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紅瓦小屋是當(dāng)年詩歌的“圣地”,舒婷、梁小斌、萬夏、唐亞平等詩壇大咖都千里萬里前往“傳經(jīng)送寶”……
開門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示微的倒春寒節(jié)節(jié)北退,銳不可擋的朦朧詩潮漫延華夏大地。民間詩歌流派、詩刊、詩社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我參加了比較活躍的北國春城《眼睛》詩社,集體登臺,同場亮相。盧繼平走的是“個人奮斗”之路,從表面上看他的步履中規(guī)中矩,實際上他的思想、詩學(xué)和我們一樣沐浴著前衛(wèi)詩潮的洗禮。
盧繼平從老長春東三馬路大雜院里的灰色木閣樓,搬到對面小街的紅瓦房后,詩歌小圈子甚至文藝小沙龍雛形已現(xiàn),我也時常去叩門,和大家一起切磋詩藝,尤其是在所謂新詩和朦朧詩的異同等問題上,爭論得面紅耳赤。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的追求,在長春胡同文化環(huán)境中,盧繼平雖然也被市井煙火包圍,卻沒有淪陷庸常,奇跡般的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沉浸詩藝,甘于寂寞,志存高遠。
盧繼平是從研讀外國現(xiàn)代詩和西方哲學(xué)開始他苦行僧般的修詩,這就使他的習(xí)作具有一種深厚的根性,往往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相悖性。當(dāng)時薩特的存在主義在中國文學(xué)青年中廣受追捧,它的核心理念本體論直指:個人的自我意識,才是宇宙和人生的中心,別人和你接近,勢必要把你作為他的意識對象,而你又必然要反抗這種意圖,要求他成為你的意識對象。本體論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人性的一個側(cè)面,與中國某個時期受到傷害的心靈產(chǎn)生了某種諧振。
盧繼平讀了本體論,寫出與薩特《門關(guān)戶閉》相反的詩作《開門》,在立意上凸顯積極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展現(xiàn)出詩人天生具有易感的逆向思維特質(zhì)——
我去開門
我就去開門
打開早春之門
播種太陽
春雷為我鼓掌
薩特是關(guān)閉心靈,鎖住自我,盧繼平是敞開胸懷,溫暖人間。古往今來的詩人無不歌頌太陽,盧繼平吟詠太陽的詩作之多,其構(gòu)思之大膽,寓意之獨特,后述。見微知著,盧繼平完成了化蛹為蝶的嬗變過程。他尋找文革之后的人生真諦。詩歌不是答案,詩歌是鑰匙和打開的方式。詩人告別了浪漫主義的直抒胸臆,轉(zhuǎn)而讓意象代言。
盧繼平創(chuàng)作出象征主義的萌芽之作有令人炫目的《火紅的風(fēng)雪衣》,使人駐足流連的《白樺樹》等,而直擊人性中最柔軟部位的《媽媽的空蛋殼》,夢魘般揮之不去的《蛇》等一系列作品則標志著詩歌藝術(shù)的升華;尤其是你感觸不到、而實際劇烈搖晃的《九曲橋》的高度象征,命運一樣莫測并具有異己力量的《小站》多重的寓意,證明詩人已攀登到一定的高度。讓人吃驚的是,他多次在瞬間推倒一切,否定所有,又一點點開始重來,他的詩歌藝術(shù)之光就這樣無數(shù)次的熄滅又點燃……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小街的紅瓦房——那一排排爐火燒成的紅瓦是盧繼平詩歌大廈奠基和構(gòu)建的依據(jù)。盧繼平不同凡響的早期詩作鮮有面眾發(fā)表,有贊揚也有爭議。他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寫出讓自己滿意的詩是唯一的目的。
詩歌維生素
八十年代多數(shù)人沒有脫貧,那時盧繼平生活極為簡樸,卻把節(jié)省下來的食糧與我們分享,且施恩不圖報,我有時還能得到偏愛。每逢過節(jié),盧繼平必請大家撮一頓。有一年春節(jié),他實在囊中羞澀,向弟弟借了十元錢“宴請”大家(那時的十元錢是他工資的三分之一啊),來的人多了,椅子不夠坐,大家互相謙讓站著吃喝,盧繼平和嫂夫人忙里忙外,像中了彩票般高興。
