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畫人
2020年10月18日,晚明畫家吳彬的《十面靈璧圖》以5.129億元人民幣的天價刷新了中國古代藝術(shù)品拍賣成交紀錄。
在《十面靈璧圖》重現(xiàn)江湖之前,鮮少有人知道吳彬是誰。剛從陜西輞川回來的我,看到這個拍賣結(jié)果,只想說:吳彬,活該你那么值錢。
一個預言
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50歲的福州人謝肇淛為他即將出版的隨筆札記取名《五雜俎》。這套書分為天、地、人、物、5部分,共16卷,可謂包羅萬象。謝肇淛也因此在官員、詩人、藏書家外,又多了個“博物學家”的頭銜。但今天,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他“預言家”的身份。
在《五雜俎》第7卷里,謝肇淛談及書畫時表示,同時代只有兩個人能入他的眼:“近日名家如云間董玄宰(董其昌)、金陵吳文中(吳彬),其得意之筆,前無古人。董好摹唐、宋名筆,其用意處在位置、設(shè)色,自謂得昔人三昧……”這一年,62歲的董其昌已經(jīng)名重天下,謝肇淛說董其昌自認為學到了古人的筆意。“吳運思造奇,下筆玄妙,旁及人物、佛像,遠即不敢望道子,近亦足力敵松雪,傳之后代,價當重連城矣。”對于年近七旬的莆田畫師吳彬,謝肇淛的評價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上限吳道子,下限趙孟頫,畫作傳到后代那一定價值連城”。
殊不知,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后來成了延續(xù)百年的畫壇主流,而“離經(jīng)叛道”的吳彬則聲名不見。謝肇淛的那段話偶被瞥見,也大都被看作是他對福建老鄉(xiāng)的溢美之詞。
然而,400年后,這個預言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
年少成名
大約在1550年,吳彬出生在福建莆田一個崇信佛教的家庭。吳彬的父親吳金陵在50歲那年夢見觀音大士,不久便有了吳彬。
嘉靖末年,福建沿海倭寇猖獗,吳彬十五六歲時被迫北上避難,最后在南京落了腳。自南宋滅亡后,大批宮廷畫師流落福建、廣東。到了明代,這兩地畫家輩出。吳彬年紀輕輕就以詩畫出名,來到繁華的南京城,他更是如魚得水。
“吳生本是閩中彥,壺山蘭水奇堪擅。少時來作秣陵游,秣陵山水圖畫偏……”寫這首詩的是明朝大臣葉向高,他也是福建人,萬歷十一年(1583年)進士及第,曾長期在南京任職,后來一直做到了內(nèi)閣首輔?;蛟S是由于他的推薦,少年吳彬又北上京師,成了一名宮廷畫師。
吳彬的《歲華紀勝圖》,以圖繪的方式解說了12個月的時序活動,其中的場景多為吳彬在南京的見聞。以表現(xiàn)長江邊閱操場景的10月冊頁為例:在長70厘米、寬30厘米的畫幅上,大小戰(zhàn)艦、水陸士兵、紅衣將官都被描畫得非常精細。步兵和少量騎兵在陸地上擺好陣勢,4艘戰(zhàn)艦依次排開,3隊小艇在岸邊準備,只待長官一聲令下,閱兵就要開始。繪制這類圖冊是宮廷畫師的職責之一,精致的細節(jié)和艷麗的敷色都符合皇家品位。
超越古典
入宮后的幾年里,內(nèi)府的名畫被吳彬臨摹殆盡。他請求入蜀采風,竟得到神宗恩準。采風歸來之后,吳彬“下筆益奇”。
全長8.6米的《山陰道上圖》描繪的是中國繪畫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自然之景。在畫卷完全被展開之前,你永遠無法猜到下一幕是什么。一次次好奇,一次次瞠目結(jié)舌,等到全卷賞畢,觀者已頭暈?zāi)垦!?/p>
畫作橫向延伸的空間虛虛實實,山、云、樹、石就像施展神通的孫行者,奇形怪狀又似曾相識的景物層出不窮,造型迥異卻連成一氣。
縱向的巨嶂,讓人想起失傳已久的北宋繪畫傳統(tǒng)。如果說范寬是用崇高的山水讓人去發(fā)現(xiàn)自然的理性,吳彬則是把造化的無序直接擺在你的面前。
畫作于石碑處結(jié)束了全卷,上面是吳彬的題跋:“……圖雖勉匯晉唐宋元諸賢筆意,然政恐莫肖古人風韻之萬一?!边@句不過是謙辭,重點在結(jié)尾:“妍媸者本來面目,孰能點化?若欲脫胎其匿跡修深惟未孩之際。先生意在斯乎?”
