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樂璇
1
2011年6月份,我和妹妹跟隨父母來到了山東青島,那是一段對于我來說極其光怪陸離的日子,盡管印象中我們的旅途全程與陰天相伴,但是這并不影響那短短的幾天在我的回憶中發(fā)酵出荒誕而怪異的光芒。我們先是住到了一家極其簡陋的旅館——如果那幾間被垃圾堆和泥水環(huán)繞的平房可以被稱之為旅館的話,如今再回想起來那天,我會覺得我進入了一個陰暗逼仄的角落,陽光照不進來,而青島恰逢雨季,小旅館昏暗的水泥地走廊里彌漫著帶有土腥味的潮氣,我甚至在墻壁上看到了連成片的霉菌,我對這樣的環(huán)境感到無所適從。
房間在走廊里依次排開,像是老式宿舍樓的最底層,走廊上隨處可見墻體上石灰脫落的白色粉塵,我們從一個燙著卷發(fā)的中年女人手里接過鑰匙,打開了其中的兩扇門走了進去。母親沉默著從行李包中拿出干凈的床單和枕巾,因為是夏天,母親還帶著我和妹妹的毛巾被。她站在床邊,伸長胳膊將我們的床單抖開,床單被鋪開時帶起一陣風,風中有常年不流通的空氣的特有氣味,濕熱,帶著墻壁傳遞進來的太陽的溫度,以及沒來由的煩悶和窒息,我一直覺得那是空氣在房間里被潮氣氤氳的要發(fā)霉的前兆。
我和妹妹爬上床,母親為我們剝了一個橘子,酸,很酸,尖銳而神經(jīng)質的酸,我和妹妹酸得呲牙咧嘴表情扭曲,但我們還是一瓣一瓣地吃完了。旅店的老板娘,也就是給我們鑰匙的女人,她是個很溫柔的女人,特地為我們提來了一壺熱水,還給了我和妹妹一人一把裹著亮晶晶糖紙的糖。將近十年過去了,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時候我接過糖時不安害羞的局促和嘴里發(fā)著酸苦的甜味,那種味道和感覺為我的青島記憶又添上了一層奇異的花邊——腐朽的,像是被大風常年吹著的溝壑與老式建筑,明明在遙遙的時光中變得殘破不堪,卻又在經(jīng)年累月中散發(fā)著古怪而誘人的色彩。
天好像是一下子黑下來的,母親叮囑我和妹妹鎖好門,然后回了隔壁的房間,她和父親住在我們隔壁。潮濕的水汽從門縫里鉆進來,房間隔音不好,我在黑暗中翻來覆去,聽著從外面?zhèn)鱽淼母鞣N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覺得我們的床單被水汽潤濕了,霉菌的小孢子在空氣中無聲地跳動、延伸,生長出細長的菌絲,女人的吟哦聲順著菌絲的脈絡蔓延進我的耳朵,我渾身都是黏潮的,妹妹在我身邊發(fā)出均勻的呼吸,那時候的我沒什么奇怪的感想,就是單純地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朵人形的蘑菇,在爬著蜘蛛和蝸牛的潮濕木頭上瘋狂生長。
房間里沒有浴室,亦沒有廁所,整個旅館的人共用走廊盡頭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熱水器,可以用來洗澡。我堅持不用旅館里的衛(wèi)生間,但是卻不得不在里面上廁所,我不知道在這家旅店里住的都是什么人,但是不外乎是像我們一樣的人,為了省錢,所以不去住就在旅店外面幾百米開外的連鎖酒店。
我們在旅館里住了三四天,但到底是三天還是四天,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當我們從那個逼匝的小旅館中搬出來的時候,我才終于覺得自己松了一口氣,那種時刻緊繃著的、抗拒著的、不舒服的感覺終于消失了。但是其實讓我覺得難堪的并不是小旅館里不達標的環(huán)境,而是那幾天的經(jīng)歷,對于一個剛步入青春期的十三歲女孩來說,是一種來自于潛意識里的自卑,掙扎與困惑。
2
父親是來青島做生意的,我們到青島的時候,父親其實已經(jīng)在青島待了兩年。介紹父親來的那個男人,據(jù)說是我們的同鄉(xiāng),他做建材生意,在青島開了公司,聽他吹噓說,他的公司馬上就要上市了,但我們都知道那不可能。我們到青島的第一天,他和我父親的朋友共同為我們舉辦了一場接風宴,在一個大飯店的包間里,坐了滿滿的一桌子人,那個男人帶著他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女兒和我一般大,而兒子和我妹妹一般大,我們是飯桌上唯四的小孩子,一樣的單純不諳世事,而命運卻截然不同。