紅瓦小屋偶爾也有“大人物”造訪,如蘆萍老師、有源老師、長智老師等,還有從幾千里以外的天府之國成都坐硬座火車到達長春、直奔小屋以詩會友的萬夏、唐亞平等,他們的到來都是大家的節(jié)日。
在不知不覺中,大家把紅瓦小屋當(dāng)成了詩歌活動中心,不僅僅是由于其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更主要是盧繼平性情謙和,與人為善。就連“怪人”邵春光在半夜砸門找他斗詩,并用偏激過火的言辭刺激他,他都微微一笑,表示出極大的寬容。
盧繼平的筒子房光線暗淡,每次應(yīng)著敲門聲給我們開門,臉上都如撥云見日般燦爛。我們時而幫他干點啥,他都一一記掛在心。他更看重文友們對他作品提出的中肯意見,收獲碰撞出來的火花。為此他不止一次贊嘆:“朋友們像維生素一樣滋養(yǎng)著我!”正是詩人常懷感恩之心,才使那光線不足的小屋撒滿陽光!
在小屋里,我們常聽到盧繼平說:“我又寫了一首好詩!”每次言罷都充滿了幸福感。我有幸成為盧繼平許多得意之作的第一讀者,最先感知作者的原初沖動。他給我朗讀帶著人體余溫的《中國需要惠特曼》——
讓那劈木做柵欄的醒來吧
我的美洲的森林
二百年的風(fēng)在怒吼
中國的紅高粱在搖晃
鋤了幾千年的草
惠特曼知道
……
他的聲調(diào)很高,情感激越,滿臉緋紅,熱淚盈眶……
還有,他膾炙人口的《北國之夢》,簡直是為我們的心靈定制——
啊,松花江
為了我
早春的松花江
提前解凍
……
朗誦至此,他的語調(diào)低沉,身體開始抖動,仿佛歌唱中添加進的顫音。如果說前者在釋放中獲得的只是某種快感,那么這首詩則是在感傷中享受到一種快樂!從單純的快感到復(fù)雜的快樂,詩人已經(jīng)上升到了更高的層面。
我和盧繼平之間,不只有相互鼓勵,也有彼此“打擊”。他曾說我的《軍帽詠嘆調(diào)》有西條八十的影子,我反指他的《等待》是萊蒙托夫的化身。我們非常解渴地背誦中國現(xiàn)代朦朧詩優(yōu)秀之作,又無比享受地吟頌屈原、李杜、普希金、海涅、阿赫瑪托娃的傳世經(jīng)典,古今中外對照研讀,或高聲爭論或低吟附和……
盧繼平坦承:寫詩之初受北島、舒婷、梁小斌的油印詩集影響很大,尤其是舒婷的《新歌集》對他影響最深。讀舒婷的詩,他的內(nèi)心獲得極大的慰籍。舒婷簽名寄送的《新歌集》是盧繼平的致愛珍寶,可惜不知被誰“借”走了,他逢人便問,問遍了所有到過紅瓦小屋的人,都沒有下落,這個“丟失”事件令盧繼平懊悔至今。
八十年代中期,盧繼平更多地閱讀惠特曼的《草葉集》,他為惠特曼雄渾壯觀、大氣磅礴、帥氣灑脫的詩風(fēng)所震憾;在詩之外的文體中,盧繼平最愛《靜靜的頓河》,這部無以倫比的鴻篇巨著曾給詩人的成長注入了源源不斷的能量。
爐火滿堂
八十年代的冬天,北國春城似乎格外寒冷和漫長,紅瓦小屋的窗戶總是結(jié)滿了厚厚的霜花。那時大家都不怎么上班,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生活的主人,也不是固定在機器上的螺絲釘,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大家圍坐在小屋的火爐旁吃喝(吃的是玉米面窩頭,凍土豆、凍白菜,喝的是低度格瓦斯或五毛錢一斤摻了汽水的散裝白酒),高談闊論文學(xué),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我們是被俄羅斯文學(xué)藝術(shù)熏陶的一代,往往《三套車》是首唱之曲?!度总嚒窇n郁的旋律,荒涼的畫面,讓我們強烈感受到人在旅途之孤苦和無助;《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從密林中伸向遠方,令人神往的異國柔腸;我們翹首祈盼《梨花開遍原野》,俄羅斯廣袤的大地永遠是我們心之向往,盡管她已洗盡了鉛華。
還有《北國之春》,它的前奏先是長笛急促的短音,仿佛富士山邊駛來的列車,由遠及近,報告春的消息;繼而小提琴加進電聲吉它和弦,由弱到強,好似春潮滾滾而來……我們關(guān)閉錄音機,自拉自唱(盧繼平用二胡或小提琴伴奏),唱到“也曾閑來愁沽酒,偶爾相對飲幾盅”時,大家舉杯相邀、一飲而盡!
