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穎
我跟丁默克認(rèn)識好幾年了,我是他的心理診療師,也是他的好朋友。丁默克是他登記求助者信息時的化名,盡管我已經(jīng)知道他真實的姓名,但是我仍舊習(xí)慣地叫他老丁。
丁默克第一次到我的診所來是一個飄雪的初冬。天氣陰冷得厲害,從窗戶向外望去,街上都是縮著手腳的行人,穿著泡打粉發(fā)酵過一樣鼓脹脹的外套。汽車的尾部噴射出陣陣煙霧,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氤氳成一團(tuán)。
這樣的天氣我是愜意的,屋子里開著暖氣,咖啡機上煮著美式咖啡,當(dāng)然這些都是為來咨詢的客人準(zhǔn)備的。我稱所有來這里的人叫做客人,我確實也有自己的待客之道。在我確定今天沒有預(yù)約,看樣子又不會來客人的時候,我準(zhǔn)備喝完養(yǎng)生壺里的花茶后下班回家。
就在這個時候,丁默克敲開了我辦公室的門。他半倚著門,頭上有幾片薄薄的雪花,他可能意識到了,伸出手來輕輕地捋了一下,雪花倏忽之間就不見了。我?guī)е殬I(yè)的微笑將他引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丁默克坐下后,兩手扶了扶椅子的把手,屁股貼著椅子左右挪動了兩下:黃花梨。我抿嘴一笑,其實,這只是一把仿黃花梨的椅子。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診所用不起這么好的家當(dāng)。丁默克又抬眼一笑:仿制品。我突然感到一陣臉紅,就像被人戳穿了謊言。不過挺好,品位不俗。哪天我送你一把真正的海南黃花梨。
時隔這么多年,我的診所已經(jīng)重新遷址,丁默克也沒有送過我一把椅子。自那天起,他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丁默克不是沒有送過我禮物,送的最多的是紅酒。他說我的氣色看起來很不好,可能是因為睡眠差,多喝點紅酒可以幫助睡眠,還美容養(yǎng)顏。他說他的太太每天睡覺前都會喝一杯紅酒,所以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而且臉色很好看,就像一朵初開的玫瑰。我沒見過丁太太,但我能從丁默克的表情中感受到丁太太的美麗。丁默克送我的紅酒都貼著英文標(biāo)簽,我很少去翻譯它們,然后去掃描二維碼查一查產(chǎn)地或是價格。因為我對紅酒壓根就不感興趣。我的睡眠很好,睡熟了豬一樣。偶爾還會打小呼嚕。我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這跟身體狀況沒有關(guān)系。我喜歡蒼白一點,這樣有林黛玉的特質(zhì),我一直喜歡做小女人。那種滿滿膠原蛋白,泛著紅光的臉都是大女主的特征。丁默克說我根本就不懂男人的心思,男人喜歡豐腴肥膩的女人,難怪你到現(xiàn)在還是單身。
混熟后的日子里,我叫他老丁,他叫我反思,我的本名叫范思思。他說我不太適合做心理醫(yī)生,很多案例還需要請教他。偶爾還要幫我解決我的心理問題。我承認(rèn)老丁在這方面是有天賦的,這跟他的閱歷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丁默克除了給我送紅酒,還送我化妝品,他告訴我這些都是線上的大品牌,線下沒有得賣,讓我盡管放心用。我一次都沒有用過,存放在抽屜里。有閨蜜來的時候,我會拉開抽屜叫她們自己挑。我的閨蜜會開心得大叫起來:哇!這么高檔?。∑鋵?,這些牌子誰都沒有在線下的實體店里見過,她們僅僅憑著華麗的外包裝和一排排讀不懂的英文來判斷化妝品的品格。我甚至懷疑這里面有沒有豐胸精華,然后真的有人當(dāng)做保濕乳抹在臉上,第二天臉大了一圈。我?guī)状卧诖采贤话l(fā)奇想后都會格格地笑出聲來。
丁默克是讓我感到最輕松的客人。因為他每次來診所都只是坐坐,喝一杯咖啡或是紅茶然后走人。他沒有冗長的傾訴,也沒有各種無助的請求。第一次也是這樣,當(dāng)我問他有什么需要幫助的時候,他舉起茶杯,眨眨眼睛:我已經(jīng)得到你的幫助了,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他來這里是為了泡我,就像唐寅為了秋香不惜到華府賣身為奴一樣。后來我知道我這完全就是臆想,老丁真的當(dāng)我是好朋友,在他的眼里,我或許根本就不是女人。
丁默克是有錢人,我第一次見到他就隱隱地感覺到。盡管那天他穿著半舊的衣物,可是有錢人的那種內(nèi)在的光芒是掩藏不住的。丁默克很帥,腰板很挺拔,他有那種可以把地攤貨穿成國際大牌的范兒。后來我才知道,他不是一般地有錢,他是一個特別有錢的人。