那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個和我妹妹一般大的小男孩。那是一個很滑頭的小男孩,白白凈凈的,一雙招風耳,剛滿九歲,我說他滑頭是因為,我在一個九歲的小孩子身上見到了一些成年人的做派比如說,他在飯桌上坐在我和妹妹的中間,然后將兩只肩膀分別搭上我和妹妹的肩,我們都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意思,他很得意地說:“兩個姐姐都是我的?!贝笕藗儾灰詾橐猓蛔廊嗽谖啬弥覀冮_玩笑,我并不生氣,卻覺得莫名的難堪,那時候年僅十三歲的我,還找不到難堪的來源。
小男孩畢竟只是個九歲的小孩。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很喜歡我,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纏著我和他玩,我們幾個小孩吃完飯就出了包廂,在大廳的沙發(fā)上坐著,外面開始下雨,還伴著“嗡嗡”的雷鳴,小男孩要拉著我去看雨,我?guī)チ?,回來的時候,在樓梯上,小男孩說什么也不肯往上走,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姐姐,你親我一下我就上去,要不我就不走?!蔽铱粗请p晶亮的孩童的眼睛,心中充滿著怪異的不安,我不得不承認,那時候的我是驚慌失措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小男孩無理的要求。
和小男孩相處的時候,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從小在一個富足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身上的氣息,那個孩子很鬧,他回來后一直坐在我的身邊,嘴里邊嘮叨著:“姐姐你真好看”,然后猝不及防地親了我一下。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的心情是生氣還是尷尬難堪,但是作為年長者,我只能當做這是小男孩對我表達喜愛的方式——如果他當時觸碰的不是我的嘴唇的話。這是一段對于我來說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不過好在,那天是我和小男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
飯局結束的時候,雨勢已經(jīng)很大,盡管表面上我們一家是客人,但是在一番推讓之后,男人的司機還是先將他們一家人送回了家,車在他家的門口停下,我在滂沱的大雨和夜色中看到,那是一棟獨棟的房子,不算太大,造型卻很別致,有冷白色的燈光從里面透出,我可以看到刷著白漆的木質窗戶里,被風吹動的淡黃色繡花窗簾。
轟鳴的雷聲中,閃電的光芒將世界照得交錯恍惚,我忽然察覺到了一股混合著溫馨和不近人情的冷漠,汽車開著遠光燈,打亮前方的大雨,我們從繁華的街市中往外走,最終走上泥濘的道路,我們回到了我們的小旅館中。那天晚上,在氤氳的潮氣與微生物中,我躺在床上,回憶著吃飯時飯店里暖黃色的燈光和豪華的裝飾,恍惚間只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夢,當夢醒來,我其實一直都睡在小旅館布滿塵土和蛛絲的木質床板上,從未離開。而夢的含義,自始至終都代表著虛幻和想象。
那個男人為了盡地主之誼,安排了自己的司機帶我們一家人在青島四處轉一轉。那是我第一次坐寶馬車,我沒有多少歡喜,只覺得不情不愿。車帶著我們在那座彌漫著雨水的城市中穿梭,我的眼前是消散不開的霧氣,我們在嘈雜的早市上吃餛飩,踩著滿地的垃圾,污水和爛菜葉穿過糜雜的人群,又聞著榴蓮的臭氣坐進車里,汽車漫無目的地開著,因為去景點難免要花錢,我們最終也不知道去哪里。到了中午,父親請司機在路邊吃了一碗蘭州拉面,吃完我們繼續(xù)上路,但也并不是毫無收獲,至少我知道了原來除了青島,還有紅島、黃島、綠島,我為青島人民起地名的本領折服。
汽車最終開上了膠州灣大橋,那天是膠州灣大橋通車的第一天,這架長度在全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跨海大橋在自己投身使用的第一天并沒有迎來多少車流,有的只有我們這些寥寥無幾的觀光客和幾個維持秩序的警察。我們從車上下來,走上這座望不見盡頭的大橋,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在橋上,低頭,或是眺望,天是白的,海是白的,灰白,連空氣中蒸騰的霧氣也是白的。海風沒有我想象中的舒服,而是帶著潮濕和腥氣,仿佛給我的臉上抹上一層迷蒙的水汽,我的頭發(fā)被風吹亂,一望無際的灰白海面上,沒有海鷗,也沒有粼粼的波光。我站在海面上,有一瞬間的驚奇,隨后這些驚奇就像海水吐出的灰白色泡沫被重新卷入海底,最終只剩下渺小的自己。