相比國外歌曲,我們唱得最多的是中國曲目,我們哼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在那遙遠的地方》《遠飛的大雁》……
唱《小曲兒好唱口難開》到得意之時,李向東禁不住用竹筷敲擊碗盤,瞇眼的表情,十分入戲!
高慧英這個發(fā)燒級別的京戲票友,味道十足的《蘇三起解》女高音一亮,頓時技壓全場。尤其是當(dāng)她朗誦自己的長篇巨制《紅孕》之時,知青歲月的艱辛和無助令她聲淚俱下。當(dāng)然,大家跟著她也哭得稀里哇啦。
最難忘的是每臨聚會尾聲,大家起身高唱《啊,朋友再見》,或高唱國際悲歌:“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借助爐火與白酒的內(nèi)外夾攻,我們被燒得滿臉通紅,大家群情激昂,有的用拳頭敲打桌子,有的用腳尖兒點擊地面,還有人從廚房拿來一面大盆忘情地敲打,害得隔壁鄰居來敲門……那情景簡直是在上演“人間喜劇”!
還有與我們血肉相連的知青歌曲:《南京之歌》《重慶之歌》《惜別》,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春城之歌》……
電視劇《蹉跎歲月》主題曲《一支難忘的歌》是保留歌曲,無論是誰率先唱起,我們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合聲……
直到今天,我們甚至還在咀嚼這支歌,這支歌為什么深深撥動我們的心弦、使我們淚流滿面?——清苦的歲月,“希望和理想是那么多”、“幸福和歡樂是那么多”。
痛苦和悲傷也并非是傳說。
風(fēng)猛烈地撞擊門窗
泡在小屋時光里的常客有文濤、向東、王法、周然、繼合、昌喜、婁方、志敏、世杰、國梁和我。每當(dāng)太陽爬上窗欞,大家騎著自行車腳前腳后到達紅瓦小屋。
臉頰瘦得無法形容的昌喜總是先聲奪人,揮舞細長的手臂滔滔不絕地大談莎士比亞、雨果、斯塔尼斯拉夫斯基和黑澤明,忘我時甚至唾沫飛濺。衣著筆挺的周然總是銜接得恰到好處,朗誦家的派頭專業(yè)但行頭邋遢:不要再加水了/一切都在沖淡/包括眼淚、愛情與大?!?/p>
學(xué)者范兒的王法捋著油光錚亮的大背頭,發(fā)表時評演講。文濤總是身陷小屋里唯一一件黑舊沙發(fā)里,不緊不慢地從褲兜里掏出小本《春夜送友》,中低音略微沙?。盒切茄?升得太高/它不關(guān)心人間的煩惱……
還有,孫生總能見縫插針,插入他有獨特發(fā)現(xiàn)的生活哲理:“花兒問葉子:我為什么這么香?葉子說:因為我們太苦了!”
