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1
我曾無數次在凌晨的一地霜華中行走,尋找理想世界的希望之門。
2000年,那個千禧之年的七月,在南方打工,年關前夕才回家的父親提前回來了,他興沖沖地告訴我們兄弟:我要帶你們去廣州。
1979年,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下了一個圈。從此,天南海北的尋夢者都將目光聚焦在這塊南國熱土上。我的家鄉(xiāng)湘南農村偏僻閉塞,對改革開放的新鮮事物有著與生俱來的遲鈍。春風吹到我們那個小村莊時,已經是九十年代中期了。千百年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勞作,繁衍,生息,他們對這片土地有著特別的眷戀之情,對外面的世界有著本能的抗拒——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父親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以一米五的矮小個子,背著一個蛇皮袋和幾身舊的換洗衣服,獨自行走天涯。他如一只候鳥過著遷徙的生活,與候鳥不同的是,父親在春天遠走高飛,在冬日隨著北歸的大軍翩然歸來。每次回到家中,他都迫不及待地跟我們說廣州摩肩接踵的人群和高聳入云的大廈——好像那就是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
父親最大的愿望是讓我們一家四口全部到廣州生活。在家種田有什么出息?這是父親的口頭禪。特別是每當到了冬天,我因玩雪身患凍瘡時,父親更是有了讓我們去南方的理由,南方好啊,那里根本沒有冬天,哪里會生凍瘡呢?在父親不厭其煩的敘說中,我對南方產生了巨大的期待。
在父親的描述里,南方簡直是盛產黃金的地方,只要你愿意,俯拾即是。在他百般糾纏和不下于十次的強烈要求下,母親勉為其難地同意了我們一家四口去廣州生活。
七月初,父親提前半年回到了家鄉(xiāng),他讓我們趕緊收拾行李,第二天就去廣州。老人和孩子對家鄉(xiāng)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歷經千帆的老人傾向于美不美家鄉(xiāng)水,好不好家鄉(xiāng)人,以及落葉歸根的夙愿;而孩子卻因為對家鄉(xiāng)過于熟悉,所以無端地生出許多怨恨來,他們更喜歡外面的世界,喜歡那些想象中的高遠與詩意。我和哥哥對父親所說的遠方憧憬不已,蹦蹦跳跳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無數的憧憬,無數的希望,讓我在那個夜晚輾轉反側失眠了。畢竟是孩子,到了下半夜,我扛不住睡意,還是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被父親拍醒的時候,我還睡眼惺忪著。上完廁所,我還沒有清醒過來,迷迷瞪瞪地往床上躺,父親叫住我:“別睡了,今天去廣州。”我瞬間清醒了,連忙穿好衣服,背起晚上就準備好的書包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千禧之年的湘南農村,雖然已經通了公路,但是并沒有公交車,人們去鎮(zhèn)上都需要步行。如果經濟寬裕,也可以提前預約摩托車到鎮(zhèn)上,也就是十來塊錢吧??此撇欢?,在普通工人月薪才三百塊錢的時代,十塊錢已經相當昂貴了。我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步行。
出門的時候,正是凌晨四點,天尚未亮。微明的星辰如被一根隱形的絲線系著,懸掛在天上,一閃一閃的,發(fā)出渺如螢火的光芒,所幸還有月牙,淡淡的。這光亮不足以照明。此時,凌晨的村莊萬籟俱寂,只能隱約看到不遠處其他人家的房屋,如一只只巨獸,靜悄悄地臥在黑暗之中。
