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盡管伯莎·揚已經(jīng)三十歲了,她還是有這樣的時候:想以奔跑代替走路,踩著舞步在人行道上跳上跳下,滾個鐵環(huán),往空中拋起個東西再接住,或者一動不動地站著笑起來——可是,根本沒有什么可笑的事情。
如果你也三十歲了,轉(zhuǎn)過你住的那條街的拐角處時,突然感到欣喜若狂——無與倫比的幸福!——仿佛突然間吞下那天下午一片燦爛的陽光,那光在你的胸中燃燒,向你的每個細胞、每根手指和腳趾都散發(fā)出一陣火花,你能怎么樣呢?……噢,除了“陶醉和混亂”,難道你就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表達這種感受嗎?文明社會真是愚蠢?。∪绻惚仨毎堰@種感受像一把極其極其稀有的提琴一樣珍藏在琴盒里,為什么還給你一個身體?
“不,那個提琴的比喻還不能確切地表達我的意思。”她想著,跑上臺階,在包里摸鑰匙——她忘了帶了,就像往常一樣——于是咔噠咔噠碰響信箱叫開門。
“我并不想這樣,因為——謝謝你,瑪麗”——她走進門廳。
“保姆回來了嗎?”
“是的,太太。”
“水果也送來啦?”
“送來啦,太太。每件東西都送到了?!?/p>
“把水果都放到飯廳去,好嗎?我上樓之前會把水果擺好的?!?/p>
飯廳里昏暗且特別寒冷。盡管如此,伯莎還是脫下大衣;那件大衣把身體裹得太緊,她再也受不了了,不想再多穿一會兒;可脫了大衣,她的胳膊頓時感到一陣寒氣。然而她胸中依然有個地方明亮灼熱——那陣小火花就從那兒迸發(fā)出來。這簡直讓人難以忍受。
她幾乎不敢呼吸了,害怕那樣會把火扇得更旺,不過還是深深地、深深地吸著氣。她幾乎不敢照那面冰冷的鏡子——但還是照了,鏡子里映照出一個容光煥發(fā)的女人,微笑著,嘴唇顫動,眼睛又大又黑,那神情似在傾聽,等待著什么……神圣的事情發(fā)生……她知道那一定會發(fā)生的……絕對沒錯。
瑪麗用托盤把水果送過來,還拿來一個玻璃碗,一個非??蓯鄣乃{色盤子,呈現(xiàn)出一種奇妙的光輝,好像那盤子在牛奶里浸泡過一樣。
“我打開燈好嗎,太太?”
“不用,謝謝你。我能看清。”
擺放的水果有橘子,帶草莓粉色的蘋果,幾個黃色的梨,光滑如絲,還有一些覆著一層銀白果霜的白葡萄和一大串紫葡萄。這些紫葡萄是她為了與飯廳的新地毯顏色協(xié)調(diào)才剛剛買的。沒錯,這聽起來有點牽強荒謬,但她確實是因為這個才買的。
她在商店時想:“我必須買點紫色的東西,使地毯的顏色與桌上的顏色相配。”
而且當時似乎覺得很有道理。她把這些顏色鮮亮、形狀圓潤的水果擺成兩個圓錐形,擺放完畢,站在離桌子遠些的地方,看看效果——真是精致極了。因為深色的桌子似乎融進了暗淡的光線里,玻璃盤子和藍色的碗仿佛浮在空中。這些,當然,以她眼下的心情看,真是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她開始笑起來。
“不,不行。我太興奮了。”
她抓起包和大衣,跑到樓上的嬰兒室。保姆給小貝洗完澡,她正坐在一張矮桌旁,喂小貝吃晚飯。嬰兒穿一件白色法蘭絨睡袍和一件藍色羊毛短上衣,纖細的黑頭發(fā)往上梳起,形成一個逗人發(fā)笑的小尖錐。她抬頭看見媽媽,開始跳躍起來。
“來,寶貝,吃完這點,做個乖女孩?!北D氛f。
伯莎看到保姆撅嘴的樣子,明白這意味著她來嬰兒室來得又不是時候?!八裉旃詥?,阿姨?”