坐在門口的婁方從紅色坤包中抽出報紙,“潘曉:人生的路啊,為什么越走越窄?我今年23歲,剛走向生活,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僅走了短短的幾里路程,人生便到了盡頭。我的路起于無私而終結(jié)于自我。都說,時代在前進,我看不到時代偉岸的肩膀。都說,世上有偉大的事業(yè),我覓不到她的蹤影”……
潘曉道出了我們的苦水,擊中了我們心靈的痛。這篇文章太解渴,太沉重!我們的胸腔手風(fēng)琴般地拉開舒展,旋即又被合上,透不過氣來,有頻臨憋死般的感覺。大家都面臨著路在哪里的迫切問題。
文濤變換坐姿扭轉(zhuǎn)話題,一字一句地說:“祖國大地一定是有話要說”!永遠穿一件褪色軍裝的李向東瞪大眼睛,略細的嗓音突然高八度吶喊:“讓我們策馬揚鞭,浪跡天涯尋找人間最美的百花山;讓我們槍林彈雨、決戰(zhàn)沙場,英魂護國永不還鄉(xiāng)”……
小屋在震顫,濃烈的空氣在掃描一張張凝重的臉。
我說:“要不大家都去開發(fā)大陳島吧!”
無人應(yīng)答。
盧繼平提議:“不如我們?nèi)マr(nóng)村訪貧問苦吧,也許那是一條路?!?/p>
一個磨盤似的后背翁聲甕氣地搶答:“我們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拿什么去訪貧問苦?”
屋外不知是誰在敲門并扔進一句話:仲偉君在度蜜月的路上溘然離世,頓時大家抱頭痛哭……
還有,小商在上班的人流里永遠離開了人間,噩耗接踵而至,我們舉足無措,我們無限悲涼……
突然間窗外狂風(fēng)怒號,風(fēng)猛烈地搖撼著、撞擊著紅瓦房的門窗,似乎要沖進小屋把人和一切統(tǒng)統(tǒng)撕成碎片,扔進混沌初開的深淵!
愛我所愛
八十年代,“發(fā)財號”列車在站臺上穿梭,懷揣黃金夢的人大包小裹、氣喘吁吁,擠扁了腦袋擁進長途販運的車廂里,這情景我們看都不看一眼。我們是詩人,懷揣詩歌,鐘情文學(xué),從不做黃金夢。
從前,有人教化我們做閃光的螺絲釘,現(xiàn)在社會又鼓噪全民經(jīng)商“向錢看”,我們是墻頭草嗎?不是!我們能被金錢欲望打敗嗎?不能!
我們承認詩歌不能當(dāng)飯吃,但我們可以一天不吃飯,但一天沒有詩,不行!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我們一經(jīng)結(jié)緣詩歌,還能改弦易轍?生活怎么總是別別扭扭的?一會東一會西,沒有定力,還自稱了不起。
我們企盼祖國強大,人民富裕。希望勤勤懇懇為祖國做出奉獻的勞動者和專家們,用一磚一瓦建設(shè)祖國來致富,人間正道,誰都明白。我們擔(dān)心潘多拉盒子被打開,造成無可挽回的災(zāi)難!