開始時丁默克很少請我吃飯,他說女人不要老是參加一些無聊的應(yīng)酬。就應(yīng)該像他的太太一樣呆在家里看看書,插插花,晚上煲一鍋海鮮蔬菜粥,靜等著丈夫歸來。我立馬反駁他:我也想著歲月靜好,可是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為我負(fù)重前行。丁默克愣了一下,立即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網(wǎng)上的段子,不過被你用得恰到好處。我說的是大實話,我沒有當(dāng)官的父母,也沒有做大買賣的親戚,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混世界,混到現(xiàn)在才算有了點起色。我的診療費用看起來很高,實際收費是打折的,為了吸引顧客,我還搞了套餐活動。干我們這一行的,其實很艱難,自己就像一只大垃圾桶,隨時準(zhǔn)備去接納各種負(fù)面情緒。面對客人的各種離奇古怪的想法,莫名其妙的要求,沒有那么點本事還真的應(yīng)付不過來。我沒有足夠的能力和資金去包裝自己,我得實干,所以,我必須不斷地去學(xué)習(xí)。一次學(xué)習(xí)的昂貴費用抵多少次心理疏導(dǎo)的收費。所以,我目前的狀態(tài)還是在謀生活。
丁默克了解我的情況以后,開始將我拉進(jìn)了他的生活圈。在他的圈子里,我認(rèn)識了很多權(quán)貴,丁默克跟他們介紹我:范思思,著名的心理醫(yī)生,我的特聘私人心理保健師。各位,你們可以定期找范醫(yī)生做心理疏導(dǎo),注重心理健康,是社會進(jìn)步的標(biāo)志,是生活品位提升的標(biāo)志。我在國外幾年,都有自己的心理保健師。后來真的有很多人加了我的微信,還交了年費。有一年,有三年,還有五年的。當(dāng)然這些人幾乎都沒有到我的診所來過。我感到很不安,這等于就是強取豪奪。那天我跟丁默克打斯諾克的時候說到這事,丁默克正瞇著眼睛對著一只5分球,只見他輕輕一抬肘,啪的一聲,這只球就穩(wěn)穩(wěn)地滑到了球網(wǎng)中。然后,他拍了一下手,頭也不抬,嘴角泛起一絲的笑容:不要跟這些家伙客氣。他們用的也不是自己錢??墒恰瓫]有可是,你不懂。丁默克的球桿再次對準(zhǔn)了另一只球。
丁默克建了一個微信群,群名叫做:野獸的獨白。我一直搞不懂他為什么要取這么一個名字。群里的這么多群友包括丁默克自己都是野獸?他們的獨白又是什么呢?我私信里問過丁默克,他一直沒有回復(fù)我。這是常態(tài),我知道丁默克很忙,他說他分分鐘都在積累財富。他幾乎也不在微信群里說話。大家都叫他潛水黨。丁默克偶爾浮出水面的時候,群里的氣氛立即熱鬧起來了,像煮沸的豆?jié){。那些權(quán)貴們用最動人的文字表示自己對丁默克的歡迎和仰慕。丁默克在群里幾乎不打字,除了發(fā)圖片就是發(fā)紅包。記得那年清明節(jié),他在群里發(fā)紅包,很多人說這一天是鬼收錢的日子。丁默克沒有答話,連續(xù)發(fā),最終還是有人點開了。丁默克這才哈哈大笑起來:你們是怕今天領(lǐng)錢晦氣吧?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沾上晦氣,唯獨鈔票不晦氣!大家跟著哈哈大笑起來,跟著風(fēng)一般地點開了紅包,并附上各種感謝。后來我查了一下,群里沒有領(lǐng)紅包的,只有我和丁默克。
丁默克從來不跟我說生意上的事情,他的朋友們也從來不提這事。每次在一起吃飯,都是丁默克召集,丁默克買單。但是我從沒見丁默克掏錢或是刷卡,但是我發(fā)現(xiàn)無論在哪個酒店,從經(jīng)理到服務(wù)生都對丁默克畢恭畢敬。丁默克很少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但每一次他都會將其中的一些人灌醉。那些人很在意他,丁默克叫他怎么喝,他們會很聽話地配合。每次酒后,丁默克都會扔下一群人獨自離開,我看著他有些踉蹌的背影,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丁默克酒后從不讓人送他回去,更不會讓我送。他說一個女人不要單獨跟男人呆在一起,何況是晚上,面對一個醉酒的男人。當(dāng)然,在診療室另當(dāng)別論??墒撬袝r卻叫其中沒有喝酒的某個人把我送回去,并負(fù)責(zé)我的安全。我調(diào)侃說:你就不怕他們對我有不規(guī)矩的舉動?誰也不敢。這四個字是從他的牙縫里擠出來的,又冷又硬。不由我打了個寒噤。我也問過丁默克,你帶著我,不怕那些人說閑話?丁默克笑了起來,有些詭譎:我老丁不是那種帶著情人滿世界跑的人。