“今天下午她一直都挺討人喜歡?!北D沸÷曊f。
“我們到公園去了,我坐在椅子上,然后我從嬰兒車里把她抱出來。一條大狗湊過來,把頭靠在我的膝蓋上,她就抓住狗耳朵,使勁拽。哎,您要能看到她那樣子該多好。”伯莎想問問,讓孩子抓一條陌生的狗的耳朵是否有點危險。不過,她沒敢問。
她兩手垂立,看著她們,像個貧窮的小姑娘站在抱著洋娃娃的富家小姐跟前。嬰兒又抬起頭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然后笑了,笑得非??旎睿蛔〈舐曊f:“噢,阿姨,讓我來給她喂飯,你把洗澡的東西收拾好?!?/p>
“哎,太太,她吃飯的時候我們不該換人?!?/p>
保姆還是那樣小聲說,“這樣會打擾她,她可能會心煩意亂的?!?/p>
這多可笑啊。
如果非得把孩子放在——不是說像個稀有珍貴的提琴一樣放在琴盒里——而是放在另一個女人的懷里,為什么還生個孩子呢?
“噢,我一定要喂!”她說。
保姆心里很生氣,不情愿地把嬰兒交給了她。
“那好,吃完飯后別逗她。您知道您愛那樣做,太太。事后我可就麻煩了!”
謝天謝地!保姆拿著浴巾走出了房間。
“現(xiàn)在我可把你要回來了,我的小寶貝?!辈f,嬰兒倚靠著她。
嬰兒高興地吃著,鼓起嘴唇去接勺子,接著揮動兩只小手。她時而抓著勺子不放,時而揮手把伯莎剛舀滿的勺子推開,食物撒得四處都是。嬰兒喝完湯,伯莎轉(zhuǎn)身面對火爐。
“乖乖——你真乖!”她一邊說,一邊親親興高采烈的嬰兒。
“媽媽喜歡你。媽媽愛你。”的確,她太愛小貝了——小家伙俯身向前露出脖子,纖巧的腳趾在爐火的映照下晶瑩透亮——那種極端的幸福感又回到她身上,她還是不知道如何表達這種感受——不知拿它怎么辦。
“您的電話。”保姆得意而歸,說著把小貝抱了過來。她飛奔而下。是哈里的電話。
“噢,是你嗎,伯莎?聽我說。我會晚點到家。我會打的盡快回來,但是,推遲十分鐘準備飯——好嗎?說好啦?”
“好,完全可以。噢,哈里!”
“就這樣啦?”她想說什么?沒話可說。她只想和他多交流一會兒。她總不能滑稽地大喊:“多么美妙的一天??!”
“怎么回事?”電話里突然傳來微弱的聲音。
“沒事。一言為定?!辈f完掛上話筒,琢磨著,還有什么比文明社會更加荒誕的呢。他們有客人來吃晚飯??腿擞兄Z曼·奈特夫婦——很有見地的一對——男的正打算開一家戲院,女的很喜歡室內(nèi)裝修。有個年輕小伙,叫埃迪·沃倫,剛剛出版了一本小小的詩集,大家都想邀請他吃飯。還有伯莎“發(fā)現(xiàn)”的朋友,名叫珀爾·富爾頓。富爾頓小姐做什么工作,伯莎并不知曉。她們在俱樂部相遇,伯莎一下就喜歡上了她,伯莎總是會喜歡上那些有點奇怪的漂亮女人。令人不愉快的是,盡管她們常在一塊,見過很多次,也真心交流過,但伯莎還是弄不懂她。在某種程度上,富爾頓小姐有著難得的驚人的坦率。不過她有分寸,不會超過那個尺度。有什么事隱藏著呢?