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的蝌蚪/吶喊/如山……
憑著對人生的無限熱愛和激昂青春的滿腔熱血,我們即刻執(zhí)筆為生活立法:生活的魅力是溫厚誠實,不是胡言亂語;生活的形態(tài)是多元化,不是單一化;生活的本質(zhì)是快樂,不是痛苦。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擁有自由,想去哪就去哪,無需獲主隆恩,而且人手一張車票,可以到任何地方包括到地球的背面,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況?是地獄還是天堂?是天使還是魔鬼的集聚地?我們一定要弄清楚搞明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然后取道非洲,我們援建幾十年了,現(xiàn)在建好了沒有?是否還需要我們做些什么……
憂國憂民憂己
紅瓦小屋的文朋詩友們很多都相識在長春市工人文化宮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其中有的是全民所有制或大(?。┘w所有制面臨解體的工廠共青團員、青年工人;有的是工地上的臨時工;有的是剛從農(nóng)村回城沒有工作的知青;也有還沒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那個時代真是不可思議,在工廠上班的人們,經(jīng)常是早上高高興興來上班,一天都在平靜地工作,到了晚上突然開會,宣布工廠賣掉了,每人發(fā)幾千元錢拿回家,從此拜拜了,多少年的汗水、貢獻、情感和習(xí)慣一瞬間就戛然而止了。
曾經(jīng)有兩個社會上的青年無事在街上閑逛,路遇某廠張榜招賢,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二人居然當(dāng)上了正、副廠長,幾個月花了該廠幾十萬元,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還有大型企業(yè)改制,老工人勞模遭遇悲慘的故事,簡直是難以言說。潘曉說年輕人的生活之路越走越窄,其實年紀大的人生活之路才叫窄,而文學(xué)青年的文學(xué)之路則更窄,所有投出的稿子幾乎都石沉大海。
一大堆現(xiàn)實生活問題沒有一樣解決落實,腳下沒有路,也看不到未來的曙光。天高任鳥飛,鳥兒沒有翅膀;天地雖廣闊,卻無立錐之地。失落是揮之不去的影子,多年之后甚至還會跑進夢中游弋。
我們在紅瓦小屋里曠日持久,研究世界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座大廈的外表和本質(zhì);研究剛剛翻篇的時代信仰和社會時事;研究偉人著作和書本教育;研究當(dāng)下社會變化和趨勢,針砭存在的各種問題,想方設(shè)法揭開“生活”的謎底——撥開中國的、外國的、過去的、現(xiàn)在的生活的殼,像研究風(fēng)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樣,我們盡其全部所能,用大量的旁征博引、公式定理、推敲解析,仿佛生活是一團又一團的亂麻,縷不出個頭緒;換個角度看,生活又變成了碩大的黑門鎖,沒有人知道手臂挎著鑰匙串的人去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開門?
我們在生活之外兜圈兒,和現(xiàn)實格格不入,想什么都是白想,干什么都干不成。往往昨天說的話,今天搖頭否定;早晨想好要做的事,中午還沒開始,晚上已成為往事。我們自解自嘲、苦悶苦笑,變了形的面孔和折疊的心靈在小屋里熨撫。苦辣甜酸,留給小屋細嚼細咽。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落葉從我們的心尖紛紛飄散,地球因寒冷而把腳步放緩!“夜半三更盼天明,寒冬臘月盼春風(fēng)”。春回大地,我們?nèi)杠S著從小屋出發(fā),去南湖蕩漿,盧繼平坐在船后沉思默想,婁方站在船頭,以手加額凝望遠方……
紅瓦與太陽
八十年代最后的一個春天,紅瓦小屋的主人應(yīng)著呼喚,全家飛到離太陽最近的熱土播種理想。曾經(jīng)的小屋是我們的人生驛站和港灣,我們在這里御寒遮雨,祈盼人生風(fēng)平浪靜。
還有國華、建民、春光、耀樑、孫生、李源、李磊、野峰、郝勇、洪順、洪興、宋敏、潔子、李靜、魏濤、惠英、李銀、立新等先后在小屋聚首,他們白樺般亮麗的詩行和青春燦爛的風(fēng)采是我一生之所愛!