我們開車下橋,然后去坐了輪船。最普通的輪船,普通得有點破舊,綠色的鐵皮船身開始掉漆,船上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吐得昏天黑地,他的奶奶焦急而又心疼地看著他。我和妹妹趴在甲板上的圍欄上,伸出脖子去看大海,船底帶著紅紅綠綠的塑料袋,這些垃圾被帶著航行一段時間,然后漂浮到了海面上,但是這阻擋不住我和妹妹第一次坐船的興奮?,F(xiàn)在再站在回憶里回望當時的場景,覺得那大概是一種暈乎乎的開心吧,因為太開心,所以記不得自己是怎么上了船,又怎么下了船,只記得那兩個瘦小而又單薄的背影,在甲板上嘈亂的人群中,定定地望著遠方。
我們離開青島的那一天,又是一個雨天。父親在離開時去他之前住的地方取他的被褥包裹,在那兩年在外拼博的日子,父親的日子原來一點都不好過,甚至比我想象中的都要差。他住在一棟居民樓的地下室里,那間屋子里并排放了好幾張床,父親的被褥散亂地放在其中一張上。在這間不大的,沒有窗戶的房間里,我看見蛛網(wǎng)爬滿了房頂?shù)慕锹洌偻驴?,竟然還有一把散亂的,從菜市場買回來根系還帶著泥土的蔥被扔在地上,屋子里還有一臺電磁爐,那是唯一一件電器,電磁爐上放著煮完面條的湯鍋,鍋里剩余的面湯已經(jīng)結出一層薄薄的透明的膜。他在地下沒有陽光的地方生活了兩年,那是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的真相是這么的殘忍。
3
我有翻看老照片的習慣,每隔一年或者兩年,再回頭把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看一遍,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那一天,我翻到了我和妹妹在膠州灣大橋上的留影,照片上的我,瑟縮著,眼神躲閃著鏡頭,照片的色調(diào)黯淡晦澀,我和妹妹的身后是大橋和海天一線的灰白色背景,我恍然想起了那一天。母親要給我們拍照,我放不開,臉上的笑無論如何都是僵硬而不自然的,而妹妹,那時候她才到我的胸口高,她穿著粉紅色的綴著亮片的紗裙,單手叉腰,大大方方地朝著鏡頭微笑,母親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責罵了我一兩句,慌亂之中,我的手搭上了妹妹的肩膀,留下了那天唯一一張照片。
那一年離開青島以后,我們輾轉去了威海。威海的氣候和青島差不多,因為都是臨海城市,所以空氣中總是帶著潮潤的感覺。父親來到威海開拓他的新業(yè)務,已經(jīng)很多年了,父親堅持不懈地做生意,但是年近不惑卻依舊一無所成,他從尚且不滿十八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家,四處奔波,但是或許真的是時運不濟,上天并沒有善待他將近二十年的辛勞。我曾聽他提起,年少的時候去重慶闖蕩,結果花干了身上所有的錢,只能灰溜溜地回老家?;疖嚿希谧恢g的走廊上,坐了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喝水,沒吃一口東西,因為沒錢。
有時候,我會在腦海中勾勒出年輕的父親坐在火車過道上的樣子。那時候還是綠皮火車,車廂內(nèi)充斥香煙的味道和小販的叫賣聲,稚嫩的父親裹緊自己的衣服,挨著陳舊的棕色革質座位坐在地板上,車廂里人來人往,他茫然地坐著,若是被路過的人不小心踢了一腳,就只能無奈地往里縮縮。他還是一個少年,母親不愛,父親逝世,是沒有老人指導,只能靠自己懵懂沖撞的年輕人。在火車“哐切哐切”向前奔跑的聲音里,遠處的青山與夕陽盡皆遠去,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惘然四顧的前路茫茫,最終都化作歲月里的塵埃,徒勞前行許多年,只留下父親額頭上深深的皺紋。
我們在威海住進了一家很老的小區(qū),這或許根本不能稱之為小區(qū),因為那只是一排四層的老式居民樓,它們孤零零地坐落在公路的一旁,被公共廁所和瘋長的植物包圍。在西方痩落的橘紅色夕陽染紅這座城市時,我們終于從擁擠的公交車上下來,住進了我們暫時的新家。低矮的樓門和樓梯,破舊的木門,我跟著父母上到了二層,父親拿出鑰匙,打開了二樓的其中一扇門。其實里面的環(huán)境相較于小旅館來說已經(jīng)好了許多倍,我們推門進去,我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很開心地和我們打招呼:“張哥,回來啦!”