先賢們發(fā)展出一套套足堪效仿的范式,但他們都帶著各自的印記。如果強學,就會像《天龍八部》里的鳩摩智,只能融會,無法貫通,會的招數(shù)越多,離真實的自然越遠。吳彬所做的,就像是張無忌學太極劍、令狐沖學獨孤九劍時那樣—記住所有的招式,然后全部忘掉,回到最初始的狀態(tài)。既然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招式和套路,其結(jié)果自然無招勝有招,連綿不絕,變化無窮。這就是《世說新語》里王獻之游山陰道時所說的:“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庇罒o止境的變化,才是造化的終極奧義。
以小見大
《山陰道上圖》是讀懂《十面靈璧圖》的關(guān)鍵。這兩幅畫先后于兩年內(nèi)完成,贈予對象都是米萬鐘。米萬鐘是北宋米芾的后裔,書法與董其昌齊名,人稱“ 南董北米”。
1607年末,年近六旬的吳彬已回到南京,米萬鐘赴南京出任六合縣令,二人一見如故。雖然常年在地方做芝麻官,米萬鐘的生活中卻從不缺乏驚喜。1608年,他得到一塊萬中挑一的全美靈璧石,興奮地說:“其崢嶸巀嶭,直將凌轢三山,吞吐十岳。令人乍閱之神懼……若驚,若喜,若怵,若昵,若夢,若迷,又疑若醉。而忽醒寐而忽覺不自知身世之何在也者?!?/p>
這段描述,是不是很像你看《山陰道上圖》時的感受?事實上,《十面靈璧圖》就是一幅縮小版的《山陰道上圖》。吳彬站著、躺著、坐著、趴著,從不同角度轉(zhuǎn)動石頭,或直視,或斜瞥,然后將10個角度的觀察所得繪成一幅畫卷—他簡直是把一塊石頭當成千巖萬壑、高山巨川來游賞、經(jīng)營。在他的筆下,靜止的石面如同燃燒的火焰、涌動的海水,變幻無序而又躁動不安,這是吳彬心目中生命的真實形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畫的不是石頭,而是造化本身。
王維轉(zhuǎn)世
晚年的吳彬,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南京。他以居士自稱,為其居所命名“ 枝隱庵”,自稱“枝隱頭陀”。南京大儒、7次被朝廷詔命為相卻都一一婉拒的顧起元,是他的頭號粉絲。
顧起元很是崇拜吳彬,首先折服他的,是偶像的美貌。他在《吳文仲像贊》中稱贊吳彬如“寫照于玉山,現(xiàn)身于金粟”。
接著,吳彬的山水畫又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按蟮厣酱o不有,神奇盡落吳郎手。吳郎手中管七寸,吳郎胸中才八斗。八斗才高人不疑,一丘一壑人不知。知我者希我不賤,且學鷦鷯棲一枝?!痹姷那八木渲?,崇拜之心直接而熱烈,無須贅述。后四句與枝隱庵的命名有關(guān)。莊子《逍遙游》中說:“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庇腥诉x擇做騰空而起的鯤鵬,有人只愿得一枝棲息,詩句暗示吳彬的高隱。
讓顧起元傾倒的,還有吳彬的詩和佛像畫。王維《偶然作六首》中有“宿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之句,而顧起元稱吳彬是“宿世詞客,前身畫師”??梢?,在顧起元的心里,吳彬的存在如同“王維轉(zhuǎn)世”。
吳彬確實很像王維。他自幼鉆研佛理,平日在枝隱庵里誦經(jīng)禮佛、吟詩作畫。他有隱士的志向,卻長期掛著官職,亦仕亦隱??上脑娂诤笫郎⒇?,只留下幾首題畫詩?!吧綋砻┨媒^點埃,巡檐秀色逼人來。床頭酒借松花釀,架上經(jīng)緣貝葉裁。云臥鹿麋時共息,溪行鷗鷺自無猜。從前欲蠟探幽屐,結(jié)絆頻過破綠苔?!边@首詩即使放在《王維集》里,也毫不違和。
熱血冷眼
因安史之亂,王維曾一度入獄,吳彬晚年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明天啟五年(1625)年,吳彬的老朋友米萬鐘因痛罵魏忠賢而被捕入獄、削去官職。數(shù)月后,年過七旬的吳彬熱血難涼,在讀到京中邸報后同樣“問候”了魏忠賢,后被閹黨耳目告發(fā),和米萬鐘做了獄友。又過了一年,閹黨失勢,當初無辜入獄的官員大都官復原職。吳彬大概也在被釋的名單之列,但我們已無從得知他之后的故事。吳彬于明崇禎十六年(1643年)離世,他沒看到李自成殺進北京(1644年),但也不至于像老友米萬鐘一樣,在神仙難救的政局中積勞成疾,憂憤離世。
人們習慣將吳彬的奇幻山水看作扭曲的時代在畫家內(nèi)心世界的映射,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一種戲謔。他戲謔前代的大師,把他們的絕技一一學會,然后把石頭畫成山水,把山水畫成石頭。他更戲謔循規(guī)蹈矩的后人,嘲笑他們一生都無法擺脫前人窠臼,畫不出一點兒真山真水,更不懂佛道哲理。董其昌是個例外,只是后世學董其昌的人再一次落入窠臼,而且,這次的窠臼比之前所有的“坑”都大。吳彬則一直在岸上打坐參禪,冷眼旁觀,一坐就是4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