還有一些“相逢”我已記不清了姓和名,但歷史記住了他們:詩歌是他們的姓,青春是他們的名,熱愛是他們的引路人,理想是暢行無阻的通行證。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是太陽。
3600天,盧繼平在紅瓦小屋與詩友們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一字字推敲、一行行打磨,嘔心瀝血搭建詩歌大廈,創(chuàng)建超低空詩歌流派,鼓勵大家一同飛翔。
盧繼平從紅瓦小屋一步步、一年年,千回百轉(zhuǎn),千錘百煉,走向中國文學(xué)的殿堂,走向世界文學(xué)的地平線。
后來我聽說紅瓦房夷為平地。我跨上自行車去看個究竟,舉目是陌生的樓群,清靜的小街和街上亭亭玉立的小白楊不知去哪里流浪了?一排排親切而安祥的紅瓦已全部下崗。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們面無表情,腳步匆匆?;貋淼穆飞衔覂赏劝l(fā)軟,鼻子酸酸。
別了,小街的紅瓦與瓦沿下的冰凌;別了,窗戶上面那令人渾身打冷顫的霜花;別了,霜花里面那能融化一切的爐火;別了,爐火旁那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臉龐……
后來我北上黑河,接近命運拋物線的頂端。
紅瓦小屋的伙伴
九十年代中期,盧繼平在魯院讀書期間,我和他在長春友誼賓館重逢。他贈給我剛出版的詩集《北國之夢》,題詞是:贈大俠:南深北黑,殊途同歸。我們徹夜暢談詩歌、理想、生活、人生與命運;他談面,我談點,他談外面的世界,我談小屋的片段情節(jié),我們沉浸在對未來的暢想和對往昔的回憶中……不知不覺中,曙光已悄悄爬上窗欞。
那次重逢之后,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閃現(xiàn)“人生命運方程式”幾個字,我試圖對這幾個字進行解析,先從難以忘懷小屋的春秋開始。
人生是直線?斜線?還是波浪或橢圓?人生第一步的邁出是偶然的機遇?還是必然的鐵律?遠行千里萬里是前方引力的作用?還是后面推力的結(jié)果?人生的目地:是為了留住今天的花朵?還是擷取明日的果實?或者為了追回遠去的美麗?
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生活在加速洗牌,所有徘徊在生活邊緣的人們(包括紅瓦小屋的人們在內(nèi))都是小牌,被生活握在手里,打出去,收回來,洗牌,重新再來,輸與贏靠的是運氣?還是實力?是命里注定?還有不服氣?
生活時常耍賴,不按牌理出牌。
三十年來,紅瓦小屋的人都經(jīng)歷了生活的蹂躪與摔打,象圓圓的皮球幾起幾落、撞了東墻再撞西墻,弧線美麗,落點各異。有的落在觀景的陽臺上,有的落在清幽的庭院里,有的恰巧又落回到球籃,有的掉進屋后的深水溝,有的落入門前的枯井中……球在空井中沉睡,人在夜半里疼醒!
生活是手,人生是腳,命運是球,風(fēng)吹著口哨亂跑,天空是最高級別的裁判。
紅瓦小屋伙伴們的命運軌跡幾經(jīng)起伏大多已落地,但也有在空中飄搖,或在風(fēng)的口中被戲虐。縱觀命運的線條全部彎曲,有的線很紊亂,有的線斷斷續(xù)續(xù),有的線非常清晰——李繼合成了劇作家,在舞臺還原生活的荒唐;孫昌喜和宋敏已經(jīng)為人師表,正給孩子們傳道受業(yè)解惑;志敏、世杰、周然成為文化官員;向東從事文藝宣傳工作;王法實現(xiàn)理想當(dāng)了編輯,培養(yǎng)新人,甘為人梯心中甜蜜;金哥、鮑姐做生意,日漸憔悴,還沒見發(fā)財?shù)挠白?仲偉、立影、春光長眠在松花江畔,額頭生出茸茸綠草,只有風(fēng)兒仍在吟唱;健民、魏濤、洪順一直失去聯(lián)系;李靜成為所有人心中的“痛”;文濤在做《大地訪詩人》的文化大項目,獨辟蹊徑,山川日月與他同行!