原來是和這個姑娘合租的,我心想。那是一間不大的房子,狹窄的客廳,一道玻璃門隔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兩間臥室,年輕的姑娘住一間,而我們一家人住在另一間。母親為我和妹妹在陽臺上鋪了一層軟被,我和妹妹晚上就睡在陽臺的地上。那確實稱不上是一段多么愉悅的時光,但是生活上的不方便被新城市所帶來的興奮沖淡了,而且那時候是夏天,威海的夏天并不多熱,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要蓋上一層薄被,從小在北方內(nèi)陸長大的我度過了十幾年來最舒服的一個夏天。
父親帶我們?nèi)タ创蠛?,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有沙灘,有海鷗,有交織的游人,碧藍的海面倒映著湛藍的天空,遠處海天一線,無數(shù)閃光的新生的黯淡的蒼老的生命在海水深處自由生長,安靜死亡。我和妹妹脫了鞋在沙灘上撿貝殼,海水在漲退之間散發(fā)出溫熱而舒服的呼吸,海浪拍打著我們的小腿,父親為我們拍照,帶我們坐船,那或許是記憶里最美好的一天,我們無拘無束地奔跑,變成海風或是陽光,和大海藍天仿佛融為一體。海水為我們的皮膚留下干澀的痕跡,我記得父親那天注視我們的眼神,他坐在沙灘上,手里提著我和妹妹的鞋,神情愜意而溫柔。
但其實,那個海灘我們只去過一次,因為離家太遠,去一次要倒好幾趟公交車。我們常去的是離家不遠處的幸福公園,那是一座海邊公園,大石頭砌成的海岸,人們坐在海岸上聊天,釣魚,撿退潮后留下的小魚小蝦和蛤蜊,海水拍打海岸濺起水花,將回憶都濺的腥咸而濕潤。在那座海岸的前面不遠處,是一塊被磨得發(fā)亮的銅牌,上面寫著“威海衛(wèi)戰(zhàn)役紀念處”。我無聊的時候總會蹲在那塊銅牌的旁邊,伸手撫摸銅牌上的字跡,再望一望不遠處遼遠的海面,幸福公園永遠是熱鬧非凡的,燒烤攤,廣場舞,年輕的女大學生在擺地攤,爺爺奶奶教訓不聽話的小孫子,斗轉星移之間,人間早已變了模樣,再看也看不出十七世紀末那片海面上炮火紛飛、無助吶喊的慘烈模樣。
4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個和我們合租的姑娘應該叫做“胡麗”,我一直都覺得,如果她有一個姐妹的話,那么姐妹的名字也許會叫做“胡靜”。她是個個頭很高的山東女孩,足有一米七出頭,長長的卷發(fā)搭在她的肩膀后頭,她的笑聲總是那么洪亮,像是廚房里那根破舊的水管,出水的時候總是呼呼啦啦,搖搖晃晃。
胡麗有一天問我:“你們是從哪來的呀?”
我答:“石家莊。”
她張大嘴,看起來十分的驚訝:“石家莊?大城市呀!”
我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胡麗喜歡買書,客廳的門邊有一個簡易的鋼絲鐵網(wǎng)書架,胡麗買來的書被胡亂扔在里面。這倒是便宜了我,胡麗去上班的時候,我就在書架里翻翻找找,里面的書雜七雜八,品類齊全,甚至還有幾本關于佛教輪回轉世的書。樓下是一對賣烤鴨的小夫妻,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能聞到從樓下飄上來的烤鴨的香味,我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書的時候,無數(shù)次地想,樓下那對小夫妻的手藝一定很好,要不然那鴨子的味道怎么會這么香呢?
