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倚平
1920年,魯迅四十歲,剛到不惑之年。
眾所周知,魯迅1912年應蔡元培之邀到教育部任職,1926年離開。因此,魯迅這時的職業(yè),仍是教育部的部員,任職僉事兼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的科長。到教育部后的六七年,魯迅比較沉寂,因為他說,他見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懷疑起來,所以失望,頹唐得很,于是工余的時間,他跑琉璃廠,買拓片、磚刻、古書,躲在紹興會館研究佛經,抄古碑,校古籍,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錢玄同找他給《新青年》雜志寫稿。
魯迅雖然自有他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便答應寫文章。于是,猛烈抨擊“吃人”的中國封建社會的小說《狂人日記》石破天驚般發(fā)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上。于是,文壇上便橫空出現了一個魯迅。這是1918年。這年,魯迅還寫了名作《孔乙己》,發(fā)表了論文《我之節(jié)烈觀》及雜文《隨感錄》,繼續(xù)對封建傳統(tǒng)進行猛烈進攻。
翌年,魯迅一發(fā)不可收,繼續(xù)發(fā)表短篇小說《藥》、《明天》、《一件小事》及《隨感錄》二十一篇和雜文名篇《我們現在怎么做父親》。他在這年還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在宗族六房聯合出賣了紹興的老宅后,從2月起,他就四處奔走,到處看房子,在跑了十幾處地方后,最后在北京西直門里八道灣選中了十一號這個三進的大宅院。這個宅子頗為理想,大大小小有二十多間房子,還有寬敞的院落,“宜于兒童游玩”。這是魯迅為全家人擘畫的一個地方,連侄子們活動都想到了。他和二弟周作人一家11月搬了進去。12月1日,他從北京出發(fā),取道津浦路去接家人?;丶疫@段時間頗為辛苦,他收拾行李,遷墳掃墓,赴餞行宴,畫售屋押,聯系捷運公司,24日帶著母親和家眷從紹興動身,一路勞頓,于29日抵達北京,完成了一個大家庭安家北京的愿望。到京第二天,即送同事朋友火腿、筍干、龍眼等,還到琉璃廠買墓磚、墓志,這樣,就到了1920年。
1920年的魯迅,人到中年。在家庭,作為長子,他負起了老大的責任,把母親和三弟一家從家鄉(xiāng)接到身邊,一家人團聚,成為一個兄弟情深、其樂融融的大家庭,魯迅做得無可挑剔;在社會上,他因為不同凡響的創(chuàng)作業(yè)績,成為具有社會影響力的文化名流和著名作家,贏得了人們的欽慕與尊重。但由于魯迅剛剛成名,所以在同事和朋友的眼中,他仍舊是一個教育部的官員,大家一般還習慣于叫他周樹人。
年初,正是北京的深冬,他去稅務處辦理房契稅,又到大柵欄買被子。因為剛剛喬遷,還需要置辦一些家具。在他上下班必經的宣武門甕城兩側,有被稱為“小市”的集市。因為方便,他常抽空去逛小市,添買了一些木器、玩具,并在琉璃廠給三弟買了墨盒和銅尺。這段時間,他還陸續(xù)收到教育部的同事因為他喬遷而贈送的鐘表、燈具、茶具、桃花、梅花等。其時,周建人不到一歲的次子周豐二生病,魯迅到醫(yī)院請醫(yī)生為他治療并多次往來醫(yī)院為之取藥。轉眼到了2月,19日是大年三十,魯迅一家依中國風俗,除夕夜祭拜祖先,添菜飲酒,放煙花爆竹。這是到北京一家人團聚的第一個年節(jié),自然不同尋常。春節(jié)之后,為答謝在他買宅置屋時送禮贈物的同鄉(xiāng)同事,他提前五天發(fā)帖,于3月14日星期天中午,設酒席兩桌,以紹興風味的飯菜與黃酒宴請了十五位客人。
生活在社會上的魯迅像普通人一樣有日?,嵤?、往來應酬。附近的小市、青云閣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那里買書架、鞋子、牙具等日用品,買一些點心、餅干等小食品,還會買到一些拓片等舊物。同事孫冠華、謝冰仁嫁妹,他各送禮一元。司長高閬仙母親八十壽辰,他隨份子三元。5月2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天,高家在江西會館唱戲祝壽,他亦去賀壽觀劇。周末無事時,他會抽空整理從紹興運來的書籍以及別的舊書,有時候自己動手修補裝訂,有時候自己出錢,委托在京師圖書分館工作、當年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時的學生宋子佩,在圖書館修訂。有時會外出訪友聚談,出席上司或同事招飲的飯局,并常常喝酒。他一般是上午坐一輛人力車,去部里上班,有公事辦點公事,沒公事就攤開一本書來閱讀;下午下班之后如果沒有應酬,就搭人力車回家,晚上在家吃飯居多。中午這一頓,往往與同事在附近找地方吃飯。飯畢的午后,有興致的時候,還會偕同事或一個人去游覽護國寺或中央公園,喝茶聊天。4月開春以后,他還興致勃勃地在屋子前面種植了兩株丁香樹。
