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季鸞是中國言論史上的靈魂人物。周恩來等所說的“國士精神”概括出了張季鸞精神境界和思想根源中最核心的部分。本文從三個維度對張季鸞國士精神的內涵做出解讀。首先,中國傳統(tǒng)的儒學思想是其國士精神的根本的原動力和出發(fā)點。其次,張季鸞從他父親那里沿襲下來的報恩主義,尤其是報恩主義的最高境界“報國恩”,是其國士精神的最終落腳點。最后,文人論政是張季鸞實現(xiàn)筆墨報國,彰顯國士精神的著力點。張季鸞國士精神對當下有著引領方向、重塑價值觀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張季鸞;國士精神;多維審視
張季鸞是中國言論史上的靈魂人物。從1911年參加《民立報》工作,到1941年逝世,整整三十年的記者報業(yè)生涯。前十五年,跌宕起伏,曾先后在《民立報》《民信日報》《中華新報》等任職,頗為艱辛。1926年,和吳鼎昌、胡政之復活《大公報》之后,主持筆政十五年。他終于在積累了豐富的人生閱歷和辦報經驗之后,找到了“言論報國”的途徑和契機,實現(xiàn)了干預現(xiàn)實、“健全輿論”的宿愿。在主持新記大公報的十五年間,張季鸞意氣風發(fā)、激揚文字,其輿論影響力之大、享譽之高,堪稱報刊史上的奇跡。
1941年9月6日,張季鸞在重慶逝世。9月26日,中國新聞學會和重慶各報聯(lián)合委員會在重慶舉行公祭張季鸞大會。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親臨吊奠。周恩來和鄧穎超送挽聯(lián)一副,文曰:“忠于所事,不屈不撓,三十年筆墨生涯,樹立起報人模范;病已及身,忽輕忽重,四五月杖鞋矢次,消磨了國土精神。”眾所周知,蔣介石視張季鸞為心目中的首席“國士”,對其禮遇有加、頗為看重。然而,以周恩來的才能和眼界,推許贊譽張季鸞為“文壇巨擘、報界宗師”,并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共鳴,足見張季鸞的不尋常?!皥笕四7丁薄皣烤瘛?,這是周恩來對張季鸞對新聞界貢獻以及愛國思想的勾勒和精確表述,尤其是“國士精神”,概括出了張季鸞精神境界和思想根源中最核心的部分。
在任何職業(yè)走向專業(yè)化和成熟化的發(fā)展過程中,精神力量的作用不容小覷。其產生的引領作用和杠桿作用,往往是推動職業(yè)發(fā)展的強大驅動力和內在調節(jié)機制。新聞事業(yè)也是如此。張季鸞一生中有三件得意之事,其中之一便是《大公報》在1941年5月獲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頒發(fā)的“新聞事業(yè)杰出貢獻榮譽獎章”。這項榮譽分量極重。此前,亞洲只有日本的《朝日新聞》獲得過此項榮譽。頒獎詞中寫道:“該報能在防空洞中繼續(xù)出版,在長時期中雖曾??瘮?shù)日,實具有非常之精神與決心,且能不顧敵機不斷之轟炸,保持其中國報紙中最受人敬重最富啟迪意義及編輯最為精粹之特出地位?!卑凑者@個榮譽嚴格的評價標準,它其實真正肯定的是張季鸞主持的《大公報》有益于國家、有益于世界的獨立思想和價值,以及天下關懷的精神氣象。
張季鸞的新聞思想和新聞精神是多層面的,既有求學修身、感恩報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又包含亟待國家進步的現(xiàn)代性精神;既有知識分子獨立自由精神的彰顯,但又深深打上“文人論政”傳統(tǒng)的烙印,形成了獨特的“國士精神”。這種精神有其深刻的歷史根源和個人印記,塑造了張季鸞獨有的人格魅力和內在氣質。因此,本文將嘗試從不同維度對這種精神內涵做出解讀。
一、儒學思想——張季鸞國士精神的出發(fā)點
中國傳統(tǒng)的儒學思想深刻影響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行為,甚至影響著中國歷史的進程?!斑@種偉大的倫理制度比法律和宗教在西方所起的作用還要巨大”。[1]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會不斷通過自身實踐來維護和傳承這個倫理。