我隱隱聽說老丁有很多的房子,分布在各大城市。我也想象著是不是每所房子里都藏著一個豐腴肥膩的女人,就像老丁說的,男人喜歡的那種。我聽說老丁的財富很嚇人,他是住在金字塔頂端的人。有好幾次我都想跟老丁說自己不干心理咨詢這行了,到他的某個公司去,我想憑著老丁與我這些年的友誼,老丁應(yīng)該可以答應(yīng)我??墒亲宰疬@個可恨的家伙總堵住我的嘴,讓我說不出口。我也曾幻想著哪一天老丁對我說:關(guān)掉你這破診所,跟我一起去創(chuàng)造財富吧!然后我會毅然決然地放棄我這十多年所謂的事業(yè),投身到財富積累中去。我需要很多的錢,沒有誰不這么想。我曾經(jīng)的小姐妹中就有人為了錢做了小三。她們一直以為我是丁默克的情人。我只能苦笑:我要是他的情人,何必每天去面對那些感到全世界都有毛病的人?我按月交付房款和車貸,我每月還要給父母寄錢,我還有個患自閉癥的兒子。我?guī)缀鯖]有休息日,二十小時待命,哪怕是夜里,我也開著電腦和手機,只要叮咚一響,我就得睜開眼睛,然后摸索到電腦面前,陪著我的客人,傾聽他的訴說,與他們共情,讓求助者感到自己正在被理解,被悅納,讓他們感到愉快和滿足。我倒是想做丁默克的情人,那樣我就不用這么辛苦,兒子也可以去國外接受最好的治療??墒嵌∧丝床簧衔?。黑夜里,我真的這么想過。
丁默克在我?guī)捉罎⒌臅r候幫助過我。那一年我的兩個求助者因為抑郁癥相繼自殺,一個從十二層樓上跳下來,一個把自己投進(jìn)了這個城市里最美的湖心。我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嚇傻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有一群人沖進(jìn)我的診所,叫囂著、哭罵著將屋子里的東西全部砸爛。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宣泄室里,反鎖上房門,哆嗦著撥通了丁默克的電話……
丁默克是開著奔馳車來的,到了診所一句話也沒說,啪的一下打開手中的小牛皮箱:滿滿一箱人民幣。屋子里霎時安靜下來,就像一群聒噪的鳥雀突然飛走了一樣。丁默克對屋子里的人說:他是這個診所的老板,我是受聘于他。所有的問題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求助者自殺與診所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如果想胡鬧,大家一起鬧,他有的是時間與精力奉陪。如果不想鬧,出于人道主義,這一百萬先作為對死者家屬的前期安撫……
那些天,丁默克讓我呆在家里好好休息。我說這事太大了,他的鼻子輕哼了一聲:屁大點事。也就一周不到的時候,我又重新回到了診所,診所的一切都已經(jīng)恢復(fù),丁默克讓我放心:他已經(jīng)解除了診所的負(fù)面影響。那天在診所,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淚,我告訴他我不想干了,那一百萬我也沒有辦法還他。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反思,我相信你一定會干好這一行,好好努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說完這句話,丁默克沉默了很久,一種從未有過的滄桑感浮上他俊朗的面龐,看起來好像老了十歲。
跟丁默克接觸這么多年了,我從沒有聽他提起過自己的身世,家庭,子女。我當(dāng)然也不會多問。我只是從一個期貨商的口里得知他有一個兒子在美國,至于在美國干什么誰也不知道。他的太太幾乎不在這個城市露面,因為她不需要露面,她家有幾個保姆,其中一個還是菲傭。她購物都是去日本跟歐洲,最不濟去香港。她不與任何人打交道,在這個城市里沒有誰配得上與她打交道。我還聽一個投資商說,丁默克在政界可以呼風(fēng)喚雨,市領(lǐng)導(dǎo)開會時誰的電話都不接,唯獨不敢不接他的電話。這個城市里所有的頭頭腦腦都怕他,因為丁默克的手里掌握著他們所需要的巨額財富。丁默克的財富是上層社會的一個神話。因為丁默克的關(guān)系,很多人開始拉攏我,在一個酒宴上,丁默克舉起酒杯,對在座的每個人嚴(yán)肅地說:范思思不是這個圈里的人,你們誰都不要去招惹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致?lián)u手:沒有,沒有,不會,不會……我突然任性起來,起身離開了宴席。我為什么就不能涉足這個所謂的財富圈子?因為我不是權(quán)貴?不是政客?丁默克,你從心里還是瞧不起我!