哈里說:“沒有?!彼X得她有點沉悶,“像所有金發(fā)女郎一樣冷冰冰的,可能是有點大腦貧血吧?!?/p>
但是伯莎不同意他的觀點,至少現(xiàn)在還沒同意?!安?,她那種坐姿,頭側(cè)向一邊,面帶微笑,背后一定有事。哈里,我一定要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事?!?/p>
“很可能就是胃口好飯量大?!惫锘卮?。他順著伯莎的意思作出類似的回答……“肝凍傷了,我親愛的”,或者“純粹脹氣”,或者“腎病”等等。
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伯莎喜歡他這樣,而且可以說對他這點非常贊賞。她走進客廳,生了火;接著,把瑪麗細心擺放好的坐墊一一拎起,又把它們?nèi)踊氐揭巫雍烷L沙發(fā)上。這下就大不相同了,屋里立刻有了生氣。她正準備把最后一個墊子扔出去,突然激動地、緊緊地抱住了它,讓她自己都大吃一驚。但是這并沒撲滅她心中的那團火。哎,正好相反!客廳的窗戶通著陽臺,在陽臺上可以俯瞰花園。
盡頭靠墻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細長的梨樹,花兒正開得繁盛;它亭亭玉立,在淺綠色的天空襯托下,仿佛靜止不動。盡管望過去距離很遠,伯莎還是情不自禁地認為那樹上既沒有一個花蕾,也沒有一片凋落的花瓣。在下面花園的花壇里,開著紅色和黃色的郁金香,花朵沉甸甸的,似乎在倚著暮色開放。一只灰貓拖著肚子從草坪爬過,另一只與它形影不離的黑貓尾隨其后??吹剿鼈兡敲磳Wⅲ敲疵艚?,伯莎不禁好奇地顫動了一下。
“貓是多么恐怖的動物啊!”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轉(zhuǎn)身離開窗戶,開始來回踱步……在溫暖的房間里,黃水仙散發(fā)的香味是那么濃烈。太濃啦?噢,不濃??墒牵路鸨换ㄏ阊沽怂频?,她突然倒在沙發(fā)上,用手蒙住眼睛?!拔姨腋!腋A?!”她低語。
她似乎透過自己的眼簾看到了那棵惹人喜愛的梨樹,滿樹花兒盛開,象征著她自己的生命。的確——的確——她已擁有一切。她年輕。哈里和她還像從前那樣相愛,他們琴瑟和諧,真是一對好伴侶。
她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寶貝。他們不必擔心錢的問題。他們的住宅和花園也絕對令人滿意。還有朋友們——時尚、令人激動的朋友,他們中有作家、畫家、詩人,或者熱衷于社會問題的人士——正是他們想要結(jié)交的那種類型的朋友。他們還有書和音樂;她還找到一個手藝極佳的小裁縫;夏天他們要去國外;他們的新廚師做的雞蛋餅好吃極了……
“我真可笑。真可笑!”她坐了起來,但是感覺有點眩暈,像喝醉了酒。肯定是春天的緣故。是的,是春天了。現(xiàn)在,她覺得好累,連爬上樓去換衣服的力氣都沒啦。穿一件白色禮服,戴一串翡翠珠鏈,配綠色的鞋子和襪子。這也不算刻意打扮。她站在客廳窗口幾個小時之前就想到這身搭配了。她走進客廳,花瓣式的裙擺發(fā)出柔和的沙沙聲。她吻了一下諾曼·奈特太太,這位太太正在脫下一件非常有趣的橘色大衣,底邊和前身上面印著一排黑色的猴子。
“……哎呀!哎呀!中產(chǎn)階級怎么就那么庸俗呢——完全沒有一點幽默感!親愛的,我能來到這兒純屬僥幸——幸虧有諾曼的保護。因為我身上這些可愛的猴子惹得火車上的人都很心煩,有一個男人竟然瞪著眼睛,幾乎要把我吃掉。既不笑——也不覺得好笑——我還真希望他能笑能樂呢。不過,他并沒那么做,他就那么盯著我——我徹底被煩死了?!?/p>
“不過精彩的是,”諾曼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個大的單片玳瑁框眼鏡壓在眼窩,“你不介意我講出來吧,厚臉皮?”(在家里或者在朋友們中間,他們互稱“厚臉皮”和“鬼臉”。)“精彩的是,她煩得受不了的時候,轉(zhuǎn)向她旁邊的那個女人說:‘難道你從前沒見過猴子嗎?”