關懷天下是儒家的第一要義。從孔孟開始,他們即以天下為己任,奔走列國,游說諸侯。到了宋明,關學大師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是孔孟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明清時期顧憲成膾炙人口的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更是儒學思想的經典表達。儒學思想博大精深,內容龐雜,不能一概論之,但不可否認,盡管有過留學日本的經歷,也深受西方新聞思想的影響,有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游離和沖突,但張季鸞身上體現(xiàn)更明顯的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特征,并有力證明了中國儒家天下關懷傳統(tǒng)的生命力量。
張季鸞的恩師劉古愚是和北宋儒學大師張載志趣學行相仿的“關學”傳人,對張季鸞的價值觀和學識品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劉古愚看來,經世致用的學問才是真正的學問。因此張季鸞在后來的辦報生涯中,所秉持的就是“救世”“國家民族至上”的原則,縱談時事,主動尋求救國的路徑。劉古愚所在的煙霞草堂雖居鄉(xiāng)間,但他心懷天下,政治思想頗為穩(wěn)健成熟。在國家危亡、排滿情緒高漲之時,劉古愚認為解救中國應“重外患而輕政體”,突破了狹隘的民族主義和種族觀念;為了民族大義,他還不顧年老體病前往甘肅講學、普及教育,他通過言傳身教,在潛移默化中傳遞給學生張季鸞可貴的“士大夫”世界觀和價值觀。
張季鸞擔任《大公報》總編輯及主筆的十五年,是中國歷史上極為動蕩不安的時期。作為一名傳統(tǒng)知識分子,張季鸞秉持中國文人“濟世救民”“澄清天下”的愛國精神、社會責任感和文化傳承,將“文章報國”作為全部理想,以報刊為載體,針砭時弊,分析變局,其言論不僅奠定了《大公報》的社會地位,并對當局產生了直接影響。在《大公報》獲密蘇里新聞獎章之后,中共《新華日報》向《大公報》贈送了“養(yǎng)天地之正氣、法古今之完人”的賀聯(lián),表明了中國共產黨對《大公報》的期望、對張季鸞的贊許。
如果說抗戰(zhàn)之前張季鸞的思想主要集中在“自由主義”上,而抗戰(zhàn)之時他的思想和精神更傾向于“文章報國”的理想。他的身上濃烈地匯聚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擔當,將《大公報》完全貢獻于國家,轉而以宣傳為主,服從國家利益的意識蓋過了言論自由的訴求。
張季鸞在主持《大公報》的十五年間,在中國扮演的角色,是一個社會活動家,從職業(yè)身份來看,是一個恪守信條的職業(yè)報人。“而在職業(yè)觀念深處,張季鸞和《大公報》同人真正‘同的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原儒精神,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的剛儒操守。在‘抗戰(zhàn)與‘救亡的特定時空環(huán)境下,埋藏在張季鸞身上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認同被喚醒,被發(fā)揚。”[2]張季鸞為人辦報,根深蒂固的儒學思想是其根本的原動力和出發(fā)點。這種儒學傳統(tǒng)的原始動因不僅成為張季鸞文人論政精神思想的強大支撐,更指導和引領著其文章報國的實踐行為。
二、報恩主義——張季鸞國士精神的落腳點
張季鸞的父親張楚林是榆林城里一家大戶的獨子。榆林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邊關重鎮(zhèn),軍馬云集、戰(zhàn)事頻繁,民風剽悍,民眾尚武,張家自明代以來世代出武舉人,可是張楚林因參加武舉考試馬驚墜地傷臂,從此棄武從文、專注儒學。得總兵劉厚基、知府蔡兆槐賞識,對他悉心栽培,光緒二年考取進士。為報答知遇之恩,張楚林在家中設立劉、蔡二人牌位,令子孫后代不絕祭祀。這種知恩圖報的思想深刻影響了張季鸞。張季鸞人生際遇頗為坎坷,但恩師劉古愚的扶植栽培、陜西學臺沈衛(wèi)保舉官費日本留學,都使他感念不已。因此,報恩主義成為貫穿他思想的一條主線。