一連幾天,我沒有跟丁默克聯(lián)系,丁默克也沒有聯(lián)系我。如果不是看在那一百萬的面子上,我是想與丁默克絕交了。聽說他有好多公司,每年還會招聘員工,而丁默克情愿白送我一百萬而不愿意讓我參與其中,這讓我非常費解。
終于有一天,丁默克讓我停診一周,跟他去一個地方談一個重要的投資項目。接到電話的我著實興奮了一個晚上。丁默克終于想到我了,他一定是知道那天傷害了我,然后回去左思右想,開始接納了我。很快,我就成了丁默克財富榜上的一員。那天,我在家里轉(zhuǎn)著圈子,然后打開衣櫥收拾衣物,我發(fā)現(xiàn),我衣櫥里的衣服太少了,色彩也很單調(diào)。這些年,我?guī)缀鯖]逛過大的購物中心,更不用說是奢侈品商店。我沒有名包名表,也沒有一件像樣首飾。我不能任意地花錢。我的閨蜜要給我相親,她們說憑我的條件找一個家境殷實的男人絕對沒有問題。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那想法只是曇花一現(xiàn)。我知道自己不僅是給自己找老公,還要給我的兒子找爸爸。我的前夫不堪忍受有自閉癥的兒子,在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拋棄了我們。那個時候我們的兒子正發(fā)著高熱,而我,剛剛從醫(yī)院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我不敢留下那個孩子,我怕再生出一個自閉癥患兒,我也不想留下那個孩子,我怕沒有能力去負(fù)擔(dān)兩個孩子將來的生活。親生父親都能舍棄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還有哪個男人會接受我的兒子。
那天,我早早來到約定地點,等丁默克來接我。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了丁默克的車。車子緩緩地從我身邊停下,開車的是丁默克的司機,而丁默克也正向車子走來。我習(xí)慣地打開駕駛室后面的車門,剛準(zhǔn)備上車時,司機發(fā)出了冷冷的聲音:對不起,這是丁總的位置。就在我很難堪的時候,丁默克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今天破例。我這才上了車,我感覺司機從車內(nèi)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我立即就像吃了臟東西一樣全身不舒服起來。丁默克好像覺察到了什么,他回頭朝我擠眼一笑:這是第一次有人占了我的專屬位置。后來我才知道,駕駛室后面的位置是最安全的。
汽車在國道上疾馳,司機的車開得跟他的表情一樣。從上車到現(xiàn)在他幾乎沒說過一句話,偶爾有電話響起,他也是用手掐斷。大概過了兩個小時以后,他側(cè)臉看了一下丁默克,然后把車開進(jìn)了一家服務(wù)區(qū)。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丁默克躲在一個旮旯里吸煙,眉頭緊皺著。丁默克從來不抽煙,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很想上前去叫住他,念頭一閃,我又轉(zhuǎn)身離開。丁默克的車載音箱里反復(fù)播放著齊秦的那首《我是一只來自北方的狼》,這令我突然想起了“野獸的獨白”。于是我問他:老丁,你喜歡狼?丁默克轉(zhuǎn)過臉:我就是狼。你的那些朋友呢?狐貍。我是什么?你不在其中。狼比狐貍厲害。不一定,孤狼斗不過群狐。
哈哈,我們同時大笑起來。
車子從高速下來后開上了一段縣道,道路很平整,丁默克說今晚先住在縣城,明天大早我們要去一個叫做“青萍”的鄉(xiāng)鎮(zhèn)。吃晚飯的時候我想問老丁這個投資項目是什么?可我就是開不了口,這跟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guān),我的父親跟我說過,永遠(yuǎn)不要去追問別人的事情,永遠(yuǎn)不要去觸碰對方最敏感的神經(jīng),這是一個人最基本的素養(yǎng)。這輩子我唯有婚姻這件事情沒有聽父親的,也是從這件事,我更確信父親所說的都是正確的。
我心存疑問,不再去問丁默克。但是我知道這一定是一項巨大的投資,因為我不止一次從丁默克的電話里聽到過幾個億的合同。在這里我再強調(diào)一次,我是需要錢,但是,我與丁默克之間是純粹的友情。