就這樣,我在百無聊賴的時光中伴著對烤鴨的想象看完了從胡麗的書架里找來的第一本書,那是一本小說,名字叫“鸞”,講的是康熙皇帝玄燁和宮女蘇麻喇姑的愛情故事,我在看的時候不只一次驚奇地咋舌,原來故事還可以這么寫,原來歷史還可以被這樣編,當然,這可能不是歷史,而是野史。胡麗有一次發(fā)現(xiàn)了我正在看她的書,那天胡麗出門上班,不知道為什么又回來了,我有些尷尬地沖著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笑聲豪爽:“沒事,看吧,想看哪本拿哪本!”她邊說著邊像一陣風一樣飄出客廳,關門下樓,直到很久,我似乎仍能聽到她響亮的聲音。
父親的生意一直沒有起色,但是日子勉強能過。周末的時候,他和母親喜歡帶著我和妹妹兩個人四處轉一轉,去夜市或者商場,亦或者是海邊。離家不遠處是一家很大的購物商場,人流量很大,十分熱鬧,一座天橋連接里馬路的兩邊,商場就坐落在天橋的一邊。而在天橋的另一邊,是一對新疆夫妻的“家”。簡陋的布料搭成的棚子,棚子下面擺著鍋碗瓢盆和一張破舊的床,這里同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生計,棚子的邊緣擺著許多哈密瓜,他們在這里生活的同時,依靠賣哈密瓜謀生。
他們的孩子應當出生還沒有幾年,那是一個有著長長卷卷睫毛的小男孩,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像是洋娃娃一樣可愛。他在喧鬧的街市中牙牙學語,偶爾會在他年輕的媽媽懷里露出天真而童稚的笑。他們的哈密瓜攤前時常很冷清,人們匆匆而過,甚少有人會將目光在他們的小攤前停駐,我也是一樣,因為我沒有錢,在我像父母請求買一個他們的哈密瓜而被拒絕之后,我只敢偷偷地看他們一眼,然后再繼續(xù)跟上父母倉促而匆忙的腳步,轉眼隱沒在街道上湍急的人流之中。
轉眼將近十年的時光就要恍然逝去,而那一年在異地海鄉(xiāng)的時光也在逐漸褪色,現(xiàn)在想想,其實是有些乏善可陳的。我之所以那么深刻地記住它,是因為那是一段和我人生不相稱的時光,我的人生是一種單調(diào)的,彌漫著風沙和泥土的顏色,而它則布滿了光怪陸離的驚奇和海水腥咸的水汽,那水汽潤濕了我,讓我的靈魂像是一張被打濕的紙,單薄易碎卻又可以在陽光照下來的時候重新變得干燥堅硬?;蛟S,我是該感謝那段時光的。它讓我在尚不知事的年紀懵懂地觸碰到了更大的世界,也讓我變成今天的我。
后記
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時常夢到我的葬禮。夢里是灰白色的天空和連成線的雨滴,我站在雨幕之中和黑白照片中的人對視,那是我,似乎又不是我,她的眼睛讓我感覺到冰冷而陌生。我在一片靜默之中注視著葬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最終看著自己被葬進泥土,人群如潮汐般退去,灰白色的雨淋濕了我的靈魂,讓我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出腥咸的潮氣。
每天早上一睜眼,對死亡的恐懼都會緊緊地扼住我。那時候還是冬天,北方的冬天難得能有一個好天氣,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像是穿行在一片迷蒙的大霧中。我看不清來路,亦摸不清前路,夾雜著灰塵顆粒的霧氣糊在我的臉上,鉆進我的肺里,那是一種黏稠得讓人窒息的難過。我像是自虐一般,在渾噩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我死去的場景,盡管我的身體距離死亡很遙遠,但是我的意識早已在死神身邊徘徊了無數(shù)次。
直到很長時間過去,我的耳邊偶爾仍會回響起那一天在搶救室里心電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那聲音并不能使我感受到一丁點安慰,反而使我渾身繃緊,雙手冰涼,我的臉上扣著氧氣面罩,眼睛愣愣地盯著天花板,耳邊是急診醫(yī)生嘈雜而焦急的腳步聲。我的管床醫(yī)生是一個剛上研究生一年級的小伙子,他很健談,一直在我身邊安慰我,但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我惶恐而又難過,心率血壓一直居高不下,整個人像是一只吹滿氣的氣球,只需要一點壓力,就能讓我原地爆炸。
