樣想的，沒有一件事比這件事更方便表明其立場，假如留下小說家，說明自己是繼承前人思想和做法的保守派；假如請走小說家，那無疑向所有下屬傳遞了改革決心。

從這時起，全社上下感受到新風(fēng)吹進(jìn)小樓，規(guī)章制度變了，會議長度變了，人們說話音量變了。但小說家的變化更為劇烈，他忽胖忽瘦，年紀(jì)看起來忽大忽小，在一天之中，他也如此顛三倒四地變化著。編輯們在樓梯上、在茶歇室遇見他，他忽而表現(xiàn)出與人交談的熱望，忽而像死掉的蛤蜊般閉緊嘴巴。有時，有人在二樓見到小說家，但又有編輯聲稱同一時間小說家其實(shí)出現(xiàn)在另一層樓，自己還同他說了話。他們還聽見閣樓上總有動靜。他們從同理心出發(fā)，這樣想：小說家和我一樣受到新社長的折磨，造成他模樣大變，寫作的狀態(tài)也變激烈了。

冬日的一天，編輯們準(zhǔn)點(diǎn)下班，小說家在天黑后也離開了出版社。這天他出門的時間遠(yuǎn)較平常晚，他沒有直接走下來。值班保安聽見遠(yuǎn)比腳步聲豐富多元的聲音。它們開始于小樓最高處的閣樓，保安此前從未聽過，他事后回想起來，那好像是往一個袋子里裝雞蛋，裝滿后再將袋子拎起敲擊硬物，一些蛋殼咔嚓破了，蛋黃蛋白輕輕流出來——整個過程中全部聲音相加之和。隨后，保安又聽見小說家從房里走出來，在每一層樓盤桓良久，其間他反常地折返閣樓數(shù)次，但保安并未在意。終于，小說家走到一樓。這天他的樣子異常消瘦、神情冷峻，令保安不敢搭話。小說家走近保安，突然將手里捆扎好的一團(tuán)東西往他的臺子上砰地一扔，什么也不說，揚(yáng)長而去。

那是他完成的書稿。

一個星期后，小說家仍然未歸，行政奉命打開閣樓的門，她馬上發(fā)出很大的呼喊聲，大批編輯連忙奔上來，小樓一時地動山搖。稍后，有人把編輯們擠在門邊從不同角度看見的畫面匯總起來，報告給新社長。幾天后，消息傳到了老社長耳邊。傾斜屋頂下的小房間遍布尸體，從房間最矮至最高處，尸體依次趴伏在書桌上、坐在椅子上、橫陳在長沙發(fā)上、豎立在敞開門的簡易衣柜里。并且從那頭到這頭的地板上，還有許多尸體一彎一彎地像超市里冰凍好的蝦一樣按順序躺著。每條脖子都被拗?jǐn)嗔恕Ｃ繌埬樁际切≌f家，嚴(yán)謹(jǐn)來說，是從年輕到中年的各個時期的小說家。每具尸體的右手都抬離身軀，做寫字狀。

在小說快要完成前，小說家新舊時期的自己竭力涌現(xiàn)，爭奪小說主導(dǎo)權(quán)，小說家殺死了過去的全部自己，終于完成書稿。

時至今日，小說家沒有再度現(xiàn)身，小說家的小說等待被世人評判，小說家的許多具尸體仍然隱藏在梧桐樹浪掩映的出版社的角角落落，每一具都獻(xiàn)身于寫作。

（摘自《屢次想起的人》，上海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