我的房間在丁默克對面,夜里我聽到丁默克出去的腳步聲,至于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得而知。但就在早晨我匆匆忙忙來到自助餐廳的時候,丁默克已經(jīng)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很悠閑地吃著早餐,一邊看著電視上的財經(jīng)新聞。他看起已經(jīng)來很久了,面前堆滿了食物,還有幾只用空的盤子。這跟他平時在酒宴上的作風(fēng)大相徑庭,那個場合的丁默克很少動筷子,都是端坐著,抱著雙臂,看著那群手舞足蹈的人。
清萍是個好地方,山明水秀。人就是奇怪,到了什么樣的環(huán)境心情就會隨著環(huán)境而改變,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會不一樣。丁默克很輕松,是那種卸下枷鎖的自由感。司機的電話明顯多了起來,好多電話都是他主動打出去的,他打電話的時候會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但是從他的話音與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很開心的樣子。丁默克告訴我,他要在這里投資一個大型的養(yǎng)老機構(gòu)。而我,可以幫他來負(fù)責(zé)。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了。
黃昏的時候,我隨著丁默克來到一條小河邊上,丁默克突然說:你很像我的妹妹。我愣了一下,哦,她現(xiàn)在在哪?死了。丁默克拾起一片瓦礫,扔向河中,瓦礫輕快地沉入水底,鉤沉處,泛起陣陣漣漪。怎么死的?窮死的。這就是你一直當(dāng)我是好朋友,幫助我的原因?不,丁默克拍拍手上的灰土,你是唯一沒有跟我提過錢的女人。我低下頭,鼻子酸了酸。
從清萍回來后,丁默克很長時間沒有跟我聯(lián)系。也沒跟我再提起那個投資項目。我能理解丁默克很忙,投資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要有很多的環(huán)節(jié)和程序。我從心里希望這個項目能成功,就像丁默克說的那樣,這是一個陽光工程,他不想賺錢。我想到很多和我父母親一樣在鄉(xiāng)下寓居的老人,我迫切希望這個項目能夠很快運作。
某天夜里,我聽到手機微信的提示音。我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來摸索,竟沒有摸到。因為太困的原因,我也就沒再去搭理。好在提示音沒有再次響起。第二天一早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是老丁的微信:思思,我的鞋掉了。職業(yè)的敏感告訴我:丁默克出事了。我立即回?fù)芰怂碾娫?。電話關(guān)機……
我不敢去問他的那些朋友,我不想讓他們知道丁默克現(xiàn)在可能面臨的處境。此時的丁默克就是一只孤狼,他無論如何抵擋不住那些狐貍們圍攻??墒俏液鲆暳撕偟奶匦?,他們是敏感而又多疑的,很快,他們嗅出了一絲氣味,并到處打聽丁默克的消息。當(dāng)然,我肯定是其中之一。
我的微信、電話空前多了起來。他們一開始還只是試探,態(tài)度也算和氣。我只有三個字:不知道,或者是不清楚。漸漸地,他們沒有了耐心,他們告訴我,丁默克圈了很多錢,他們都是受害者。他們用最難聽的話辱罵丁默克,有人叫他斷子絕孫,有人說要與他同歸于盡。老丁,你在哪?你的財富究竟是什么?我在丁默克的頭像下打了一行字……
我看到了微信群中的帖子關(guān)于丁默克的財富。看完帖子,我終于明白了丁默克的那句:我的鞋掉了。丁默克成了十惡不赦的壞蛋,他騙走了老百姓的血汗錢,積累了自己的財富,他揮霍著別人的救命錢過著奢靡浮華的生活……
我打定主意,去了南郊的看守所。我在門外坐了一個下午,老丁卻不肯見我?;厝ヒ院?,我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噩夢:丁默克被那群朋友綁了起來,全身澆滿紅酒,然后點火,老丁在烈焰中面目猙獰。突然,天降大雨。漸漸地,雨點變成了鈔票,將他的身體覆蓋起來。人群轟動了,他們張開雙手,叫囂著,擁擠著,瘋狂地奔向丁默克。
都市夜間的霓虹像將丁默克的身影幻化成一道道碎片,模糊且怪異。我瞪大眼睛,想要從這些碎片中還原一個真實的老丁??墒枪庥暗乃俣瓤斓米屛覠o從辨析。就在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有一片閃過一絲溫情的光。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