“噢,是這樣!”諾曼太太和其他人一起大笑起來。
“是不是太精彩啦?”更好笑的是,現(xiàn)在她脫了大衣,看起來還真像一個非常聰明的猴子——甚至她那黃色的絲綢禮服也像剝下來的香蕉皮做的。還有她那對琥珀耳墜,晃來晃去的就像兩個小巧可愛的果仁。
“這是一個悲涼的、令人憂愁的秋天!”“鬼臉”說著,停在小貝的兒童車前?!爱斈禽v兒童車推進客廳時——”他揮揮手,沒把剩下的半句引言說完。門鈴響起來。進來的是瘦瘦的、臉色蒼白的埃迪·沃倫,照舊是一副極其痛苦的神態(tài)。“我找對門了,是吧?”他懇求地說。
“啊,我想是的——我希望是這樣。”伯莎歡快地說?!皠偛盼遗龅揭粋€出租車司機,那經(jīng)歷真是可怕,他特別兇惡。我根本沒法讓他停下來。我越敲打越喊他,他開得越快。月光下就看見這個古怪的家伙,低著個腦袋,縮在那個小方向盤上……”他打了個寒戰(zhàn),摘下一條白色的大絲巾。伯莎注意到他的襪子也是白色的——非常可愛。
“太恐怖了!”她大聲說。
“沒錯,的確如此?!卑5险f著,隨她一起走進客廳。
“我仿佛看到我自己坐著無始無終的出租車穿越‘永恒?!彼c諾曼·奈特夫婦熟識。實際上,他打算等劇場計劃順利開展后,給諾曼·奈特寫個劇本呢?!拔梗謧?,劇本寫得如何啦?”諾曼·奈特說著,摘掉他的單片眼鏡,讓眼睛恢復(fù)到原位,片刻之后又把鏡片按上去。
諾曼·奈特太太說:“噢,沃倫先生,這雙襪子多好???”
“我很高興你喜歡這雙襪子?!彼贿呎f,一邊注視著自己的腳。
“月亮升起來后,這雙襪子就看起來更白了。”他轉(zhuǎn)過他那清瘦的悲傷的臉對著伯莎?!坝性铝?,你知道吧?!彼氪舐暫捌饋恚骸翱隙ㄓ欣病?jīng)?!?jīng)常有的!”他的確是個非常有魅力的人。
不過“厚臉皮”也一樣迷人,她身著香蕉皮似的禮服,蜷縮在火爐邊;“鬼臉”同樣吸引人,他抽著煙,彈掉煙灰說:“新郎怎么還遲遲不來呀?”“喏,他來了。”前門砰的一聲打開又關(guān)上了。
哈里喊道:“你們好啊。我五分鐘后下來?!苯又麄兟犚娝杆倥郎蠘翘荨2滩蛔⌒α?她知道他干什么都喜歡急急忙忙的。畢竟,再晚五分鐘有什么要緊?可他偏要裝作這事極其重要似的。接著他就會鄭重其事地走進客廳,擺出一副格外沉著鎮(zhèn)定的姿態(tài)。哈里對生活很有熱情。
啊,她是多么欣賞他身上這種熱情??!還有他拼搏奮斗的激情——他喜歡從碰到的所有困難中,考驗自己的能力和勇氣——這一點,她也明白。雖然有些時候,在那些不太了解他的人看來,他或許有點可笑……因為有時候他會在沒有戰(zhàn)役的地方匆忙上陣……她說說笑笑,完全忘了珀爾·富爾頓還沒到,直到哈里走進來的時候才想起來(他那樣子和她所想象的一樣)。
“我懷疑富爾頓小姐是不是忘了?”
“我想是忘了,”哈里說,“給她打個電話嗎?”
“哎!過來一輛出租車?!辈α?,表現(xiàn)出些許主人的姿態(tài)。當她發(fā)現(xiàn)的女朋友初次露面又很神秘的時候,她總是表現(xiàn)出這樣的神態(tài)。
“她在出租車里過日子?!?/p>
“要是那樣的話她會變胖的,”哈里冷淡地說,搖鈴示意開飯,“那對金發(fā)女郎來說是可怕的危險。”
“哈里——別說啦!”伯莎笑著警告他。
他們說說笑笑地又等了一小會兒,有點過于無拘無束,但他們也沒有察覺到這點。這時富爾頓小姐身著銀色禮服,一條銀色的發(fā)帶系著淺黃色的頭發(fā),笑吟吟地走進來,頭微微偏向一側(cè)。
“我來晚了吧?”