母親打著手電背著包在前面開路,我和哥哥各自背著書包走在中間,父親背著袋子打著手電走在最后。手電把暗夜劈成了兩半,人在光影中行走。兩團光影在暗夜里穿行。光有限,暗夜無邊,遠方的微光被暗夜包圍,絞殺,消失,只剩下身影周邊的光亮指引著我們前進。公路上有被無數次踐踏仍然頑強生長的野草,草葉上有冰涼的露水——這是我感覺到的。它們打濕了我的涼鞋,與我的肌膚親密接觸,涼涼的,很是舒服。
父親沒有帶我們走曲蘭這條前往衡陽的主干道,他選擇走木山,通衡陽。走木山,就需要經過一座山。黑夜中的山,圓而高大,像一根巨大的柱子,頂天立地地巍峨著。臨近山腳,天色更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我們走在狹窄的山野小徑上,手電筒的光似乎更加暗淡了,我小心翼翼地注意著腳下的小徑,慢慢地前行。兩旁是茂盛的蘆葦和黑黢黢的山林,我的心頭無端地生出了一股寒意,生怕神話小說中的妖魔鬼怪跑將出來將我抓走。父母和哥哥都沒有說話,他們似乎憋足了勁兒在爬山。也許,在他們的心中,有和我一樣的想法吧。
突然,一陣微風拂過,吹得樹葉“嘩——嘩——”作響。聲音像一群調皮的孩子,一呼百應,層層疊疊地傳遞開來;又好像有人在密林中扔下了一把沙子。我的小心臟都提了起來。
過完那道山崗,黎明前的黑幕逐漸褪去,天光漸漸地亮了。
我們先步行到了木山,然后乘車到縣城西渡,取道衡陽,最后乘坐老牛般的綠皮車往廣州長途奔襲。人在車上的疲憊被窗外的風景所取代,倒也興趣盎然。到廣州北站已是晚上九點。廣州北站位于花都區(qū)新華鎮(zhèn),而父親工作的地方卻在花都區(qū)梯面鎮(zhèn),雖然只有短短的24公里路程,但是在那個年代,晚上九點以后卻沒有公交車通行了。無論是打的還是住宿,都將付出較大的經濟代價。哥哥鬧著晚上要去梯面,在他心中,那是人間天堂。凌晨四點起床的我們,熬了一天的車,經歷過綠皮車的臟亂環(huán)境,對家的向往可想而知。
父親向來脾氣暴躁,他稍不如意就對我們拳打腳踢。少不更事的我們以為父親帶我們來廣州生活,是因為他掙到了大錢,其實那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幻想。沒有掙到錢的父親不愿意打的,更不愿意花錢住宿,在母親的勸慰下,我們一家四口只好在人家的屋檐下委屈求全了一夜。于孩子來說,只要困了,就是狗窩也能睡著。我們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如流浪人員睡在別人的屋檐下。前半夜,南國熱不可擋,蚊子在耳旁縈繞不絕;后半夜,夜涼如水,我們拿出包里的夏衣,勉強覆蓋身體。一夜因蚊蟲叮咬和寒冷醒來了無數次,好不容易盼到天明,身上起了一身疙瘩。
那一刻,我開始明白,出門在外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
事實上,那還不算什么,我們總以為到了梯面就好了。然而,我們錯了。第二天,我們在倒了多次公交車后,終于到了夢想中的天堂——父親的居住地。一棟沒有任何裝修的一層紅磚樓,木質窗戶連玻璃都沒有安裝。一道大門,走進去,里面是三室一廳,而床則是一塊裝模用的紅板,下面墊著磚頭。就是這樣的房子,也是需要租金的,還有我當時不知道的水電費。除了我們呼吸的空氣是免費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要收費的。
雖然環(huán)境惡劣,但是對比老家的土坯房,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人,總是會對比的。轉過七彎八曲的巷子,走出去,能看到到處施工的工地、川流的人群、繁華的街市,對比家鄉(xiāng)那閉塞的村莊,我們倒也樂意在廣州安居。事實上,我們在廣州呆的時間并不長。父親并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他是靠幫別人挑磚頭打臨工度日。我曾跟隨父親去過工地,只見他挑著一擔又一擔沉重的磚頭在烈日下行走,上磨肩膀,下磨腳板。一天九小時,最多掙到二十塊錢。就是這樣的工作,也不是天天都有的,大量謀生的人在搶這廉價的工作。父親個子小,自然不受雇主青睞。盡管他勤快,盡管他挑的每一擔磚頭不比別人少,然而,他與生俱來的不足,讓他在求職上飽受不公平對待。