他在《歸鄉(xiāng)記》這篇學者解讀其思想根源的重要文章中說:“我的人生觀,很迂淺的,簡言之,可稱為報恩主義。就是報親恩、報國恩、報一切恩!我以為此立志,一切只有責任問題,無權利問題,心安理得,省多少煩惱。不過我并無理論,不是得諸注入的智識。是從孤兒的孺慕,感母親恩應報,國恩更不可忘。全社會皆對我有恩,都應該報?,F(xiàn)在中國民族的共同祖先,正需要我們報恩報國,免赦萬代子孫作奴隸!人們若常常這樣想著,似乎易齡避免墜落,這是我的思想。”
報恩思想并不是張季鸞的發(fā)明和獨有,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有民間基礎的思想。張季鸞從他父親那里沿襲下來的報恩主義,正是儒家立身做人的思想準則,也是封建士大夫階層道德規(guī)范的集中反映。1912年,梁啟超曾作《中國道德之大原》,認為“中國一切道德,無不以報恩為動機”。而張季鸞的《歸鄉(xiāng)記》,是研究其傳統(tǒng)倫理文化思想的重要文獻和他報恩思想的最好詮釋。這段夫子之道既是他國士精神養(yǎng)成的主要淵源,也是這種精神最后的落腳點,指向了“報國恩”這一終極目標。
張季鸞的報恩思想分為不同的層次。首先報親恩,1934年,值他父親冥誕100周年,母親逝世30周年,張季鸞攜家眷回到闊別26年之久的家鄉(xiāng)謁墓立碑。并請章太炎撰文、于右任手書、蘇州集寶齋刻石制作了“三絕碑”。一生儉樸、行為低調的張季鸞,這一次為父母謁墓立碑卻極其隆重。其次報家鄉(xiāng)恩。張季鸞并未出生榆林,一生也只有四次回榆林的經歷,然而他卻努力回報家鄉(xiāng)。1934年張季鸞回榆林,積極關注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一個多月內,除了數(shù)次到榆林中學、綏德師范等校演講,更是勉勵莘莘學子關心國事、報效國家。他聯(lián)絡各界友人籌措了一大筆資金作為榆林中學獎學基金,還自付500塊銀元,用于資助貧苦學生。
然而,報恩的最終落腳點在“報國恩”,這就完美對接了張季鸞國士精神的深刻內涵。他樸素而真誠的報恩思想,擴大地說,就是忠純地為社會服務的思想,是愛國主義的基礎,成就了他一生言論報國的豐功偉績。
傳統(tǒng)的“知恩圖報”的思想,使得張季鸞一生難以擺脫對蔣介石的特殊情感。然而,張季鸞卻并未如陳布雷一樣成為蔣的幕僚,也多次拒絕蔣介石的津貼,原因正是張季鸞對蔣介石的支持,是他“民族之上、國家之上”思想的體現(xiàn)。雖然報恩主義有其個人恩怨的烙印和歷史局限性,但其基本主導思想是明確的、進步的。這種思想已經脫離了一己私利,從更為崇高的視角觀照自己的人生選擇。而報國恩也正是傳統(tǒng)的“文人論政”的終極目的,通過“論政”來干預國家事務,使得國家向更為文明先進的方向不斷發(fā)展。
三、文人論政——張季鸞國士精神的著力點
《大公報》的境界和理念是“文人論政”“文章救國”。這個概念出自中國士大夫即中國封建知識分子一以貫之的清議傳統(tǒng)。議論時弊、臧否人物,以儒家的原則直言反對壞政府。這種傳統(tǒng)體現(xiàn)的是中國古代讀書人身上的風骨,直言敢諫、反對奸佞。
從“名士”到“報人”,中國近代新聞人經歷了緩慢的職業(yè)身份認同過程。王韜雖被視作“新聞事業(yè)的開山鼻祖”,但他辦報立言是在求仕無門之后做出的被動選擇。黃遠生自主棄官選擇了新聞職業(yè)道路,但脫離了傳統(tǒng)的文人身份,精神取向卻難以找到寄托。邵飄萍作為全能型報人,以獨立的職業(yè)報人身份辦報著書,但游離于職業(yè)之“道”之外,終成亂世飄萍。到了張季鸞,報人職業(yè)身份和職業(yè)意識日漸清晰,雖接受了西方的思想觀念,但卻依然背負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取向和精神傳統(tǒng)。文人論政,成為張季鸞等中國近現(xiàn)代報人筆墨報國,用輿論推動社會改革的最佳選擇。以此作為著力點,既實現(xiàn)了獨立報人的批判和參政議政的愿望,又可以延續(xù)中國文人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深沉責任感,發(fā)揚儒學中“明道救世”的情懷,借用報刊這個公共輿論平臺,表達對國家公共事務的看法,監(jiān)督政府。
張季鸞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文人論政”的典范。復活《大公報》伊始,張季鸞就提出了“不黨、不私、不賣、不盲”的“四不”辦報方針,將其視為《大公報》辦報的忠實信條,使得《大公報》既區(qū)別于黨派報刊,也區(qū)別于商業(yè)性報紙,使“文人論政”的理念更加具體化,有了實現(xiàn)的有效路徑。