“不晚,一點也不晚,”伯莎說,“過來吧。”她攙起富爾頓小姐的胳膊,走進飯廳。
當她觸到那條冰涼的胳膊時,伯莎心里那個地方又被扇動起來——扇動著——開始燃燒——燃燒——那團幸福的火焰,伯莎真不知該拿它怎么辦?富爾頓小姐沒有看她,不過她確實很少直視他人。她那厚重的眼皮垂在眼睛上,半露微笑,那奇怪的笑容在唇間時隱時現(xiàn),好像她的生活是靠聽而非靠看似的。
然而伯莎突然明白了,好像她們曾經(jīng)有過最長時間的最親密的對視——好像兩人都問過對方:“你也這樣?”——她明白珀爾·富爾頓在攪動著灰色湯盤里那紅色的湯時,正體驗著與自己相同的感受。其他人呢?“厚臉皮”和“鬼臉”,埃迪和哈里,他們的湯勺起起落落——他們用餐巾輕拭嘴唇,掰開面包,擺弄著叉子和酒杯,談天說地。
“我是在阿爾法展覽會上遇到她的——她長得小,但是最古怪。她不僅剪短了頭發(fā),而且更可怕的是,她還剃光了腿、胳膊和脖子上的汗毛,甚至她那可憐的小鼻子上的汗毛都剃掉了?!?/p>
“她不是和邁克爾·奧特關(guān)系很密切嗎?”
“是寫《戴假牙的情人》的那個人嗎?”
“他想給我寫個劇本。一個獨幕劇。就一個男人。他決定要自殺。他列出了他應(yīng)該自殺和不該自殺的所有理由。就在他下決心自殺還是不自殺的時候——落幕。構(gòu)思很好?!?/p>
“他要給這個劇本取什么題目——是《吃多了嗎》?”
“我覺得我在一本不起眼的法國雜志上看到過類似的想法,但這本雜志在英國幾乎無人知曉?!卑?,他們都沒有體會到她的感受。他們都是惹人喜愛的人——惹人喜愛的人——她喜歡讓他們來她家吃飯,用美食好酒招待他們。實際上,她很想告訴大家他們有多招人喜歡,他們組合在一起讓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他們相互襯托,使她想起契訶夫的一場戲劇。
哈里正在享用他的晚餐。這是他這個人的一部分——噢,這不是他的天性,不過準確地說他也沒有裝模作樣——是他的——某種嗜好就對了——他喜歡談?wù)摮院?,得意地說著自己“對龍蝦白肉那種自己都覺得羞愧的饞勁兒”,還有“對綠色的開心果冰淇淋的那份喜愛——翠綠冰涼,就像埃及舞蹈演員的眼皮一樣”。
他抬起頭看著她說:“伯莎,這蛋奶酥很值得稱贊!”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差點掉下眼淚。啊,為什么今晚她對整個世界都這么憐愛?一切都令人滿意——恰到好處。所有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把她那斟滿幸福的杯子又注滿了一次。
但是,那棵梨樹依然在她的心底里。現(xiàn)在,在可憐的埃迪談起的月光下,那棵梨樹應(yīng)該是一樹銀白,就像富爾頓小姐那身銀白的裝束一樣。富爾頓小姐坐在那兒,用纖細的手指轉(zhuǎn)動著一個橘子,她的手指那樣白,像能發(fā)出亮光似的。她只是弄不明白——不可思議的是——她怎么會猜中富爾頓小姐的心緒,且猜得又快又準。她一刻也未懷疑過自己的判斷,可是她根據(jù)什么來判斷的呢?什么根據(jù)都沒有。“我想這種情況在女人之間確實極少極少發(fā)生。
男人之間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伯莎想,“不過我去客廳煮咖啡時,也許她會‘示意的?!彼恢浪菢幼鍪呛斡靡猓蚕胂蟛怀鲋髸l(fā)生什么事。她這樣想著,同時發(fā)覺自己又說又笑的。她不得不繼續(xù)說話,不然她總想笑。
“我得笑,要不就得死。”當她注意到“厚臉皮”的一個可笑的習慣性小動作,老是把什么東西塞到緊身上衣的下面——仿佛她也在那兒秘密貯藏了些果仁似的——伯莎只得用指甲戳自己的手——這樣才不至于笑得太厲害。宴會終于散了。伯莎說:“來看看我那新咖啡機吧?!?/p>
“我們每兩周才更換一次新咖啡機?!惫镎f。
這次“厚臉皮”挽起她的胳膊;富爾頓小姐低頭跟隨著。客廳里的爐火已經(jīng)熄滅了,僅剩一點兒紅色的余燼若隱若現(xiàn)?!靶▲P凰巢,”“厚臉皮”說?!暗葧涸匍_燈。這樣多美呀?!苯又?,她又蹲在爐火旁邊了。她總是覺得冷……“她沒穿那件短小的紅色法蘭絨上衣,當然冷了?!辈搿?/p>
就在這時,富爾頓小姐“示意”了。