但這其實是一個很奇怪的狀態(tài),只是當時的我,包括我的父母一直沒有意識到。我一直將我的生命形容成一棵綠色的藤蔓植物,它脆弱而又堅強,生機勃勃而又彎曲易折,它攀附在一座簡單的門樓之上,越茂盛也越頹靡。在我身體出問題以后,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弄明白,原來,這株植物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偏離了它既定的生長軌道,它吸收了太多亂七八糟的養(yǎng)分,導致長勢如同寒武紀的植物一樣,使門樓再也承受不住它的瘋狂而轟然倒塌了。
我旁邊的病床,是一個因為抑郁癥自殺而送來急救的女孩。她被送進搶救室后,護士就拉上了病床之間的淺藍色簾布,但是這依舊阻擋不住她的親人們痛苦焦急的怒罵和哭聲,他們高喊著哭泣:“醫(yī)生!救命啊醫(yī)生!”搶救室里又是一片兵荒馬亂。我的管床醫(yī)生來給我取動脈血,他拿著針管在我的手腕上一次又一次地尋找動脈的位置,或許是因為技術不熟練,他邊扎邊輕聲說:“你的脈搏有些微弱,堅持一下,馬上就好?!蔽覍⒛抗鈴奶摽罩惺栈兀涞剿哪樕?,他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順著額角滴落到病床的白色床單上,我輕輕地點了點頭,隔壁床傳來的絕望哭聲讓我渾身微微發(fā)麻,像是通了細小的電流。
那天是一個陰天,空氣里盡是凜冽而干澀的風,灰白色的蒼穹之下,整座城市都顯得氣氛陰郁,死氣沉沉。隔壁床自殺的女孩沒有救回來,我可能是搶救室里為數(shù)不多的意識清醒的人,我聽著那些撕裂而絕望的哭聲,忽然覺得無限的煩悶,他們的哭聲像是在推著我往前走,讓我離死亡更進了一步。而那時候的我沒有意識到,我或許遭遇了和那個女孩一樣的事情,但是我拒絕承認我有任何精神問題。絕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我隨著水波的起伏而沉浮,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里,那種失控的感覺讓我?guī)捉偪瘛?/p>
《年少往事》這篇文章寫于2019年的冬天,并且同樣在那個冬天戛然而止,從此被封存在我的電腦硬盤里,直到半年后我重新打開它。它似乎在一直等著我,等著見證曾經(jīng)的我是多么的,多么的可笑。我只能想到用可笑這個詞來形容曾經(jīng)的自己,妹妹說,你以前很陰沉,她用了陰沉這個詞,是我始料未及的。盡管我性格憂郁,但是我一直以為我至多是沉默寡言,不喜社交。而這篇文章里的字句似乎也在印證妹妹的形容,那些形容詞,那些灰暗,讓我不適。我仿佛瞥見了半年前的自己,坐在昏暗的宿舍里,對著電腦散發(fā)著暗光的屏幕,面無表情地寫下這篇文章的自己。她被封存起來了,被封存在世界之外,被封存在自己的靈魂之中,她病了。
自從確診以后,我在恢復了精神就開始試圖尋找我得病的蛛絲馬跡,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不相信焦慮抑郁障礙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但其實一切早已有預兆,無數(shù)個凌晨在備忘錄寫下的失眠,一篇篇孤獨而陰沉的文章,一次次回避父母打來的電話,以及越來越多的沉默和悲傷。并非說一切都是毫無意義,它給了我重生的機會,讓我看清了自己的來路,而我一直相信,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有意義,并且都值得記錄下來,這是屬于我們的,獨屬于人類的,特殊而寶貴的財產(chǎn)。
我忽然想在這篇文章的最后記下一些什么,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將是對我很寶貴的東西。
疾病在灰暗的冬天到來,而我終于在春天到來的時候重新站了起來。我的藤蔓重新生長,散發(fā)出健康而幼嫩的綠色,它向著陽光,向著所有晴朗的明天用力攀附著,我終于站了起來。
感謝一切過往,感謝疾病,感謝時光,也感謝一直在前行爭斗的自己,愿我們的未來永遠都是星辰大海,永遠都彌漫著曠野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