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父親的收入可想而知。而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在那個進廠千難萬難的年代,能進一家工廠是母親最大的愿望。日頭曬不著,下雨淋不著,這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墒?,母親窮一生之力,都沒進到工廠。她只讀過小學三年級,只會寫自己的名字,看懂一些簡單的文字。那些中介費,如關山萬里,阻斷了母親進廠的路。古代文人取仕,常用“日近長安遠”來表達求取功名之難,而母親的進廠,比文人考取功名還難。她只能找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作——就是這種工作也很難找到的。母親只好跟著父親去工地上搬磚,可她身體孱弱,干一天需要休息三天才能緩過勁來。
父親希望我們長期生活在廣州的夢想在沉重的現實面前,無異于以卵擊石,他的夢想被撞得頭破血流。
貧賤夫妻百事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事讓爭吵隨之而來,爭吵日益頻繁、升級、加劇。最后,在二十多天后,在父親去工地挑磚后,母親帶著我們兄弟悄無聲息地落荒而逃,回到了湘南那個小村莊。在村莊里,只要你肯干,家里有幾畝薄田和土地可以賴以生存。
二十多天的經歷,讓我對世界產生了一些朦朧的認知。我開始意識到,原來人生的起點是完全不一樣的,有的人拼盡全力只能果腹,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了金鑰匙。我開始明白,像我這樣的孩子,要想和城里的孩子交朋友,唯有讀書一條路可走。
2
2003年的秋天,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距離村莊十五里之遙的曲蘭中學。學校有付費的食堂,如果你錢夠多,還可以選擇住校。食堂的飯菜是分類的,一類是學生餐,菜如豬食一般難以下咽;一類是教師餐,打教師餐的學生有獨立的窗口,可以跟老師一樣享受著四菜一湯的待遇。我毫不意外地選擇了走讀,吃學生餐——如果不是因為距離太遠,沒辦法回家吃午飯,我肯定會為父母省下這筆開支。
早自習是從七點半開始的,學校要求學生七點二十前抵達學校。為了不遲到,我每天五點半就需要起床,在六點十分前完成洗漱、吃早餐等瑣事,這樣才能保證七點二十前抵達學校。每天十五里的路程,我走了整整兩年。在那兩年的時間里,我與晨露為伴,與霜華為伍,這讓我練出了一雙飛毛腿。
時間的車輪不緊不慢地前行。2005年,我進入了初三,這是中考至關重要的一年,學校要求畢業(yè)生必須住校,我別無選擇地住校了。原以為住??梢宰屛覀兯粫簯杏X,事實上住校并不比走讀輕松。每天五點,生活老師的哨音準時劃破黑暗的夜空,整個學校的燈火一瞬間就亮堂了起來。我們需要在十分鐘之內完成穿衣起床和洗漱任務,五點十分到操場做早操。
大家按照班級次序次第排開。天尚未亮,做早操時只能看見前面同學活動的輪廓。特別是到了冬天,霜華滿地,寒氣襲人,手腳都活動不開。
五點半進入教室開始早自習,能看到教室窗戶玻璃上流下的露水,如一條條蜿蜒的小蚯蚓。那一年,沒有青鳥的哀怨,沒有青蔥歲月的風花雪月,只有在晨霜中起來,在深夜睡去,其余時間都埋頭書山題海中奮力游弋。無數同學的視力直線下降。整個校園,彌漫著大戰(zhàn)即將來臨的沉重氛圍。
2006年的夏天,我在家中彷徨著。我接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這對于沒有被錄取需要花錢才能讀高中的孩子來說,無疑是驚天喜訊,而對我來說,卻是兩難選擇。從小體弱的母親病情日益嚴重,家中到處是花花綠綠的藥丸。每天都能看見母親就著白開水喝藥。這情景,已經深深地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之中。父親,這個在外打工十多年的漢子,一年到頭根本沒有錢拿回來。拿什么去讀書呢?