“你們有個花園嗎?”說話者的嗓音冷冰冰、懶洋洋的。她的口吻如此高雅,伯莎也就只有遵從的份了。她穿過房間,打開窗簾,敞開那些長窗。
“在那兒!”她低語道。
兩個女人肩并肩地站著觀看那株頎長的綴滿繁花的樹。盡管那棵樹看起來靜止未動,可她們看著看著,那棵樹就成了蠟燭的火焰,在明澈的空中顫動著,伸展著,尖頭往上躥,越長越高——幾乎觸到那銀白的圓月的邊緣了。她們在那兒站了多長時間?她們是被那神秘的光環(huán)吸住了嗎?她們心心相印,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想知道她們會在這個世界做什么?所有充滿幸福的珍寶都在她們的心中燃燒著,像銀白的花朵一般從她們的發(fā)絲和雙手滑落。是永遠——還是片刻?
富爾頓小姐在低語:“是的,就是這樣?!边€是伯莎夢見的這一切?這時燈突然間亮了,“厚臉皮”在沖咖啡,哈里說:“親愛的奈特太太,別問我有關(guān)孩子的情況。我從不看她。在她有愛人之前,我根本不會對她有興趣的?!?/p>
“鬼臉”摘下單片眼鏡,讓眼睛從鏡片下面的“暖房”里出來片刻,然后又把鏡片按上去。埃迪·沃倫在喝咖啡,他一臉痛苦地放下杯子,仿佛喝醉了,還看到了一只蜘蛛。
“我想做的就是要讓年輕人表現(xiàn)表現(xiàn)。我相信倫敦還有大量的沒有寫出來的一流劇本。我想對他們說的是:‘戲院就在這兒。開始干吧?!?/p>
“你知道,親愛的,我要為雅各布·內(nèi)森家裝修一個房間。噢,我特別想搞一個煎魚的圖案設(shè)計,把椅背做成煎鍋的形狀,在窗簾上繡滿漂亮的炸土豆片。”
“我們年輕作家的問題是他們還太浪漫。想要出海難免會暈船,需要找個痰盂嘔吐。哎,為什么他們就沒有勇氣做個痰盂呢?”
“有一首可怕的詩,寫一個女孩在小樹林里被一個沒鼻子的乞丐強奸……”富爾頓小姐坐在那個最低最深的椅子上,哈里給每個人遞煙。他晃動著銀煙盒站在她面前,粗魯?shù)卣f:“抽埃及煙?土耳其煙?還是弗吉尼亞煙?全混在一起了?!?/p>
伯莎從他那樣子意識到他不是厭煩富爾頓小姐,而且非常厭惡她。富爾頓小姐說:“不用,謝謝,我不吸煙?!辈瘡母粻栴D小姐回答的語氣判斷出,她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且頗感不快。
“唉。哈里,別討厭她。你這樣對她是不公平的。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況且,對我來說那么重要的人,你怎么會對她感覺那么不同呢?今晚上床睡覺時我會設(shè)法告訴你之前發(fā)生的事情,我和她有著怎樣的共鳴?!辈胫@些,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且有些駭人的念頭。
這個沒有理智的念頭微笑著對她耳語:“這些人很快就走了。房間里會變得靜悄悄的——靜悄悄的。燈都熄了。只剩下你和他一起在這黑暗的房間里——溫暖的床上……”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奔向那架鋼琴。
“沒人彈琴,太可惜了!”她大聲說,“沒人彈琴,太可惜了。”伯莎·揚平生第一次想要自己的丈夫。噢,她愛他——她一直都愛他,當然是以其他各種方式,而不是現(xiàn)在這種方式。當然她也同樣理解,他與她不同。
他們時常談到這一點。起初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那么冷淡還特別擔心,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后這事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他們彼此之間非常坦白——是一對好伴侶。這是新式夫妻最好的一點。但是現(xiàn)在——太強烈了!太強烈了!這個詞使她那欲火燃燒的身體痛苦不安!這都是那種幸福感所導(dǎo)致的嗎?但是這時,就在這時——諾曼·奈特太太說:“親愛的,你知道我們的尷尬。我們受時間和火車的約束,得回去了。我們住在漢普斯特德。今晚過得很愉快?!?/p>
“我送你們到門廳?!辈f。
“我真喜歡和你們在一起??赡銈儾荒苠e過最后一班火車。真糟糕,是吧?”