超低空飛行詩歌流派二號人物婁方淚灑雨夜的列車,消失在天幕,卻在大洋彼岸浮現(xiàn)身影——
人間的春天
三十年來,盧繼平苦心孤脂,不敢旁騖,創(chuàng)作豐碩,出版詩集五部(其中油印詩集二部),作品連年收入《中國年度優(yōu)秀詩選》和《中國詩典》《中國當(dāng)代詩人佳作選》《漢語地域詩歌年鑒》《東北詩歌年鑒》《正給詩歌精品集》等等選本。出版報告文學(xué)五卷;社科專著十部(其中為故鄉(xiāng)春城發(fā)展執(zhí)筆著述二部);承擔(dān)國家與地方課題數(shù)十項,而且默默地參與扶貧與救災(zāi)項目。盧繼平從紅瓦小屋走出,一路拼搏,一路碩果。
媒體想宣傳他對社會的貢獻,他不同意。他的個性不喜張揚,他辛辛苦苦、默默耕耘、獻出成果,自己卻節(jié)衣縮食,不改當(dāng)初的樸素作風(fēng)。
他的想法單純,但感情豐富,他在勤奮創(chuàng)作的同時,還在做一件功德之事——努力把中國的優(yōu)秀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推向世界,讓世界人民認識、了解和熱愛中國優(yōu)秀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從而認識、了解和熱愛勤勞善良的中國人民。
為此,他不停地奔波,云絮般的生活與他擦肩而過。
盧繼平南來北往結(jié)交了許多新朋,他的內(nèi)心仍深藏經(jīng)年老友;他去過世界上許多美麗的地方,仍夢繞魂牽著春城故鄉(xiāng)。他在天涯海角夢回紅瓦房,與昔日的伙伴們手拉手地歌唱。
“山美美不過大草原,大草原鋪上綠絨毯,人間英俊是少年,少年是人間的春天?!?/p>
心靈的燈塔
八十年代朦朧詩風(fēng)行中國,第三代詩群、新生代、整體主義、非非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新鄉(xiāng)土派、中間代、新自然主義、新大陸、呼吸派、色彩派、超越派、東方人詩派、大學(xué)生詩派、雪海詩派、自由魂、新傳統(tǒng)主義、小城詩派、邊塞詩群、黃昏主義、特種兵、霹靂詩、迷蹤詩、超前意識、八點鐘詩派、超低空飛行主義等等,數(shù)以千計的詩歌流派、詩社、詩刊在華夏大地烽火燎原、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以其排山倒海、勢如破竹之勢,力敵千鈞之力,推出中國現(xiàn)代版“詩歌盛唐”,何等的燦爛輝煌!
長春不是中國歷史的唐城,中國歷史的唐城是西安。長春也不是中國當(dāng)代的詩歌之城,中國當(dāng)代的詩歌之城是天府成都和首府北京。
長春是中國現(xiàn)代版“詩歌盛唐”中的恢宏樂章!長春有赤子心、眼睛、特種兵、露珠、太陽、霹靂詩、迷宗詩、八點鐘、超低空飛行等幾十個詩歌流派、詩社、詩刊勁旅,活躍于白山黑水,呼應(yīng)于神州大地,誕生了超低空飛行詩歌流派的紅瓦小屋是其中之一。
長春是關(guān)東肥沃的黑土地,是塞北茫茫的白雪鄉(xiāng),那里的詩星在閃耀,詩林在成長。走在新世紀曙光中的新一代青年詩人如初升的太陽,冉冉升起,又是一番景象。
這些年每逢和青年詩人在一起,他們總是問我關(guān)于紅瓦小屋的故事和“文學(xué)青年”的往事,為此有了這篇回憶。
我的回憶只是點點滴滴,紅瓦小屋是當(dāng)年詩歌浪潮中的一葉紅帆,載著懷揣詩歌之夢的年輕人去實現(xiàn)詩意人生。
紅瓦小屋是我們夜空的燈塔,讓我們的心靈晝夜亮堂!
我寫下《撒滿詩歌陽光的小屋》一文,要感謝八十年代的詩人繼平、文濤、向東、志敏、王法、周然、繼合、昌喜、婁方、世杰、國梁等紅瓦小屋的伙伴;感謝舒婷、梁小斌、萬夏、唐亞平等詩人千里萬里傳經(jīng)送寶;感謝蘆萍、曲有源、徐敬亞、呂貴品、宗仁發(fā)、任白、趙培光、周長智、郭力家、陳琛、馬志剛、章偉、張洪波、思宇等師友的摯愛!
要感謝紅瓦小屋的女主人天使般的心腸,成全我們的一切!
姚大俠,1958年生于長春,詩人、詩歌評論家,吉林省新詩學(xué)會理事。曾任《中國詩歌流派網(wǎng)》詩歌評論欄目主持人,作家網(wǎng)副主編。在中外報刊發(fā)表詩歌、詩歌評論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