當時,“讀書無用論”在農村大行其道,讀書不如去打工的想法在我心中蠢蠢欲動。當我打電話給在外打工的父親,問他能否寄錢回來給我上學時,他嘴上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最終,鑒于家庭現實,母親同意我去打工了。
3
我以十六歲的低齡闖深圳,在一家不按《勞動法》辦廠的小工廠里白加黑、五加二地拼命工作。上夜班每天可以得到五塊錢的補助,為了五塊錢的小錢,我喜歡上夜班。在黑夜之中,我與夜的精靈為伍,與瞌睡作斗爭,盼望著過完十二點、盼望著月亮與星辰出來,看著月亮在窗口愈行愈遠,陰晴圓缺,不斷交替;盼望著黎明前的黑暗,盼望著滿天露氣的星空,盼望著日頭噴薄而出,照在忙碌的大地之上;盼望著別人起床,一個個來到車間;盼望著早上八點的下班鐘聲準時響起,然后匆忙吃完早餐,一頭倒在床上。就這樣工作,每月只賺取到微薄的千把塊錢。一年后,我打工的激情消磨殆盡,而一眼就看得到的未來和據說對身體有巨大傷害、導致人不孕不育的天那水,讓我心生恐懼。我夢見自己的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下,我夢見自己手腳皸裂——我恨不得馬上逃離。
可是我怎么逃離工廠?沒有學歷,坐不了辦公室。就是部門文員這樣的崗位,都讓我羨慕不已且遙不可及。讀書少的人絕大多數目光狹隘,我也是如此。除了進廠,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在我的觀念里,根本沒有做銷售、做服務員等其他行業(yè)。在諸事不順中,我對父親的恨意悄然萌芽后又如春水上漲——都是他無能為力,否則此時的我肯定在高中的校園里學習,然后順利地進入大學的象牙塔,最終拿到一紙證書,按部就班地找一份白領工作。
時間在煎熬中過得格外慢。2008年姍姍來遲,無意間,我找到了逃離工廠的捷徑——寫作。我的寫作坎坷無比,寫了無數的文字,根本用不出去,就算偶爾用出去了,也只是發(fā)在內刊上。后來我才得知,文章登在內刊上不算發(fā)表,內刊只是一本文學資料,作內部交流用。到了2012年年底,我才在全國公開發(fā)行的文學期刊《江門文藝》發(fā)表了一篇800字的小文章。在此后的年月里,每年也就是在公開發(fā)行的期刊中發(fā)表一兩篇小文章,而且從來沒有一篇文章超過3000字。隨著認識的文友越來越多,我才得知,刊發(fā)我文章的期刊還不是嚴肅文學期刊,在加入作協時,是不會被認可的,就算勉強認可,也要大打折扣。
2016年開始,我開始有意識地將作品投給各地作協、文聯主辦的公開發(fā)行的嚴肅文學期刊,但是,我想登上這些文學期刊,卻比古人逾越蜀道還難。
我又想到了父親,并將這生活的種種不如意算到他的頭上。如果他送我讀了大學,我肯定會選擇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我肯定會選擇中文系。和我同齡成績卓越的寫作者,有幾個不是大學中文系出來的?他們甚至還是研究生、博士生。哪怕父親努力一點點,讓我讀個高中,我也不用拿著九年義務教育的初中學歷去跟人家讀了十幾年、二十年的寫作者同臺競技。每當不如意時,我都會想起這些,我對父親的怨又深了一層。
4
2017年,我痛下決心辭去了工作,辭去了政府單位的臨時工身份——那時,因為寫作的原因,我用文字離開了工廠,成了政府單位的一名臨時工。我決定全心全意地嘗試一年專職寫作的生活,并打算參加家鄉(xiāng)毛澤東文學院的進修。遇到寫作瓶頸的我,迫切地希望文學院的作家班能給我指點迷津,讓我在寫作路上一日千里。
一個人不可能天天在家自由撰稿,眼睛受不了,精神也會產生焦慮。為此,我回到了家鄉(xiāng),在考取駕駛證的同時,我一邊寫作,一邊幫助父親干農活。此時的父親,因為歲月的原因,日漸蒼老如大江東去不可阻擋。
父親,這個一直承擔我人生的總設計師重任的人,曾經無數次逼迫我按照他的意愿發(fā)展——搞建筑,當兵,催婚。因為這一切與我的個人意愿格格不入,導致父子之間矛盾爆發(fā),沖突不斷。從2015年開始就生病的父親,從天高任鳥飛的江湖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湘南農村。也可以說,他因生病而困于農村。蒼老與疾病在父親身上并駕齊驅,這個當年說一不二的漢子,在歲月的打磨下沒有了脾氣。他不再管我——換作以前,我這樣辭職寫作,肯定會讓他雷霆震怒?,F在,他不再生氣,甚至很多生活的決策他都會找我拿主意。
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的艱辛,他勤奮地種田、養(yǎng)魚、養(yǎng)豬……歲月替我奪下了父親的江山,我與父親的恩怨在時間中悄然和解。我也日漸明白,少不更事的我怎能如此要求父親?他起點也低——他只有一米五的個子,先天不足,又沒讀到什么書,對我的撫育自然無能為力。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他沒有讓我餓死已是萬幸。換位思考,如果我以后的孩子拿我去對比比爾蓋茨和馬云等商界領袖,我豈不是要羞憤而死?