一家人來到北京,他不能再像過去在藤花館和補樹書屋那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家務事多了起來。5月16日,周豐二過周歲生日,一家人吃面飲酒慶賀。但二天后,周豐二就得了肺炎,是夜為請醫(yī)生看病,魯迅一夜未眠,天亮時趕快送豐二到同仁醫(yī)院住院,直到下午才得回到家。第二天上午,他又去醫(yī)院看護,第三天仍在醫(yī)院陪護,第四天上午從醫(yī)院回來,晚上又去,第五天仍在醫(yī)院,第六天晚上才回到家里。誰知半夜周作人的內弟重久過來,說豐二病情危急,他又急忙趕赴醫(yī)院。之后,在周豐二住院的五十多天,直到7月13日出院,他一般都是白天去教育部上班,晚上在醫(yī)院陪護,只有幾天例外。不想這小孩出院只隔一天,下午又腹瀉,魯迅只好再請醫(yī)生來看,第二天又送去同仁醫(yī)院。7月18日,直皖戰(zhàn)爭進入決戰(zhàn),皖軍潰敗,欲竄入北京,引起市民恐慌,魯迅連夜送母親等婦孺進入同仁醫(yī)院暫避。19日皖系段祺瑞通電辭職,戰(zhàn)爭宣告結束,才又把他們接回了家。魯迅對母親一直孝順,在家里,他陪著母親同桌吃飯;春天來了的時候,和周作人陪母親游三貝子園(又叫萬牲園,今天北京動物園的原址);12月某天,母親牙疼,就趕緊帶著母親去看牙醫(yī)。
魯迅的身體似乎也不太好,不時會生病,背痛,腹瀉,發(fā)熱,疲倦。這時,他就涂松節(jié)油,吃蓖麻子油,服用“規(guī)那”(即奎寧)以及告假休息。
魯迅也很樂意幫助別人。一天,在好友許季上家里,看到許的兒子生病,就帶他到山本醫(yī)院診治。他在紹興中學堂時的學生俞物恒要去美國留學,他出面為其作保,也就是在擔保的特定文書上簽字、蓋章。魯迅是有信必復的,據日記記載,這年他與人依舊多有書信來往,但目前全集中卻僅存他于5月4日致他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時的學生宋崇義的一封信;我后又在《魯迅佚文輯》看到他1920年12月14日致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青木正兒的一封信。給宋崇義的信,魯迅敞開心扉,談了他對社會現象、教育及未來的看法,不妨轉述一二:他認為,對五四運動,“世之守舊者,以為此事實為亂源;而維新者則又贊揚甚至。全國學生,或被稱為禍萌,或被譽為志士”,但在他看來,此“則于中國實無何種影響,僅是一時之現象而已;謂之志士固過譽,謂之亂萌,亦甚冤也”。他接著說:“近來所謂新思潮者,在外國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國,便大嚇人;提倡者思想不徹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發(fā)生流弊,而新思潮本身,固不任其咎也?!薄耙袊磺信f物,無論如何,定必崩潰;倘能采用新說,助其變遷,則改革較有秩序,其禍必不如天然崩潰之烈。而社會守舊,新黨又行不顧言,一盤散沙,無法粘連,將來除無可收拾外,殆無他道也。”他還認為,中國人無感染性,外國思潮,甚難移植,將來的亂仍是中國式之亂,不是他國式之亂?!耙灾?,舊狀無以維持,殆無可疑;而其轉變也,既非官吏所希望之現狀,亦非新學家所鼓吹之新式:但有一塌糊涂而已?!彼€發(fā)感慨說:“中國學共和不像,談者多以為共和于中國不宜;其實以前之專制,何嘗相宜?專制之時,亦無忠臣,亦非強國也。”他還認為無一根柢學問,愛國就是空談,因此要熬苦求學云云。這些話,頗可代表魯迅此一時期的思想。而給青木正兒的信,因為青木正兒在他所編《支那學》雜志第一號及第三號發(fā)表了《以胡適為中心潮涌浪漩著的文學革命》一文,對魯迅及其《狂人日記》作了較高評價,11月又致信魯迅,所以魯迅復信,說他過去已經在胡適那里看到過《支那學》上刊登的青木正兒的論文,表示“在你的公平的評論中充滿了同情與希望,使我衷心感謝”。然后對自己的小說進行評價并說了他寫小說的初衷及今后的想法:“我所寫的小說極為幼稚,只是對象隆冬一樣沒有歌唱,沒有花朵的本國情景感到悲哀,才寫些東西來打破寂寞而已,對于日本的讀書界,恐怕是不會有一讀的生命與價值的。以后寫還是想寫,但前途暗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恐怕更陷于諷刺與詛咒亦未可知。”對中國文藝,魯迅表示擔憂:“在中國,文學與藝術界實有不勝寂寞之感。創(chuàng)作的新芽雖略見萌放,但是否能夠生長,尚未可知?!睂τ谇嗄菊齼涸儐柕陌自捨难芯?,他中肯地指出:“關于中國,白話文的研究,我意目前尚屬困難,剛在開始提倡,因此也還沒有一定的規(guī)則,各人都只以自己方便的文句與言語寫著罷了?!闭J為現在進行研究為時尚早。