張季鸞在《本社同人的聲明》一文中曾寫道:“中國報有一點與各國不同。就是各國的報是作為一種大的實業(yè)經營,而中國報原則上是文人論政的機關,不是實業(yè)機關。這一點可以說中國落后,但也可以說是特長。民國以來中國報也有商業(yè)化的趨向,但程度還很淺。以本報為例,假若本報尚有渺小的價值,就在于雖按著商業(yè)經營,而仍保持文人論政的本來面目。”[3]他深刻地認識到中國的國情不同于西方歐美國家,中國的報業(yè)同西方歐美國家報業(yè)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也完全不同,因此,現(xiàn)代報人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獨立精神固然可貴,但必須找到適合生存的土壤和自己的獨有特點,這一特點就是“文人論政”。
“四不”方針是堅持“文人論政”的保證和前提。要實行“文人論政”,報紙首先必須在經濟上保持獨立,這樣可以不受任何政治勢力的左右,才能保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正如李金銓所言:“我以為張季鸞的本體思想還是儒家自由主義,他經常講到‘良心和‘氣節(jié),還提倡‘報恩主義,便是明證。但他是有國士之風的職業(yè)報人,對自由主義的肯定,也走得比梁啟超更深遠?!盵4]
因此《大公報》的“文人論政”體現(xiàn)的是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和參與意識,也顯示了現(xiàn)代報人可貴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獨立精神,但抹不去的濃重的底色,則是他們“天下為公”“兼濟天下”的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
張季鸞的文章總是切中時弊、戰(zhàn)斗力很強。他的“文人論政”,不是簡單的夫子論道,而是針對現(xiàn)實的冷靜判斷。他因為言論兩度入獄,又有膾炙人口的“三罵”,罵吳佩孚、罵汪精衛(wèi)、罵蔣介石,在那樣的亂世里,需要冒死的精神才能罵得出來。張季鸞為人寬容厚道,但他的文風卻犀利深刻。這種文風,就是他文人論政的作風。
結語
張季鸞一生恪守職業(yè)報人的身份,他堅持真理、深明大義、憂國愛民,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精神氣節(jié)。這種精神氣節(jié)是在張季鸞長期的報刊實踐中逐步形成的,彰顯著一種令人神往和信服的力量,即使在今天,依然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和感召力。張季鸞生前留下無數(shù)評論文章,但他對寫過的文章卻不當回事,反對集為“文存”。然而,他對時事的感懷,對國運的擔憂卻早已從那些文字中流淌出來。他深明大義的風骨,甘當“恬淡文人、窮光記者”的氣節(jié)、愛國愛鄉(xiāng)、知恩圖報的情懷,是一種將個人情感與民族命運、事業(yè)興衰與國家榮辱融為一體的大境界,都將成為當下新聞界重塑價值觀的有力參考。對其國土精神的解讀,使我們可以傳承其新聞精神的內核,弘揚其對今天新聞和社會文化領域的引領和示范價值。歷史漸行漸遠,今天,當我們說起民國時期影響力最大的報人,那個身穿布衣長衫、贏弱消瘦、激揚文字的國士形象一定會浮現(xiàn)在人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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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金銓.回顧《大公報》和張季鸞的文人論政[J].新聞記者,2015(11):45.
【作者簡介】滕文莉,榆林學院文學院新聞專業(yè)副教授;主要從事新聞理論和新聞史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榆林市社科聯(lián)項目“張季鸞新聞精神及其養(yǎng)成研究”(項目編號YLSKGH2019-4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