九月的一天,我正在寫作。父親走進我的書房,他嘴角蠕動著,好像想說點什么。他的表情怯怯的。我問父親有何事。他家長里短地繞了一個大彎子,然后問我有沒有3000塊錢,他想買一輛三輪電動車。他說,要是沒有3000塊錢就算了,有1500塊錢也行。他又補充說,你們兄弟每個月給我1000塊錢的生活費,我攢下了1500塊錢。
父親在家后,自然沒有了收入。我和哥哥能力有限,每月只給他1000塊錢作生活費。如果不種田地,1000塊錢最多是餓不死。而父親還需要走親訪友,這少不了要花錢。我開始為自己時常勸慰父親別干農活了感到羞愧——1000塊錢頂什么用?父親還能攢下1500塊錢,已經是極度節(jié)省了。他在農村種田,急需代步的工具,也是干農活馱貨物的工具。他早就希望有一輛電動三輪車代步了,方便走親戚,看病,馱稻谷,運飼料……父親的表情讓我心疼,我鼻子一酸,幾乎落淚。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想要一輛單車的事情,我怯怯地站在父親面前,陳述買自行車的重要性。時空交錯,我與父親對換了位置。
我連忙拿出手機來,說:“我這就給你轉3000塊錢?!备赣H問:“那你的錢夠用嗎?”我說夠,您放心。其實,2017年幾乎是我進入社會以來最艱難的一年,在文壇尚未打開局面的我,文章根本登不上那些稿費千字千元、千字五百的一線期刊,就是想登上稿費千字兩百的公開發(fā)行期刊都千難萬難。我的文章絕大多數發(fā)表在沒有稿費的內刊上,或者千字五十不到的內刊以及報紙副刊上,一篇千字文也就拿個三五十塊錢的廉價稿費。偶爾獲一個征文比賽獎項,能得到千元獎金,都像是中了彩票般幸運。而我不斷在衡陽與深圳之間往返的路費、考取駕駛證的開支……一切一切,讓我的經濟捉襟見肘。當然,我不能怪報刊,在紙媒日漸式微的今天,能把報刊辦下去已經很不錯了,何況還有個幾十塊百把塊的稿費。
三輪車買回來后,會騎自行車的父親學了幾遍就能獨自上路了。他像個孩子開著三輪車在鄉(xiāng)村的水泥路上溜達,碰見人就說,我兒子給我買的。好像我給他買的不是廉價的三輪車,而是一臺百萬豪車。
5
在忐忑不安中迎來了十月,毛澤東文學院給我發(fā)來了第十六期青年作家研討班《錄取通知書》。用父親迷信的說法,皇天開眼了。普通火車從衡陽到長沙差不多需要三個鐘點的車程,緊張的經濟讓我去長沙學習的時候選擇了乘坐火車。如果愿意花錢,乘坐高鐵只需要半個鐘頭就能飛奔到長沙。
又是一個霜華滿地的凌晨。五點,鬧鐘叫醒了我,我起了床,發(fā)現父親也起來了,他正在給我熱前一天夜里的剩飯剩菜。吃完飯,父親開著三輪車送我去鎮(zhèn)上坐車,晨露彌漫了湘南農村的早晨。父親在前面專注地開車,一面叮囑我好好學習。到了長沙后,父親還經常和我通電話,問我學習怎么樣。二十天的進修很快結束,適逢奶奶八十六歲壽辰,我回到了家中。父親用那雙布滿老繭的雙手撫摸著毛澤東文學院頒發(fā)的大紅結業(yè)證書,他嘴里喃喃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痹诟赣H眼里,他兒子去了一趟文學院,等于進入了主流文學界,前途將不可限量。其實他哪里知道,進修與發(fā)表文章完全是兩回事,我依然只是一個草根作者。
奶奶的酒席上來了不少客人,大家對我在家沒有出去掙錢表示費解。父親逢人就對客人介紹,我兒子讀過文學院,讀過作家班。有的客人們表示衷心的祝賀,有的客人問我一年能賺多少錢稿費。他們問,幾百萬總有吧?我搖頭。
那一年至少有幾十萬吧?他們追問。
打工成了流通的江河,城里的一切如不可阻擋的激流進入了農村,錢才是硬通貨。沒有錢,越是有才華,越是不可饒恕的罪惡。而父親并不知道,在這個年代,于有錢人而言,寫作是生活的點綴?!白骷摇钡念^銜可以讓生活錦上添花,而于沒錢的人來說,“作家”與“詩人”是窮酸文人的代名詞,是巨大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