大概因為財政問題,教育部按月足額正常發(fā)薪的時候不多。到了1920年,更是每月只發(fā)半俸,到了年底才發(fā)完9月的薪俸。魯迅因為剛剛買房以及負擔家用并時常接濟羽太家人等,經濟有些拮據,手頭時常會缺錢。所以這一年,他從同事手里借錢支用,等工資發(fā)了以后又及時歸還,然后再借、再還的記錄屢見于日記。同時,魯迅還繼續(xù)前幾年的習慣,對古碑拓片仍具有濃厚的興趣,經常去琉璃廠、小市和廠甸買各種墓志碑文造像殘石摩崖古磚拓片,有時是配齊以前買的;有的拓片拿回來,疑是偽作,又拿去換;有的是好友或送或寄給他的,還有托同事的弟弟在新疆拓的,他有時也會贈朋友幾枚拓片。至于買書、借書還書,更是很平常的事。計1920年一年,他共得拓片六十八枚,其中十五枚為朋友贈予,兩枚為用別的拓片換來,買書二十二冊,共花去五十二塊大洋。
魯迅還是公務在身的人,他任職科長的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管轄著博物館、圖書館、美術館、動植物園以及文藝、音樂、演劇等方面的事項,魯迅都以敬業(yè)的精神,為其付出了很大精力。尤其是歷史博物館和京師圖書館分館的籌建都是魯迅親力親為抓起來的。所以,除到部辦公或有病請假之外,他還常去歷史博物館、京師圖書館分館、通俗圖書館、國歌研究會和午門公干。國歌研究會是教育部于上年設立的一個組織,主要是在廢除了袁世凱稱帝時的洪憲國歌后,討論確定新國歌。盡管魯迅說他完全不懂音樂,但還是被指派為干事,幾次去聽北平中學生在教育部禮堂的唱奏,并于4月參加國歌審定會,審定改進后的《卿云歌》兩種不同歌譜之一種為當時的國歌。而午門的事則是因為德國在歐戰(zhàn)失敗,教育部把上海德國商人俱樂部“德華總會”所藏德、俄、法、日等文書籍作為戰(zhàn)利品接收,堆放在午門樓上進行分類、整理。魯迅也參加了這項工作,負責審閱德、俄文書籍,所以不時要去午門辦公。另外,作為公事的一部分,魯迅還必須到孔廟參加每年的丁祭演禮和正式祭孔典禮,在祭祀的儀式上充當執(zhí)事的角色,就是戴著冕帽,穿著古怪的服飾,從別的殿一次次把祭品端來遞到上一級祭祀的人手中,供他人獻爵供禮。雖然魯迅內心很反感祭孔這事,但職務在身,不得已還要“敬謹執(zhí)事”。
在文學活動方面,1920年,魯迅相對較少,主要成績是譯完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四幕話劇《一個青年的夢》,作小說《風波》和《頭發(fā)的故事》;在審閱“德華總會”的德文藏書中,他意外發(fā)現了德譯本俄國阿爾志跋綏夫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看后引起了他的強烈共鳴,于是就根據這個本子進行翻譯。同事齊壽山通德文,翻譯中,魯迅常常向他請教。10月份,譯完該書(發(fā)表在翌年的《小說月報》,后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另外還翻譯了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幸福》,翻譯了《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之外,還參加了胡適邀集的《新青年》編輯討論會,指導新潮社《文藝叢書》出版等。
1920年對魯迅來說,還有一件比較大的事。這就是當年北京大學國文系準備開一門小說史這樣的課程,系主任馬幼漁就跟已在北大當文科教授的周作人商量,想請他來教。周作人心想自己雖然對小說沒有專門研究,但家里有魯迅所輯的一部《古小說鉤沉》可以做參考,就貿然答應下來?;氐郊易屑氁幌耄钟X得并不妥當,于是跟魯迅商量說,不如由他去講更為合適。魯迅雖然躊躇,最后還是答應了。周作人便把這個意思轉告給馬幼漁,馬幼漁也很贊成,在8月份專程到八道灣給魯迅下了聘他為國文系講師的聘書。同月,魯迅還收到北京高等師范學校讓他擔任講師的聘書(當時高校規(guī)定,兼職者不得為教授)。12月24日下午,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的課在北大開講。其時,魯迅身著藍布長衫,夾著一個包著講義的黑底紅色線條的包袱,在上課鈴聲響完的那一刻踏進教室。他不修邊幅,頭發(fā)髭須根根豎立,因為吸煙,臉色黑黃,但目光銳利,不茍言笑。他走上講臺,并不多寒暄,翻開講義就用“紹興官話”開講,往往兩堂課接連講完,在下課鈴聲中,夾起講義轉身離開。于是乎,從這年起,魯迅又有了一個大學講師的身份。