“奈特,走之前再喝杯威士忌吧?”哈里喊道。
“不了,謝謝,老弟?!辈犃擞昧ξ樟宋账氖?。
“晚安,再見吧?!彼驹谧罡叩哪羌壟_階上喊著,感覺自己在和他們永別似的。當她回到客廳時,其他人也準備離開了。
“……那么你順路搭一段我叫的出租車好了?!?/p>
“剛才遭遇了那么可怕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我真要感激你,我不用受獨自乘車的罪了。”
“你可以在這條街盡頭的出租車停車處叫到出租車。走不了幾步就到。”
“那太便捷了。我去穿上外套。”富爾頓小姐向門廳走去,伯莎正在后面跟著,這時哈里幾乎是從旁邊擠過來。
“讓我?guī)湍愦?。”伯莎知道他對自己的粗蠻感到懊悔——就由他去了。他在某些方面就像個孩子——那么沖動——那么——天真?;馉t旁只剩下她和埃迪了?!拔也恢滥闶欠窨催^比爾克斯的新詩《客宴》?!卑5陷p輕地說。
“寫得特別棒。在最近出版的詩集里發(fā)表的。你有這本詩集嗎?我很想給你看看。開頭是這樣一行極美的詩句:‘為何總得喝番茄湯?”
“我有的?!辈f。她悄無聲息地走到客廳門口對面的桌子前,埃迪也悄無聲息地跟隨她走過來。她挑出那本小書交給他;他們沒出一點聲響。在他翻閱那本書的時候,她扭頭向門廳望去。她瞧見……哈里抱著富爾頓小姐的外套,富爾頓小姐背對著他,垂著頭。他拋開那件外套,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突然用力把她扳過來對著他。
他嘴上說:“我太喜歡你了?!备粻栴D小姐把她那月光般的手指貼在哈里的面頰上,睡眼朦朧地微笑著。哈里鼻孔微顫,他咧著嘴,笑起來很難看,然后又低聲說:“明天?!备粻栴D小姐動了動眼皮示意道:“好的。”
“在這兒呢?!卑5险f?!啊疄楹慰偟煤确褱侩y道你不覺得這句詩深刻準確嗎?番茄湯簡直變成永遠不變的了。”
“要是你樂意的話,”哈里高聲說道,話音從門廳里傳過來,“我可以給你打電話,把出租車叫到門口來。”
“噢,不,不必了?!备粻栴D小姐說著向伯莎走來,伸出細長的手指來和伯莎握手。“再會啦。非常感謝?!?/p>
“再會?!辈f。富爾頓小姐多握了一會兒她的手?!澳隳侵昀鏄淇烧婷?!”她喁喁細語。然后她走了,埃迪跟著她,就像那只黑貓跟隨著那只灰貓。
“我要關(guān)門啦?!惫镎f著,顯得分外冷靜鎮(zhèn)定?!澳隳侵昶恋睦鏄洹鏄洹鏄?!”伯莎徑直跑到長窗前面?!班蓿F(xiàn)在會有什么事發(fā)生呢?”她叫道。但是那株梨樹依然那么美麗,花開滿樹,靜立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